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騎著竹馬來

第十 八章 江城雪盡寒猶在

江淑瑤見今日無端受辱,心中悔恨、羞憤種種,一時湧上心頭,帶著小菊回了琀章殿,又不見季漣對那絲帕的半點解釋,頓覺心如死灰。小菊聽得她今日在書房的一番說話,才知原來太子殿下和小姐隻是做了個表麵夫妻,一時為小姐感到不值,又不知該和誰去商量這事。

江淑瑤在琀章殿一直哭,到最後眼淚也幹了,想著自己已入東宮,今生再無其他指望,一生已係在了季漣身上,如今他又對自己如此惡語相向,登時連過下去的勇氣也沒了。跟母後去哭訴麽?這種事情怎麽說的出口;寫信回去跟母親說麽?母親一向寶貝自己,聽說這樣的事情除了讓母親更加傷心,又有什麽用呢?

就這樣思前想後,到了晚膳時間,江淑瑤仍是一點都吃不下去,小菊勸了半天也沒有法子,端了食盤正準備出去,卻見一個人站在門口,小菊忙行禮道:“婢女見過殿下。”

“一直哭,又不吃飯,身子會壞掉的。”

江淑瑤聽了這句話,怔怔的抬起頭來,見是季漣,換了一身衣裳,笑吟吟的站在門口,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才低聲道:“哭壞了身子,殿下難道在乎麽?”

季漣輕笑著端過食盤,身後的小王公公也端著另一個食盤,一並放在案幾上,季漣笑道:“寡人明天就要啟程去金陵了,恐怕要好幾個月才能回來,今晚……你就陪寡人一起用膳吧。”

江淑瑤一時愣住,不知季漣怎麽突然有此轉變,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忙拭了淚,又去洗了臉,歡歡喜喜的過來坐下陪季漣一起吃。季漣又揮手叫小王公公和小菊一起坐下,小菊直道不敢,小王公公並未怎樣推辭便坐下了,江淑瑤甚是驚訝,又不好開口問,小王公公見江淑瑤臉上的訝色,忙又站了起來。

季漣笑著讓小王公公坐下,道:“寡人和……私下裏講這麽多規矩做什麽,還不都是一家人麽,一起坐下吃吧。”他本來心裏想的是,從明輝殿到宜春殿,玦兒和他,就常讓高嬤嬤、髻兒和小王公公一同上桌吃飯的。

江淑瑤見他對太監和宮女都如此客氣,想著嫁過來之前就聽人說他為人和氣,原來是真的,隻是之前對自己冷言冷語罷了。那時他必是嫌自己攪了他和孫小姐的好事,現在見他又對自己轉了顏色,心中早已軟了,又要掉下淚來。

晚膳的時候季漣並未再多言,隻是低頭吃飯,江淑瑤心裏不停地翻騰,一雙秀目隻是望著他,生怕錯過他看自己的每一個眼神,又想季漣既然和那孫小姐認識了很多年,感情深厚也是分所應當,自己願該賢惠些,多學學張皇後平日照顧後宮嬪妃的樣子。

用完膳,江淑瑤便斟酌道:“殿下……”,季漣笑道:“有什麽話你就說吧,寡人這些日子冷落了你,也是一時心裏賭氣,你別放在心上。”

江淑瑤聽了這話臉上一紅,低頭不欲人看見,又道:“妾身前幾日進宮,才聽說殿下,殿下以前就和先帝養在宮裏的孫小姐交好;殿下要是願意,何不接了孫小姐來東宮同住?妾身……淑瑤定會同孫小姐一起……盡心竭力伺候殿下……”說完又有些惴惴,不敢抬頭去看他的臉色。

季漣聽了這話,皺了皺眉,半晌才問道:“你果真如此想?”

江淑瑤以為季漣不能盡信自己,忙道:“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孫小姐和殿下也算是青梅竹馬,淑瑤才是後來,隻因癡長兩歲……空占了這正室的名分,一直也不能讓殿下滿意……隻要那孫小姐不嫌淑瑤愚笨,淑瑤願和孫小姐效仿娥皇女英,不論大小,一起……一起服侍殿下……”,說到最後,臉上又有些羞色。

季漣沒曾想她突然冒出這樣一番話,愣了半晌,想起那年自己不過隨意和兩個宮女調情,玦兒看到了便哭得死去活來,還有這些日子玦兒說起父親納妾的事情時臉上忿恨的樣子,胸口止不住的悶痛起來,歎道:“此事休要再提了。”

江淑瑤見他這個樣子,便不敢再提孫小姐三字,隻是叮囑他一路小心,又盼他能改口讓自己隨他一起去金陵,季漣隻是和顏悅色的囑她自己不在時,多進宮探望父皇母後,又說父皇身體不好,要她多照料一二。

江淑瑤見他這樣說,隻好應承了,季漣閉目靠在太師椅上,道:“要是在宮裏,聽見些閑言閑語,不要去理會她們,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你……安心等我回來就是。”

江淑瑤想——他定是說宮裏人私下議論他和孫小姐的事情,忙又答應了。

季漣又道:“你來了東宮以後,寡人從未送過你什麽。”

江淑瑤忙稱不敢,又說自己並不介意這些,隻要殿下順心一切皆好等等。

季漣笑道:“寡人已讓尚衣局的貝公公照你的身材做了幾套新衣,過幾日就會送過來給你。還有一些首飾,也是宮裏的一些賞賜,我已讓人拿過來了。”小王公公立在旁邊,從袖中掏出一個小錦囊,季漣打開來倒在案幾上,是一對珍珠墜耳環、一根銀製鏤花鏈子和一對翡翠手鐲。

自高祖以來,宮中凡事崇尚簡樸,妃嬪們的頭上往往也隻戴兩三樣頭飾而已,這些首飾雖不是什麽稀罕物件,倒也難為季漣特地送來。江淑瑤一時間不知說什麽好了,又見此時天色已晚,耳根不免有些發紅,低聲道:“殿下……殿下今晚……”,季漣睜眼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小王公公和小菊一眼,二人忙知趣的退了出去,又吩咐外人不要再進來打擾太子和太子妃。江淑瑤見小王公公和小菊都掩門退了去,臉上更紅了,正思忖著開口說點什麽,季漣卻道:“寡人也有些累了,今日還是在你這的書房歇了吧。”

江淑瑤一時心一沉,臉上頗有些失望,有些失神的望著季漣,季漣微微一笑:“來日方長,淑瑤……你不會怪寡人吧?”

江淑瑤想著他今日肯來看自己,陪自己說話,已是自己盼了不知多久的恩寵,又想著他這幾日確實勞累,一時接受不到自己也是正常,他也說了來日方長……想到這裏臉上又有些發熱,忙到書房去給季漣整理床鋪,季漣隻是倚在書房門口,微笑著看她忙來忙去。

江淑瑤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她本來就是個千金小姐,做這些事情笨手笨腳也是正常,這時又怕他笑話,匆匆鋪好就低語幾句掩門退了出去。

二月初七,太子季漣代天子巡幸金陵,永宣帝率群臣送季漣至灞橋,永宣帝親自折柳相送。

按照行程,季漣一路將先至東都洛陽,再至素有九省通衢之稱的武昌,再沿水路直至金陵。

季漣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出過長安了,準確的說,他從永安九年出世,永安十年永宣帝派人把他從金陵送到長安去給永昌帝過目賜名後,除了偶爾跟著永昌帝出去秋狩,或是北征的時候帶著他見識,此外就再也沒有出去過了。

上一次,據說也是走水路至武昌,再到東都洛陽,然後是西都長安。那一次他尚在繈褓之中,對一路的風光已沒有任何印象了。

初十的晚上,行至東都洛陽,這時春寒尚未完,名動天下的洛陽牡丹還沒有開全,富貴景象初現端倪而已,季漣在洛陽官員的陪同下檢視周邊的農桑事務。

季漣一路並不著急趕路,卻也走的不慢,並沒有停下來遊山玩水,每至一處便在當地驛館遣使回宮報信簡短的匯報行程,並問父皇、母後及太子妃安好。

二月十三到了武昌,兩湖的左右布政使忙殷勤接待,帶著季漣去遊黃鶴樓。季漣站在黃鶴樓頂,俯視長江,想起皇爺爺跟自己講故事時,說起曾在武昌有一場激戰。當時永昌帝因大意幾乎在武昌喪身,得飛光國師冒死相救才得以脫難,拿下武昌之後,天下的形勢才陡然為之一變,形成二分的局麵。

從此往上,蜀中的鹽井,關乎中原民生,往下的蘇杭,掌握著全國一大半的絲綢棉麻等布料的來源;從蘇皖往上,齊魯之地控製著鐵器的主要來源。季漣看著樓下的滾滾江水在心裏歎道,這長江沿線,果然是國計民生之所係。

季漣一麵同兩湖布政司的官員們攀談,一麵打探著這兩湖一帶的名人軼士,曆來總有一些人喜歡搞一些清高的名堂不願意入仕,又或者有報效朝廷之心卻被一些事情無意中斷了入仕之路。左右布政使向他介紹了一些在兩湖之地一些昔日顯赫而後沒落了的世家子弟,還有一些少有賢名而鬱鬱不得誌的文人,或是傳遍州府的行為怪異無端的人等等。

柳心瓴在一旁一一暗記下,回驛館之後便派人去訪查;第二日,藩地在荊襄一帶的襄王枟也來了武昌,雖然在輩份上,襄王枟還是季漣的叔父,但是從永昌帝在時,他就並不得寵——而且不得寵的程度,遠甚於自己的父皇。自己的父皇隻是在和五皇叔櫟之間,得不到父親的偏愛,魯王析因生母是寧貴妃的原因偶爾得到永昌帝的眷顧,而剩下的這個兒子,永昌帝似乎壓根就沒正眼瞧過。

襄王枟到了之後,季漣便轉交了父皇臨行前托他送給襄王枟的諸多禮品,其中主要是藥材補品,當年皖王櫟跟著永昌帝去靖難,襄王枟和魯王析都隨永宣帝在金陵留守,襄王枟似乎從小身體就很弱,永宣帝常年都對他照顧有加。因此見季漣來了,襄王枟也十分高興,再見大哥竟然還記著自己的身體,不由得感激涕零,私下裏又提醒他過贛皖一帶時千萬小心那裏的流寇。

季漣心中暗自冷笑,流寇,前朝的流寇,都喜歡打著自己是什麽皇族支脈的旗號,如今竟反了過來,堂堂一個藩王,竟然要打著流寇的旗號來為非作歹,可見自己這位五皇叔的腦袋裏,實在是草包得很。

季漣便笑著向襄王枟道:“唉,其實江南一帶一向頗為富庶,皇爺爺和父皇常教導侄兒,說是若老百姓都有飯吃,便不會造反,這贛皖一帶,雖說比起蘇浙是窮了一些,但也不至於到落草為寇的地步啊。”

襄王枟幹笑道:“這個,叔叔也不是很清楚,贛皖兩地並不是叔叔的轄地,怎好伸手管他人的事呢?叔叔也是聽得下屬報告,說這一帶往來的商旅,常遭襲擊,輕則被搶去所帶的盤纏輜旅,重則喪命,唉。”

季漣笑道:“還是四叔這裏好,聽說荊襄一帶,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都是叔叔管製有方啊。”

襄王枟心想,管製有方又如何,不過是彈丸之地,每年都是照樣納稅,笑道:“不過是個小地方,管起來也容易一些。”

季漣笑道:“四叔這話太謙虛了一些,父皇以前曾給侄兒講過一個故事,說古時有一個人在鄉下遊手好閑,常常被人看不起,說他無所事事。可是有一次村子裏要分肉,大家不知道怎麽分合適,這個人就自告奮勇去幫忙,分配之後,村裏的人都很服氣,沒有一個不滿的,於是有人誇獎他。結果這個人說,就算讓我掌管天下,也和在這裏給大家分肉,沒有什麽區別。”

襄王枟笑道:“這個鄉下人,也敢說這樣的大話。”

季漣笑道:“叔叔可別小瞧這個鄉下人喲,父皇說,後來這個人官至宰相,果然政治清明,也並沒有什麽人對他的管理有何不滿。”

襄王枟愣道:“果真如此麽?這不知是哪一朝的先賢?”

季漣笑道:“侄兒也並沒有從書上看到過這個故事,隻是父皇如此教導侄兒罷了。”

襄王枟道:“皇兄的話,總是有道理的。”

季漣又歎道:“可惜有的人,連給鄰裏分肉這樣的事情都做不好,卻妄想掌管天下,唉。”

襄王枟隻是隨意岔開話題,季漣又道:“侄兒此去,還要想法子疏通蘇浙一帶的運河,主要是錢塘和秦淮兩個地方,四叔這裏可有什麽好的治水的人才,推薦給侄兒一二?”

襄王枟道:“叔叔這裏人窮地偏,哪裏有這樣的人才,侄兒你看中了什麽,隻管開口就是。”

季漣笑道:“難怪父皇總要侄兒向四叔學著點呢,要是九江附近四叔能分憂一二,父皇隻怕也不會如此憂心了。”

襄王枟愣道:“皇兄……皇兄果真如此想麽?”

季漣笑道:“可惜現下也沒有法子啊,到底也是一家人,侄兒總不能去和五叔說,你這裏管得不好,讓四叔來替你管管吧”,說著嘿嘿幹笑兩聲。

襄王枟思忖半晌,道:“人說長兄如父,你父皇這許多年來的恩情,四叔從未敢忘啊。侄兒此去,有什麽要四叔幫忙的,捎人帶個信過來就成。”

季漣笑答:“隻怕到時候四叔肉痛,又舍不得。”

襄王枟道:“侄兒你都說了是一家人了,還有什麽舍不得的。”

季漣忙稱謝,第二天便送上去一個單子,說是想要幾個人去蘇浙協同梳理河道,襄王枟見他並沒有其他要求,下午便把人都給送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