春宴

第四章 慶長 一座消失的橋

如同西人傳統習慣,清池左手無名指上戴有一枚婚戒。戒指式樣樸素,佩戴長久深勒手指骨節。這枚戒指重要性,不是在於對婚姻持有循規蹈矩,顯然,他內心一部分與此截然相反。而在於他以此與外界劃清安全距離,提示相關女子:你可以與我接近,但我在一個範圍裏麵。

在對待女性的態度上,他具備一種開放的探索性。對美持有充沛興趣,征服欲與生命熱量同等強盛。尋求持續而飽滿的更新。一種具體的實踐又具有超越性的理想主義的形式,同時保持謹慎和警覺。作為商業社會的主流人物,這個男子,清醒自知,有被職業訓練出來的邏輯頭腦和大局觀。他很難被征服。

慶長采訪回來,Fiona便告知她,不要被許清池一家高貴和美的表象蒙蔽。馮恩健這幾年一直意識到與清池出現隔閡,不惜40歲嚐試懷孕,試圖再生下一個孩子來穩固家庭結構。他們之間的關係如同所有正常的婚姻,進入波瀾不驚的死水期。一雙兒女是唯一聯結,很少溝通,聯結疏淡。不僅僅因為他們聚少離多,隻是,婚姻這個形式,無論如何都不能回避想象力和**在日常生活中的消減磨損。

長期婚姻,最後成為一個由習慣、信任、秩序和責任構成的共同體。形式穩定,漸漸脫離自我。人性所具備的脆弱、深邃、變幻、矛盾,奔騰而流動的能量,注定與被框架和模式局限的現實有相悖之處。隻有戀愛和來自心靈的驅動,才能靠近這無法言喻的甜美和黑暗。婚姻如此之理性,在剔除動蕩起伏的同時,也剔除好奇和深入。一對男女,生下兒女,日夜相對,漸漸失去對彼此的興趣和探索。

因此,清池在3年前,有了一個女友。

是一個半紅不紅的模特,17歲跟隨他,現在20歲。她叫於薑。清池給她買下一處別墅,一直保持關係。馮恩健裝聾作啞,不和他捅破這層薄紙。於薑雖不算盛名,也是公眾人物,在所有受訪裏,稱自己單身沒有男友。這並不是什麽秘密。Fiona給她於薑私人日誌地址和閱讀密碼。Fiona有渠道得到任何她試圖了解的八卦是非。這是她的圈子所熱衷的樂趣:窺探,評斷,議論,攻擊。

Fioria顯然還帶有其他目的,對慶氏也並不隱瞞。

她與清池,早前在派對中相識。她對他一見鍾情,他對她暖昧不明。她去北京出差,他們上了床。清池坦呈有家庭有女友,這是他慣有模式,讓對方自行決定與他關係的進退。Fiona說,慶長,男人都是貪婪的動物。強有力的男人更是如此。像許清池,女人以為能夠抓住他,他也貌似從不手民絕推樓,但事實上,他控製局麵不可能被製服。這才是勁敵。她又說,不管如何,事情發展沒有界限。也許某天他會離婚,也許某天他會和於薑分手。也許某天,我和他會在起。

慶長覺得Fiona的靈活之處,在於從任何事情中獲得正麵積極能量,故意忽略負麵不可修正的缺陷。所謂成功男人,商業社會中精於算計的商人,不會不明白女人心中世俗的盤算和需索,除非他們故作癡呆。青春美貌在都會中隨處可見遍地可拾。也許值得為了**片刻歡娛付出若幹時間精力,但沒有一個聰明男人會為此搭上穩定關係的沉重代價。

閱人無數的Fiona得出過結論,成功男人基本上早婚。婚姻對象多為門當戶對的大學同學或青梅竹馬。妻子相貌平平但有聰明才識。婚姻會維持穩定並且生兒育女。但對婚姻之外的女性,他們從不放棄征服的機會。

征服模式,基本上是批量式追求。所有女性一視同仁,帶去吃飯的餐廳,住過的酒店,買的禮物,喝咖啡的露台,說起的音樂,書,電影·,一分享的內容沒有兩樣。情感的表達、語言、行為也是有跡可循的複製,用相同形式派發給不同對象。這個無限製造的包裝盒子裏,排列各式形式精美操作簡易的產品,位置和間距都自動成行:照顧。關心。讚美。溝通。精美禮物。熱烈**。甜言蜜語。異域**。興趣風雅。見多識廣。對方接過盒子,以為得到的是量身訂造的珍貴限量版,實質卻不過是批發生產的零售品。

終極目的是上床。目標得逞之後,會迅速撤離,保持高度警覺,以冷漠回避讓女人自動失去期望。有些會讓他們的興趣保持持久一些,漸漸發展出感情和生活的形式,如同於薑。有些則隻能曇花一現,如同Fiona。

Fiona當然知道自己沒戲。但具備身份標簽的出色男子,偶爾與之約會、上床又有何不可。女人習慣過高或過低估計男人的情商和智商,使自己受到傷害。如Fiona這般活在當下,照實劈直,反而眼目清明,無心無想。

慶長進人於薑的空間。

她是憑借美麗肉身在都會謀求名利的重慶少女,煥發勃勃生機。他比她大20歲,身負要職,壓力沉重,需要來自年輕生命的熱量和活力,且對美從無抵抗之心。這種聯結有其合理結實的基礎。他們之間的和諧度也許超乎外人想象,在一起長達年,穩定持續。這和於薑的特質有關。

她做模特,卻喜歡混跡藝術圈,經常與一幫作家畫家音樂家建築師設計師等藝術家們搞派對,吃晚餐,做節目,拍地下電影。也寫小文章,出版寫真集,出席各種公益活動。一度被媒體稱為美少女與才女的混合體。

在私密的個人空間,慶長看到她漫不經心陳列的日常生活:全國各地表演,去海外度假,家裏的布置和擺設,各類聚會,和家人一起……的確這個被選中的少女,內心有其聰惹活躍的一麵,思維天馬行空。她對他感興趣的一切,也都熱衷:美術館,電影,書籍,旅行,音樂,體育……並且極度癡迷海外生活。對物質有向往和虛榮之心。所有種種,都有照片貼出。竭力呈現的,已是這個女孩優越生活的全部源泉。

為了保護清池,她在日誌裏把他簡稱為e,從不透露他的細節背景,也沒有他的形象出現。

照片上,於薑像一朵線條鮮明的大麗花,形貌不見幽暗充沛的芳香,但有實在豐盛的肉欲。她很女性化,注重打扮,時時變幻時髦行頭。

大部分衣物由他從歐洲購買,更孜孜不倦在日誌裏羅列名單,為這些奢侈品雀躍喜悅。她的相貌流露出一種天性的良善單純,缺乏慶長的堅硬叛逆,也不如Fiona明確堅定。她是對自我無知無識的女子,屬性和趨向不明,心態順受。如同花叢中休憩玩耍的蝴蝶,沒有機乙,妙曼起舞。

清池性格強勢,喜歡支配和控製女人,拿受引領和教育女人的樂趣。他有能力做她主宰。

Fiona說,這些內容我們不會放入采訪。事實上,我除了給你看,也沒有給過其他人。我們最終都是要保護他,不會讓他難堪。隻是想不到吧,外表清朗幹淨的男子,背後有這樣隱秘複雜的情愛曆史。

慶長關閉頁麵,說,許清池需要和這樣單純愉快的少女共處。他跟你這般事業女性在一起,上床片刻可以,生活一起會覺得疲累。他足夠複雜聰明。他渴望從女人那裏得到征服、認同、休憩、放鬆,不是你所期待的婚姻或其他。他不會再和女人搞這些。他沒時間精力,也沒心情。他早已解決和安置好現實生活。男人就是這樣理性。

冷靜說出這些話來,她對自己覺得詫異。不知為何,這隱藏的層麵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沒有絲毫嫉妒、失落或受傷。仿佛這個被議論著的男子,是與她不相識也沒有關係的一個人。有妻兒家庭同時情感隱秘複雜的成功男人,是她在寫完采訪稿後可以被擱置一邊的工作任務。而她在心裏留下的男子,是那個在彌漫夜色和桂花芳香的房間裏凝望她的睡眠,眼神清涼如水的男子。她認得他,把他放在內心的褶皺裏麵。非常靜謐,並且安全。

帶著這樣的靜謐和安全,慶長踏上最後一次工作之旅。

她要去往瞻裏。

出於倔強個性,她這次時日不短的采訪,放棄與攝影師合作,單身出行。同時隻坐火車和當地交通工具,緊縮一切費用。把采訪盡可能深入全麵做完,然後,離開搖擺不定態度不明的雜誌社。這就是她內心的任務和決定。

她做完資料采集和整理工作,計劃完路線,擬好采訪人物名單和相關問題,製定攝影內容構架,同時清點完畢工作旅途需要用到的物品。她將抵達福建南部一個縣城。輾轉取道,進入崇山峻嶺之中的鄉鎮,再抵達山穀深處古老村落。一條在地圖上持續延展和深入的支線。即使當時看來如同人天般艱辛路途,現在也已鋪設便利。

因為曆史上數次戰亂和遷徙,這些村落成為很多有識之人的隱居地。逸人雅士,飽學詩書品性清雅的高人,從不同來處進人瞻裏,遁入散落在高山深穀的各個村落,以隱居方式度過餘生。他們帶來生活方式的改造,使村莊建築和氣質發生變化。如同一塊實驗田,山高水深之地被搭建起來的,是對一個時代繁盛太平時期殘存下來的風格和物質的留戀重建。所以,在如此僻遠的村莊,能夠看到高超神奇的蛀橋技術。這些存在令人驚歎。

這些年來,瞻裏的古建築正在被摧毀和消失中。它已失去艱難隔絕的交通屏障帶給它的保護。

為了讓村莊富裕起來,需要修建公路,拆除占據地理重要位置的橋梁和建築。它們因地製宜建造,一切做過繽密設想,也正因如此,終究成為開拓嶄新前途無可避免的阻擋。這裏從來都不是富裕之地。不同的是,貧窮可以是端莊自如。農夫漁耕,士人隱居,搭橋建屋,一切井然有序,天清地遠。在失去了價值觀支撐之後,貧窮所剩餘的,就隻有饑餓和不安全。隻有野心和欲望。

在現實觸乎可及的物質利益麵前,以及在歲月更替風雨飄搖中苟延殘喘的一堆老祖宗遺物麵前,家園可以是一堆新造崛起的鋼筋混凝土結構的樓房,也可以是時間深處以對世間萬物的審美和理解建立起來的精神係統。這是選擇。人們會選擇哪一種結果。前提來自他們認為哪一種更具備價值。選擇結果是:瞻裏留下的數十座完美無缺的古老拱橋,目前隻剩餘三座。一些村落傳統結構宅院已被徹底拆除。或者說,有些村落已被摧毀無蹤。

慶長在硬席臥鋪上度過一晚。車廂裏彌漫熟睡中陌生人群居的氣味。一種混濁而沉悶的熱氣,來自汙髒衣物、密實行李、未經清洗的肌膚和軀體各自運轉的代謝和循環。這是所有交通工具都會具備的氣味。令人倦怠窒息,也令人放鬆自在。這是與她生命如影相形的氣味。

她從少女時期開始,就在不斷遠行。為戀愛,為逃離,為謀生,為工作。一次次踏上路途,走向不可知的遠處。她不計算到達過哪些地方,如同從不數算在生命中出現過的他人。不斷把過去甩擲在身後,義無反顧,一意孤行,這樣才能大步向前行走。才能不被一種血肉深處的心灰意冷所牽絆和折磨。

為了生活下去,她必須始終充滿警惕。

遠遠的。循著冬季幹涸暴露出鵝卵石和岩石的寬大溪溝,她看到橫跨兩端峽穀,如同彩蛀般躍起的木拱廊橋。一個均衡而完美的弧形結構。難以輕易遇見的古老虹橋。慶長背著攝影包,在溪溝卵石上跌跌撞撞向它靠緊。她己徒步很久。在冬日曠野天色之下,獨自趨向一座橋梁。

此刻,它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是村莊現存的最古老的橋,觀音閣橋。

曾經存在過的在唐朝建起的錦度橋,在50年前的山洪暴發中,衝垮消失。錦度橋是地方誌中所記載的,瞻裏曆史上最古老優美的一座橋。

現在隻能看到故紙堆裏它被勾勒出來的結構形狀。即使是相對年輕的觀音閣橋,也在清朝經曆重修。整座木拱廊橋采用虹橋結構。基本組合單元是8根杆件,縱向根,橫向根,形成井字。受壓磨擦的力量,使構件之間愈加緊密,因此不需要釘鉚。這種簡單而奇妙的原理,使整座橋堅固均衡。橋麵上以粗木立柱頂起屋廊,青瓦鋪頂。構件部分用紅漆木質擋雨板封起,以免風雨損傷。整個橋體以穩重舒展的八字形式鋪排開始。斜脊高高掠起,在空中劃出清逸線條。這座老橋,與周圍蔓延山巒、溪穀、村落、樹林映襯,呈現出渾然一體的端正大氣。

冬日鄉村蕭條冷落,黑自分明。長久無人清理的岸邊田徑,堆滿垃圾,荒涼灌木隱藏動物腐爛中的屍體。白色塑膠袋四處懸掛,像白絮一樣侵占樹枝、水渠、草叢、水麵。田野裏全無生機。隻有橋頭一株古樹,枝婭蓬勃舒展,濃綠樹冠如一把巨傘撐開,也許可以覆蓋百人。她查過資料,這棵古樟的年齡已過千年。溪穀岸邊,有一株臘梅,枝節盤錯,開出淡黃色芳香花朵。

曾經,夕陽西下中的牧童,騎在水牛背上吹響短笛。山邊田地,綠色稻禾在風中如波浪起伏。收工的農夫陸續走向歸家路途,孩童們在遠處村口嬉戲,歡聲笑語和嫋嫋炊煙一起,飄向空幽山穀。狗吠,鳥鳴,萬物祥和,隱居的詩人此刻是否會磨墨鋪紙,沏茶彈琴,感受晝夜交替的雲光天影。人們建設起家園,一座座精美穩當的廊橋,用以乘涼,過河,避雨,祈禱,祭祀,嬉耍,休憩,遠眺,約會,閑聊,對座…人世的情感和生存,所有深沉或者輕盈的時刻在一片土地上得著憑靠。

現在這一切血肉交融蕩然無存。勞動的人群,喂養的牲畜,旺盛的作物,被洗刷一空。沒有聲響,沒有氣息,沒有熱氣,沒有煙火。所有生活過的痕跡如雲煙逝去,隻餘空蕪。年輕人湧去熱鬧縣城或更遙遠的城市,村子裏餘留老人、婦女和孩子,多以麻將電視取樂。無人經營的田園,流露出沉沉死氣。木頭腐蝕。河流千涸。土地荒廢。

人世變遷。過往潰爛。一場巨大幻夢。村莊餘留下一具殘骸軀殼。古橋也許是它依舊苟延殘喘的強壯心髒,但這顆心髒也即將被摘除。

暮色中,慶長走上飽經滄桑的古橋。腳下踩過的杉木板吱嘎作響。心裏一步一步空落下來。廊頂上木柱密密排列,清楚分明,每一根木柱都似在寂靜中發出呼吸。是經曆百年的樹木所持有的肅穆意誌。光線昏暗橋廊內,回聲蕩漾。她看到自己的呼吸,在寒冷中迅速擴散成白氣。左側,一處破損佛完,供奉觀世音菩薩。地上蒲團,壓迫出長久被眾人跪拜的凹痕。香台上蠟燭香枝還有殘餘,香灰厚厚堆積。一些供品零落擺設,放在盤盞上的水果點心。爐內有燒到盡頭的香枝,剛剛接受過祭祀。她在佛完前站立半晌,繼續往前走。

這是她在離別之前,第三次來看望這座橋。她對它充滿留戀之心。暮色彌漫半封閉長而幽暗的橋體,古老手工的雕琢無與倫比。臨近出口木欄板上,有一首沒有署名的題詞。字跡被風雨侵蝕,模糊不清,墨跡猶存,是有人抄下蘇軾的一首舊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抖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她在采訪的鄉政府領導那裏,已證實公路擴建計劃。因特殊的地理位置,觀音閣橋被決定將在明年4月整體拆除。

這一日,臨近黃昏,她搭車從鄉巢回去村莊的寄宿地。

車站裏各式貨車客車一片混亂,汙水橫流,垃圾成堆。人流頂撞推操,乞丐和小偷形跡可疑,不時擦身而過。她疲憊,饑餓,緊抱著攝影包,寒風中瑟瑟發抖。包裏有相機、采訪機、筆記本電腦、資料冊、錢包、地圖、手機等種種工作物品,此刻覺得全都是負擔,並深深懷疑這些是否是生命的必需品。她一時不知身處何地。四處兵荒馬亂,人群疲於奔忙,生活毫無方向。社會底處,除了貧乏盲目以及頑固的生存意誌,再無讓人覺得美及愉悅的部分。

若生活失去意識情感自主建設,沒有芳香輕鹽超脫光亮的質地,選擇以這樣的方式活著,目的何在。還是因為究其實質根本沒有其他選擇。

她的確在沼澤地裏打滾太久。隻要停頓下來,就能聞到密實細微而分量十足的爛泥腐爛氣味,不知依附和沾染在內心何處。這裏不會有任何夢想存在。這是為雜誌執行的最後一次任務。所有疑問,根本找不到答案,不過在徒勞掙紮。她逐漸成為一個,白灰意冷的人。這種心灰意冷,是在血肉中閃爍出微弱光澤的核心,而不是皮膚上一塊濕布就可以輕輕擦掉的汙漬。

有時她去醫院,等候在配藥的隊伍中,看著走廊裏來去匆匆的醫生和護士。他們肢體生硬,眼神冷漠,麵容焦躁。她想,他們是否還能夠持有對生命苦痛的憐憫和關愛。如果沒有,那絕對不是因為從事職業太久熟能生巧麻木不仁。而是,在痛苦中的人,數量實在太多。多得數不完,多得趕不盡。這種無助的重複的缺乏希望的堆砌,令人對生命失去信仰,對痛苦失去尊重。

她對人世的心灰意冷,是與此相同的屬性。

一朵雪花在暮色裏飄落,輕輕打在眼睛上。瞻裏第一場大雪即將來臨。

陰冷嚴寒天氣已持續很久。她在此地孤立無援單槍獨鬥。原定一個星期工作時間已到期限,她極為渴望與人世產生一次聯結。回想手機裏的通訊錄良久,沒有找到一個合適對象。也許,她並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可以對誰說。穿越過人群,走到街口郵局。離規定結束營業時間還有40分鍾剩餘,郵局內唯一辦公人員神情冷漠,做出打洋姿態。她執拗進人,買了明信片和郵票。卡片上是清冷雪光中的觀音閣橋,紅木青瓦。完美的虹橋。她拿出鋼筆,在背麵寫字:

我在瞻裏,看望廊橋。下起一場大雪。我想它不會死去,隻會消失。它正在消失中。慶長。

她不覺得這張明信片可以寄給定山,或者Fiona。雖然他們是上海這座她生活的城市裏最為熟悉的兩個人。她的再生紙筆記本裏,一直夾有一張名片,插在頁碼中當作書簽。她拿出那張淺藍色名片,把上麵黑色小字抄在明信片收信人欄線裏。寫上他的名字;許清池。用力擠出塑料瓶裏所剩不多呈半千涸狀態的膠水,在明信片背麵貼上郵票。在把它塞入油漆斑駁的郵筒中的一刻,她發現手指已凍得僵直。走出郵局。眼前片大雪蒼茫。

她一直喜歡照片。

比起具備流動感和連續性的攝像來,照片更具有一種獨立形式。

此刻當下,在影像定型的瞬間,人與過去、未來、所依存的環境種種,共處於一個時間凸出點上。那分明是一種隔絕的斷裂的破碎的尖銳的處境。在照片裏,每一個季節,每一個人的表情,每一個地點的樣貌,都不可複製。仿佛在快速疾行的高空飛機裏跳落,每一次跳躍的落點和速度,都在變動之中。格外需要慎重的勇氣。

在隻有傳統乎動相機的時代,能隨意刪改圖片的家庭數碼相機還未出現,人們的拍攝欲望因技術未能提供便利無法得以泛濫成災。那時拍攝及印製出來的照片,每一張,都呈現著發出亮光般的純度。

慶長喜歡老式照片,但她家裏沒有。在過去的年代,豐富有序的照片,是一個家庭穩定和富庶的象征。但這不是慶長的生活。父母離異各奔東西,她由年老祖母帶到12歲,轉到叔叔家裏。由叔嬸撫養到16歲,進人寄宿高中。從此獨自開始成人式生活。根基虛空無著,枝葉隨波逐流肆意瘋長,顯出生機勃勃的假相。她是叛逆少女。沒有人給她拍照。她沒有被愛過,所以不覺得自己重要。她也沒有愛過,無法感覺到來自內心的力量。她對自己的存在沒有信心。

長大後的慶長,不習慣被人拍照。身份證,港澳通行證,護照,記者證,工作證·一所有必須拍攝的證件照片,看起來都表情生硬,目光遲疑,五官略微變形。她缺乏經驗能夠在陌生人操控下表情自然。她懷疑對方及對方手中所持的機器,從無信任。她後來學會使用相機,花費很長時間做這件事情。隨身包裏攜帶一隻小型定焦相機,積累細節、時刻、素材。並學會自拍。與自身相處的從容和安然,和被別人生硬草率拍下的照片,是相反的兩個形態。

這的確是需要被著意關注的部分。如果不曾故意停下來,觀察人生痕跡,如同蹲下來仔細觀察一把曆經百年的古董老舊椅子的雕刻美感,那麽,在時間中產生過的意義,就會被耗費忽略。如同一條大河,挾帶著種種含混模糊的內容,兀自奔流而去。而反之,人生的強度和厚度將增加一倍。拍下照片,分離出這些存在感。沉澱,提純,保存,以此檢索和反省。

清池給她看過他的家族照片。他知道讓她看那些照片,對她具備深層的情感含義,他願意讓她獲得滿足。大部分從溫哥華他父母地方取來,有發黃的黑白照片,也有彩色照片,塞滿整個行李箱子,也隻是總量的一小部分。他5歲時跟隨家庭從北京遷至香港,16歲去溫哥華讀書,在那裏工作,結婚,又把父母一起挪過去。她試圖追趕她沒有抵達的與他13年的生命間隔。他的個人曆史有一部分對她來說,存在於亡失之中。他是她終其一生無法完全了解清楚的男子。她早已心知。

她看到他穿著日本和服的曾祖母。盤著發髻,神情惻抑,細長鳳眼微微挑起。她在25歲之後一直生活在中國,再未回去故鄉。事實上,在她年老的時候,她的裝束已是個中國女人。穿旗袍,燙頭發,說流利的北方普通話。

她看到他少女時期的母親。劉海優雅挽起聳立在前額發際,穿著偏襟盤紐扣絲質上衣,臉部有嚴肅表情。看到他父母結婚照。看到他們工作時期,穿著正式衣裝出席各種公眾場合,去國外訪問以及與各國學者的合影。

她看到他5歲時和哥哥姐姐合影。短短平頭,敦敦實實。他是幼子最受疼愛。穿藍白條圓領汗衫,健壯清秀。

她看到他到了溫哥華之後,漸漸成為一個注重儀態略顯矜持的少年。20歲,他穿正式西裝出席聚會,有一張水仙般臨水自照的麵容。

她看到他與同學馮恩健的約會照片。年輕女子溫柔宜人,眉目端正,穿連身裙和高跟鞋。他們在海邊擁抱在一起,臉貼著臉,十分親昵。結婚照。教堂裏的西式婚禮。新娘婚紗款式算是保守,頭上戴一圈白色玉臀花,看起來比清池成熟。

頭一個孩子是男孩。馮恩健抱著孩子在溫哥華家裏花園留影。男嬰穿紅色衣服,綠色襪子,頭發濃黑,漂亮而健碩。次女是在清池因工作被派去紐約之後懷孕出生的。

她最終留下三張照片。一張是他少年時,躺在**,雙手枕在腦後,略有些頹唐,五官輪廓秀美。一張是他30歲,在某個工作會議之前,穿白色襯衣,眼角有了性感紋路。已是成為父親的成熟男子。另一張,是他的母親,他的妻子,他的幼小兒女,一起在家裏花園合影。春天鶯尾開得茂盛,綠色草坪上一片深紫色花叢。白色走廊,白色秋千,白色樓梯。看起來是有良好教養和篤實經濟的家庭。所有人臉上呈現相似的矜持自如的笑容。

慶長把這三張照片夾在一本書裏。這是一個對她來說截然陌生並遙無邊際的家庭曆史。許清池的個人曆史。他的世界渾然一體,自成格局,近在眼前,遠在天邊。一個男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半時間已過盡。在逝去的40年裏,有他英俊而健壯的年輕時候,情欲熾熱感情純真的時候,理想澎湃鬥誌昂揚的時候,輾轉漂泊努力生存的時候。那些時間與她沒有時空聯結或者血肉糾纏。他們各自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生發,存在。兩條生命脈絡平行伸展,遙相呼應。

最終。她遇見的是40歲的許清池。

他們沒有合影拍過照片。他是存在於內心記憶之中的人。不是一類證件的屬性,需要與公眾說明或者對外證明。不是證據。不是素材。不是記錄。他不是需要分離出來的存在感的屬性。他出現之前,就已與她的時間同行並進。與血液一起流動,與意願一起成形。如果某天她失去他,她無需拿出照片來回顧這個人,或以此來記得或忘卻他。這是不必要的。

他是情感本身。是回憶的本身。他不知道他在她心中的屬性。她選擇不再解釋。寧願這些內容超出他理解範圍,也無法被接受。

相對於清池豐富龐大的照片,慶長所能提供的寥寥無幾。缺乏正式的成長的照片,使慶長成人之後,沒有得到確定而豐盛的生命證據,似乎她在黑暗中憑空生成。她的過去,缺失可以被尊重和承認的基底。家庭在困境中隻求生存,無力留下可以傳承的精神、氣質、個性、風格。相反,被貧窮、顛沛、創痛、變遷,種種身不由己的逼迫,一再毀損和清空。她的照片極少。她接受人生被倉促推進的現實,那是她生活的本來麵貌。

一種先天注定的缺陷所在。沒有情感,沒有物質,沒有經營,沒有關注。也沒有照片。

一直保留的隻有一張小尺幅的黑白照片。邊緣分割成優雅鋸齒狀,置於櫻桃木相框裏,用暗紅色底紙襯起,放在書架上。是童年時跟著祖母和叔叔去寺廟裏旅行,三人在空曠的廟外平台處合影。樓台飛簷處可見當時陰冷天色。大概七歲的慶長,梳童花頭,穿涼鞋,身上棉布連衣裙由祖母縫製刺繡。她的腿和胳膊纖細,臉蛋略有嬰兒肥,麵容裏已有抑鬱神色。照片裏所有人都沒有笑容,凝視前方,嘴巴閉得緊緊的,有一種內心憂戚和倔強之意。慶長說,那時母親不知所蹤,父親得了病,親人之間氣氛陰沉。幸好祖母疼愛我,但她也在老去,疾病纏身。我知道她並沒有多少時間可以保護我。

慶長說,我的記憶裏存有這樣一次春日旅行,好像剛下過場暴雨,沿著台階往上走。邊上流水潺潺。海棠花在山穀裏開成一片白色雲海,落下的花瓣很多,在風中不斷撲灑過來。我走一走,抖一抖裙子,看花瓣重新墜入穀底樹叢之中。她說,這張照片,代表了我的童年,以及之後的少年或者現在的人生,都在按照一種既定的軌跡發展。在照片裏,我看到命運的手印,重重打在我的臉上,打在這照片裏毒一個人的臉上。根本無法回避。默默忍受被重捆的痛楚。

他無語。長久之後說,你有過快樂嗎,慶長。

她說,我知道自己即將或者已經孤身一人,但這不代表我不明了快樂。事實上,我也許比同齡的女孩更為珍惜快樂以及對快樂**。

凋謝的海棠花瓣都能讓我快樂。我隻是很少歡笑。

她的這段話,也許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在之後,他有一段時間費心想讓她展露笑容,她能感受到這明顯努力。閑暇時,他閱讀數獨或者邏輯方麵的書籍,興趣所在從不厭煩跟她分享。帶她一起做各式智力題,耐心描述,講解過程。他是言談幽默機智的人,有開朗穩定的心理狀態,這由他的平衡開放性格以及西方式教育和職業背景注定。他對她說一些笑話,有能力讓她發出歡暢笑聲。

她惜懂初戀愛上的少年,是高年級一個普通男生,僅僅因為那個男生總是逗她發笑。遇見善於說俏皮話,並能輕易把她逗笑的男子,她都覺得對方親近。清池具備能力讓她發笑。

慶長。在感情的狀態裏,你天真而直接,像個孩子,有時還有一種憨憨的傻氣,與你表麵上的警惕和剛硬完全不同。很多人這樣說過她,包括Fiona和定山。也許他們因此而停留在她身邊。她的確如此,容易心懷委屈,也容易對微小善意和施與感覺深刻的滿足。

那也許是因為她貧乏的緣故。

南方一場突降暴雪,卜足三天三夜。最終成為一次災害。

公路交通癱瘓。慶長沒有能夠按照原定計劃離開。滯留在東溪鄉,無法搭上前往縣城的車。隻有抵達縣城,她才能夠快速離開。但路況惡劣,發出去的車極少。她住在當地村民開設的旅館裏,困頓中先著乎寫作稿子。帶來的衣服不夠用,在當地商店裏買了替換的毛衣和長褲,還有一雙棉鞋。天氣變化之迅疾不可預料,習慣上路的人,並不覺得麻煩,隻是隨遇而安。即使在上海,她也持有旅行者的良好心態。餐廳裏被忘記上菜,路上交通堵塞,或者無緣故被人碰撞,從不焦躁發火。對於無法控製預料的事情,她願意保持平靜。

第四天,感覺發燒。取出背囊中自備藥物服下,祈禱不要病情惡化,否則會增加更多困難。她平時出差,與定山從無頻繁短信和電話聯係,一般隻在回家之前,通知他來機場接她。這次她給定山打了電話,說被暴雪阻滯,何時能回到上海還無法確定。她沒有說自己發燒,這樣無非給對方增加壓力,並且定山無計可施。他在電話裏擔心,忍不住說,回來之後就把工作辭了,反正也已無以為繼。慶長,你需要休息段時間。

慶長當然還是希望繼續工作。定山薪水雖然不差,但未必有如此大的餘裕。她知道她需要妥協。雜誌社希望她做其他工作,他們置疑的不是她工作能力,是專欄發展前景。他們期待她自動提出轉換方向。而她內心明白她沒有可能妥協。事實上,她從不妥協。她會選擇另謀生路。她說,我會無事,你不要牽掛。掛掉電話,繼續獨自麵對困境。

傳統民宅二樓客房,長年失修。水管凍裂,電線壓塌,缺水缺

電,沒有取暖設備。木結構房子禦寒能力薄弱,一到夜晚氣溫如同冰凍。所有衣物全蓋在棉被上,也考慮過能不能把椅子壓在上麵。滲透到骨頭裏的寒意無法阻擋。慶長躺在潮濕氣味的硬木**,傾聽冰雪粒子敲打玻璃窗的聲音,崩崩輕振。有時是冷雨法沱。擰開手電筒,用紙和筆整理這些日子所有的采訪文字資料,手指僵硬無法移動。

置身孤立無援中,內心卻有一種人定般安寧。手機還剩下最後一格電,不知能支撐多久。

也許就這樣被世界遺棄,也無不可。把此地當作一個盡頭,跟隨舊的世界被無聲埋葬,刷的一聲,拉上兩片幕布,一場表演告終。台下觀眾已立身離開,有何眷戀,有何長久。發生過的一切,再絢麗熱鬧,刻骨銘心,也是注定要離岸的一艘大船。燈光閃耀的大船開往黑暗海洋,不知歸途。如同注定會在推土機鏟車逼迫中轟然倒下的觀音閣橋,如同被大雪隔絕封閉的偏僻鄉鎮,如同她此刻看到的自我,隱藏心灰意冷竭力工作卻不知道方向何在。

清池打來電話。他收到她的明信片,在電視裏看到關於南方暴雪的新聞。他們分別很久。電話中他傳過來的聲音如此熟悉,仿佛昨日才初初相會。她對男子**的兩部分細節,一個是聲音,一個是手。在很早時她擁有特別的觀察方式,水波中湧動雲影,角落裏閃躍光斑,大人肩膀上衣服的圖案和花紋,掉落在土堆一枚小小發針,以及飄在裙子上又再次被風吹走的海棠花瓣·一諸如此類,別人也許會忽略的種種細節,在她心中都有清晰回聲。這種能力自童年開始具有,一直未消失。

第一次見麵,她觀察過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指甲修剪潔淨,呈現有力而收斂的氣質。他說他少年時熱衷的事,是製造組裝各種航空航海模型,參加比賽。他是被父母嚴格要求下教育出來的男孩,學習成績上等,各種興趣愛好有模有樣,即使他覺得自己過得並不快樂。但,也許那就是事物的本來樣子。他說。這雙會做複雜模型的手,成年之後做過許多實驗室裏的實驗和訓練。一雙有實踐力的男子的手。這雙手,也有過沉溺於各式女子身體和肌膚的歲月。他把這種接觸視為樂趣所在。如同把玩一類藝術一個遊戲,占有、收集種種性與愛的標本。這是男子天性裏好勝和欲望延伸出來的另一個側麵。他以此填塞情感被秩序和理性長久壓製的匾乏和不安全感。

他說,慶長,你可安好,你可疲倦。電話裏可聽到電流嘶嘶蔓延的聲響,又或許隻是她的幻覺。大雪停滯的荒野,夜色困頓。同時,她不斷聽到手機發出提示即將斷電的鳴音,通話處於會隨時中斷的倉促狀態。她如實說明情況。交通,疾病,缺水,斷電。他言語簡要直接,說,會馬上去機場坐最近一班飛機到省會。借到一輛車,明天淩晨三四點出發上路。爭取在晚上抵達東溪鄉。

他說,也許9個小時左右路程,會延長為14或16個小時。但他盡力以最快時間抵達。他讓她把旅館名字和地址告訴他。他將接上她,直接開回省會,然後搭飛機離開。

她略有遲疑。他說,不必擔憂,我可以應對路麵狀況。你隻要相信我,慶長。我來安排一切。

他說,你隻要相信我,慶長。他不知道。她從窗台上輕輕躍下,於黑暗中摸到球鞋把它穿上的那刻開始,已為他馴服。

很久之後,他詢問她,你愛過我嗎。慶長。

在他很多次說我愛你的時候,她沉默無語。即使明顯感覺到他語氣末尾某種期待,期待她回應,給予同等表達和肯定。這種表達,對他來說,如空氣一般充沛而自然的需求,但她從未滿足過他。為此,他們有過一些激烈衝突,僅僅因為她不願意說我愛你。

在西方,丈夫會因為妻子不說我愛你而提出離婚,可見他們對這句話的注重及日常表達的頻繁。對她來說,她可以用行動付出,但難以做出輕率的表達和承認。也許自幼小時開始,沒有受過這種情感方式的訓練,沒有習慣。他的其他女人也許可以做到,馮恩健,於薑,或者Fiona。但她們都不是周慶長。慶長的生命裏,感情是一種殊遇。之後,她對他有過歡專門的解釋。在次彼此挫折之後的電話裏。

她說,我們對愛這個字理解不同,不能在同一個層麵上互換。你所說的愛,是指那種身心的歡悅欣賞愛慕。而我理解中的愛,不屬於這個人世,也不隻屬於現世當下,更不限於男女之間。即使失去生命和軀體,也依舊存在。它是高遠的,超越的,突破概念和局限的。對我來說,無從說起和表達。你稱之的愛和我稱之的喜歡,應該是同等概念。它了汪具備對等屬性和份額,沒有誰多,沒有誰少,沒有輕重濃淡。也許你因此無法理解我對你的感情。也許你本來就無需理解。我對你有真實的情感,但那不是我愛你這三個字所適合表達的。這不是我們的溝通方式。

也許是一種故意退後。一種自我保留和保護。她自己也在懷疑,她怎麽可能說出這樣的長篇理論。這本應是一種不需要任何定義的感情。她向往和愛慕他,無可置疑。隻是不願去辨別它的長久,或者辨別的時間還未抵達。她難以交付出自己。承認,交付,意味著將由他來控製和處置她的一部分自我。她不願失去這自由。寧可背負著它,也要做到自己掌握。

他經曆過那麽多女人。他從不對她隱瞞他過去以及現在時態裏的女人,坦白情愛大袍裏裏外外的褶皺和暗藏,來回抖動翻轉,讓她察看翻閱。不隱藏,不虛飾。他身上帶給她愉悅的部分,都可以與人共享。他不是一個深邃隱匿的礦藏。他是一個賞心悅目的公園。

她拒絕做他信手撚來的標本,被放置在管理妥善的花園之中。

她的感情,是生長在海拔4500米高山之上的野生鴦尾,開在針葉林的溪邊濕陰地上,大片藍白花朵,茁壯靜謐。不是盤旋熱鬧的蝴蝶叢中的一隻,撲動翅膀流連於春日豔陽花叢當下。大部分時間,她靈魂裏的那些花朵,隻能獨自消亡在高處的寂寞中,自生自滅。沒有誰見到過它們的美。如果,你要得到我,請攀越高山來與我邂逅。她亦步亦趨,邊走邊退。

他嚐試付出很多時·間和精力來破解這個謎題,說,會否有一天,你放下全部義無反顧去愛我。慶長。如果你信任我,為我打開你全部,你就能夠突破自我。她想了很久。她想她做不到。她做不到把自己交給他,就如同做不到當下此刻想象能夠失去他。這是糾纏一起的意誌,像一把雙刃匕首,翻轉任何一麵朝向對方,就會有同樣鋒利的另一麵朝向自己。

他顯然對這樣的解釋不會覺得滿意。她也從不說明。

第二次見麵。冰天雪地窮鄉僻壤的鄉村旅館。

雨雪已停止,天色放晴。他在夜晚8點多抵達東溪,說,我查過地圖,此地到瞻裏兩個小時路程。我們晚上可否住到瞻裏,明天從那裏出發。想去看看那座橋。她說,恐怕不可以。瞻裏的交通狀況,會比縣城過來的路況糟糕百倍,大部分是逼仄彎曲山道,現在又是冰雪封凍。這段時間根本沒有從裏麵出來的車子。他麵露遺憾,但不勉強,說,也好,不能耽擱你回上海,你還有工作。

他說,我把你寄給我的明信片框起來,放在辦公室書架上。每天都能看到。這橋真美,我有預感,也許將不再有機會親眼看到它。

已沒有多餘房間。來了少量的水,沒有電,隻有她買的蠟燭和自帶的手電筒。她從房東那裏打來燒開的熱水,倒在洗臉盆裏,讓他洗臉。洗操無可能。她已5天沒有洗澡洗頭發,困境不需要解說。他自然已看到一切:身上穿著當地商店買來的廉價混紡毛衣和黑色棉鞋。疲憊。忍耐。簡陋冰冷的房間。棉被上覆蓋重重衣物。床鋪周圍散亂著書籍、手抄筆記本、地圖、藥片。桌上放著吃剩的半碗麵條。

他說,我們明天一早就會出發。你需要盡快離開這裏。

他說,你發燒怎樣。他靠近她,把額頭貼在她的前額上。她沒有退縮,允許他逼近。他說,還有低燒。我給你帶了藥。她穿一件黑色布麵羽絨服,男裝式樣。穿了太久,一直沒有更換,無數細碎白色小羽毛從布縫裏滲漏出來,星星點點。他替她摘掉領子邊幾根絨毛,心裏湧過一絲感傷,唇角流露出與之相反的微笑。她很**,說,你從未見過像我這般遨遏無謂的女子。他微笑不語,知道她內心並不介意。

她這種冷淡個性,從不在乎別人認同與否。她隻為自己而活。

他們在一間狹窄房屋裏共處一室,卻極為自然。他是一個陌生男子,一個見到第二次的人。但他這樣親,一言一行全落在實處,沒有浪費生疏。她在他注視下脫掉外套,毛衣,身上一件白色薄棉襯衣,舊年代的女童小圓領式樣,仿佛成人版本的童裝。如同她其他衣服看起來大多是男式小尺碼,她的衣著和她的個性相符。她的內心是女童和男性的混合體。

她用他洗臉剩餘下來的熱水擦洗臉和手。撩起襯衣,擦洗身體。

寂靜中有水聲和他輕輕的呼吸。

然後她走到床邊,在他身邊躺下。

他穿著長袖棉恤,卸掉外套之後,身上散發出一股她後來極為熟悉的氣味。清潔肌膚與香水混合交織的味道。苔醉、鬆柏和小蒼蘭的組合,詭異對立,交錯糾纏。她嗅聞到空氣中這股有鮮明標誌的氣息,百轉千折,滲人心脾。她之前戀愛過的男子,未曾有過這種卸下衣衫後滲出香水氣味的瞬間。窗外月色雪光照耀進來,淡淡光影,使屋內擺設如同搖蕩在夜色海麵上的靜謐。他們並肩躺在一起。她輕聲問他,你喜歡這張床嗎。

這是一張旅館舊宅留下的古式硬木架子床。床架上掛著白紗布帷慢,夏日遮擋蚊蠅用,一直沒有取下,汙跡斑斑有灰塵氣味。床柱床廊床架頂板,通體密密雕刻傳統吉祥圖案。麒麟,鬆柏,童子,獅子,牡丹,佛手,桃子,線條優美流暢,形狀富貴華麗。雖然破損不堪,油漆剝落,但這是一張顯示出隆重喜慶的床。在鄉下人家,嫁娶是大事情。這張床,一定做過新婚夫婦婚床。年輕時在這張****睡眠,年老時在這張**先後死去。一代一代流傳下來。它冷眼旁觀在它上麵交替出現的人。在時空中錯會顛倒為情所困的人。輪回之中的男人和女人。

他說,我以前沒有睡過這樣的床。在溫哥華,我父母臥室裏,有掛帷慢的四柱床,結構相似,形狀不同。我知道你喜歡。這是屬於你的時代的物品。

某一刻,她確認無疑,過往和這個男子,一定在類似的一張**同枕共眠。也許在很久之前。也許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們交換過海誓山盟。之後,經曆流轉重重,按照固定的程序,如兩枚被如期擺布的棋子,帶著不可言說不可探測的神秘而綿長的前世因緣,再次相逢在另一個時空點。再次來到一張相同的**。他們輪回這相愛的程式,再次交換海誓山盟。

她說她也許回去之後將不能再工作。他說,如果以後不再為雜誌社工作她可以嚐試寫作。寫一本關於前世和記憶的書,寫一個關於異鄉人的故事。她問他有無發生過身份認同的疑惑。他說沒有。他從不覺得自己受製於邊界。如有可能,地球不應劃分區域,每個人都是世界公民,從身體到精神都該如此。不隸屬任何一個區域,不拘泥於任何一種文化。

他說,他喜歡空氣和水純淨優質的地方,喜歡有合理的物價和房子的地方,喜歡人們內心有保障瞼上有笑容的地方。他說,生活在語言不同人種不同的異國他鄉,不是孤獨。心無歸屬,才是孤獨。

他說,現在你我不過是普通現世的男和女。我們可以住在非洲,也可以去北極旅行。人的生命裏隻有片刻當下。真實地生活著,比任何觀念或者主義都更為重要。

他又說,你看起來總是這樣鬱鬱寡歡,慶長。仿佛在這個世間沒有找到所得。

她說,如果時代是一列不斷向前方行駛的火車,停不下來,我隻想成為一個中途逃車的人。所有火熱洪流,突然在身邊拐了一個彎。有時我有錯覺,覺得被憑空降落在這裏。而我內心深處的故鄉,碎裂在虛空裏,是遙遠的烏托邦,人們的價值觀、審美、情懷、誌向,是另外一回事情。我不知該回去哪裏,覺得自己如同棄兒。失去依傍,內心疏離。

她說,寫書的人,連同他們寫過的字,都在被不斷推入沉默,並被覆蓋。他們寫下的曆史,價值無法評判,囚為它會被時光埋葬,被人心偏見損傷。唯一意義,不過是某刻有人嚐試記錄所思所想。個體的曆史記錄,代表他所置身的處境的微縮原形。

她說,人的命運與時代最終無法分割。個體發言需要付出極大勇氣,他也許會被審判和犧牲。

她又說,人們需要被黑暗犧牲的行者,就如同讀者需要被黑暗犧牲的作者。他們不願意去做而渴望做到的事情,需要特定的人代替他們實踐和完成。

一直在交談,細細碎碎,無至無盡。嗬。有多久,她無法嚐試對一個陌生人敞開心扉暢所欲言,並信任對方能夠傾聽和理解所有。有多久,沒有人這樣與她說話,對應聯結。這親近的溝通,如同清澈流動的泉水,2日泊作響,貫穿過軀體與內心,潔淨並且躍動。

他猶豫地伸出手,輕輕撫摸她頭頂發絲。她聽到他竭力屏住呼吸,胸口發出的氣息如同潮水起伏搏動。潮水聲息包裹著她使她安寧。深沉的安全感,來自隻見過一次的男子的身邊,來自他的存在所煥發出來的熱能。又也許,是退燒藥物發生作用使她鎮靜。她閑上眼睛,逐漸墜入睡眠洞穴。

在即將尖去意識之前,她感覺到他的手臂小心翼翼仲入她脖子底下,把她擁抱在他的懷裏。

睡眠深沉綿長。中途斷續醒來。

每一次,都在微光和恍惚中意識到男子的手臂,結實有力,緊緊圍繞她。即使在他發出熟睡中的呼吸,也不鬆懈。她稍一移動,他就追隨她的距離,不離開一絲一毫。她醒來,又睡去。始終被他牽住手。也許他們曾這樣人睡和醒來千萬次,也許她隻不過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應是他們每一刻相會的常態;與對方聯結,與虛無抗衡,與輪回融合。而不是孤身一人麵對世界。

如果感覺孤身一人,那是因為沒有來到對方的身邊。

天色發亮,她再次醒來。無所作為,共眠度過艱難處境中的一晚。她的病症退卻,意識洞明。看到自己以習慣的姿勢,側身背對他躺著。他說,你不習慣被人擁抱。你睡覺的姿勢,像一隻警惕的野獸,躲在一側蜷縮一團,一動不動。哪怕抱住你,順從一會兒,就要恢複原形。是從來沒有被人抱著入睡嗎。她說,沒有,我對人缺乏信任。即使在雙方的關係裏,我也希望至少有對自身的控製。

他發出歎息,從背後環抱住她,雙臂纏繞,下巴貼在她的頭頂。房間裏發藍的雪光照耀,還未破曉。他們即將上路。一時不知道人在何時何地,隻有置身的這張架子床,像與世隔絕的屏障,天大地大。

世界此刻花好月圓,清淨無礙,與世無爭,空無一物。隻餘留下他們兩個,溫存相擁,片刻共存。

與之相愛,這是在一個被棄置的時代裏,在茫然失措中,在孤獨中,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在背後環抱著她,沉默良久。然後輕聲說,慶長,你可知道你是我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