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騎著竹馬來

第三十四章 塞外白鴻振翅起

玦兒見季漣一直猶豫不決的樣子,那就定然不是為顧首輔的父親死了而傷心,而是在猶豫要不要準顧首輔的丁憂,畢竟一旦同意,顧首輔就要回鄉三年,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季漣繼續道:“顧首輔若是走了,繼任首輔的便是胡如誨,胡大人為人太忠厚老實,平時一貫是個老好人——現下好多事情我都還沒鎮住,有顧首輔替我壓著我也能慢慢了解情況;若顧首輔一下走了,胡大人隻怕鎮不住這些人。”

玦兒奇道:“之前你不是說顧首輔走了接任的就是柳先生麽?”

季漣笑道:“這你就不懂了,顧首輔若卸任了,顧首輔門下的門生,以柳先生最為得意,那麽那些門生自然是聽柳先生的;但是鳳台閣裏誰做首輔,卻是論資排輩的,一二三四五這樣的排下來,除非前麵的人死了、辭官了或被罷黜了,否則就升不上去。所以柳先生要做首輔,那還早得很,好在柳先生還年輕,足夠等到前麵幾個人歸田呢。”

玦兒想了想,問道:“那——胡大人要是在鳳台閣壓製不住其他大人,卻會怎樣?”

季漣歎道:“其他人倒也好說,胡大人雖是個和稀泥的,卻凡事唯顧首輔馬首是瞻;胡大人之後的花四娘花大人卻是一個頂頑固的老頭”,說到這位花大人,季漣有些咬牙切齒——去年就是他一力堅持江氏是先帝為他所娶,無言行偏差不可輕廢。玦兒聽了那花大人的名諱一時笑了出來:“怎麽還有這樣奇怪的名字?”

季漣笑道:“聽說這位花大人在家排行老四,他母親生他之前,連生了三個兒子,到他這裏極想要一個女兒,生他之前請了不少大夫、算卦的,都說是女兒,連閨名都取好了,誰知生下來又是一個兒子。花大人的爹娘自是十分失望,少不得去埋怨那些算卦先生,聽說有一個算卦先生卻說這個花大人不取一個女名恐怕將來難以養活……於是……”

玦兒聽了笑個不停,季漣等她笑完了才繼續道:“這花大人最是頑固,什麽都要搬出祖製來。去年去了一趟金陵,本朝開國不足百年,而金陵已生奢靡之風,豪族兼並、貪汙納賄之事比比皆是,我才覺著推行新政正是刻不容緩之事,誰知七略詔書才發下去,花四娘就跑出來唱反調,若沒了顧首輔,倒沒人能壓製得了他。”

玦兒皺了眉道:“可顧首輔的父親去了,顧首輔若是不回去,豈不是讓天下人說他不孝?”

季漣點點頭道:“顧首輔要是就此回鄉去——倒也未必全是壞事,眼下正值京官考察的末期,正想著要換些人上來,可我看中的人,多多少少都和顧首輔有些關聯,要真是這麽大動靜——倒讓外人覺著是顧首輔結黨了。可眼下才頒了新政的詔書,烏台那群人正鬧著呢,有顧首輔在的時候好歹還能撥弄幾分……”

玦兒聽了這話方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提拔顧安銘的門生,又不想形成滿朝皆顧氏門生的局麵;趁著眼下他要丁憂的時候,最適恰當不過;可是若顧安銘就此回鄉,胡如誨太過軟弱又無法製衡那個叫花四娘的,對他自己才推行的新政極是不利;也許可以盡快培植柳先生,可鳳台閣的規矩也不是他現在能改的,此時不好多生事端……

看她這樣煩心,玦兒又不好說什麽,隻好擱下墨,來給他捏肩,季漣想了一氣,仍無良策,便一把把她拉到懷裏,調笑道:“管他誰結黨呢,隻要多幹點事讓我清閑幾天就好了。”

玦兒嗤的一笑,拿腔拿調的笑他:“阿季哥哥以前的願望,可不是效仿皇爺爺做一個曠古明君麽?怎麽現在倒偷起懶來了?”

季漣搖頭笑道:“以前覺得這是一件挺容易的事,現在發現不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麽?”

玦兒刮著他的臉頰笑道:“皇爺爺要是知道你把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詞用在這個上麵,隻怕在地下都要說你不肖子孫呢。”

季漣笑了笑,伸手把顧安銘請丁憂的折子放到一邊,接著看下麵的,有些不是很緊要的折子,他便磨了玦兒要她幫忙批注。玦兒從小在家有教書先生教著寫字,進宮後多半是季漣教的,二人臨的帖子均是一樣的,字跡上早有七八分相似,玦兒惦著師太之前的叮囑,還有後宮裏鐵牌金字的祖訓,隻是不依。

季漣見她總是不肯,笑著把一管蒙溪筆放到她手中,自己握著她的手,蘸了朱墨去批注,玦兒怕再不依壞了折子,隻好由他,等一道折子批完,問道:“高祖陛下立有組訓,後宮和宦官是不得幹政的,這要是傳了出去,我這一條小命立時就沒有了。”

季漣嗤了一聲道:“這種話你也信?高祖陛下就是和周皇後一起打得天下,周皇後幹的政還少了?高祖陛下立這個鐵訓,無非是因為前朝亡國時,外戚和宦官交替專權——可是前朝的開國皇帝,也曾立有這樣的祖訓,那又如何?皇(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ар.1.(1.m.文.學網)

爺爺登基之後,有不少事情也是皇祖母勸下來的,卻並沒有言官說過一句不是——可見這種事,一味的靠祖訓是防不住的”,說著捏著她的小臉蛋笑道:“大禹治水,講求疏導而不是堵塞,可見好好的**那能幹政的人才是良方。”

玦兒點點頭道:“你說的也有道理,前朝的文太後,輔佐幼主,一直是為人所稱讚的;再往前了說,就這紙張的改良也是宮中的公公嚐試出來的。”想起師太以前要她少參與政事,無非也是怕她鋒芒畢露,授人以柄,隻是她早已站在這宮中的浪尖上,想要明哲保身又是何其難也。

季漣笑道:“你既然知道這樣的道理,每次又推三阻四的?”

玦兒想了想,便道:“你這樣公然說祖宗的不是,可不是為人子孫的道理。”

季漣輕笑一聲:“可高祖陛下的好多政令,皇爺爺卻都改了過來啊。”想了一想又道:“曆朝以來,掌權的總逃不過外戚、宦官、權臣。前朝的文宗,懼怕子幼母壯,就臨死之前讓太子的母親殉葬,結果穆宗年幼,先是攝政的臣子獨攬朝政,後來穆宗為了奪權,又依賴於宦官,搞得烏煙瘴氣,前朝的衰敗,正是從穆宗開始——這一切不正是文宗埋下的因麽?其實哪裏有這麽麻煩,照我看外戚和宦官都不是最頭痛的,藩王和權臣才是……”

說到這裏,發現玦兒支了胳膊,認真的看著他,忙問:“你這麽看著我做什麽?”

玦兒抿嘴笑道:“聽先生講課不是應該認真一些麽?”

季漣哭笑不得的看著她,想起一事,便問道:“你師傅不是頂厲害的麽?她托你給我的那幾本書,每次看都有新的得益——你怎麽也不跟著學點?”

玦兒蹙眉笑道:“師傅說我愛學什麽就學什麽,我先前不大愛看這個,覺著麻煩,師傅就依著我啊。再說我就是學了,也不能去考個舉人玩啊,你倒是常和柳先生說這些事情,可是我又出不去,又沒什麽事讓我做,我學來做什麽?”

季漣笑道:“現在不就有用了麽?累壞了我,你又有什麽好處?”

玦兒白了他一眼,拿過下麵的折子遞給他,埋怨道:“你每次都是這樣,批一個折子就要閑扯半天,所以才說累。”

季漣一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樣子,笑嘻嘻的接過那個折子,看著看著笑容就又褪了,玦兒見他掛著一副苦臉,看了半天後又把旁邊的一個冊子拿過來翻了半天,最後喪氣的將兩樣東西都放在案上。季漣抬頭看見玦兒正盯著他,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半天,最後拉了玦兒的雙手問道:“我要是去打仗了,你可怎麽辦?”

玦兒吃了一驚,問道:“五叔不是已經被你軟禁了麽?又有哪裏出了事麽?”

季漣指指那道折子:“自己看吧。”玦兒拿起來一看,是平城府送來的折子,說是突厥自前年老可汗死了之後,各個部落混戰了一番,年初選出了新的可汗,乃是白鴻部的阿史那攝圖,是上一任可汗的侄孫,年三十,最近對平城府周邊偶有騷擾,因此向朝廷請示是否要出兵警示。

前朝鼎盛之時,突厥會盟推舉可汗之後,都會向中原朝廷知會一聲,由朝廷派使者傳敕令之後才能正式接任可汗之位,以示對天朝之尊敬。然而前朝衰微之後,中原群雄並起,高祖一統中原十六國之間,突厥便屢屢派兵騷擾邊境,永昌帝在位期間還曾親征突厥,然而適時百業待舉,朝廷並無對突厥大規模作戰的基礎,突厥也並未大舉南下,是以雙方偶爾對壘,卻無礙大局。

玦兒看了這折子,寫的甚是簡略,想著這幾十年來邊境並不曾安寧過,便問道:“不是說隻是騷擾平城府周邊麽?突厥騷擾平城府周邊也不是這一兩年的事了,不至於就要親征了吧?”

季漣苦笑道:“你是沒看以前的折子和關於突厥的密報,自然不知道事情始末。突厥的上一個可汗叫阿史那術術兒,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好戰的,先前的可汗是他的哥哥,被他殺了奪的位,他哥哥有三個兒子,都在他篡位時被殺了,其中的大兒子當時留下一個遺腹子,發現之後術術兒本來也是要斬草除根的,誰知正逢上阿史那術術兒的可敦——就是他的正妻得了重病,術術兒和他的可敦是結發夫妻,頗有幾分情意,術術兒請了不少郎中去看,都沒能看出什麽來,後來不知道是個什麽人跟他說要效仿我們漢人,大赦囚徒來給他的可敦積德。術術兒正是病急亂投醫,竟然放過了他的侄媳。”

玦兒笑道:“這麽說來那個術術兒還真是個重情義的呢。”

季漣哂道:“重情義又怎麽會殺了自己的哥哥?更奇怪的是,術術兒這個侄媳生產之後,他的可敦的病就好了,術術兒由是開始寵愛這個侄孫,親自給他取了名叫攝圖,並過繼到自己大兒子的名下。後來攝圖長大了,術術兒又親自教他騎射,突厥那邊各個部落常常有內亂,術術兒帶著攝圖平了好些叛亂,那攝圖也是爭氣,傳聞從十四歲開始,十幾年內未嚐敗績。”

玦兒瞪大了眼睛,道:“有這麽厲害的人?咱們自古以來都沒有常勝將軍呢。”

季漣點點頭:“是啊,而且他二十多年一直都老老實實的,從未有半點對術術兒不敬之處,術術兒統一突厥各部之後,就開始封賞自己的兒子和有功之臣,其中就包括這個攝圖。當時就有人勸術術兒,說攝圖的父親和祖父都是被他殺的,恐怕是養虎為患。術術兒卻不聽,執意要給攝圖一塊地,讓他做一個部落的首領,還給他尋了一門親事,那一年攝圖二十四歲。”

玦兒掰著指頭算了算:“那就是永昌十三年的時候?”

季漣道:“是啊,那一年你才十歲呢。往後的幾年,突厥最大的幾個部落,都在術術兒的幾個兒子和攝圖的治下,術術兒也老了,打仗也打累了,就向皇爺爺請求開放邊境貿易。他們想要我們這邊的絲綢、茶葉,我們從他們那裏買些牛羊”,說到這裏季漣笑了笑,“有時還偷偷的買些好的種馬過來,皇爺爺說突厥那邊的馬比我們養得好。”

“再後來幾年,術術兒的幾個兒子漸漸的互相不滿起來——這事現在想起來,恐怕有很多也是攝圖在其中挑撥。術術兒一共有五個兒子,術術兒最偏愛的就是大兒子和小兒子,大兒子是他之前那個可敦生的,小兒子是他的可敦死後最寵愛的小妾生的”,說到這裏季漣笑笑,“怎麽好像天下的父母都會偏愛小兒子呢——最先不和的就是小兒子和二兒子,術術兒就派了自己的大兒子,也就是攝圖的養父去調停,也不知道攝圖跟著是怎麽調停的,術術兒的二兒子和小兒子當年就幹了一仗,結果兩敗俱傷。你笑什麽?”季漣正在盡量簡明扼要的給玦兒講解突厥的局勢,卻看到玦兒隻是望著他笑。

“我在想那個攝圖也挺聰明的啊,跟你小時候一樣呢。”

季漣沒好氣的道:“哪兒跟哪兒呢?這之後術術兒的大兒子和攝圖瓜分了二兒子的地盤,然後又安穩了兩年,術術兒墜馬死了。”玦兒點頭道:“我怎麽記得前年你好像跟我說過這事?”

季漣點頭道:“是啊,那時術術兒並未立下遺囑,所以剩下的四個兒子為了爭奪汗位,就互相打起來了。這一打就是兩年呢——那次我便仔細查閱了平城府曆年來關於突厥的奏報,想著正是把突厥徹底趕出漠北,永絕邊境後患的好時機,誰知被父皇狠狠教訓了一頓。那兩年因為突厥內亂,父皇怕有牧民不堪內亂,湧向中原,所以又關閉了邊境的貿易。”

“後來我才知道,父皇不想開戰的另一個原因,是朝中實在沒有大將了。先前跟著皇爺爺打天下的武將,早已歸田,在金陵養老了,少有的幾個將才,也在滇藏邊境鎮守南疆,實在是沒有人能擔負起這以舉國之力驅逐突厥的重任——嗯,接著說術術兒的幾個兒子,他們打了兩年,也都有些受不住了,今天你贏明天我贏的,也沒誰多占幾塊地,倒是內耗不少,於是就決定所有的部落舉行會盟,由所有部落的首領來投票決定可汗歸屬。”

季漣歎了口氣,道:“攝圖的聰明之處就在於他兩年內從未參與內亂,表麵上他一直號稱支持他的養父,暗地裏四處趁火打劫了一番。於是他的養父也想當然的認為自己手中有兩個最大的部盟,奪得汗位自是不在話下,另外三個兒子也打累了,又想著大哥和攝圖的實力聯合起來確實最強,已經準備向大哥和談了,於是看起來,突厥的內亂就要結束了,推舉術術兒的大兒子為可汗,然後他順水推舟的讓幾個弟弟保有自己的領地,也就結了。”

說到這裏,季漣瞅了瞅玦兒,跟說書人賣關子一樣,卡住了問道:“你猜那攝圖後來是怎麽登上汗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