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聞時代

第66章 晚安,爺爺

當你老了,世界上不管哪裏,你看起來總是異鄉。

——楚司令員

爺爺中風了。

幸虧搶救及時,總算脫離了生命危險,但是身體再也無法恢複到從前了,曾經健碩的雙腿走遍千山萬水,現在連床都下不去了。在醫院治療一個月後,楚天承把爺爺送到康複中心,接受康複訓練。

三個月後,老人借助拐杖可以行走了,他不願再在康複中心治療,執意要回家住,楚天承買了一套進口設備,又請了一位保健醫生,讓爺爺在家中進行康複訓練。為了方便照顧爺爺,他和袁琳也搬回去住了。他還讓簡雪去小柔家把“天天”帶回來,陪爺爺開心解悶。

雖然爺爺並沒有怪他,他依然無法減輕內心的愧疚和痛楚,為自己的魯莽和大意而懊悔不已。幸好這段時間公司運轉順利,讓他聊以**。

董事會已正式任命他為集團公司董事長、總經理,公司股票也已複盤,連日來持續上漲,一路衝到20元,方凱終於如願以償,但在楚天承勸說下,他一股也沒拋出,反進倉一百萬元,成為真愛傳媒大股東,由此進入董事會,成為楚天承的盟友。

楚天承通過股票置換的方式,進行再融資,並引入國內一家投資公司,收購路大維名下的股份,將他徹底趕出他一手創立的真愛集團。路大維時代結束了,進入楚天承時代,他終於坐上真愛集團第一把交椅,登上了權力的頂峰,享受到勝利的榮耀。而這一切,是以妹妹的生命為代價,還差點兒搭上爺爺的性命。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楚天承寧可放棄一切,讓時光倒轉,回到過去,可惜不能。人生的路千萬條,但歸根到底隻有一條——向前走,盡管他並不知道,前方有什麽在等待著他。

九月的藍城,已有些涼意,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楚天承匆匆趕回家,爺爺剛做完肢體訓練,坐在院中槐樹下休息,逗“天天”玩。昨夜下了一場雨,地上鋪滿落葉,一根樹枝被吹斷了,無力地懸在半空中,在秋風中輕輕搖曳。

楚天承停好車,“天天”跑了過來,衝著他歡快地搖尾巴。他沒心思逗它,俯身拍拍它的脖頸,“走吧,去那邊玩去。”

“爺爺,”他快步走過去,兩手搭在爺爺肩上,一邊按摩一邊道,“今天感覺好些嗎?”

“好多了,現在靠一隻拐杖就能走了。晚上我們喝點兒酒,慶祝一下。”爺爺爽朗地笑著,略帶自嘲的道,“對一個軍人來說,拐杖可不是好伴侶。”

“爺爺,您放心吧,用不了多久,另一隻拐杖您也會扔掉的。”楚天承安慰道。

爺爺轉過身,慈愛地看著他,“天承啊,我給你出個謎。什麽東西開始時是四條腿,後來是兩條腿,最後變成三條腿?”

楚天承知道謎底,但不願說出來,他望著滿頭花發、已是風燭殘年的爺爺,心中隱隱作痛,這一年的時間發生太多變故,令人欣慰的是他把路大維打敗了,可以告慰妹妹的在天之靈,也可以讓爺爺安心了,但是他並沒有感到多少勝利的喜悅,代之而來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和虛無感。

“爺爺,我猜不出來。”他搖搖頭道。

“就是人啊!你想,小時候我們手腳並用在地上爬,後來慢慢學會用兩條腿走路,等到老了走不動了,拄上拐杖,像我現在這樣,變成三條腿啦!”

“爺爺,您不老,您的腿一定會好的!”楚天承不無酸楚地說,俯下身,為爺爺按摩雙腿。

爺爺拍拍他的肩膀,“人都會老的,這是自然規律,誰也逃不過。上蒼已經很厚待我了,讓我活到這麽一大把年紀,我現在沒什麽奢望,隻希望親眼看到你做爸爸。男人隻有當了父親,才能真正成為男人。”

“爺爺,這怎麽是奢望呢,您很快就會看到您的重孫子啦。”楚天承滿懷欣喜地說。袁琳預產期還有一周,他終於能滿足爺爺的心願啦,這是他最為自豪和欣慰的事。

“哈哈,再有七天,我就可以見到重孫子啦。這幾天我要加強訓練,一定要扔掉拐杖,不能讓孩子看到我這副形象,我要給他留個好印象!”老人像個孩子似的興奮地道。

楚天承既高興又有些擔心,“爺爺,您別急,慢慢來,別說是拐杖,就是輪椅也擋不住您英雄的風采!”

“不行,我一定要站著迎接我們楚家第四代傳人!”老人自信而堅定地說,他緊握著天承的手,用命令的語氣道,“這段時間不許離開藍城,就是總理找你也不許走!你給我好好守在這,一定要親眼看著孩子出生,聽見沒?”

“遵命,爺爺!”楚天承“騰”的站起身,給爺爺行了個軍禮。

“好啦,進去看看你媳婦吧,你多陪陪她,不要總守著我這個孤老頭子。”

話音剛落,袁琳從小樓裏走了出來,正在一邊玩耍的“天天”,搖著尾巴向她奔去。

“天承,你回來了?”她兩手扶著腰,拖著笨重的身子向他們走來。

“小心,地滑,”楚天承上前扶住她,“你出來幹嗎?快回屋去。我和爺爺說會兒話。”

“屋裏太悶,我出來透透氣。”袁琳用腳輕輕推開正纏著她的“天天”,嗔怪道,“走,一邊玩去,我現在可沒時間理你,我要陪老公呢。”

“天天”失望地走開,跑到槐樹下,賭氣似的咬噬著那根被風吹斷、耷拉著的殘樹枝。

“喲,樹枝怎麽斷了?把它剪掉吧,別拌著人。”袁琳說。

“好,你在這別動。”楚天承走過去,抓住斷樹枝用力一掰,樹枝脫落下來,他甩手扔到院牆邊。

爺爺有些惋惜的望著樹幹上的斷痕,眼前浮現出天承、天愛小時候在樹下嬉鬧的情景,他們兄妹常在這捉迷藏,袁琳在外祖父家長大,與他們相隔一條街,也時常過來玩。

“天承,琳琳,記不記得你們小時候在樹下捉迷藏?等你們的兒子長大了,怕是沒這個福氣了。”老人感歎道。

因為城市改造,不老街已納入規劃,很快就要拆遷了,這棟承載著記憶的小紅樓,連同院中的老槐樹,都將不複存在,而負責開發承建的正是楚天承旗下的真愛地產。

“不會的,爺爺,”袁琳接過話道,“等拆遷時讓天承告訴他們,把這棵槐樹留著,將來寶寶長大了,我們還像現在這樣,全家人一起聚在樹下乘涼,聊天。”

“是啊,爺爺,您要是喜歡,我就留著它。”楚天承應諾道。

“這棵樹比我年齡還大,它陪伴了我半生,見證了你們成長,如果可以的話,就留下它吧,別把什麽都拆了。將來我不在了,讓它替我陪伴你們。”爺爺語氣沉緩地道,聲音帶著一種對歲月流逝的無奈和憂傷,“記得小時候,我家房前也有一棵樹,比這棵還高,有一次我淘氣爬上去搗鳥窩,不小心摔了下來,現在背上還有塊疤。”

“爺爺,等您身體康複了,我帶您回老家去看看吧。”楚天承愧疚地道,他早就想陪祖父回故鄉看看,可整天忙於工作,至今也未能成行。

“離開這麽多年,老家早就變樣了,回去怕也認不出來了。有句諺語說的好,當你老了,世界上不管哪裏,你看起來總是異鄉。”老人長噓口氣,有些感傷地道,“我有生之年怕是回不去了。”

“爺爺,不許這麽說,”袁琳拉起爺爺的手,指著他的掌紋道,“您看您的生命線多長,一定會長命百歲,親眼看著寶寶長大。對了,您給寶寶取好名字了嗎?”

“嗯,我正想和你們商量——”“不用商量,爺爺,您是咱家掌門人,大智者,您取的名字肯定好,一定會給寶寶帶來好運的。”袁琳乖巧地說。

爺爺豪爽地一笑,用長輩特有的憐愛口氣道:“琳琳呀,你這副伶牙俐齒,真應該去搞公關,當初就不該聽你外公的,學什麽財經!”

“爺爺,我外公您還不知道,他是個機會主義者,他說戰爭年代應該從軍,商業時代應該從商,所以非讓我學財經。還說將來讓寶寶學金融,去華爾街做資本大鱷。”

楚天承掃了她一眼,“寶寶將來做什麽,讓他自己選擇,隻要他喜歡就行,我們不要過多幹涉。對吧,爺爺?”

“對,不過外公說的也有道理,現在是和平年代,有戰爭也是局部的,何況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所以從軍不如從政,但從政又不如從商,因為戰爭的終極目的還是利益,現在各國大打經濟戰,貨幣——不是子彈——而將成為戰爭武器。”

“爺爺,您的意思是將來讓他從商?”

“不,”祖父搖搖頭,“權力和財富能帶來成就感,也能催生貪婪和,腐化人的心靈。我既不想他從政,也不願他經商,我希望他能潛心學習,鑽研學問,成為一名有創造力的學者,用他的才華和學識服務於社會,所以為他取一個‘學’字。而學習離不開思考,正如一位哲人所說,我思,故我在。人類之所以有別於動物,就在於有高級思維,故再取一個‘思’字,合起來就是——楚學思。”

“楚——學——思,”楚天承重複道,讚賞地點點頭,“很好,名字伴隨人一生,應該體現出生命的價值,就叫楚學思吧。”

“嗯,這個名字好,既儒雅又大氣。”袁琳也稱讚道。

寶寶名字取好了,楚天承很高興,連日來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了,“爺爺,今晚陪您喝幾杯,好好慶祝一下!”

爺孫倆邊聊邊喝,一瓶茅台快喝空了,袁琳攔著不讓再喝,天承知道爺爺的酒量,這點兒酒對他不算什麽,但考慮到他大病初愈,還是聽從妻子的話,把酒拿走了。

他酒量不如爺爺,此時已有幾分微醺,借著酒意,把悶在心裏多日的話說了出來。

“爺爺,最近感覺特別累,按說把路大維打敗了,勝者為王,我應該高興才是,可卻常常心煩,有一種虛無感,也不知是為什麽。”

爺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天承,你現在是船老大,掌管著一船人的身家性命,累是正常的,煩也正常。這麽大一艘船,得多少個部件,每個部件出了問題,都會影響係統運轉。身為掌舵者,能不累嗎?這就是你的命運,你必須承擔!”

楚天承皺起眉頭,他還想再喝點酒,但酒被袁琳拿走了,無奈,他掏出煙來,本來已經戒了,最近又揀起來,而且抽得很凶。

“煙這東西,能少抽還是少抽點兒。”爺爺勸道。

“嗯,我也不想多抽,最近壓力太大,我覺得自己好像成了孤家寡人,公司上百號人,一個說知心話的都沒有。現在除了您,也就剩這個——”他揚了揚手中的香煙,不無自嘲地道,“能和我交心啦。”

“嗬嗬,你現在明白,為什麽古代皇帝稱自己是‘寡人’了吧?高處不勝寒,位置越高,朋友越少,最後隻好與寂寞為伍。你選擇了權力,也就選擇了孤獨。記住,榮耀是王者的枷鎖,孤獨是王者的命運。”

楚天承緩緩吐出煙霧,深有感觸地說:“人的每一種身份都是自我綁架,唯有失去才是通向自由之途。我現在倒有點兒羨慕路大維,他是徹底解脫了!”

祖父若有所思地看看他,關切地問:“他現在做什麽呢?”

“前一陣去了歐洲,遊曆了一圈剛回來,聽說買了一艘船,準備周遊世界呢!”

“噢,自我放逐了,這樣倒好,我是擔心他放不下,還要卷土重來呀!”爺爺眼中閃過一絲憂慮。

“我覺得不會,哀莫大於心死!方凱是他最交心的朋友,馬可是他最信任的大將,結果都成了我的棋子,他是徹底寒心了。敗在敵人手裏,隻會身死,敗在自己人手裏,才會心死。”

“我覺得沒那麽簡單,路大維這個人,既有善良的一麵,也有嗜血的一麵,他這種人是不會輕易認輸的。你千萬不能大意,要時刻關注他的動向。”

“我知道了,爺爺。”

“方凱和馬可,你都要防著點兒,他們既然能背叛路大維,也就能背叛你。降軍永遠不可信!”

“放心吧,爺爺,我永遠不會把他們當自己人,我隻是用利益綁架他們,為我所用。我讓方凱進入董事會,隻是想利用他的資金,不會讓他參與公司管理。馬可我給了他一個地產項目,讓他全權負責,這是我承諾過他的。他早就想進入房地產,路大維始終壓著不放,他一直心懷不滿,妹妹出事後,他怕受牽連,怕路大維秋後算賬,找他麻煩,所以就投靠了我。這次扳倒路大維,他確實起了作用,我不會虧待他,但也不會重用他。可以讓他多賺些錢,但要削弱他手中的權。”

“嗯,你這麽做是對的。無論官場還是商場,最重要的是用對人,路大維這次就是敗在自己人手裏,你要以他為鑒,要用好人,用能人,用對人啊!”

楚天承點點頭,沉思片刻,帶著一絲猶疑的口吻道:“爺爺,我這麽對路大維,是不是太殘忍了,畢竟這艘船是他一手打造的。”

“是挺殘忍,但這就是生命的本質,每個生命都是以吞噬別的生命而存活,達爾文的進化論在生物界通行,對人類也一樣。永遠不要否定人的生物屬性。”祖父神色淡然地道。

“可人畢竟有別於動物,人有高級思維,有精神世界,所以人類有宗教,而動物沒有。宗教弘揚的是博愛,而不是互相殘殺。”楚天承爭辯道。

“那你說,什麽是精神?”祖父反問道。

“我覺得,精神是一種能量。”

“能量也是物質。你學過高等物理,應當知道能量守恒定律。宇宙的能量是固定的,不會增加,也不會減少,隻會轉移。轉移意味著改變,改變就是結構重組,必然產生陣痛,你可以形象地把它稱做痛能,是痛能維係著世界的運轉。”

“可是——”楚天承緊皺眉頭,困惑地道,“路大維畢竟花費了很多心血,傾注了太多感情——”

“這正是他的軟肋,”爺爺打斷他,指著他的前額道,“天承,你記住我說的話,這是多年出生入死得出的經驗,差不多就是真理——人都是死於感情,勝於理性。誰先動情誰先死!所以你一定要管理好自己的情感,不能讓它越位。”

楚天承就覺身上一陣發冷,他現在才理解爺爺為何給孩子取名學思,為何不讓他從政經商。官場和商場一樣,是和平年代的戰場,看不見硝煙,卻時刻有傷亡。他痛苦地低下頭,此生他是逃不掉了。

“天承,”祖父神色冷峻地看著他,“你知道,你的軟肋是什麽嗎?就是你對路大維心懷歉疚,一旦日後他反撲過來,你必敗無疑。這是我最擔心的呀!你要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你現在已經回不去了,隻能往前走。”

“我知道,爺爺,這些話悶在心裏難受,我隻能和你說說,男人也有脆弱期,你放心吧,我會扛過去的。”

“其實你不必太自責,我這不是袒護你,你就是不出手,路大維最終也會離開,你隻是起到催化劑的作用。”

“噢,為什麽?”

“打江山的人很難守江山,因為不是一套遊戲規則。創業者是在拓荒,在沒有路的地方走出路,靠的是**和野性;而管理者好比交警,把各個路段規劃好,靠的是經驗和理性。路大維適合創業,而你擅長管理,你取代他是大勢所趨,這隻是時間問題,而非是非問題。”

祖父一席長談,終於把他心底的疑團抹去。

已是午夜,天承還想再聊會,爺爺已顯出倦意,他怕爺爺身體吃不消,扶他去臥室休息。

祖父血脂高,今晚又喝了酒,楚天承有些不放心,“爺爺,我在這陪您睡吧。”

“不用,有‘天天’陪我就行了。你去陪琳琳吧,她身邊不能沒有人。”

“您要是感覺不舒服,撳鈴叫我。”他在爺爺床頭裝了電子報音器,以備應急用。

“好,你走吧,我累了,想好好睡一覺。”

“晚安,爺爺。”楚天承說,輕輕掩上門,他此時還不知道,這是爺爺此生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這位戎馬一生、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將軍在睡夢中瞌然長逝,享年86歲。誰也不知道臨終時刻他在想什麽,因為沒有人在身旁,最後守在他身旁的是“天天”。

從老人安詳的麵容看,他走的很安靜,沒有絲毫痛苦。

第二天,因爺爺離世而倍感哀痛的袁琳感到腹中一陣疼痛,被送進婦產醫院,經過十個小時的陣痛,產下一名男嬰。像所有新生兒一樣,楚學思哭喊著來到人世,他的聲音特別響亮,穿過產房,躍過樓頂,飄向遠處的天空……

楚天承把兒子的第一聲啼哭錄了下來,放在爺爺墓前,他堅信爺爺一定能聽到,他相信爺爺並沒有走——是他的召喚讓楚學思提前來到世間,他的精神將在楚學思身上流傳。

為了紀念爺爺,和去年九月離去的妹妹,楚天承為兒子取了個乳名——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