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

第五章 信得 清遠山

她詢問她,你可喜歡琴藥。她說,喜歡。貞諒又問,我可否戀愛。她說,可以。

她接受這兩個人趨向融合,隱隱期待能夠與他們一起上路。難以分辨是她的遺世獨立使他心生向往,還是他的架鶩不馴煥發脫俗意味。在廚房裏做一頓飯,在花園裏種植養育,清掃灌溉,默默相對,有時通宵飲酒傾談。人生若有了伴侶,便可以與現實的洪流分道揚鑲。情愛來臨,被賜予的殊遇。琴藥與她們均是遊離於世外的旅人相逢於漫無目的軌道交叉處。

二樓東南邊是貞諒臥室。牆麵被粉刷成灰色和米色混合的生絲色,空蕩蕩房間裏,隻放有三樣東西。一張舊架子床,海棠花滿月門,鋪著白色燭芯紗慢帳。一隻搪瓷飾麵鑄鐵浴缸,獅爪形腿,漆成黑色。牆麵上有一麵鏡子。旁邊連通工作間,陶瓷地磚,放置古老織機、密密麻麻絲線團、淩亂的布匹布料、大量圖紙畫冊。貞諒有時會重複輕聲播放音樂,傳統的三味線彈唱,一個男子蒼老的聲音,唱腔婉轉悠長,音調裏有一種優美至極的枯澀之感。時斷時續,在空氣中漸漸走遠。

她看見他們在臥室**。糾纏一起的肉身在床沿邊蠕動,印染有褪色**童子花紋的藍花被麵踢落在地上。男子**的肩背、腰肢、臀部,呈現出堅實而勻稱的線條,在白麻窗簾過濾後的柔和光線裏,形同完美。仿佛可以與時間分割,以汁液和力量充盈飽滿的輪廓得以凝固。強烈的磁性和膠著摧毀愛與欲的邊界,留下臣服。貞諒為這肉身的美感和生命力著迷。觸覺他的身體,每一部分的組成和結構,以**、細微、深邃、天真重重包裹。

他以前接觸過的身體,未曾持有這般豐富充沛的自我意識,難免匆促令人厭倦。她的肉體卻隱藏種種本能的魔力,幻化出無窮盡質地,推動他前行,誘引更多需索。像花瓣繁複的花朵,一層一層打開。一裸搖搖欲墜的花樹。

半晌停頓,他點上香煙,與她分享一支。地麵搖晃陽光影照中的樹影簇簇,光斑閃爍不定。窗外樹梢頂處間歇傳出流轉清脆的布穀鳥叫聲,若有若無。他再次把她按倒在**,她伏在白色埃及棉床單上,滿頭黑發如流水蔓延。如此持續反複**,如一段沒有盡頭的路程,走走停停,漸行漸遠。

她說,很久之後,我覺得這過程更接近兩人以肉身作為祭奠的儀式,傾訴愛悅戀慕,從容不迫遞進。所有物質世界與現世規則被置於邊緣,他們循人生命幽暗的中心,以血肉試探作出讚美。

那年春天,他開車帶她們上清遠山賞花。

每逢季節轉換,上山遊玩。春天看山櫻,夏天聽蟬鳴,秋天看紅葉,冬天飽溫泉。住在臨遠的人,慢慢成為有情有意的閑人。桃花和櫻花盛開時,大堆旅人來到臨遠,擁擠在湖邊看桃紅柳綠,這是每年春天臨遠必有的節日。琴藥另辟蹊徑,帶她們去別處看花。

山路曲折遷回仲向遠處。她在車後座困倦而眠。斷續醒來,每一次睜開眼睛,看見前麵一對男女,駕駛座上開車的男子,手持方向盤,另一隻手牽住女子的手。他們不時俯身短暫親吻,空氣閃閃發亮。山穀背麵。漸漸看不見遊人如蟻的風景區和城市樓房,隻餘蜿蜒起伏的暗綠山巒。公路山坡上匯聚大片花樹,人跡卻寥寥。小山櫻和海棠正在盛期。粉白花朵密密綻放,彌漫穀地。

他們走向花叢。他轉身尋找少女,把她橫抱起來,一路奔向山坡芳香絢爛雲霞,她發出的驚喜尖叫,使樹上棲息的紅色鳥雀振翅而去。在花樹下鋪開大塊布毯,是貞諒用織出的碎布拚接縫製的,顏色淡雅古舊。提前預備好的酒和食物,羊毛毯子。她躺倒在地,仰麵看臉上簇簇花團,滿眼晃動眩目陽光和花枝。風過時落英繽紛,絲絲光線,縷縷芳香,每一抹色彩,每一陣輕風,每一片花瓣,沉醇酣暢。空氣中的暖意和芳香,如同包裹全身的薄棉被,讓人懶洋洋昏昏欲睡。

那也許是當我們在起,最好的時候。她說,他們相愛,我在成長。我渴望與他們相愛。一簇簇正當盛放的花樹在此刻相會。世界在碎裂,我們在漂浮。時間貌似凝固靜止,其實一刻也不停留。不為歡愉停留,也不為損傷停留。

她說,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因為某種傷感和不安而覺得困倦,於是人睡。置身花海之中沉沉睡去。這睡眠像一次由黑洞進人的旅程。安寧,冗長,完整。隻能回歸倒退,而無法期待未來。

醒來時天邊日落。暮色深濃,空氣清冷。酒喝盡,食物吃完,人空虛無著。夜色凝重轉冷,白霜般月色傾灑下來,天邊星群逐一浮現。一場春日宴席接近尾聲。布毯疊滿層層花瓣。有無知覺的死,才有這般肆行盡興的生。不對死持有對抗性的態度,生,才能具備灑脫而熱烈的情意。貞諒坐在海棠花樹下,麵容青澀輕盈如同少女,眼神清亮閃爍。始終如男人般沉默和專注工作的成年女子,整個人披上一層濕潤光澤。如同在浪潮中躍身而起,超越現實。

原來女人的生命,需要感情來做血肉支撐。否則那隻是一副堅硬空洞的骨架。

她詢問,貞諒,你可快樂。貞諒微笑不語。

她又問,你覺得琴藥會否愛一個人長久並且有始終。

她又問,你覺得琴藥會否愛一個人長久並且有始終。

貞諒說,那你覺得我會嗎。

她說,我不知道。你仿佛可以隨時離開。也可以隨時留下。

女子說,人與人在一起,有兩相廝守的現在就已足夠。時間有限,獲取當下哪怕隻有一刻歡愉,都是財富。此刻擁有伴侶,並肩麵對良辰美景,人生即使是一段迢遙長途,通往無底深淵,也暫且放下。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所有創痛和離別把它推遠,推遠,推到下一刻邊緣。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長苦夜短,何不秉燭遊。說得也不過就是這些。

那一刻,琴藥臥倒在她身邊,身上蓋著毛毯。貞諒用手輕輕撫摸男子的耳鬢和額角,臉頰浮出紅暈,喝得微醉。一頭濃密黑發長長傾瀉下來。她記得貞諒臉上這種熟悉的表情,臉上淡淡含笑,眼神裏卻有無盡深沉的哀惻。

她說,不知為何,我後來很少想起那一天。但屬於它的記憶,有時會突然刺人夢魔,讓人渾身一凜,不知道人生已經行至何處。我記得那些簇簇白色花樹,融入夜色發出光芒。滿山遍野的花朵,失去白日急躁劇烈,在月色中沉寂如同大海。晚出覓食的夜鷺,在遠處糊邊發出刮刮深沉叫聲。一輪皓月,無限清輝。人與花,花與月,月與地,地與空,兩兩相望,意興闌珊。隻覺得所有語言俱化為烏有。天地渾然一體,萬物昌盛寡言。戀愛中的女子,笑中帶淚,容忍和觀望生命無法自控而又甘心情願的淪陷。

我知道天下所有的宴席都有終結。但依然希望這一刻,這注定破碎成空的豐美和悲袁,永無停頓。

琴藥沒有世俗所得。賭博,跟女人調情,吃喝玩樂,隨意搬家,沒有固定工作。有時落魄,有時豪邁。不定時,他看望她們,帶著釣到的碩大妒魚或采掘的新鮮野菜,做晚飯,整理花園,聊天喝酒。隨心所欲,對感情不粘纏,也無歸宿。從不留下來過夜,哪怕淩晨兩點,一定驅車離開。如同一種形式和象征,不願意放棄野性的疆域,無意在他人天地留下憑據。

貞諒從不試圖去控製左右男子的心意,來則來,去則去,不透露情緒化的需索,不下判斷,不做束縛,聽之任之。他在,這房子裏有無盡活力。他走,她固守自己位置,專心織布,維係照料日常生活。

看起來隻是淡然無心。

她無法得知一個成年女子的內心。隻看見她平靜自控的形式,在花園裏勞作,料理生活。有時獨自在臥室裏睡覺,長久不出來。一個在任何時地保持鎮定自若的人,不免讓人心生惶恐。她走進房間,又看見貞諒已起身織布,身姿專注坐在窗口邊古老織機前,滿窗綠樹花枝映襯無止盡般勞作。似乎可以把所有未知未解,化解於梭子在空氣中有力而間頓的穿行。根根白色絲線纖細強韌,千頭萬緒全部歸於井井有條的經緯交織。

她的背影走向衰老之中,卻又形同少女。這真是詭異。

她聽見貞諒若有所思,在廚房裏發問,說,琴藥,我們可有道路。男子語調冷靜,說,你希望要什麽,貞諒。我不是合適固定伴侶。賭博為生,不務正業。沒有什麽錢,也不熱衷賺錢。我不願意生兒育女,兩個人為一個家庭營營役役,無盡負擔。你知道我愛你,也許你覺得我給得不夠,但這已是我極限。我把所能給的掏了盡光。唯獨不想給你損傷。這將使我後悔。

貞諒輕輕發笑,說,其實我要的也不是這個,為何你開始推搪。

那你要忠實,完整,還是海誓山盟。如果你選擇一種淩空孤絕的生活,就要接受這種生活的屬性。即使它的底處空洞無著讓人惶然,你也要承當。你我無法從生活本身,從感情,從別人身上得到憑靠,人與人之間本沒有憑靠。我隻願盡力讓你快樂,我也已做到。

這番對話之後,他們隔絕一個月。揭示太過**直接,勢必傷人。即使他們是灑脫的性情中人,也為這坦誠覺得需要暫時回避。感性需索更多的交融和消滅,理性卻時時跳出來進行檢視和過濾。成人戀情崎嶇幽微,需要力氣。生活中若缺少幻術、欺瞞、假相、隱藏,隻能拿出更為黑暗和強大的勇氣,赤足踩上剃刀邊緣行走。這一對男女恰好秉性相同,他們都隻要真實。

她問貞諒,你想要跟琴藥廝守嗎。

貞諒答非所問,說,我是一個逃遁者,別人向前,我在後退。背後不過是廢墟。我帶著你走來走去,已不知道還可以再去哪裏。去過那麽多地方,你可能數算清楚抵達過的旅館,棲息過的睡床,邂逅過的路人,流連過的風景。其實我心裏很清楚,無法在意任何長久或結果。隻要此刻真實存在,心中有誠意,即使是注定無常的快樂也要信任。信得,你在生長,我卻覺得勞累困頓。那也許因為我在變老。

她內心刺痛。說,你不會老去,貞諒。你一直在往前走。

女子陷人思緒裏,惘然不顧,輕聲說,你是孩子,因此覺得時間充滿可能性與變化,前景總是有餘裕。但終有一天,你發現它其實是黑暗牢籠,周圍漂浮無數肥皂泡沫,五顏六色,光怪陸離,沒有什麽存在是堅固不變。我們沒有自由,也沒有依傍,不過是擊打泡沫。如同我以勞作麻醉自己,孑然一身。但這一切終究何時才到盡頭。

她說,以前琴藥沒有出現,我們也在存活。

是,每一個人都要做好獨自生活的準備,因為我們獲得愛的機會稀少和困難。有多少人,一輩子無法得到機會感受身心交融的喜悅。我得到了他,這是命定。他是注定要出現的人。

琴藥隻是有他自己的方式。

那就讓他以願意的方式對待我。他已說得明白,我也沒有什麽不能接受。我隻是疲倦。信得,一條路怎麽走都走不到頭,也許那是因為我走得太快,太深,太專注。她的臉上露出一如往昔難以琢磨的微笑和眼神,說,如果生命裏不曾持有過罪惡、欲望、盲目、破碎、苦痛、秘密,它多麽乏味。所以遇見這個男子,即使明知因緣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我也要向它伸出雙手,使它成形,讓它破碎。

貞諒的乎,清瘦嶙峋,手背上凸起渾圓青色筋脈。她的麵容身形輕盈秀麗,一雙手卻滄桑,如同個性裏深藏的從不說明卻偏執鮮明的部分。隔離人世織布,顛沛流離行走。她覺得一陣害怕。眼前這個成年女子的容貌、心智、思維、意識都在倒退,她已不是往日強大專注忽略現實的貞諒,她成為對幻象無力自拔沉溺放任的女子。但或許,前者是她多年堅持不懈互相融合的幻象,後者,才是最終需要麵對和剝脫的不曾自知的真相。

愛一個人,最終不過是愛上自己。因此會憎惡自己,成為一場自我爭鬥。貞諒現在倒退到比她更為弱小的位置。那麽,她願意要一個被釋放出情愛卻頭破血流四分五裂的成年女子,還是要一個禁錮單純以寂靜姿勢織布、漂泊然後老去的母親。

愛使我們蘇醒和複活嗎。愛是一種幻覺,一種妄想嗎。它是成全,還是毀壞。是終結,還是拯救。是目的,還是方式。她目睹的成人關係如同迷宮,隱藏曲折幽秘的路徑和分叉。也許需要很久之後才能找到入口,才能持有探索和尋測的勇氣。相愛,令人得到真實自我,同時焊接痛苦和快樂牢不可破。現在她知道,如果沒有貪戀粘著,人與人之間果然更輕省。

她不過15歲。和一同上學放學混在一起,上書店,吃冰激淩,環湖騎自行車,看電影,時時遊樂嬉戲。一同對她百般縱容,她付他則毫不在意,呼來喝去大力需索。他們不吵鬧。他從無要求且滿足她所有要求。她不愛一同,她也不需要愛。她隻要一伴,甘心情願打發時日。

一同跟她聊天,說,你母親所做的事情,至少可以得一個保護民間文化之類的獎吧。我覺得很了不起。

她織布不是為這個。

她織布不是為這個。

你以後會跟你母親學織布嗎。

不會。

為什麽。

不知道。

她對他說話沒有耐心。他除了提問無趣,還經常不明白她的答案,最終她不願意動腦筋來應對他。跟弱勢伴侶在一起,人的腦子會在懶怠慣性中愚笨。但世上如琴藥這樣具備原始和自然能量的人已屬稀少,他被愛慕理所應當。她和貞諒都明白,這樣的機會隻有一次。若無法彼此結盟,他不可能再找到她們這樣的人。她們也不能夠。

她在湖邊茶餐廳,偶然遇見琴藥。他穿淺藍色薄麻襯衣,細格子長褲,人字拖鞋,裝束一貫隨性自在。頭發亂糟糟,瞼色青白,仿佛整夜未眠神色疲倦。打扮豔麗的女子跟在其後,也許剛起床,下午出來吃第一頓飯。奇怪這個男子,和貞諒在一起沒有庸俗之氣樣樣適宜,和風塵氣女子在一起,也有互相合襯的野性和淪落。他身上隱藏各個層麵的質素和形態,隨時能夠拿出來與對方搭配。

她故意站在他麵前,堵住他路口。他看見她,眼睛裏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她說,你又找了一個喜歡的女人了嗎。

我沒有找。她們一直在。

你可想念貞諒。

我想念她沒有用處。她若不知道放下,執意鑽牛角尖,我與她之間就無法往前走。

你的想法就如此重要嗎。如果你愛她,為什麽不能做出一些放棄和犧牲。

不是重要或犧牲的問題。信得,愛裏麵一定有自由,如果沒有,這關係就不具備活性的前途。我們不能對誰服從。哪怕相愛,也不代表我們要接受對方意誌。

她放棄與他爭論。無人可以降服和占有他。她們最終都隻能在餘生裏記憶他。

她說,晚上你能否帶我出去吃飯。你和貞諒冷戰,我很久沒有上清遠山。

他說,當然。我想念你們,信得。我是一個窮人,有時無法得到能力範圍之外的事物。即使這東西再珍貴美好,夠不著就是無計可施。我隻能說服自己甘願順受。

她想穿上第一次見麵時的蓬蓬裙,卻發現兩年過去身體已不同。裙衣拉到胸部緊繃窄實,怎麽也拉不上去。卸掉胸罩,用力把裙子一拽,聽到嘶啦一聲脆響,裙子左側腰線邊緣脫了線。拿出別針把撕裂邊緣別起,不顧忌這傷疤式的縫合,執意穿上。經過花園小徑,摘一朵濃香撲鼻的白色桅子花插於發端。她意識到自己在無意中模仿貞諒的樣子。琴藥開一輛不知來處的破爛越野車,臉上胡須渣沒有剃除幹淨,神情消沉。但著意穿了一件熨燙千淨的白襯衣,雖然袖子還是潦草持起。以前他帶她們外出去西餐廳吃飯,會穿襯衣。她內心默默感動,無疑,他願意把她當作成年女子看待。

他說,我帶你抓緊時間吃簡單的飯,然後開車載你去山上。也許你一直向往看到山中夜景。

他們在山下一家麵館吃麵。公路側分出來的小路深處,一叢茂密青翠的竹林邇緣。掀開藍花布簾,竹木裝飾的店鋪麵積狹小風格樸質。兩個約50多歲的老人,男子負責煮麵,婦人負責上菜。鍋爐,粗陶碗,燒水,煮麵。喝一杯熱騰騰蕎麥茶,煮好的麵條端了上來。是應季新鮮山野菜蕎麥麵條。他總是能夠發現別有洞天的隱蔽存在,潛心挖掘。她想,他也是這樣找到了她和貞諒。他知道什麽是美,並甘願為美消耗生命。

她吃一碗麵條,額頭脖子冒出汗珠,發跡濕渡流,臉頰紅潤。他坐在她身邊,點一根煙,暗淡燈光下,看著她脫了線的不合體的紗裙,頭發上白色香花,眼睛微微笑著,什麽都沒有說。她的化妝一貫破綻百出。眼線涸開,口紅塗得不均勻,在眉目間擦抹白粉。她趨向有錯誤有缺失的東西,認為這是一種美。

他說,這樣會以後找不到一個可以相稱的人。

她知道他在說什麽,說,我不要相稱,也不要別人愛我。兩個人在一起很吃力。這是她認真的回答。

他說,要分對象而定。有時困難,有時容易,要看遇見的是誰。我們要找到一個對等而匹配的人是很難的。

以往我認為你和貞諒是匹配的,但你們在一起也很難。

我與她貌似形式相同,內心需要的東西最終不一樣。彼此不能互換。不互換就無法成立和平衡。

你們是否相愛。

相愛。但這不代表可以共同生活。事實上我與她無法跟任何人在一起生活。她現在跟你在一起,但你以後會離開她。你將獨走天涯。你最終要做的是這件事情。

我會去哪裏。

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也許是地球的另一邊,另一端。

那你會在哪裏。

我不會離開臨遠。事實上,我也從來沒有離開過它。他說,我對遠行沒有愛好。別處的生活我能想象,沒有興趣了解。如果你知道生命的基本結構和自然的表現形式,對時間了然於心,唯一想做的事情,不是走得更遠,而是與自己相處和諧。你要讓我選擇千裏迢迢去非洲看長頸鹿和大象,我寧可在家裏喝酒吹尺八。

兩個人在一起,快樂喜悅,為什麽不能陪伴照顧,一起生育變老不離不棄直到死去。

不。不。他搖頭。有些人可以做到。有些人不行。這和愛無關。這是兩回事情。

我們每個人都幻想過愛。愛是你在夢中進入幽暗遼遠的森林,在水晶般池塘裏,看見一朵絕無僅有的潔白蓮花。你不能伸手去采摘。你可明白。我們的人生庸俗破碎,如此殊遇難能可見,也不應為我們的現實所占有,更不能奢望它頑固堅定。

我們難道不需要一個伴侶,不需要得到情感嗎。

需要。但不去占有。其實你也知道,你的母親,她最想得到的是一個愛的論證。她選擇製造、破碎、承擔,本質上她是一個創作者。

這類人的存在是為了維護和保全宇宙本身深邃的秩序,他們並非為了俗世而存活,你母親是這樣的人。我嚐試讓她快樂,我已做到,但她覺得不夠。我不過是一個庸常男子,投機的遊玩於世的人,深知自己軟弱和不足的人。我隻是及時行樂。

他又說,每一個時刻,我都試圖說服自己,哪怕下一分鍾就要死去,哪怕人生遍布遺憾、破碎、痛楚、失敗,也不要放過當下產生悔意。我深愛她,寧可與她分離。你現在太小,無法明白。總有天,你會知道.

夜色中,車於飛速行駛在遷回山路上。

車頭燈光束照亮前路,不時有鬆鼠、小鹿或狐狸從兩邊樹林躥越出來橫穿路麵。夜行山堆迷失方向,飛行中猛力撞到前窗玻璃上,嘶叫一聲,滾落下去。倉促一瞥中,看見七彩羽毛凜凜發光如彩虹稍縱即逝。她趴在窗前台麵上,凝神觀看深夜山林。整片幽寂山林,隻有他們一輛車,車頭發出燈光穿行於山路。打開窗,山風呼嘯撲麵而來。夜空大片涪色雲團漂浮。她由臉上感受到細細雨絲。也許會有一場短暫降雨。山林兩旁在春日如同繁密花海的山櫻和海棠,此刻成為樹葉茂密的綠樹。花期早已結束。

夜色中的水庫。一麵靜止的圓鏡。周圍是連綿起伏山巒疊影。木芙蓉開出熱烈紅色大花,在風中簇簇搖動。灌木叢中夾雜著波斯菊,纖細莖枝密密延伸。她跟他第一次來到這個山背的水庫邊上。水庫麵積很大,儲水很深。附近地名叫燕坡,但沒有人給這個水庫命名。它在某年被放空,底下**出無數巨大的鯉魚和細魚。住在附近的山民來撈魚,分食,如同一次熱鬧盛會。此刻,水庫無人打攪,水麵風平浪靜。

草坡上有一座石亭。飛簷翹角的亭子,造型優美,古老破損。走近看,石材清幽光滑,大塊青石雕琢精巧。柱,梁,擦以卯樺結構連接。邊上有座凳。楹柱上掛著一副木刻詩句,寫著:浮雲時事改,孤月此心明。上麵有書法字跡蒼勁渾圓的題字,味空亭。梁上的刻字記事顯示,這個亭子建造於200年前。當時清遠寺山僧出資建造,讓過路人能夠休憩飲茶。燕坡高聳陡峭,一段上坡下坡路下來,想來當時這樣一座路亭,給行路人帶來莫大的恩惠和慈心。

竹林發出無邊無際摩擦聲響,沙沙有聲。黑暗中山泉傳來清冽的叮咚躍動。她坐在石凳上,手摸到冰涼石麵上鋪滿的木芙蓉墜落花瓣,質地還很硬實。不遠處,一隻灰白色蒼鷺,紋絲不動站在水邊,慢慢涉水張望,突然頭部迅速伸出,捉住一條小銀魚。隨即鋪開寬大翅膀,飛躍至空中,兩條細細的長腿直伸,頭向後縮進肩膀。它的飛行,如此從容安靜,如同一張紙片被風吹遠。刺耳的幾聲尖叫,仍在雲團密布的夜空中發出顫音。

他說,我知道你會喜歡這裏。

這是你的秘密領地嗎。

對。我經常獨自來這裏釣魚或者遊泳。有時空無一人,卻有很多鳥類棲息覓食。雁,鶴,野鴨,朱鸚,鴉雀……還有一種白尾梢虹雛,平素躲在竹林和杜鵑了仁叢中,以野百合為食。藍綠色羽毛閃爍出金屬般光澤,有一簇銅綠色羽冠,頸側卻閃爍出一抹紅光。你可能想象它的美。

此時天空濃雲密布,雷電沉悶地在雲層中湧動,大風已席卷而來。冰涼雨點大而沉重,開始擊打在皮膚上。暴雨即刻傾瀉。他們已無時間跑回車裏,在亭子裏躲避這場夜雨。大雨嘩嘩而下。暴烈雨水衝擊湖麵樹林泥土,整個天地震蕩回聲。山穀**不寧,**滂沱。場麵之壯美,難以言喻。他護手點燃一根香煙,遞給她。他知道她會抽煙,經常無所顧忌地給她。他又給自己點了一根,神情閑適。

他說,你害怕嗎。

她說。不。我內心為之振顫。

她說,有時他跟我說許多話。有時他什麽都不說。不管任一時刻,我都覺得離這個男子無限接近。說出來的話,在空氣中碰觸之後就散了。沒有說出來的話,在靜默中消融於各自血液。隻有在他麵前,不需要解釋,不需要說明,不需要偽裝,也不需要掩飾。因為他洞察和抵達一切。

他**,慷慨,不相信時間,穿透無常,從不疏漏情感的欲求,卻無貪戀。在這樣的男子麵前,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褪落成最自然本真的自我。他可以用來攀爬衝撞,也可以用來沉睡不醒。這樣的男子,我後來再未遇見。

即使不對話,隻是站在他身邊,也覺得世間變幻不定其樂無窮。哪怕隻是在旁邊看著他,都覺得他是美。此刻我如此清晰而深切地感知到他。想與他融為一體,密不可分。後來我想,那也許我渴望與這個世間上一種真實、單純、熱烈、清淨的美感融為一體。他不是我的親人,他也不僅僅是一個成年男子。他代表我在因緣中得以相逢的一個難存於世的靈魂。

初見的春日黃昏,曠野邊緣,他說,噓,噓,把豎起的食指堵在嘴上,示意她停止並且沉靜,示意她抬頭仔細看雲。他們仰頭觀望許久,麵對漫天奇異雲朵。為了取得與他之間的真實聯係,她學會長時間地觀察他,如同觀察一棵無人采摘的果樹,觀測漫天默默變幻中的雲團。毫無疑問,他是一個同等屬性的自生自滅的男子。

她知道一定會失去他。或者永久地讓他的心靈和記憶存活於她之後漂泊不羈無所歸依的道路之中。

雨水持續短暫。雲團移走,所有的聲音靜止,天空放亮。頃刻之間,月亮破雲而出,在山穀灑下如水月光,照亮黑影憧憧。雨後樹木、花朵、草尖滴垂的露水流動微光。空氣濕潤清冷,婉轉鳥鳴清脆響起。她的瞼上有雨點痕跡,閃閃發光。頭發也濕了,白色香花尚未枯萎。他伸出乎,觸碰她的臉煩,手指皮膚粗糙溫熱。

我想看你遊泳。她提出要求,內心忐忑故作堅定。他俯首看她,眼神深沉難辨,以靜默等待她確認。她再次重複,我想看你遊泳,脫去你所有衣服。

她知道他會應允。如同早已編排就位的指令和秩序,此刻他們走到無法回轉的時空匯合點。他麵對她,開始脫去襯衣、褲子、鞋子、襪子、內衣。月色被樹林過濾,照耀在**出的33歲成年男子的身體上。肩背,腰肢,臀部,腿,手臂,每一處,她都早已熟悉。仿佛是一種獸類和從雲端潛逃出來的男神結合體,壯美強壯。他的肉身天生為愛欲和脫離而雕琢。他是在百合花中牧放群羊的男子。她在想象和愛慕中無數次靠近他。凝望皮膚上散落星星點點紅色小血痣,仲出指尖,按壓它們,一顆一顆撫摸而過。如同探索一幅廣闊的地圖,如同一個天真而淪陷的遊戲。

她聽見喉嚨裏發出的輕聲呼吸急促微小。伸出手,撫摸他閃閃發亮的眼睛。他的眉毛,額角,瞼頰,嘴唇,下巴,脖子。然後她跪下來。天真蓬勃,如同百合花瓣中心滲透出細微花蜜的茁壯雄蕊。脆弱。堅強。血管蠕動,血液發出聲息。它的羞恥,純潔,如火焰般炙烈的熱情,以及永久的無需表達的孤獨。撫觸它,感覺它,愛慕它。

需索探求來自另一個生命的美和能量,沒有占有之心。與散發出光芒和熱量的事物聯結,趨於完整和飽滿。

螢火蟲再次從竹林中飛出來,暗中閃爍暈染般點點光澤,漂浮於夜色。花枝上清冷露水滴落在她熾熱的眼皮上,發出啪的一聲碎裂輕響。她身上皮膚的纖細汗毛激起。

她聆聽到她與他的肉身和靈魂交錯融匯成一片大海,波瀾壯闊,萬籟俱寂。大海在很遠的地方。

她說,我愛著你,琴藥。你要記得。

他不動聲色,輕聲應答,我知道。

即使沒有看著他的眼睛,她也確認,他們各自做出允諾。這孤絕而單純的秘密歸於原位,將在時間中固定成形而不腐朽。

然後他離開她。轉身走到不遠處的湖邊,停頓片刻,俯身躍入水中。在波光粼粼的湖麵上,撲的一聲,分裂水麵,擊撞出生命的躍動。她站在亭子裏,凝望月光中的男子。他在空曠的水麵開始遊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