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遊俠傳

第二十二回 胡騎已踐中原地 漢幟方張細柳營

衛越道:“你說的也有道理。

好,不管是不是皇甫嵩幹的,老叫化終須要查個水落石出。

待這事情了結之後,老叫化就陪你們到華山去走一遭吧。”

南霽雲卻多了一層煩悶。

他是奉了郭子儀之命,在敵後組織義軍,牽製安祿山的兵力的。

那華山在陝西境內潼關之西、華陰縣南,距離長安也不過數百裏。

要是郭子儀回師保駕的話,南霽雲自可抽身前往華山,現在義軍方始成立,他要想抽身,卻是有點為難。

辛天雄道:“大家惡戰了一夜,想來都已累了。

先歇歇吧,還有什麽事情,以後再作商量。”

攻下了龍眠穀,義軍人人興奮,他們分班休息,就在當日辦起了慶功宴來,辛天雄等人睡到日頭過午,醒來的時候,正好赴宴。

除了南、鐵二人有點心事之外,其他諸人無不開懷暢飲。

正自高興,忽地有中軍進來報道:“山寨裏有人和一個軍官快馬馳來,候見寨主。”

辛天雄雖然接受了敵後招付使的名義,但他的手下,仍然以寨主相稱。

辛天雄一怔,問道:“來的是哪位弟兄?”中軍答道:“是杜先生。”

辛天雄吃了一驚,忙道:“快請,快請!”要知中軍所說的“杜先生”,即是金劍青囊杜百英,他是以客卿的身份在金雞嶺留守的,如今他親自陪伴一個軍官趕來,要不是這軍官的身份特別重要,那就是山寨又有了意外之事了。

隻見杜百英滿麵風塵,匆匆趕至,在他後麵的是個熊腰虎背、相貌威武的軍官,辛天雄顧不得招待客人,先自問道:“可是寨中出了什麽事情?”他話未說完,隻聽得南霽雲和段圭璋已在同聲叫道:“雷師弟!”“雷賢弟!”鐵摩勒也慌忙站起來道:“是雷師兄麽?”杜百英道:“山寨無事,是這位雷大俠有事要見他的師兄。”

原來這個軍官正是磨鏡老人的第二個徒弟雷萬春。

雷萬春在睢陽太守張巡那兒任職,鐵摩勒還未曾和他見過麵,當下獨自另行了拜見師兄之禮。

雷萬春道:“你們都在這裏,那好極了。

南師兄、鐵師弟,我正有話要和你們說。”

段?璋老於世故,猜想雷萬春在軍情緊急的時候趕來,定非無故,隻恐他們不便在人前說話,便道:“你們師兄弟進後堂去敘敘話,雷大俠歇息過後,再來喝酒。”

富萬春也不客氣,拱手便道:“如此,暫且少陪。”

在他豪邁的神態之中,竟是顯得有幾分煩憂焦躁。

杜百英使了個眼色,說道:“辛大哥,你不必客氣,咱們是熟朋友了,酒我自己會喝,不用你費神招呼。”

辛天雄會意,知道雷萬春此來,定是有要事相商,杜百英叫他不必招呼自己,那就是示意要他去招待雷萬春。

辛天雄笑道:“對,雷二哥初到,我做主人的可不能太簡慢了,待我帶路吧。”

進了密室,南霽雲問道:“雷師弟,軍情是否又生變化了?”雷萬春沉聲說道:“潼關失守,哥舒翰已經降賊,賊兵正自指向長安!”這一驚非同小可,南霽雲叫起來道:“哥舒翰是朝廷最重用的大將,身受國恩,怎的也降了安賊?”雷萬春道:“說來都是與楊國忠有關。

楊國忠與哥舒翰素來不睦,哥舒翰屯軍潼關,按兵不動,安賊本來無法攻破,楊國忠害怕他擁兵自雄,將對自己不利,啟奉皇上,遣催哥舒翰進兵恢複陝洛。

哥舒翰飛章奏道:“我兵踞險,利於堅守,況賊殘虐,失眾民心,勢已日整,因而乘之,可以不戰而自戢。

要在成功,何必務速?今諸道征兵,尚多未集,請姑待之。

’郭令公也曾上言:“即欲出兵,亦當先引兵北攻範陽,覆其巢穴,潼關大兵,屏障長安,惟宜固守,不宜輕出。

’無奈楊國忠疑忌已深,力持進戰,皇上聽信他的話,連遣中使,往來不絕的催哥舒翰出戰。

哥舒翰無可奈何,奉了聖旨,隻好引兵出關。

哪知安賊已預有埋伏,引官軍追到險要之處,突然數路合圍,又用幾百乘草車,縱火焚燒,直衝官軍大營。

結果潼關的二十萬人馬,潰不成軍,逃回關西驛中的不過八千人。

哥舒翰的本錢沒了,一氣之下,竟然就投降了安祿山,聲言要借安祿山之力,殺楊國忠報仇。”

南霽雲歎息道:“哥舒翰本來是個將材,可惜被楊國忠逼反了。

咳,這也是朝廷久疏兵備,邊疆重責,一向付諸以番人為主的邊軍之故。

如此一來,隻怕局勢更難收拾了。”

雷萬春道:“皇上打算逃避西蜀,由太子做兵馬大元帥,郭令公做副元帥,此事尚未曾發表。

我這次飛騎到來,正是奉了張、郭二公之命,要和南師兄、鐵師弟商量一件事情。”

南霽雲道:“什麽事情?”雷萬春道:“這是與皇上逃難的事情有關的。”

鐵摩勒詫道:“皇帝老兒走難與我有何相幹?”雷萬春笑道:“你們兩位,誰願意做護駕將軍,跟隨皇上到西蜀去。

這是郭令公的書信,你們請看!”南、鐵二人讀了這封信,才知道事情的嚴重,以及雷萬春此來的緣故。

原來在安綠山之亂起後,睢陽太守張巡也升任了雍丘防禦使,但他責任加重了,兵力便嫌不足,兼之又缺乏糧草,因此便派出雷萬春到長安向朝廷請求增兵撥糧。

雷萬春到長安的時候,正值潼關失守,朝野震動,玄宗計劃西遷的時候。

人心惶惶,京城已陷於混亂的狀態,皇帝都隻顧自己逃難了,哪裏還有兵可調、有糧可撥?玄宗在承平的時候耽於逸樂,但還不是十分昏庸的皇帝,在危急的時候,還能夠重用郭子儀、張巡等有才能的將領。

也正因為他要倚重郭、張等人替他保住江山,作為張巡使者的雷萬春才得到他的召見。

召見之時,秦襄、尉遲北二人也在一旁伺候。

玄宗先講了朝廷的困難,然後用一番好言撫慰,增兵撥糧之事,那是不用提了。

非但如此,他還向張巡和郭子儀要人。

因為他逃難的時候,需要有本領的心腹武士保駕,急切之間,無處可尋,他素來知道張、郭二人手下,頗有能人,而難得這兩人又是忠心耿耿,他們保薦來的武士一定可靠。

當時秦襄和尉遲北向玄宗獻議,本來便要把雷萬春留下的,雷萬春哪肯離開危險中的睢陽。

最後是采取了折衷的辦法,由雷萬春接了聖旨,轉諭郭子儀和張巡,盡速選拔可靠的武士前來長安,若是無人可選,便要調雷萬春來作禦前侍衛。

其時,睢陽四麵都是敵兵,形勢危急之極,雷萬春回到睢陽,和張巡商議之後,睢陽實在是無人可調,於是雷萬春再到九原,一麵請郭子儀發兵援救,一麵傳達聖旨。

郭子儀這封信便是講這兩件事情,他的兵力雖較張巡雄厚,但是他所要防禦的地區也比張巡廣大得多,因此兵力也嫌不夠。

當下,他除了盡力抽調出一支援軍之外,還想到一個計策,因為潼關失守之後,得以安全逃回後方的軍隊,十停不到一停,散在潼關周圍的散兵遊勇甚多,他計劃派一個得力的將官去將這些潰軍重組起來。

他希望南霽雲替他執行這個計劃,鐵摩勒則到長安聽候皇帝任用。

鐵摩勒讀了這信,叫道:“皇帝老兒逃難,與我何幹?隻有他的命才值錢嗎?哼,哼,我不願去!”南霽雲道:“那麽,你去潼關如何?”鐵摩勒道:“這,我更不行了,我自問沒有大將之材,也不耐煩和官兵打交道。”

雷萬春道:“可是這兩件事情定得有人去做,你不願去長安,可不令郭、張二公為難了嗎?”鐵摩勒想了一想,說道:“我知道比較起來,還是去作禦前侍衛責任最輕,隻是我不服氣給皇帝老兒作保鏢。”

南霽雲笑道:“我們對皇帝老兒也並無好感,可是我隻問你一句話,你恨安祿山多些,還是恨皇帝多些?”鐵摩勒道:“這怎能相比?安祿山率胡兵人寇,所到之處,**擄掠,無所不為。

把咱們漢人看得雞犬不如,皇帝雖然可惱,到底還是咱們漢人,而且也尚不至於像安祿山這樣凶暴。”

南霽雲道:“你知道這個道理就行了,你此去不是給皇帝做私人的保鏢,而是給老百姓作保鏢。

試想,假若是皇帝給暗殺了,這亂子豈不是更難收拾了?老百姓所受的災難豈不是要更多更久了?所以,應當為大局著想。”

鐵摩勒想了一會,說道:“師兄,你說得很有道理,好,我依你便是。”

鐵摩勒雖然給他師兄說服,心中總是有點不樂。

慶功宴散後,他找著了韓芷芬,兩人同到梅花林裏,韓芷芬笑道:“你怎的好像不大高興的樣子,是不是惱了我了?”鐵摩勒歎口氣道:“我惱你作甚麽?咱們隻怕要暫時分手了。

南師兄要我到長安去。”

當下將這件事情就給韓芷芬知道。

韓芷芬聽了,又是憂愁,又是歡喜。

憂愁的是這一分手,不知何時方能再見;歡喜的是鐵摩勒為著與自己分離而煩惱,又這樣著急的來告訴自己,顯然是已把她當作知心的人。

兩人的手不知不覺的相握起來,韓芷芬道:“你不要難過,你去作禦前侍衛,我當然不能跟著你。

但是我會等待你回來的。

待亂事平定之後,我想,你當然不會再做這撈什子的禦前侍衛的。”

鐵摩勒當然懂得她說的“等待”是什麽意思,登時心裏甜絲絲的,緊握住韓芷芬的手說道:“芬妹,你待我真好。”

韓芷芬忽地麵色一端,說道:“還有待你更好的人呢,隻怕你見了她就忘了我了!”鐵摩勒道:“唉,你怎麽老是不放心?”韓芷芬滿麵通紅,摔開了鐵摩勒的手說道:“你胡說什麽?我有什麽放心不放心的?嗯,要不是你感激她對你好,怎的你日間將她放了?”鐵摩勒道:“你要再這麽說,我可真的惱了!我隻是按照江湖規矩,還清她的債罷了。

她有一次可以殺我而不殺我,所以我也繞過她一次。

以後倘若再有山水相逢,那就是仇人對待了。

這話,我已經對你說過許多次了,怎的你還不相信我?”韓芷芬心裏還有點酸溜溜的,但她見鐵摩勒著惱,不由得便軟了下來,當下笑道:“我是和你鬧著玩的,你怎的認起真來了。

好啦,我知道你是個鐵錚錚的漢子,絕不會受仇人女兒的迷惑,這好了吧?”她這幾句話實是要把鐵摩勒再釘緊一步,話語中仍是透露著不放心的意思,鐵摩勒自是聽得出來。

鐵摩勒歎口氣道:“你看,夏姑娘對我師兄是如何信任無猜,你要像她那樣,那就好了!”韓芷芬登時又羞得滿麵通紅,嗔道:“你真的胡說八道,怎能將我們與他們相比?”話猶未了,忽聽得“噗嗤”一聲,夏淩霜分開梅枝,走了出來,笑道:“你這兩小口子,怎的在背後說起我來了?什麽他們我們的,哎,說得可真親熱啊!看來,可用不著我這個媒人了!”韓芷芬道:“夏姐姐,你也來欺負我?”夏淩霜一把拉著了她,笑道:“給你做媒,怎麽是欺負你了,說正經的,你們既然是彼此相愛,趁早辦了喜事吧!就和我們同一天好不好?”鐵摩勒又羞又喜,說道:“你和南師兄已定好了婚期了麽?怎的不早告訴我?”夏淩霜道:“現在不是告訴你了麽、?如今就看你的了!”鐵摩勒道:“嫂子,你是開玩笑了,我怎能像你們那樣,無牽無掛的說成婚就成婚了。”

夏淩霜大笑道:“好,好,好!這麽說,你們是已經說好了要成婚的咯!差的就隻是日期的問題了,是麽?”鐵摩勒此言一出,方知說錯了話,隻見韓芷芬眼波一橫,似喜還嗔,嘴唇開闊,好像是要罵他,卻沒有罵出來。

鐵摩勒羞臊得無地自容,轉身便要逃跑。

忽地一聲咳嗽,有個人走出來將鐵摩勒拉住。

這個人是段?璋。

段?璋道:“摩勒,男婚女嫁,是人生必經之事,害什麽羞?夏姑娘說得不錯,我們現在是和你說正經事兒。”

段?璋是鐵摩勒長輩,鐵摩勒隻好低下了頭,說道:“姑丈,你老人家有什麽吩咐?”段?璋:“夏姑娘,你已問過了他們麽?”夏淩霜笑道:“他們說的話我全都聽到了,他們已是情投意合,不必再問了。”

段?璋微微一笑,說道:“摩勒,你的南師兄與夏姑娘已定好明日成婚。

我們的意思,你們既是情投意合,兩樁喜事就同一天辦了吧!”鐵摩勒低下了頭,訥訥說道:“這,這,這——”眼睛偷偷望向韓芷芬,韓芷芬麵紅耳赤,低聲悅道:“這個,可不能由我作主。”

段?璋哈哈笑道:“我們正是受令尊之托,來作大媒的。

夏姑娘是女家煤人,我算是男家的媒人又兼主婚人。”

原來韓湛早已知道女兒心意,所以想在鐵摩勒未去長安之前,趁早完了女兒心願。

韓芷芬粉頸低垂,不再說話。

鐵摩勒卻道:“多謝老伯的美意,多謝姑丈的玉成,隻是,隻是——”夏淩霜笑道:“隻是什麽,難道你還不願意麽?”鐵摩勒是老實人,當下將心中所想直說出來道:“我隻怕配韓姑娘不上,哪還有不願意之理?隻是我此次去作禦前侍衛,不知何日方得歸來?明日成婚,實是不宜。”

段?璋笑道:“這個我也替你們想過了。

成婚之後,夫妻立即分開,那是有點不宜。

但你可以先行訂婚,待亂平之後,再歸來迎娶。”

鐵摩勒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事情就這樣說定了。

他們一對結婚,一對訂婚,又正當大破龍眠穀之後,人人都是滿懷高興,喜笑顏開,人多手眾,一夕之間,便把龍眠穀布置得花團錦繡,第二天便辦起了喜事來。

南、夏二人經過了這場磨難,倍見恩情。

美中不足的是夏淩霜的母親不能來主持婚禮,她的安危也尚未可知。

夏淩霜本想尋到母親才結婚的,但因軍情緊急,隨時都可能有意外的變化,所以聽從了段?璋之勸,戰亂中從權辦理。

好在南霽雲已奉命到渲關招集散兵遊勇,可以趁此時機,到華山探個下落。

段?璋夫婦和衛越諸人也說好了和他們同去了。

鐵摩勒當然也很高興,可是不知怎的,就在訂婚儀式進行的時候,王燕羽的影子卻突然間從他腦海中浮現出來。

他自問對韓芷芬已是一心一意的了,卻何以會突然想起王燕羽來,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

他隻好自我解嘲,那大約是因為王燕羽留給他的印象太深刻了。

她是殺他義父的仇人,在帳幕那夜,又曾有過一段難以忘懷的記憶。

南霽雲因為有些事情需要交代,須得多留數日。

鐵摩勒卻因“君命在身”,不能延緩,在訂婚後的第二天,便即離開龍眠穀趕往長安。

辛天雄等人送出穀口,韓芷芬將秦襄那匹黃驃馬牽來,說道:“你要趕路,就騎了這匹馬走吧。

到長安後也好還給秦襄。”

段?璋、南霽雲是與秦襄神交已久的朋友,當下也托鐵摩勒在見到秦襄之時,替他們問好。

南霽雲還特別叮囑他,叫他在皇帝跟前,不可任性使氣,凡事要請教秦襄和尉遲北二人。

另外,對宇文通要多加小心,著意提防。

韓芷芬走上前來,目蘊淚光,眾人知趣,便與鐵摩勒道別,讓韓芷芬再送他一程。

他們二人剛剛訂婚,便要離開,當真是臨行分手,不勝依依。

兩人都覺得有許多話要說,但萬語千言,卻不知從何說起,反而默默無言。

送到路口,鐵摩勒道:“芬妹,你還有什麽話要囑咐我嗎?”韓芷芬深情地望著他,低聲說道:“摩勒,你獨自一人,須得多加保重,自己小心。”

鐵摩勒強笑道:“我不是小孩子了,當會料理自己,你盡可放心!”韓芷芬道:“不單是要注意身體,事事都得小心。

嗯,我不多說了,你是聰明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呀……隻要你時時記著有我這麽一個人便好。”

鐵摩勒的心跳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她仍是不放心自己。

當下緊緊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吧,我心裏隻有你一個人,另外,就隻記掛一件事情。”

韓芷芬抬起了頭,注視著他的眼睛,問道:“什麽事情?”鐵摩勒沉聲說道:“替我的義父報仇。”

韓芷芬舒了口氣,說道:“好,你走吧。

不管這場戰亂還得多久,我總等你回來。”

鐵摩勒飛身上馬,道聲“珍重”,馬鞭虛打一下,那黃驃馬立即放開四蹄,絕塵而去。

他回過頭望,一刹那間,韓芷芬的影子已自模糊而終於消失,也就在這刹那間,王燕羽的影子又突然間在他腦海中閃過。

一路上避開敵兵,兼程趕路,仗著這匹駿馬,來到潼關的時候,比鐵摩勒原來的估計還早了兩天。

可是到了潼關,立即便麵臨一個難題。

潼關已是在安祿山之手,它在黃河岸邊,要往長安,須得通過潼關,否則就隻有設法在其他地方偷渡。

可是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黃河上的船都逃亡了,鐵摩勒來到河邊,放目一望,哪裏找得到一條船隻?鐵摩勒沿著河邊走去,走了大半個時辰,忽見河邊一棵柳樹之下,係有一隻小舟,鐵摩勒大喜,連忙走上前去,船中舟子走出船頭,不待鐵摩勒開口,便連連擺手說道:“我不敢在刀口上討生活,這生意是決計不做的了,客官,你另外去找船隻吧。”

鐵摩勒取出一錠金子,說道:“這個時候,你叫我到哪裏去找?你渡我過去,我這錠金子就給你當作船錢。”

那舟子雙眼發亮,想了一會,就道:“好吧,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看在你這錠金子的份上,我拚著性命,渡你過去吧。

你這匹馬也要過去嗎?”鐵摩勒道:“這匹馬是我的腳力,當然要渡。”

鐵摩勒牽馬上船,船艙剛好容納得下,那舟子摸了馬背一下,那黃驃馬一聲長嘶,舉蹄便踢,幸好鐵摩勒及時將它按住。

那舟子道:“這馬性子好烈,不過,也真是一匹好馬!”鐵摩勒道:“你也懂得相馬?”那舟子道:“在這江邊來往的軍馬我看得多了,可沒有一匹比得上尊駕的坐騎。”

說話之間,舟子已解開了係舟的繩索,向下遊劃去,鐵摩勒是第一次渡過黃河,抬頭一望,但見濁浪滔滔,水連天野,想起了祖逖中流擊揖,誓複中原的故事,不禁浩然長嘯!那舟子忽地問道:“客官,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你為什麽還獨自出門,而且是冒著這樣大的危險偷渡?”鐵摩勒留神觀察他的眼色,見他目光灼灼的注視那匹寶馬,心中想道:“你若是心懷不軌,那就是自討苦吃了。”

索性坦直地告訴他道:“我是朝廷的軍官,隊伍失散,要趕回去歸隊的。

怎麽,你害怕了嗎?”那舟子道:“原來如此。

大人一片忠心,令人可敬。

莫說還有金子給我,就是沒有,小人也要拚著性命,渡你過去。”

鐵庫勒見他神色自如,疑心頓起,想道:“河邊隻有他這隻小船,初時他作出那等害怕的模樣,現在卻又是這等說法,若非真的貪財,那就是其中有詐。”

他暗暗摸出一枚銅錢,扣在掌心,隻待那舟子一有異動,立即就用錢驃將他製服。

那舟子的本領倒真不錯,雙漿使開,小舟如矢,黃昏時分,就到了對岸一處無人所在,那舟子道:“大人請上岸吧,多蒙厚賜,不必再加付船錢了。”

話中有話,竟似已窺破了他掌中另扣有銅錢似的。

鐵摩勒麵上一紅,心道:“莫非這舟子也是個風塵中的俠義人物?若然,那倒是我多疑了。”

若在平時,鐵摩勒定要和他多攀談幾句,但此際他急著趕路,拱手向那舟子道謝之後,便即登程。

背後還隱約聽得那舟子嘖嘖讚道:“真是一匹寶馬!”鐵摩勒趁著天黑,繞過潼關,進人了官軍駐守的地區方始歇息,第二大一早,繼續兼程趕路。

當天晚上,便到了華陰。

華山便是在華陰縣的南邊,鐵摩勒到了華明,不禁想起了南霽雲他們計劃到華山救人之事。

他這次仗著馬快,到了華陰,比原先的預期還早了兩天,華陰離長安不過二百多裏,以他這匹馬的腳力,明日再兼程趕路,大約午後就可以到達長安了。

因此鐵摩勒也曾動過念頭,想到華山一探,但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感到自己孤單一人,若然有失,反而誤了大事,終於還是把念頭打消了。

這晚,他在城中一間客店住宿。

將近天亮的時分,忽聽得他那匹黃驃馬大聲嘶叫,鐵摩勒吃了一驚,慌忙趕到馬廄去看,亮起火折,見那匹馬好好的還在馬廄之中,再往外麵察看,地上並無足印,鐵摩勒起了疑雲,心中想道:“看來不像是有偷馬賊來過,卻怎的它好端端的嘶鳴起來?”這時,東方已經發白,坐騎既然沒有失去,鐵摩勒也就不再查究了。

當下他結了店錢,便即策馬登程。

哪料走了一程,這匹寶馬竟然大失常態,端起氣來,越走越慢,鐵摩勒大為奇怪,下馬察看,隻見那匹馬雙眼無神,口吐白沫,向著他搖頭擺腦,聲聲嘶叫,如發悲鳴。

鐵摩勒好生奇怪,心裏想道:“這匹馬神駿非凡,昨天還是好好的。

昨晚又已吃飽了草料,今天才不過走了十多裏路,怎的累壞?”正自手足無措,對麵走來了一個過路客人,到了他的眼前,忽地停下腳步,連聲說道:“可惜,可惜!”鐵摩勒一看,隻見是個長身玉立的少年,相貌不凡,看來好似眼熟,卻又想不起是在哪裏曾經見過?鐵摩勒拱手說道:“兄台高姓大名,因何連呼可惜?”那少年道:“小姓展,賤名元修。

我是可借你這匹馬!”鐵摩勒連忙問道:“怎麽可惜?”展元修道:“尊駕這匹寶馬是萬中無一的良駒,可惜患了重病,隻怕過不了今日了!”鐵摩勒大驚,忙道:“聽見台之言,既然能一眼看出它患有重病,定然懂得醫術,不知兄台叫能替它醫治麽?若蒙援手,小弟定當重報!”那展元修雙眼一翻,冷冷說道:“兄台你也未免太小覷我了,若是再提重報二字,小弟立即走開。”

鐵摩勒麵紅耳赤,拱手賠罪道:“兄台原來是俠義中人,小弟失言,尚望恕過。

請見台看在這匹馬難得的份上,替它醫治。”

展元修笑道:“這樣說就對了。

在下不懂什麽俠義不俠義,隻是平生愛馬如命,實是不願見這良駒死去。”

當下他就按著那匹黃驃馬,在馬腹上貼耳聽了一會,那匹馬又發出兩聲長嘶,還舉起蹄想踢他,鐵摩勒忙喝道:“他給你治病,你怎的不知好歹!”那匹馬不知是聽懂主人的話還是無力踢人,終於放下蹄子,服服貼貼的由他診治。

展元修皺起雙眉,說道:“它患的病很重,我也不知能不能治?姑且一試。”

當下取出一管銀針,管內滿貯綠色的藥水,在馬腹上插了進去,過了一會。

展元修將銀針拔出,拍一拍馬背道:“起來!”說也奇怪,當真是藥到病除,那匹馬應聲而起,可是它對展元修卻似又害怕又憤怒的樣子,扭頭避開了他,四蹄在地上亂踢,踢得沙飛石走。

鐵摩勒大喜道:“兄台真是妙手神醫,小弟無以為報,隻有說聲多謝了。”

展元修道:“你現在多謝還嫌早了一點,你騎它走路,走出十裏之外,若是仍然無事,那就是它的病已好了。

若然有甚不妥,你牽它回來,我在路上等你,再給你想個辦法。”

鐵摩勒見那匹馬精神抖擻,說道:“它已恢複了常態,想必不會再有不妥了吧?”當下再次拱手稱謝,跨上馬背,隻見展元修卻在他後麵連連搖頭。

果然走了不到十裏,那黃驃馬又口吐白泡,喘起氣來,和剛才的病態一模一樣、鐵摩勒慌忙下馬,依著那少年的吩咐,牽著黃驃馬向回頭路走。

走了一會,遠遠已看見展元修向他跑來,說道:“果然又有不妥了吧?幸虧我不敢走開。”

鐵摩勒心中一動,想道:“他既然早已診斷出來,何以又要我試跑十裏路程,讓這馬多受痛苦?哎,莫非他是怕我不相信他的醫術,故意顯顯本領,好叫我五體投地的佩服他?”鐵摩勒雖然心胸坦率,卻也是個老江湖了,想到此處,反而懷疑起來。

可是他轉念一想,這匹馬病重垂危,決不能棄它不顧,不管這少年用心如何,也隻好信賴於他,把死馬當活馬醫了。

鐵摩勒心裏懷疑,神色上卻沒有顯露,他將那匹黃驃馬牽到展元修的麵前,說道:“兄台所料不差,它走了十裏果然便走不動了。

還望兄台設法救它一命。”

展元修道:“它的病已不是我所能治的了,不過,我還有個師父,他醫馬的本領當然比我高明十倍,……哎,我還沒有請問兄台高姓大名。”

鐵摩勒報了姓氏,卻捏了一個假名,展元修續道:“鐵兄,你若沒有緊急之事,就請牽了這匹坐騎,隨我同見家師如何?”鐵摩勒正是要趕往長安,可是他又實在舍不得這匹寶馬,心中想道:“我已多趕了兩天路程,就為這匹馬再耽擱一兩天,那也應當。

要不然,我到了長安,如何向秦襄交代?”又想道:“此人雖是可疑,但我與他素不相識,未必他便要暗害我?何況我有一身武功,又何須懼怕於他?反正這匹馬是要死的了,不如聽他的話,試他一試。”

鐵摩勒打定了主意,便說道:“若得尊師賜藥救它,那是最好不過。

就請展兄帶引,同往謁見尊師吧。”

展元修再替那匹馬刺了一針,那匹馬略見好轉,卻遠不如剛才的精神抖擻,而且好像對展元修更為懼怕,它挨著鐵摩勒;時不時發出異樣的嘶鳴。

鐵摩勒隻當它是被銀針刺體,因此才怕了展元修,也不放在心上。

走了一會,隻見一座大山矗立前麵。

鐵摩勒心中一凜,問道:“尊師是住在華山之中麽?”展元修道:“正是。

他厭惡塵俗,在華山中過隱士的生涯已有十多年了。”

鐵摩勒望見華山,不由得想起了“西嶽神龍”皇甫嵩,又想起了王燕羽對南霽雲所說的,夏淩霜的母親可能也是被囚禁在華山的某處,不覺心意躊躇,腳步不前。

展元修道:“家師雖是住在華山,卻是結廬在山穀之中,無須攀登危峰峻嶺。”

展元修這麽一說,鐵摩勒登時放下了心上的石頭,想道:“王燕羽說的所在是蓮花峰下斷魂岩,現在他的師父是住在山穀之中,顯然是與這件事無關的了。”

鐵摩勒牽著坐騎,隨他走進山穀,山穀在兩麵山峰夾峙之下,雖是紅日當頭,穀中也是陰沉沉的令人感到寒意。

走了一會,隻見一幢房屋,在山坡之上,依著山勢修建,紅牆綠瓦,氣派不俗,屋前麵還有花圃。

一個丫鬟模樣的少女,正在修剪花枝,見他們來到,忙跑出來迎接,喜孜孜地道:“少爺你回來了,這位可是請來的大夫?”展元修喝道:“好沒規矩,在客人麵前叫叫嚷嚷的,要你多管閑事麽?快把這匹馬牽到馬廄裏去,好生料理!”鐵摩勒疑雲大起,心裏想道:“聽這丫鬟的稱呼,這姓展的似乎是這裏的少主人,屋內的主人應該是他的父親,怎的他卻說是他的師父?難道他的師父也就是他的父親?”家學相傳,以父親兼任師父,事屬尋常,但若是如此情形,為人子者決不會不稱“家嚴”而稱為“家師”的。

另一樣更令鐵摩勒懷疑的是;自己來請他們醫嗎,那丫鬟卻怎的反而把他當作了請來的醫生?展元修似乎已知道他起了疑心,笑道:“我師父一向和我同住,恰巧家中有人患病,家師今早叮囑我到鎮上去請醫生,故而丫鬟有此誤會。”

他越說鐵摩勒越是疑心,問道:“這麽說,兄台豈不是為了小弟之事,耽誤了延醫了?”展元修道:“我師父深山隱居,不知外事,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鎮上哪還請得到醫生?鐵兄你無須過意不去,我正有事奉商。

請到裏麵去說。”

鐵摩勒心想:“既來之,則安之。

且看他有什麽花樣?”展元修將他帶進屋子,坐定之後,鐵摩勒請見他的師父。

展元修說道:“我的師父,你慢一步見也還不遲,兄台的坐騎,家師包保可以治好。

隻是小弟也有一件事,要請兄台相助。”

鐵摩勒道:“彼此相助,份所應為,展兄請說,小弟盡力而為。”

展元修道:“那丫鬟雖是誤會,但小弟也正有此意。

想請鐵兄給我的師妹治病。”

鐵摩勒怔了一怔,說道:“我可是完全不懂醫術的呀!”展元修道:“別的病鐵兄也許不能醫,敝師妹的病鐵兄定能醫治,要不然我也不會請你來了。”

鐵摩勒驚疑不定:“莫非他們是黑道中人,受了敵人所傷?若然如此,金瘡藥我倒還有。”

展元修道:“能不能治,鐵兄,你先看看再說吧!”鐵摩勒想了一想,說道:“好吧,我姑且看看,要是內傷,我就不能醫了。”

展元修在前引路,經過了曲院回廊,到了那位小姐的廳房,展元修輕輕將房門推開半扇,說道:“鐵兄,你悄悄走進去吧!”鐵摩勒從那半開的房門,先向裏麵張望了一下。

一望進去,登時大吃一驚!正是:情場無計相回避,今日冤家又聚頭。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