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王侯

第713章

第713章

“若事事見疑,則世間無事可辦了。”李國瑞苦笑一聲,說道:“本朝雖未令將士將家小皆送往京師,但管軍以上,家小都在控製之內,我的家小便留在京師,難道我是侯景那樣的人物,為了所謂大業,妻兒性命都不顧了?再者,本人自六歲蒙童開讀,讀的皆是聖賢之書,從古至今,從未有書生造反之事,若朝廷真的不允,我便隻能辭讓招討使一職了。”

以李國瑞的身份地位,能以這般直白的話直述心曲,等若剖出心肝來給人看了,聽了他話的人無不動容,繼而十分感動。

而李國瑞的話也是相當有說服力,從招討使到管軍級別的將領,家小俱被管控,且禁軍向來層級分別,將士隻知道遵守樞密院軍令,若李國瑞真要反,恐怕除了幾個嫡係將領外,不會有多少將領真的願意冒滅族的風險跟隨。

李國瑞不複多語,掀開中軍大帳凝視帳外情形。

太陽光十分黯淡,象是一個淺白色的圓盤,春寒料峭,冰雪未融,雖然已經是三月,似乎距離春天還是十分遙遠。

從榆關到塔山和錦州地方有二百裏平原地方,足夠容納幾十萬人開荒種地。在此之前,這裏是大魏和東胡的緩衝地帶,兩邊均未在此駐軍,有一些榆關的大魏百姓,偷偷潛出來在這邊開荒種地,由於是未登記在冊的境外荒地,並不需要納稅,所以哪怕冒著被東胡輕騎發現後殺戮的危險,仍然是有榆關百姓偷偷潛出來開荒種地,這些年來,死在東胡騎兵強弓之下的人也並不少。東胡人並不想跨越遼河和渝水到榆關這裏來興造城池,他們連最近的營州也就是放了少量的兵馬,維持對營州地方的管製而已,隻是偶爾會派出騎兵到榆關這裏來偵察,看到有種地的魏人百姓就會加以殺戮,這些年來,死在東胡偵騎下的百姓也是委實不少。

就算如此,仍然是有百姓冒死偷偷出來種地,因為開出來的荒地不需要交一錢的賦稅,隻要出少量的錢買通守關的軍兵,叫他們可以正常進出就可以了。

每個壯年男子,不可以使用牛馬等牧畜之力,大約是可以在榆關外近水地方開二十畝地,這已經是到人力極限,畢竟偷偷出關,最多帶把鐮刀,帶柄鋤頭,沒有太多工具和畜力相助,二十畝左右就是極限了。

就算是開五畝,十畝,對百姓來說也是純賺,因為不需要交分賦稅。哪怕一畝隻收一石糧,十來畝地就是純收入十來石糧,對普通百姓來說,最少是增加了一倍以上的純收入,有這些偷偷開出來的土地,每個普通百姓的生活都好了很多,最少可以給孩子吃飽,給妻子在冬天時製一身暖和的棉襖,抵禦嚴寒,這樣已經足夠了。

在聽到榆關百姓這樣說話的時候,李國瑞也隻能沉默以對,不知道說什麽是好。苛政猛於虎嗎?朝廷,官府,賦稅,這些東西對百姓來說意義是什麽?如果沒有天子和朝堂,人人自己耕作,自己收獲,小國寡民,雞犬之聲相聞而不相往來,是不是更加美好?

但李國瑞還是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若無朝廷,則仍然是上古之時,部落之間為爭奪耕地,草場,牧群而廝殺不休,人類的曆史就是部族的擴大史,殷商之時以人殉祭天,一殺便是數百上千乃至幾千上萬人,非我族類,則可以連婦人孩童也能虐殺,成立國家,行周禮,敬天憫人,這才是有華夏,有明傳承,立國之後,才可抵禦異族進入華夏來肆意殺戮,才有道路,驛傳,貨物得以流通,信息人才可以交換,地方才能富強,才會有慈幼局,養濟院,漏澤園。大魏在沒有被東胡和海盜騷擾之前,也是國強民富,上下安樂,現在國家出了問題,便幻想著可以沒有國家,這就是本末倒置了。

李國瑞從榆關百姓的口中知道了很多細節,他知道再有半月左右就是遼西這裏開春之時,那時候道路邊和山坡上的柳樹會抽出綠葉,在看到綠色的時候,就是遼西大地春暖花開之時。

但那時土地也會從堅硬變得泥濘不堪,從早晨到中午地麵都是化凍的狀態,殘餘的冰雪和熱力使得地麵變得稀爛,就算魏軍臨時修的運糧道路,雖然夯實過,也一樣會處於較為泥濘的狀態。

至於通往錦州的道路由於俱是山道,到時候更會濕滑難行。

要等月底時,天氣晴朗的日子達到一定的天數,地麵的水氣被曬幹了,也不複結冰,那時候才會恢複正常的狀態。

李國瑞看過不少史書,知道在秦漢之時,這片狹窄的遼西走廊近海處還是不能行船,也不能行車的泥濘沼澤,榆關百姓所說的情形應該是事實。

李國瑞麵露憂色,朝廷若有決斷,就萬萬不可再拖延了,否則一旦等春暖化冰之時,二十多萬大軍,所需要的軍需最少是十萬民夫先期供給,由於山道難行,最少也得先動員幾萬人,用小雞公車推出幾萬石糧往前方,以為大軍先期的糧站。

“招討使以為朝廷會如何決斷?”和李國瑞同樣服紫袍的嶽峙走了出來,大軍之中高官顯貴極多,但夠資格在軍中穿紫袍的,現在惟有樞密副使的李國瑞和有太尉身份的嶽峙兩人,其餘的觀察使,轉運使,觀軍容使等,還有管軍大將也就是廂都指揮們,也都是一襲紅袍而已。

“朝廷會允準的。”寒風撲麵,李國瑞卻是敏銳的在寒風中感覺到了一絲暖意,冬初之時,寒風撲麵時,有一種後續不斷,綿延不絕的寒氣跟隨,而到了春季,雖然遼西這裏返春較晚,但寒風之中,還是有一種生機蘊藏,這種暖意很快使逐漸明顯,直到天氣回暖為止。

“若朝廷能再撐半年便好了。”嶽峙麵色剛毅,神色坦然而眼神中也是有明顯的遺憾之色。嶽峙不會為未來發生的大戰而擔憂,這是一個天生為戰爭而生的奇男子。盡管他不似李友德那樣侵略如火,暴戾剛烈,但也是一個最為優秀的軍人。

戰爭,哪怕是幾十萬人規模的戰事,對嶽峙這種在軍中二十多年的軍人來說也就是和吃飯飲水一樣正常。哪怕是自己有戰死之險,有身故之憂,純粹的軍人也不會在戰前考慮太多自己,更多的則是從全局來考量得失,行軍布陣,猶如國手布子,嶽峙在戰略上遜色於李國瑞,但其在戰術上的長處則彌補了李國瑞的不足。

此前的囤糧頓兵,與敵相峙,緩緩推進蠶食,以兩年時間築城的設想和戰略,便是嶽峙與李國瑞兩人合力完成。

這樣的戰略太耗國力,但穩紮穩打,幾乎是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嶽峙喟然長歎,但旋即又振作起來,朝廷執意如此,定然也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他想了想,說道:“恐怕南方情形也不太穩福建路流寇被殲滅大半,但還有相當的老營精銳和李開明一起跑到江西,朝廷有些擔心也是真的。”

嶽峙又略有不滿的道:“秦王雖然是人傑,但也太不將北方大局放在心上。福建路雖有海盜和流寇之禍,但咱們這裏的戰事才關係到大魏的生死存亡,此時他提出福建減賦,實在是不顧大局,朝廷下詔對其進行斥責,我看也是理所應當。甚至朝廷急於求戰,怕也是和此事有一些相關。”

第五百二十八章 大汗

秦王徐子先開府之後,順利將福建路大局給穩了下來,這固然是贏得了東南柱石的美譽,可是同時請朝廷免攤派,減賦之事,在南方的官員和士大夫心裏,秦王此舉當然是加分,南方已經不堪重負,但對嶽峙這種北方的將門世家出身的太尉,又身處北伐戰場之上,對徐子先的觀感便是不識大體了。

“到底是小兒輩。”嶽峙歎息道:“我還以為他是宗室中的千裏馬,比官家強多了。”

“他是比官家強的多……”李國瑞卻是搖頭一笑,說道:“太尉以為秦王不知道此時議減賦必被兩府和天子斥責,必不被允準?”

“那他為何執意如此?”

“他顯然是認為北方必定糜爛,我北伐王師必敗無疑,大局顛覆如此,他身為宗室開府親王,當然要未雨綢繆,準備在南方延續大魏。”

這時張邦文等人已經走出帳外,眾人拱手告別之後,大帳之前隻有嶽峙和李國瑞二人在,李國瑞也就不擔心什麽,帳內親兵和中軍官四散開去,按著橫刀拱衛,四周別無外人,隻有中軍帳中的官吏在其餘的側帳之中,奔走忙碌。

“原來他竟是這般想法。”嶽峙震驚道:“何以見得呢?”

“從東藩的設製,福建路幕府軍司製度,還有其諸多展布,措施,建政,立軍,水師,徭役,減賦,分兵……”李國瑞臉上是淡淡的笑容,但熟知他的人還是能看的出來其臉上有淡淡的激動之色:“我從福建路的塘報和報紙上分析,秦王開府前後就已經在布局,其心也深,其手段也是高明之至。從現在分兵入江西,荊南,再到荊北,兩浙,數年之內掩有南方,擁兵數十萬,並非難事。現在他被天子斥責,卻恰恰能邀買南官和南人之心,為其後續的發展,奠定夯實根基啊。”

“他可是大魏宗親。”嶽峙森然道:“旁人也就算了,大魏的近支血親,開府親王,居然有這種異樣心思?”

李國瑞哈哈一笑,對嶽峙道:“嶽太尉,你這話說的太差了。”

“攮球,怎地差了?”

“他是近支血脈,卻被趙王一脈包括當今天子壓製,這件事眾人都知道,天子和趙王在這事上理虧,又突然將徐子威的兩個兒子接到宮中,借著此事赦了徐子威之罪,還叫他再複就任期門左令,這樣事非顛倒,不顧宗法,已經使宗室勳貴們都極為不滿了。”

嶽峙輕輕點頭,這件事確實已經傳到北伐軍中,隻是知道的非富即貴,一般的軍都指揮都未必知道其中內情,更惶論能理解其中的含意了。

天子悍然封授兩個團練使,據說大宗正韓國公最為不滿,已經上疏請辭大宗正之職,結果被天子駁回,但兩者決裂的姿態已經不可避免,韓國公是文宗皇帝之子,成宗和第一代趙王之弟,當今趙國公之叔,天子,徐子威,徐子先等人的親堂叔爺,這樣的身份就任大宗正,在宗室中地位極為尊崇,不要說一般的國公與他不能相比,便是親王之尊,其實見到韓國公時,也是極為尊禮,禮數上是完全的對等。

其實成宗晚年時就打算封韓國公為韓王,當時韓國公覺得自己無功受爵有愧,因而拒絕。當今天子在位十幾年,韓國公就任大宗正也近二十年,完全應該封親王,隻是天子為了壓製其餘近支宗室,故意壓著韓國公爵位不升,此事雙方早就有芥蒂,加上此次封二團練之事,韓國公怒而請辭,亦是在預料之中。

嶽峙輕輕一歎,說道:“官家在韓國公,還有南安侯一脈等近支宗室上,做的確實太

過於偏頗了一些。”

李國瑞冷哼一聲,沒接這個話題,隻是接著道:“血脈上來說,秦王夠格,其妻妾都有身孕了,官家身體雖不算康健,十年八年的總沒問題,急急抱徐子威二子入宮,又大張旗鼓的借減賦之事斥責風頭正勁的秦王,無非還是為了儲位之事。”

嶽峙道:“事涉儲位,天子怎麽做都有可能。”

李國瑞點頭道:“正是此理,這樣一來,秦王坐擁強兵,又是開府親王,坐擁東南地方,窺探神器,資格威望道理,都是夠了。他也是文宗嫡孫,成宗堂侄,血脈身份功勞都夠了,要說坐擁強兵坐觀成敗,我就問一句,我或者你奏請秦王過來統兵,帶他的十萬府軍北上,你覺得怎麽樣?”

嶽峙嚇了一跳,連忙擺手道:“莫說笑了,咱們奏疏一上,五天之後咱倆就一起坐囚車回京師,連反悔的機會都沒有。”

李國瑞哈哈大笑,指了指嶽峙,笑道:“還以為你就是石塊般的廝殺漢,原來也是知道厲害,沒那麽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