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王侯

第409章

第409章

這時一個婦人帶著一個十餘歲左右的男孩,在外圍向徐子先默默跪了一跪,並沒有說話,跪完之後,母子二人又轉身離去了。

“君侯,這是岐州港裏遷出來的。”看到徐子先瞟過去的眼光,陳佐才也是看了一眼,上前解釋道:“陳於泰死後,尚有數百婦人和其子女無處可去,這些婦人被強掠而至,家人多半被殺,或是有空也不得回,她們願歸我們侯府,以君侯令,我們將她們帶過來安置。有的在各處工坊灑掃,後廚幫手,也有的在別院當仆婦下人的,或是到各官吏家幫忙,也有在這營區或隔離區當廚娘,仆婦,這母子二人就是在安置營區做事,在廚房打打下手。”

陳佐才又感慨道:“按古人行事,誅陳於泰和群盜之後,多半要夷其三族,不分老弱,不管是垂死老人,還是繈褓幼兒,都會被斬首棄市,包括這些可憐的婦人在內。君侯保全她們的性命,還給她們事做,可以養活自己和幼子幼女,人們都說君侯殺性重,我看君侯仁心不下於當年的仁宗皇帝。”

“此理所應當之事。”徐子先道:“殺戮如果沒有必要,就是虛弱的殘暴,鄣顯的不是武人的武勇,而是可恥的怯懦罷了。這些人,在島上過的如何?”

“都還好。”陳佐才笑道:“宅邸是沒有辦法分給她們,除非她們在島上找到單身漢湊成一家,否則她們都是按五個女子加五個孩童來分配,給她們就近安排住處,隻是並非分配給她們,隻是暫居而已。要說收入,其實還好,仆婦,廚娘,打雜,俱是供給衣食,都能吃飽,每月尚有五百錢到一貫錢的月錢。給她們說了,若是將來棉花豐收,還可以借租單腳踏機,吃些辛苦,每天格外多做三四個時辰,每月能多收入兩貫錢,若弄好了,她們攢下幾十貫錢後,可以申請向侯府購買房舍安家。”

“這年頭的婦人,怕也不會有什麽買房的執念。”

“這倒是。”陳佐才雖然不是太懂徐子先話語的意思,還是笑著道:“早前到島上來之前,她們多是愁雲慘霧,哭哭啼啼,令人好生不耐煩。現在麽,倒是都好了,每人臉上都有笑容,不少婦人都想找個踏實可靠的男子再成個家,隻是現在島上還亂著,怕她們一時還不得如願。”

“這事由得她們自己好了。”徐子先臉上露出笑容,對陳佐才道:“使老者幼者能得所養,婦人亦得所歸,閭裏之間,平靜祥和,人人不缺衣少食,此亦我之願也。”

“這是孟子大同篇裏的境界了。”陳佐才很平靜,也很敬佩的說道:“我看到今天惟修先生幾次欲言又止,可能就是想這麽誇讚君侯。”

“還差的遠。”徐子先笑道:“而且也不可能這麽理想,南安侯府到底也不能自立於大魏之外,脫離於現實,百姓也是一樣要完糧納稅,隻是我希望,將來就算有綿延不斷的戰事,百姓也能不受太多苦楚吧。”

陳佐才默然稱是,他心裏自是清楚,東藩若想偏安則不得安,這還是去年初在京師時陳佐才親口對徐子先說過,若是看到東藩的都麵大好,心生偏安之念,則必定遲早有一天會大禍臨頭。

時逢亂世,凡仁人君子亦要執弓矢持刀矛奮起而上,否則隻能垂首待死,這個道理,縱是儒生也是明白的。

過不多時,林紹宗引著三十餘人走過來,有老有少,都是麵黃肌瘦,疲憊不堪。

但他們眼神之中沒有太多畏懼,眾人想要下拜行大禮,被徐子先阻止了。

徐子先道:“你們都是劉知遠的近支親人?”

一個四十多近五十的男子走上前,其身形瘦弱,搖搖擺擺的道:“小人是劉知遠的堂兄。”

又道:“當日君侯破府而入,我曾被押解拜見,君侯還令武卒不得隨意打罵侮辱內眷。”

徐子先想了想,眼前的人當年形象癡肥,又是庸人一個,哪曾留得深刻記憶?不過這麽一說,隱隱也想起來了,他對眼前這人道:“看來你是吃了不小的苦頭了。”

劉知遠堂兄道:“舍弟入罪,無甚話可說,隻是在牢獄中我等吃的是餿飯,喝的是泔水,動輒鞭打斥罵,真是生不如死。坐牢半年,寒家男子死了五個,婦人死了七個,繈褓幼兒,也死了好幾個了。”

其餘的劉氏族人,不管男女,多是一臉麻木。

由此見來,這些人知道劉知遠是徐子先所殺,此來必無幸理,已經拋開生死了。

隻有幾個婦人,抱著三五歲的小童,也是瘦的如蘿卜幹一般,眼中尚有希翼,看向徐子先時都是有祈求之色,看來是想求情保全小兒的性命,隻是不知道是否還有指望。

劉知遠堂兄歎道:“我等知道罪大,不敢乞憐,隻求君侯能給我們一個痛快。”

“天子將你們發配東藩,無非就是想世間少幾十個知情人。”徐子先對著眾人道:“這裏的情形你們應當有所了解了,無非男耕女織,田畝有的是,就算婦人也能憑自己養活自己。想如當日那樣享用威福是不可能了,養活自己,吃飽穿暖,總是可以的。不會有人刁難你們,我也不會殺你們,若有敢隨決揣摸,擅自為難你們的,我知道後,定會重罰不饒。”

徐子先說畢,對陳佐才道:“這些婦人先叫岐州的那些女人帶著,過一陣適應了,再重新安排好了。”

“是,君侯放心。”

徐子先點點頭,翻身上馬,策馬趕回別院。

他策馬離開時,身後傳來數十人的嚎啕聲,那是劫後餘生的慶幸,雖哭,卻充滿希望之情。

天藍海闊,風景依然秀美無比,徐子先的心情卻略覺灰暗,天子之無情,冷酷,沒有擔當真是從這件小事就可見一斑。

劉知遠並不是天子有意處死,而是死於政爭,不管其能力操守如何,始終是在為天子奔走,誰料其死後,天子為了與韓鍾沒有嫌隙的合作,竟是將劉知遠家人虐待如此,現在又發配東藩,其意如何不問可知。

徐子先當然不會上這種當,替天子做這種肮髒事,這種天子,配不得人稱一聲皇帝,連官家也不配。

徐子先也是若有所悟,集權之下一切權力歸於中樞,且無製衡,宰相的相權與皇帝的權威仍無可能對抗,韓鍾也隻是屈從於天子的意旨,天子也是需要中樞穩定,需要為之奔走辦事的人,這才有京師喋血之夜後的穩定。

若非天子要北伐,當時之事,劉知遠之後,韓鍾和徐子先等人俱不可免。

相較先秦時君相敵體,大臣若覺得君不可輔,可以在諸國間選擇心儀的主君,而主君隻能約束自己,以求賢人來歸的政體,現在的這種集權製,隻會越來越封閉落後,並且將民間的一切一團散沙。

這也是漢唐之後,華夏不光是學術越來越僵化保守,隻為君主服務,便是臣僚,武將,士大夫,生員,一切階層都隻能是在皇權之下匍匐,皇權越集中,整個王朝就會越來越僵化,遲早成一團散沙,而王朝經過早期的奮起和充滿活力,逐漸走向僵化和停滯,最後是衰敗和滅亡,這都是不可免之事。

也怪不得後人激憤之語,皇帝,天下之獨。夫矣。

自封建製被郡縣製取代之後,集權就成了不二的選擇,以中國之大,封建製確實無法保持長時間的穩定,但集權之害亦不在封建之下。

自漢唐後,每況愈下,屢為異族所欺,便是明證。

最好的辦法就是對皇權有切實的製約,也不能盡收地方的財,權和軍事之權,但對地方也要有所製衡,這種平衡找好之後,才能使國家煥發生機活力,各階層各得其利,下能達上,上能恤下,而不是上層一味兼並,下層揭竿而起的時候,將上層斬殺無餘,用最血腥的辦法完成階層更替。

大魏太祖,其實已經做了不少事情,但可做的細節還相差很多。

奔行回別院,酒宴正歡,參加歡迎吳時中的俱是侯府文吏,談起學識,國朝掌故,眾人也應答得上,徐子先更吩咐過,一人一幾,不事奢華,唯每人四菜一湯,配一小壺酒,吳時中甚是歡喜,由此賓主盡歡。

……

“吃,吃,吃……”

一個農人嘴裏發出吃吃聲響,將兩匹馬兒驅向向前。

他站在左邊的棗紅馬邊上,右側是一匹青白色的兒馬,兩匹馬養的都很壯實,短短的粗腿,肥滾滾的肚皮,在向前之時,不斷的嘶鳴叫喊,似乎是不耐煩這樣慢騰騰的向前。

就算馬兒不耐煩,但它們創造出來的也算是不小的奇跡了。

南安侯徐子先,執掌匠作的傅謙,右曹林九四,幾位工官張忠張信張義,這些東藩有名的匠官們都環列左右。

各人神情都有些激動,但談不上緊張,徐子先更是和傅謙,林群四在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