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王侯

第95章

第95章

陳篤敬踱過來觀看,回頭對陳正誌道:“你記得否?當年你也隨行在內……”

“記得。”陳正誌道:“製置使韓大人奉安撫使林大人命,率部閱武,當時福州文武官員和宗室多有旁觀者。兒子也隨父親一起觀看,明達弟當時還少年,未料居然記得此事,還以此成文。”

陳篤敬不響,繼續要看徐子先寫什麽。

“馬騎兩千,步兵八千,軍容甚壯。馬蹄卒步,滔滔曠曠,眼與俱駛,猛掣始回。其陣法奇在變換,旝動而鼓,左抽右旋,疾若風雨。陣既成列,則進圖直指前,立一牌曰“某陣變某陣”,連變十餘陣,奇不在整齊而在便捷……”

陳篤敬微微搖頭,文字是很精悍巧妙,寥寥數語,就把當時情形寫的差不多。

福州直指就是指的掛京營名義的禁軍,共有五軍,當時全被製置使韓炳中帶了出來,在閩江一側演練陣法。

禁軍的裝備極佳,鎧甲厚重,兵器銳亮,旗幟鮮明。但當然有不足處,如果徐子先在軍政之事上就是這樣的見解,陳篤敬懷疑他是怎麽打贏的對岐山盜的一仗。

在場的公侯,官員,當然也有記得當年那場演武的,也是紛紛暗自搖頭。

徐子先潤一潤筆,繼續奮筆直書。

有人低聲道:“南安侯世子的字,還算不錯。”

徐子先微微一笑,如果說穿越後他的武藝得全部重新練習,毛筆字就算底子深厚的很了。少年時就開始報書法班學習,到大學時期已經練字十餘年,先練顏體,然後柳體,接著魏碑,然後自己有興趣了抄寫明清時的館閣體練習,現在用的就是正經的館閣體,字跡工整飽滿,間架得體,筆鋒有力,一看尋常,細看有赳赳武夫氣息,這筆字,他自己都得打九十分以上,別人的誇讚,他可以受之不疑。

陳正誌在一旁道:“明達的字真的有功底!”

眾人這才都注意看字,陳正誌人如其名,做人做事都是一板一眼,很少說過份失實的話,連開玩笑都很少出格。其字也是如人,猶擅寫大字,在這個時代,字真的是不折不扣是人的臉麵,哪怕是市民小民,隻要練成一筆好字就不會害怕沒有飯吃。當然練字也不是一般人能練的出來,紙張很貴,筆也貴,好墨也貴,普通人練字可沒太多好的條件,所以書法名家,還是多從富貴的官紳世家裏出,宗室,武臣,書法好的不多,普通百姓中就更少了。

“字是不錯。”陳篤敬也誇,同時看看三女兒,見陳文珺並沒有太在意,陳篤敬搖頭一笑,知道女兒喜歡清奇詭麗的書法,對眼前這種一字一板的大字,興趣不是很濃。

徐子先心無旁騖的樣子,繼續書寫:“……扮敵人百餘騎,數裏外煙塵坌起。迾卒五騎,小如黑子,頃刻馳至,入轅門報警。建大將旗鼓,出奇設伏。敵騎突至,一鼓成擒,俘獻中軍。內以姣童扮女三四十騎,荷旃被毳,繡袪魋結,馬上走解,顛倒橫豎,借騎翻騰,柔如無骨。奏樂馬上,三弦、胡撥、琥珀詞、四上兒、密失、乂兒機、僸兜離,罔不畢集,在直指筵前供唱,北調**俚,曲盡其妙。是年,都統製羅某,北人,所扮者皆其歌童外宅,故極姣麗,恐易人為之,未必能爾也。”

徐子先至此收筆,放置在一旁的山字筆架上,同時吹了吹寫滿了字的紙張。

在場的人都不出聲,情形著實詭異。

半響過後,陳篤敬才失笑道:“好吧,我先來說,用詞遣字,足見精警,功底相當出色。我聽人說,明達在別院手不釋卷,經常作文,看來,真的是大有精進。”

“確實。”一個七品文官笑道:“下官未曾看過那一次福州演武之事,但看這篇短文,如同當時在場一樣,論文字風格,世子這一篇用詞造字極為吝惜,不事張揚,但勝在短小精悍,而且,用字如書畫,令人看了如在當場,別看文字短,其實越是短文,越是難有成就。世子這般功底,將來再多出幾篇,可以集成冊子發行了。”

陳篤敬待這文官說完,方介紹道:“這位是閩江知縣李明宇,崇德六年二甲進士,文章精妙,已經出過一本文集曰南軒集,文名赫赫,通傳南北。”

第七十八章 毀約

眾人這才知道這位是剛到閩清來上任的知縣李明宇,正牌的進士,右相徐夏商的門生,以擅寫文章而出名,此前在京裏任侍禦史,原本以為他要留京任翰林,不料被放到地方上來了。侍禦史是從七品,知縣是正七品,雖然半了半級,但以京官清秘調任地方任親民官,簡直可以被視為貶斥了。

“李知縣還是兼福州觀風使,從六品。”

陳篤敬加了一句,眾人這才醒悟。

右相門生,二甲進士,怎麽可能放下來當個知縣就算了?加上福州府的觀風使,也是清流,算是京師監察禦史外放,名義上屬於巡按使蕭讚的管理,其實各府,州的觀風使都是自行其事,監察係統和地方行政體係不同,名義上的上司沒有多少實權,多半是自行其事。

在各軍也會有觀軍容使,也是從六品,職位也相當緊要,屬於朝廷派在各地駐軍的監軍,位低權重,很大情形上會影響各地駐軍的行動,甚至可以彈劾各軍的都統製,乃至招討使,製置使。

“李大人過獎了……”徐子先在正牌進士和大名士麵前,當然得謙虛幾句,他笑著道:“不過是追思過往的前事,成此短文,當不得這樣的讚揚。”

“我與世子頭回見麵,說話可以直爽些……”李明宇為人看來是真的豪爽,當下又道:“而且我也不是觀軍容使,如果是觀軍容使,反而就不便說話了。”

眾人臉上都是怪異的微笑,也是用意義難明的眼光看徐子先。

這篇短文寫的是幾年前福州閱兵之事,一萬多兵馬軍容極盛,列陣變陣看起來也象樣子,甚至百人隊的騎兵衝襲主陣被圍擒斬殺看起來也很提氣,就是最後弄出幾十個小童假扮女人,在馬上擺出諸般醜態……這事當時相當尷尬,安撫使林鬥耀氣的臉色鐵青,後來拿韓炳中好一通發作,有很多人懷疑,韓炳中輕易被安撫使拿下,兩人結盟,閱兵這件醜事也有很大關係。

那個都統製羅某人是韓炳中從異地調來的心腹,閱兵時出了大醜,韓炳中還得拚命保他,朝廷派在福州五個軍,韓炳中先任了羅某人當都統製,掌握一軍,要是把羅某拿下,韓炳中瞬間就成了空頭製置使,還怎麽把五個軍都掌控在手中?

就算這樣,出了大醜之後,韓炳中在五個軍裏的威望一直不足,福州武備廢馳,和製置使不得力有相當大的關係……

徐子先的短文,等於是指著羅都統製和韓炳中的鼻子大罵,這篇短文寫的短而有力,形神俱備,簡直是躍然紙上,流傳開來之後,韓炳中和羅都統製都有大麻煩。

陳篤敬開始還覺得徐子先孟浪,轉念一想,心中也是釋然。

上一次南安那邊分贓的事後來隱隱傳開了,徐子先已經得罪了韓炳中,韓炳中是什麽大度的人?既然得罪了,當然是繼續往死裏打,未必不寫這篇文章,韓炳中就會與徐子先和解?

而且團練使的事,開始時明顯是趙王和安撫使司給徐子先下絆子,也虧這少年在鎮上弄了團練捐,除了幾個色目商人表達不滿外,地方上一片寧靜,誰也找不到借口和徐子先過不去。

團練弄起來,南安一帶幾個鎮子向來繁華,但屬於駐軍的空虛地帶,有一千多團練駐守,府城這裏大家都能放些心下來。

要知道福州這樣繁華的大府,光是城區就是有六十萬人居住,四周幾十個鎮子還有好幾十萬,幾處重要地方,比如港口,閩江渡口,和建州相交的穀口,連江和泉州相交的那些集鎮,全部相當繁榮,人丁稠密,沒有哪一處是不要緊的。

福建的駐軍又隻有這麽多,關鍵還是海上五大盜的威脅和壓力太大,五個軍的禁軍主力一萬餘人,時刻防備的就是擁有十餘萬之眾的五大盜,這也是禁軍一直沒有下死力打岐山盜,甚至有招安之議的消息傳出來,也是害怕下死力剿了岐山盜,反而把更凶狠的敵人給招惹過來。

如果朝廷肯放開,福州這裏的文武官員,包括宗室在內,都是恨不得弄十幾二十萬人的團練,這才能完全控製全境,不再懼怕海盜攻過來。

徐子先現在搞的團練,眾人還都是要看看成效,如果再打一兩次漂亮仗,誰敢動徐子先,陳篤敬就是第一個不答應!

徐子先也是找了一個相當好的時機……這個時候攻一下韓炳中,捎帶著把林鬥耀也牽扯上,有團練這個護身符在,大多數宗室和文武官員都會站在他那一邊,林鬥耀隻會恨韓炳中一屁股屎沒擦幹淨,韓炳中會忙著梳理各方的關係,謹慎小心不會給再給人拿捏住把柄,不會騰出手來對付徐子先這個宗室侯爵……

陳篤敬一念及此,打量徐子先時,眼中的欣賞幾乎遮掩不住。

在座的貴人們多半也體悟到了,哪怕是敵對的徐名鶴與陳滿,眼神裏也是有驚奇和欣賞,當然看向自己兒子時,臉色也多半不善。

青年之中,很快也有人領悟到了這篇短文不是尋常文章,以文章來說已經精妙,但加上背後的政治角力,就是一篇精妙絕倫的檄文,是一柄投槍,會深深紮入福州兩個大人物的肌體之內,卻又偏叫人無法還手……未必韓炳中也要寫篇文章來解釋,或是與徐子先隔空對罵?

不管怎麽做,都是把徐子先的聲望往上抬了再抬,徐子先隻得利,不會受損。

徐公達和陳敬輔也多半想到這一點,這一下兩人才領悟到現在他們與徐子先的差距有多大,雖然恨的牙齒癢癢,卻是站在一邊不敢吭聲……

“從文章來說,真是精妙絕倫……”徐子文被眾人僵在一邊,一時竟無人看他,這對徐子文是相當新鮮和痛苦的經曆。

一個從來是眾星拱月的人,居然光彩完全被此前瞧不起的同宗兄弟奪走,而且是在文才上完全的壓製,徐子文雖然自忖文采出眾,但叫他現在寫一篇這麽精妙的小品文出來,他是毫無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