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石

第2章 劫深淵 (2)

孟瑭正要拉開母親的手,那幾個人卻走了過來,其中一個胸膛上文著麒麟的光頭,故意將腦袋朝後仰去,兩個肩膀朝後一收,使上身骨骼發出“咯咯嘣嘣”的聲響來,“我他媽以為孟家人卷鋪蓋跑了個球的,原來還沒走啊……”

光頭揉著自己的耳朵,舌頭在嘴巴裏轉來轉去,一下頂著左腮幫,一下又頂著右腮幫,一步步地朝孟瑭跟前走來。孟瑭知道此人不是什麽善茬兒,但他並不怵,鼻孔裏噴出兩絲冷風,反倒笑出兩個大酒窩,準備迎上前去,看他光頭能耍出幾杆子花槍來。

母親見這陣勢不對勁,急忙站到了孟瑭前麵,轉過身來,擋住孟瑭,不讓孟瑭再前進半步。孟瑭伸手將一縷蓋住母親左眼的頭發,幫母親捋到了耳後,拍拍母親的膀子,示意母親:放心,沒事兒的……

光頭走過來,將左手搭在孟瑭肩膀上,捏了捏孟瑭的斜方肌和三角肌,“謔,夠壯實的嘛……”光頭伸出右手,做出握手的姿態,孟瑭也便伸手握住了。

“你就是孟瑭吧?地質學院的高材生,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二日出生,屬狗,O型血……對吧?”光頭一邊笑著炫耀自己對孟瑭的了如指掌,一邊暗暗地使勁,猛捏孟瑭的手。孟瑭笑著點點頭,也不去與光頭對捏,隻以笑容向對方示意:卯足了勁兒地捏吧,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可千萬別省著留著……

光頭感覺自己的手勁尚欠火候,便漸漸鬆了勁兒,“你父親對你寄予厚望,惟願你長大成人後,如玉一樣堅韌透明,不染雜質,於是為你取名單字一個‘瑭’……”

孟瑭下唇略略前突,極像父親的神情,下巴微微點了點。

光頭忽然鬆開了手,自顧自地鼓起掌來,“好好好!孟瑭兄弟渾身上下,果真是透著一種硬玉般的不俗氣質呀……”說到這裏,光頭忽然將嘴巴湊向了孟瑭的耳朵,壓低嗓音,陰陽怪氣地說:“你家老爺子雖說不在了,可他欠的債,你總該要認吧……”

孟瑭咬了咬牙根,太陽穴上凸起兩個小包,嘴裏吐出一個字——“認!”

光頭後退一步,使勁地咳嗽兩聲,高聲說:“父債子還,天經地義……”

光頭轉身對隨行的幾人說,“既然人家認,那就好辦,咱就先不要為難人家了,過上幾天,咱光過來取錢就是了!兄弟們,撤——”

一夥人走了幾步,光頭回過身來,“孟瑭兄弟,你剛剛回家,車馬勞頓,哥哥我也不好逼你太狠,但你自己也要抓點緊啊……”說著,朝孟瑭一拱手,“好自為之……”

孟瑭與母親進得家門,母親轉身將門上了反鎖,並趴在門縫上朝外看了很久,對孟瑭說,“那些人都是討債公司的,啥事兒都做得出來,咱惹不起的……那個光頭是他們的頭兒,是個亡命徒哩!聽說有一回,光頭去城北一家玉雕廠討債,玉雕廠老板雖說是外地人,但仗著自己有八個兒子,人多勢眾,根本不把光頭放在眼裏。光頭去討債時,八個兒子提出:如果光頭與他們一人碰一大碗酒,他們馬上就還錢。說著,便派人端來了幾個海碗……光頭一看,那海碗就跟大花盆似的,自己如果連喝八碗,怕是命都保不住了!光頭說,酒我喝不了那麽多,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就一人捅我一刀子,見點血,圖個樂子,捅完後,甭管我是死是活,你們隻要把錢給債主還了就成……八兄弟麵麵相覷,誰也不敢動手。光頭自己拔出一把匕首,二話不說,朝自己腿上、胳膊上捅去……八兄弟嚇得連連作揖,當場就把錢給還了……這事兒,在玉州傳了好久!”

孟瑭便問母親,到底欠外麵多少錢。母親歎著氣說,你爸當時為了掙回孟家玉行的名聲,把所有家底兒,都賠給那些上門索賠的客戶了,還填不全那黑窟窿,隻得四處借錢,攏共借了200萬……他人剛一走,債主們就趕著趟兒地來討債,可咱家就是拿不出錢來了呀……

說到這裏,母親忽然不說了,卻抬手扇自己的耳光,一左一右,扇得“砰砰”作響……孟瑭一把抱住母親,“媽,你這是幹啥呀……”

孟瑭將母親扶到沙發上,說:“媽,你別激動,我去給你倒杯水來……”

孟瑭拿著玻璃杯,去飲水機上接水,母親的身子又開始抖動著,抖得頭發淩亂不堪,並拚命地揮拳,使勁地打著沙發扶手,接著,連腦袋也朝沙發扶手上撞……

孟瑭一步衝過來,緊緊地將母親抱在懷裏……孟瑭的眼淚,一顆顆地砸在母親的耳朵上、脖子上,“媽……我爸已經不在了,你這又是何必呢?”

母親見兒子在流淚,自己的眼淚,再也止不住,趴在孟瑭懷裏,哭得撕心裂肺……

“瑭兒……瑭兒呀,是我害死了你爸……是我呀……”

母親哭了一陣,哭聲漸漸低了,弱了,後來竟在孟瑭的懷裏睡著了。

孟瑭將母親抱到臥室,用熱毛巾為母親擦了臉,替母親蓋好被子,輕輕地關上了門……

孟瑭回到客廳,一抬頭,瞥見了父母照的婚紗藝術照。前些年,玉州流行照婚紗藝術照,母親硬拉著父親,去照了一套。相框中,父親身著金色的禮服,紮著金色的領結,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而母親則戴著一副長長卷卷的咖啡色假發,潔白的婚紗,有著十分誇張的裙擺,宛如一朵盛放的白蓮花。母親斜斜靠著父親的肩,頭朝一側微微偏去,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父親的一隻胳膊,環住母親的腰,右腿彎曲著,腳尖朝地,與左腿形成一個三角形,顯得瀟灑帥氣……

父母相濡以沫幾十年,雖說也常有吵架拌嘴,但大多都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每次吵架,父親總是先認錯服軟,哄得母親開心!因而,母親曾開玩笑說,她與父親是越吵越恩愛了,但每回都吵得不夠凶,所以恩愛指數也還不夠,將來得空,要好好地大吵特吵呢……可是,在孟瑭的記憶中,父母從來沒有大吵過。

而現在,父親去了,母親為何說是她害死了父親呢?在她心中,父親就是一切,她怎麽可能去害父親呢?

孟瑭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想:也許,父母都有什麽苦衷吧!

這天晚上,直到天光漸亮,孟瑭才慢慢睡著了……

第二日清晨,孟瑭在半夢半醒中,忽然聽見母親在喊:“瑭兒,快起床,你郭伯伯來了……”

孟瑭起床,來到客廳,見是父親的朋友、玉州鼎鼎有名的賭石大王郭寶川來了。

郭寶川梳著大背頭,身穿一件白色真絲竹葉圖形的唐裝,手拿一把與諸葛孔明相似的鵝毛扇,笑容滿麵地對孟瑭說:“孟瑭,郭伯伯好久都沒看見你了啊……聽說你憑兩條腿,把大半個中國都跑遍了……嗯,確實是比以前更壯實了,也黑了些……”郭寶川上下打量著孟瑭,鵝毛扇悠悠地搖著,“怎麽樣,談女朋友了嗎?要不要郭伯伯啥時候給你介紹一個?”

母親將洗好的葡萄端了過來,招呼了郭寶川,便坐在沙發上歎著氣。

郭寶川用鵝毛扇猛一拍自己胖得起褶子的後腦勺,“哎呀,我光顧著說話了,快把正事兒都忘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條,說:“我這兒也有一張孟夏兄弟的借據,錢不多,10萬塊……”說著,他將借據朝孟瑭遞來。

孟瑭深吸了一口氣,胸膛立時鼓了起來,但還是伸手將借據接住了。

“千萬別誤會,我不是來要錢的。我知道,孟夏兄弟這一走,你們母子二人也怪不容易的……聽說最近有些人老是來你們孟家,加楔子,湊熱鬧,看笑話,逼著喊著要你們還債!這……這簡直就是小人所為嘛!”

郭寶川從腳下拖出一個皮箱,一邊開皮箱的蓋子,一邊說:“我此次來的意思是,那10萬元,我不急著要,你們啥時候手頭寬裕,就啥時候給。另外呢,我帶來了30萬元現金,雖說是杯水車薪,但能幫一點是一點嘛……你們也知道,我的賭石俱樂部馬上要竣工開業了,花錢就跟嗑瓜子似的……”

郭寶川從皮箱裏取出了30萬現金,朝孟瑭推去。

母親眼裏含著淚光,“郭大哥,這……這讓我說啥好呀……我這心裏……”

孟瑭站起來,給郭寶川深深鞠了一躬……

有了這30萬,孟瑭看到了一絲希望,但距離200萬還有很大缺口。送走郭寶川,孟瑭問母親,所有親戚朋友,還有誰家能籌到錢?

母親唏噓不已,“你爸是外來戶,在玉州哪有親戚?至於朋友,除了你郭伯伯,其餘的都是人走茶涼的語氣……唉,世態炎涼這四個字,我算是體會清楚了……”

孟瑭決定去買一張本地的手機卡,聯係聯係自己的朋友,孟家如今到了這步田地,哪怕是電話費,該省也得省著點兒啊!

孟瑭買完手機卡,麵對電話薄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卻覺得怎麽也找不出一個能向其開口借錢的人。

這時,有人從後麵拍了孟瑭一下,孟瑭轉過身,居然是光頭。

光頭將胳膊搭在孟瑭肩膀上,顯出很親密的樣子,“孟瑭兄弟,打電話在聯係借錢的事兒吧?其實啊,你根本犯不著費那些麻纏勁,繞那麽大的圈子……你們家明明有一樣寶貝,莫說是200萬,就是十個200萬,一百個200萬,恐怕也能輕鬆搞定!可我就不明白:你們為何要端著個金飯碗,去舀那汙水溝裏的水解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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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瑭回到家中,將疑惑說於母親。母親聽了,沉默半響,對孟瑭說,“走,我帶你看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