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王侯

第193章

第193章

以宗室行輩計,徐夏商其實行輩隻比徐子先高一輩,但其拜相封爵,都是以國姓世家的身份,不算宗室,所以宗室中也是相當有默契,按年齡來稱呼總是沒有錯。

以徐夏商的年齡,就算徐子先叫一聲太爺爺也是夠的著,自稱侄孫總是沒錯。

“哦,你就是明達?”

徐夏商眼神突然變柔和了,看看左右,說道:“老夫是專門來看你的,你在南安的事做的很好,沒有辜負老夫的信任,南安捷報傳來,令我高興的很。宗室之中,雖有敗類,也是有你這樣有出息的子弟,老夫心裏欣慰……”

徐子先再次躬身,說道:“若不是老相國信任提攜,侄孫也沒有機會展布……”

“是了,是了。”徐夏商坦然道:“這事老夫也是要居功不疑……人要成事,三成靠自身本事,六成靠運氣,一成靠貴人提攜。老夫勉強算是提攜過你的貴人吧。不過,我可不要你的報答,你能為宗室,為大魏,多效忠,多出力,就算是回報了。”

“侄孫敢不以死報國?”

“死就算了,大廈將傾的話,盡人力就好。”徐夏商突然大發牢騷,說道:“有人要自己尋死,也隻能由他。”

徐夏商說了一句,自知失言,說道:“進館舍裏頭說話。”

在眾人矚目之中,徐夏商的元隨持矟,矛,長刀,或是手按儀刀,將閑雜人等全部隔開。宰相元隨,就算官員亦不敢衝撞冒犯,很快將館舍門前清理出來,徐夏商推開要攙扶的仆役,說道:“我還能活幾年,走路還是能走得……”

穿著紫袍的老人在前,徐子先亦步亦趨跟隨在後,睦親館的館丞戰戰兢兢的來伺候,這一下當然是給徐子先等人安排了上等房舍,打掃的精舍不說,陳設精致,家俱也是很新,地方也是很大,估計是睦親館裏最頂級的院落了,非親王不得啟用。

徐夏商對這些並不在意,他為相十餘年,這等事見的太多了,不過是不起眼的小事,也不會有禦史不開眼到這種地步,來挑這麽點小事的毛病。

“明達你定親了?”徐夏商坐定之後,劈頭就是問徐子先的婚事。

“是定了昌文侯府家。”徐子先等奉茶的小吏帶人出去,這才答說道:“侄孫幼時,先父就和昌文侯府約定了親事……”

“也是你自己爭氣。”徐夏商道:“昌文侯府的陳篤敬還好,有他先祖陳汝信的風采,他的那些兄弟子侄,目光短淺的多,象樣的少。不過,能與你聯姻,他們畢竟還算是有些眼光。”

徐子先哭笑不得的道:“老相國過獎了,侄孫愧不敢當。”

“你有什麽不敢當的?”徐夏商道:“按太祖的設計,宗室,文武官員,加上各地議會,算是形成一個穩固的三角,互相牽製,也可以彼此協力,宗室替代掉的是太監,議會,報紙,替代的是宗族和生員之力,加上文武官員,彼此製約,不使一家獨大。結果曆代官家隻是壓製宗室,加上報紙未能與監察一體,隻能報些花邊新聞和邸抄上的東西,威力大減。大議會也沒弄的出來,現在弄到尾大不掉,各路離心,中樞強力還好,一旦中樞出事,地方必定離心,非弄成東漢年間的亂象不可。而又畢竟不如東漢末年時各地太守形同諸侯,隻會彼此扯皮,徒然內耗……老夫斷言,若真有中樞乏力,外敵大舉入侵之時,怕就是大魏亡國之期到了!”

徐子先看著眼前垂老待死之人,內心之中真的是充滿敬服之情。

魏製有些不倫不類,既不似漢時那樣重地方官,給地方官軍政大權,這使得諸朝以弱被滅,而漢獨以強亡。

漢之郡太守就能率數萬步騎,征亡逐北,殲滅來犯的草原騎兵,甚至威懾匈奴,使其不敢南犯。

赫赫有名的李廣,便是漢之郡太守之一。

而自唐時,藩鎮為禍,雖然有回鶻吐蕃先後入侵,失北庭安西,然而終唐一世,契丹,吐蕃,回鶻最多騷擾邊郡,不能真正進入大唐腹地內境,其原因就在於強藩林立,各鎮軍力強大,異族不能侵入大唐境內,其因就在於此。

而後來中樞亡於黃巢這樣的流賊之後,反使各鎮失去主心骨,互相攻伐,契丹由此而起,更有石敬塘這樣的藩鎮之主為了自家富貴,割讓幽雲十六州,導致漢家失北方防線,後來兩宋一直被北方遊牧民族壓著,後人以弱宋相稱,其實宋人重步兵極強,而且財力充裕,所以中樞對軍隊一直指揮如意,將帥不能自專,杜絕了自立和成為藩鎮的可能。

就算南宋末,各地將帥也是拚死奮戰,蒙古攻南宋前後五十年,一直不能突破,後以南北夾擊之策,使南宋消耗了大量財力物力,最終南宋並不是敗亡於軍事,而是實在財政上無能為力,挽回不了荊襄大局,最終力戰不敵而亡。

明的敗亡,令人扼腕,甚至有很多細節令人痛恨到惡心的地步。北宋之亡,是心肌梗塞式的死法,突然,令人促不及防。

南宋則是戰至最後一刻,實在無能為力,若其在堅持二十年,則以北元蒙古人內爭加上財政壓力,忽必烈也不會再持續的攻打南宋,南宋可如越南和朝鮮還有日本那樣存活下來,也算個不錯的結局。

大魏的情形和漢唐不同,與兩宋也有不同,在中樞來說,重相權和宋類似,但對地方的經營又和漢相仿,隻是地方官有牽製,並不如漢的地方官員擁有生殺予奪的實權。

這就是徐夏商所說的情形,地方有離心力,又沒有誰能一家獨大,真正統合大權,形成強大的藩鎮。

這樣的格局,隻要中樞一失序,地方會離心的同時,又統合不起抵抗外敵的力量,隻能紛紛自立,旋即被滅。

崇德帝在燕京將破之時,想令山東東路,西路,北上津海迎天子南下,結果地方離心離德,根本無人能應下這沉重的擔子,待山東地方好不容易湊了兩萬餘人北上,結果傳來燕京失陷消息,十幾個軍的兵馬立刻作鳥獸散,敵軍未至,自己就先崩潰了。

“這是天不假太祖壽元,留下來的後患……”徐夏商歎道:“太祖原本是在中樞設大議會,為別是宰執和六部尚書,寺卿加上諸殿學士等執政重臣,加議政大臣名義,數十名元老重臣組成大議會,這樣宰相權雖重,由執政議政大臣組成的議院足可製稀。議院之中,連宰相也隻是普通議員之一,眾人平等,就算權臣要收買,壓製,得費多大功夫和心血?諸多軍國大政,用人賞罰,甚至太祖是打算宰相定五年之期,至期滿後由大議會推薦,甚至皇子不肖,大議會可以處罰,或是免爵,或是流放,這樣可以使宗室子弟都警惕自愛,促其向上。至於報紙,書籍開放,亦是太祖立意,原本是要在各處設監察院,查察官員有無貪汙舞弊,與鄉黨宗族聯手魚肉百姓,或是陰圖自立,以私害公,報紙為監察耳目,可以設采訪點,廣訪民情登錄,以為輿論來促監察,與各地的議院配合行事,使得地方文武官員不敢結黨營私,損公肥私……可惜太祖在位不到二十年,諸多展布隻是剛剛開始,結果弄成現在不倫不類的樣子。人都說宣宗皇帝最肖太祖,其實他棄守遼東,哈密諸地,使西羌興起,後有東胡之患,加上不肯遵太祖遺訓,不設宰相任期,不立議院,以為會掣肘天子,結果呢……”

徐夏商猛烈的咳起來,徐子先連忙將茶水端上去,自己內心卻是如驚濤駭浪,一時半會都說不出話來。

現在看來,大魏太祖是穿越客是實錘了,自己並不是穿越到某個不存在沒被記錄的曆史空間內,而是在某個不同的平行空間。

從徐夏商述說的這些東西裏來看,應該是最高層的核心機密,大魏的機構設製,有前朝遺留,比如中書省政事堂,還有樞密院,三司使,六部諸寺卿製。

也有一些獨特的東西,比如官製名實合一,行政效率較快,重道路,驛傳,邸抄公開,允許報紙發行等等。

對學校和掃盲較為重視,把民間百分之五的識字率硬是提升到了百分之十五左右。

軍製較為合理,早年對火器發展較為重視。

出現了四輪馬車,雖然在南方運用不多,但京師之中馬車數量較多,但道路沒有得到根本改善,運力還是依賴海運和運河為主。

對土地兼並和發展工商,對外貿易的態度,相當的激進,由此也帶來工商過於發達,導致傳統農業區相對貧困,比如現在荊湖南路和北路的慘狀。

當然,京畿一帶,包括河北兩路,河東路,秦鳳路,永興軍路,這些要麽是塞北,要麽是西部邊路,工商落後,農業也不行,地方相當窮困。

在此之前,徐子先隱隱就有懷疑,感覺大魏象是一張畫了一半的半成品畫,現在看來,以魏太祖的雄才大略和諸多設製,都是因為天不假年而半途廢止了。

就算如此,大魏也還是有相當的活力和內在的力量,如果崇德帝是一個合格的帝王,仍然可以維持國家氣運,不至於落到最後那麽淒慘的地步。

“和你說這些,”徐夏商喝了幾口茶水,接著道:“是想叫你知道,一件事如果起了頭又沒有做成功,走歪了路子,想彌補是千難萬難。明達你還年輕,將來為人,行事,一定要記得,展布大勢,需得考慮很多,甚至還得是自己的身體……老夫年歲已高,沒有幾年光景,放下天下宗室,俱是庸庸碌碌為多。齊王是個人才,但性格有些過於內斂溫和,能得人望,但不是雄主的材料。而且,他年歲也太大了,鎮福州還行,想做更多的事,就是無能為力了。隻有你……”

徐夏商看著徐子先,正色道:“將來能改變天下格局,將太祖諸多善政推行開來,繼續下去的,莫非就是你?”

徐子先嚇了一跳,倒是沒有想到,隔著四千裏路的燕京城中,一位古稀老人,居然在對自己抱有這樣高的期望?

“侄孫不敢說太多……”徐子先頗為艱難的道:“以侄孫現在的身份,地位,權柄,想展布天下,是不是有些好高騖遠?”

“這倒是老夫的不是了……”徐夏商感歎道:“風雨將至,大魏國運不佳,想做事的人如逆水行舟,需得有大氣魄,大膽略,也得如履薄冰,萬般小心行事才是。隻是宗室之中,我看來看去,有手腕,決心,意誌,毅力奮發向上的青年,實在是太少了。而那些厚顏無恥,一心權位,甚至圖謀不軌的野心之輩,又是太多!”

徐子先這時隱隱明白,眼前這位以大儒之名名聞天下,其實不算是“純儒”。

現在崇德帝明顯不是人君之望,不要說中興,能不能保住大魏天下也是難說的很。以徐夏商久在中樞的眼光早就看穿了崇德帝的虛實,而也是早就關注各處的宗室子弟中,是不是有可造之才?

怪不得齊王推薦之後,政事堂劄是給了徐子先團練使的實職,而不是加官,階,勳或是加大賞賜錢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