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變相

第60章

第60章

襄陽城外,鹿門山中,有一間隱秘的深宅大院,名喚鶴園。這裏本是蓬萊醫仙派的一處陸上據點,出來遊曆的醫仙們皆可以到此落腳。宅院坐落於被千百奇樹古木掩映的山穀內,常年彌漫著淡淡霧氣,偶見鹿影,時聞鶴啼。尋常人來到這附近便會被樹木無形中組成的陣法所迷,昏昏不得入。因此是一處十分神秘清幽的所在。

襄陽大亂時,顏非向他求助,他便帶著顏非和檀陽子的“屍體”移居此地。整個宅院的地下都幾乎被挖空了,存滿了人世間各式珍奇藥材,還有巨大的煉藥爐和一些奇形怪狀的裝置。

五天前,他剛剛成功地將顏非的人身轉變成煙霧的狀態,送伊去了地府。柳玉生一覺醒來,推開窗,一邊打著哈欠坐在窗口梳理著自己的長發,一邊隨手抓了把窗台的竹籃裏用草葉曬幹製成的餅喂給在他窗前晃悠的兩隻小鹿吃。他清澈的眼神微微流轉,似乎在漫不經心地想著什麽事情。

卻在此時,他的侍童天冬慌慌張張跑來,隔著窗對他說,“少主!那個青衣道士活了!”

柳玉生神色微微一變,“那顏公子呢?”

“顏公子他 您快去看看吧!”

柳玉生急忙披上一件外衣,推開門直奔西樓。猛然推開那保存著檀陽子身體的房間大門,便見那白發青衣的道人正坐在床邊,臉色蒼白,氣色很是不好。而**則彌漫著一片人形的霧氣,飄飄渺渺,不成形狀。

聽到響動,檀陽子忙轉頭看向他,立時大步走來,一把抓住柳玉生的手將他拉到床邊,全然失了以前見過的那種不動聲色的冷靜,一邊走一邊問道,“柳大夫,你既然能把他變成這樣,肯定也能把他變回原樣吧?”

柳玉生也沒有多說,徑直跟著他來到床邊。一眼看去,神色丕變,“怎麽會弄成這樣?他的人身也受了傷,而且還不輕。”

檀陽子道,“他被天庭的缽曇摩華打中了。你既然知道我之身份,也應該知道那是什麽東西吧?”

柳玉生瞥了他一眼,眼中滿滿的責備,“你怎麽也不知道護著他些?他可是個人類,比你們鬼脆弱多了。”

痛楚一點點啃食著檀陽子的內心,他沒有辯解,“你能救他嗎?”

“ 能,你先出去。”

檀陽子本不願離開,但是看見柳玉生神情堅決,便隻好退至屋外。柳玉生吩咐天冬去取一些東西來,然後便梆的一聲將門關上了。

檀陽子抱著自己的展業劍,就直直地站在廊下,眼睛望著關上的門扉,靜靜地等著,偶爾咳嗽兩聲。他的天地二魂消耗也不小,氣虛體弱,若不是阿黎多給的那顆藥丸吊著,此刻也不知道能不能保持清醒。

他就這樣一直等著,一站就是兩個時辰。天冬小心翼翼地湊過來,仰頭望著那神情肅穆的道人,“先生,隻怕還要一段時間呢,先去吃點東西吧。你都已經’昏迷’一個多月了。”

檀陽子看了他一眼,搖了一下頭,“不必。多謝。”

“你在這兒站著也無濟於事啊?”天冬有些擔心地看著他那沒有血色的嘴唇,如果不是看那道人搖搖欲墜一副隨時都要昏過去的模樣,他也不會鼓起勇氣來跟他說話,“你放心,我們公子可是新任蓬萊島主的大弟子,隻要是活著的東西沒有他救不了的。顏公子不會有事的。”

檀陽子微微低下頭,用平淡的聲音說,“如果他醒了,大概會想見我。”

天冬見怎麽勸都沒用,也就隻好去做自己的事了。

從清晨到日暮,檀陽子一動不動立在廊下。青衣被露水沾濕,被陽光蒸發,複又被夜間的霧氣浸透。在地獄裏和乾達在一起的往事一件一件在他腦海中徘徊。其實自己早就察覺到那尋香鬼和顏非有多麽相似,卻一直都拒絕去想那種可能性,反而還沉溺在顏非那魅惑的笑顏裏。其實本不能怪顏非的,是他自己鬼迷心竅,是他自己太貪圖那些逝去的東西。

他回憶起姑獲鳥洞裏那意亂情迷的夜晚,回想起兩人在王宮中貼身共舞,回想起顏非乖巧的樣子、吃醋的表情還有最後在地宮裏絕望的表情。

“師父,你想我死嗎?”

如果當時回答了該多好,告訴他不要死,師父不想你死。所以別做傻事。

無窮無盡的後悔如千萬毒蟲噬咬著他的心髒,細細密密的痛楚在血脈中蔓延。

在月上梢頭的時候,柳玉生終於開了門。望見那廊下如雕塑一般等待的道人,柳玉生歎了口氣,說道,“他已經沒事了,去看他吧。”

檀陽子站得久了,腳步有些僵硬發麻,不聽使喚。他扶著柱子試探著走了幾步,待那股異樣的酸麻感覺過去,才大步衝進屋內。

**的顏非已經恢複成了正常人類的形貌,那張白皙清透的麵容上,逐漸褪去青澀的麵容已經初見驚豔的雛形。他身上穿著剛剛換上的寢衣,蓋著厚厚的被褥,睡得還是如小時候那樣恬淡。檀陽子坐在床邊,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撫摸著顏非光潔的額頭,描摹著他修長的眼角。觸手的感覺實實在在,不再是之前那如煙霧一般虛無縹緲的狀態。

心中大石落地,卻仍舊繚繞著一層憂傷。

“他為什麽還不醒?”

柳玉生立在他身後,幽幽地說,“受了這麽重的傷,身體需要自我修複,自然要昏睡幾天。”

“幾天 這麽久嗎?”

柳玉生見他氣色也不好,便走到他身邊,伸出手來,“讓我給你把把脈。”

檀陽子看了他一眼,”不必了,我無事。”

“有事沒事是大夫說了算的。”

檀陽子便隻好將手腕遞給他。柳玉生的眉頭再一次緊皺起來,“看來這地獄的日子,果然是不好過的。你氣息這樣弱,到現在還醒著也是奇事了。是否有人給了你什麽靈藥?”

檀陽子點了一下頭。

“你需要休息,不然就算有靈丹妙藥也撐不了很久。”

“不必了。”

“他一時半會兒醒不了的。”

“ ”

見檀陽子沉默不語,麵上卻是巋然不動的堅持,柳玉生也有些氣結。這對師徒也真是奇怪,徒弟為了師父連地獄都願意下,師父為了徒弟也折騰成現在這樣子。什麽時候師徒關係已經緊密到互相為了對方都不要命的?

一連兩日,檀陽子不曾離開顏非床邊半步,困了也隻是趴在床邊假寐片刻。他話說的不多,天冬送飯菜來,也隻是吃很少的一點。他的表情時而顯出幾分焦急,但下一瞬卻又恢複平靜,什麽也看不出來了。

到第三天日暮的時候,檀陽子隱約知道,自己等不到顏非醒來了。

他請天冬拿來筆墨紙硯,寫了一封信。在信裏他告訴顏非,他要和他斷絕師徒關係,以後也不必再尋他了。

檀陽子希望這封信可以另顏非的心碎得徹底,就算恨自己也沒關係。隻有他離自己遠遠的,酆都才不會動他,他也不會再受這麽重的傷了。

其實檀陽子一直都希望,顏非可以像其他的男孩那樣平平安安長大,然後或是研習道法,或是考取功名,或是行俠仗義,或是當個普普通通的農夫,或是成為行走四海的商人,這都可以。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也習慣了顏非的陪伴,自私地將他拉到青紅無常這些陰森詭譎的亂事之中。

寫完了信,放入信封,細細地封好。他最後來到顏非床前,垂眸望著那追隨了自己十年的年輕人。

失去的感覺,不論經曆多少次,都還是這麽疼啊。

隻怕顏非醒來後,看到這封信,體會到的痛苦不會比自己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