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玫瑰

第3章

蔓延,在她沒有回過神的一瞬就化成了灰燼。阿黛爾再也無法保持一貫的鎮定,踉蹌後退,靠坐在馬車上,臉色蒼白。

“公主?!”旁邊的侍女驚呼著過來查看。

“沒……沒事。”阿黛爾臉色青白,不想驚動旁人,隻是低聲喃喃。

重新挑開簾子。隻是短短一刹,外麵的棺木已經抬了過去,無數紙錢從空中飄落,然而已經不見了那個厲鬼的蹤影——她茫然的四顧,忽然又看到那一條巨蛇從不知何處冒了出來,仿佛剛吃飽了什麽,懶懶的逶迤著,潛入碧草深處。

她凝神看去,忽然發現那條大蛇的身上出現了一片新的鱗甲,鱗甲上花紋斑駁,依稀凝固著一張蒼白怨毒的臉——卻赫然是那個新生厲鬼的模樣!

阿黛爾怔怔看著這一片對她來說嶄新的大陸,不知道青青碧草之下到底隱藏著什麽可怕的、光怪陸離的事情。

“女神,請保佑我。”她握著頸中的神像喃喃低語,“讓我平安回到哥哥身邊。”

蒙蒙的春雨裏,黑甲劍士勒馬避在道旁,看著身側一行素衣白馬的送殯者號哭而過。

這一支送葬隊伍聲勢不大,隻不過寥寥數十人,其中多半是穿著素衣的族人和親友,竟無一位身穿官服的官員,和死者的顯赫身份頗不相稱——領頭的一對老人顯然是廢後孝端的父母、朝廷的前兵馬大元帥司馬彥和夫人徐氏。在蒙蒙春雨裏,這對曾位極人臣的夫婦捧著女兒的牌位,相攜而泣,顯得憔悴而淒苦。

羿勒馬道旁遠遠地看著,頭盔下的眼睛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不過是十年不見,昔年威震東陸的一代名將便已經憔悴如斯?那個曾經和公子楚一起統領大軍,造就大胤霸業的司馬大將軍,竟然已經成了朽木一樣的白發老人!

他默默握緊了韁繩,感覺心潮如湧,難以抑製。黑色長劍忽然發出了一陣的鳴動,他暗自一驚,迅速地抬起手,按住了肩後的長劍。

仿佛也感受到了什麽異常,悲痛中的老人霍然一驚,下意識地回首尋覓著背後忽然出現的洶湧殺機——然而那一列西域來的車隊佇立在雨裏,無數穿著盔甲的聖殿騎士靜靜守護著出嫁的公主,宛如一座座沉默的雕像,臉龐深陷在護頰後的陰影裏,竟是難分辯彼此。

是錯覺麽?為什麽那一瞬背後仿佛有刀兵過體的冷意,讓他有回到了許多年前戰場上的感覺?難道是此地的十萬亡靈,一同在此刻發出了詛咒?

白馬素衣的送殯隊伍漸漸遠去,送親的隊伍也已經開拔,而羿還站在那裏出神。

哀婉淒涼的挽歌彌漫在曾經有無數戰士倒下的古戰場上,東陸和西域的兩支隊伍在短暫的交錯後各奔東西:向著東方的是那一支送親的車隊;而向著落日方向的,是另一支送殯的隊伍——生死和哀榮在這一地點時間交錯,令人恍如夢寐。

東陸的春雨是纏綿而迷朦的,絲絲拂麵。龍首原的初春寂靜而蓬勃,大片淺淺的嫩綠之間點綴著無數細碎的嬌嫩野花——那些花是奇特的鮮紅色,一簇一簇的叢生著,遠看宛如血一樣鮮豔,四濺開來。

十年不見,是否,地下埋藏著的那些白骨,都開出了如此豔麗的花?

――――――――――――――――――――

蒙蒙春雨中,龍首原的深處佇立著一座小驛站。

自從十年前越國和大胤一戰之後,原本處於交界處的龍首原已經納入大胤版圖,而這座原本位於兩國交界處的驛站也失去了本來的作用,已經有多年未曾修葺,破舊不堪,牆上的金粉和朱紅紛紛剝落。

百無聊賴的老吏喝了酒,正在醺醺欲睡,卻聽到了門外忽然的喧囂聲。他不耐煩地嘟囔著,跌跌撞撞地出去開門。然而,一拉開門,他手裏的酒壺就落在了地上——

“西域翡冷翠公主入京和親,在此處暫住一晚。”一個身穿大紅色官服的胤國官員大步上前,命令,“若有怠慢,百死莫辭。”

“是,是!”老吏酒意醒了大半,磕頭如搗蒜。

“退下吧。”副使打著官腔冷冷道。

在退下去的瞬間,老吏瞥見了被侍女扶下車的西域貴族少女,麵紗下露出秀麗的下頷,雙唇嬌豔欲滴,盈盈欲語——隻是短短的一瞥,如驚鴻掠影,那絕世的容顏卻仿佛月光一樣奪去了人的心魂。

然而,那個聲勢顯赫的西域公主卻是非常容易伺候,既沒有對驛站裏粗陋的晚膳表示不滿,也沒有嫌棄此處的冷清破敗,在內室簡單地用餐後即告休息。

掌燭時分,蘇婭嬤嬤梳著她一頭長發,輕聲:“今日公主的舉動實在不是很妥當。”

“唉,嬤嬤,你是責怪我太過軟弱,會被東陸人看不起麽?”阿黛爾歎氣,“可是,你沒聽到麽?她在哭呀——那個皇後死得不甘心,所以靈魂一直不肯離開軀體,一路在哭呢。太可憐了。”

“噓……公主!”蘇婭嬤嬤連忙抓住了她的胳膊,低聲,“別說這樣的話!”

阿黛爾不甘:“我說的都是真的呀!”

“是的,我知道公主從小就不同尋常,”蘇婭嬤嬤安慰著少女,神色凝重,“隻是東陸對巫蠱之術深惡痛絕,孝端皇後便是以此罪名被趕出皇宮——公主要是再到處和人說看到了鬼魂,一定會被當作女巫引起大麻煩的。”

阿黛爾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嬤嬤歎了口氣,伸手抱住少女的肩膀:“所以,以後無論公主看到聽到什麽旁人見不到的,都請忍耐下來吧——收斂您的天賦,閉上您的眼睛,裝作最平常的樣子就可以了。”

老侍女的懷抱溫暖而潔淨,帶著某種類似母親的氣息。阿黛爾沉默了許久:“嬤嬤,謝謝你,我會記住的——我一定要努力活下來,等到哥哥來接我回去。”

“睡吧,公主。”嬤嬤輕聲囑咐。

“嗯。”她最後側過頭,看了一眼窗外——一片黑暗中,春雨還在無聲無息地下著,帶著料峭的寒意,冰冷而黑暗,仿佛隱藏著無數不安。

“放心,公主,羿會在外麵守著您。”知道她心裏想著什麽,嬤嬤為她戴上睡帽,“雖然公主看不見羿,但羿一定時時刻刻都在看著公主——您隻要這樣想,就會安心睡著了。”

阿黛爾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穿著睡袍鑽入了被褥裏。

“蘇美女神,請您保佑我和哥哥早日團聚。”纖細潔白的手握緊了頸上的項鏈,阿黛爾打開項鏈上鑲著藍寶石的盒蓋,看了一眼裏麵鑲嵌著的小小畫像,按在了心口上。

“神會保佑您的,阿黛爾公主,”嬤嬤輕輕道,“祈禱完了就睡吧。”

―――――――――――――――――――――

四、夢沼

羿站在窗外的黑暗裏,注視著那間房裏的燈火熄滅。

累了一天,公主終於入睡了。他在房間外的走廊下鋪開了那卷舊毯子,靠著門檻開始休息——這一個多月來護送公主遠赴東陸,片刻不敢懈怠。如今總算到了大胤境內,也可以鬆一口氣,好好睡一個安穩覺了。

然而,盡管疲倦已極,闔上眼睛許久,卻始終無法睡去。

——自從踏上東陸的土地之後,他就仿佛行走在連綿不斷的噩夢裏,沒有一刻不在經受著劇烈的煎熬。特別是今日,在龍首原上又和那一個老人狹路相逢——所有愈合已久的傷疤,忽然間就又被血淋淋的揭起。

舒駿……舒駿!

夜裏,仿佛有人在喚著這個名字,無數的影子在眼前晃動。

是誰?是誰在呼喚這個已經死去的名字?——有血的腥味彌漫在四周,如此刺鼻而熟悉。一具具屍體不停在眼前倒下,血從斷裂的脖子上流出,急急沁入地下。黑色的土地吸飽了人血,顯得肥沃而濕潤。

在黑色的沃土上,忽然有一簇簇的血紅色花朵破土而出,開得妖豔異常。

無數的聲音在耳畔喧囂,無數的影象在眼前晃動,時間和空間如風掠過,而他提劍站在血流成河的地麵中央,眼前隻有無窮無盡的血色,隻有無窮無盡的屍體——他瘋狂地揮劍,斬殺一切可以斬殺的人,仿佛一停下手、自己便會同樣化為屍體倒地腐爛。

然而,有一把刀忽然從背後悄悄伸過來,一刀就割斷了他的咽喉!

——這、這是哪裏?是龍首原的那一個雨夜,還是翡冷翠的大競技場?

............

“好吧,阿黛爾,我赦免這個角鬥士,作為給你的生日禮物——”一個威嚴的聲音在說,“過去,把手按在他頭頂,從此他就是你的奴隸。”

有一隻溫軟的小手按在了他的頭頂,顫顫的,膽怯的,帶著馥鬱的玫瑰香味。

他低下頭去看著血汗縱橫的競技場地麵——那個九歲的孩子站在血泊中,穿著鑲著碎鑽的露趾鏤金涼鞋,肌膚細膩潔白猶如綢緞,小小的指甲如同一朵朵粉紅色的桃花。

他俯下身去,枯裂的唇輕觸她的腳麵,留下了一個深紅色的血印。

她仿佛有點害怕,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怯怯地看著眼前滿身是血野獸般的男人:“我……我叫阿黛爾——你叫什麽?”

“咿……”他想要開口回答新主人的第一個問題,然而聲帶被那一刀嚴重毀損,喉嚨裏卻隻能發出破碎的音節。

“啊?怎麽,你不能說話麽?”那個小女孩歪著頭略顯失望的看他,遲疑了一下,忽地笑了:“那麽,我就叫你‘羿’吧!好不好?——聽嬤嬤說,這是東陸傳說裏的一個射落太陽的勇士的名字呢!”

很多年以後,他依然堅信,那是上天的旨意。

在那樣血腥的殺場上,在他即將放棄自己生命的刹那,是上天讓阿黛爾出現在了他的麵前——宛如在黑白兩色的荒涼廢墟上,憑空驟然開出了一朵鮮豔美麗的花。

隻要遠遠的看著,便能讓他支離破碎的心感到平靜。

——原來,背負深重苦難的人,畢竟需要一個救贖。

醒來的瞬間,回憶如潮水般卷來,他苦痛的闔上了眼,左頰上的刀傷微微抽搐。

舒駿……舒駿……

夜色深沉,露冷風寒。風裏仿佛遠遠傳來了無數呼喊,那些聲音是從地底下發出的,恍惚而慘烈,似乎不甘地呐喊,喚著一個魂魄的歸來。

他再也無法忍受,霍然睜開眼睛。

初春蒙蒙的細雨從廊下卷入,滲入了冰冷的頭盔,在他殘破的臉上縱橫交錯。羿靜靜凝望著夜幕下的龍首原,身子漸漸顫抖,忽然無聲躍起,離開了一直守著的門,握劍大踏步地走向了那一片黑暗的原野。

是的,我來了……我來了!

看管驛站的老吏偷偷爬在後院的牆上,窺視著燈火憧憧的內室——

“不愧是西域第一美人兒啊……”雖然是年紀大了,但多年來好窺美色的習慣根深蒂固,老吏看一眼美人,喝一口酒,歎氣:這樣的美女到了那個險惡的帝都,不知又會怎樣?——好一點的,可能會像現在的凰羽娘娘那樣寵冠後宮;不過但看這個公主的模樣如此柔弱,更可能像今日出殯的孝端皇後一樣,落得一個慘死異鄉的下場吧?

“唉……女人不守節,喪夫再嫁,活該沒好下場。”老吏搖頭歎息,又灌了一口酒,學著戲裏的調子哼著,“忒這美嬌娃,入了九重門……我本當一馬一鞍守本分,悔不該喪夫別嫁。朝秦暮楚傳笑柄,空惹得千人唾罵萬人嗔……”

然而酒剛到喉頭,卻嗆在了那裏。

——一雙眼睛在陰影裏盯著他,冰冷而鋒利,雪亮的彎刀已經抵在了喉嚨上。

那一行人悄然無聲地從夜色裏潛行而來,外麵守衛的大胤軍隊和西域騎士團居然都沒有發覺。來客個個用布巾包著頭發,手裏握著亮閃閃的彎刀,衣飾奇特——看樣子,竟像是西域那邊來的,殺氣逼人。

“我、我什麽也沒幹,隻不過偷看了一眼……”老吏嚇得不知所措,身子一縮,漸漸坍回了牆後。然而不等他拔足逃離,隻覺眼前仿佛有閃電落下,雪亮刀鋒狠狠劃了過來,一腔血便急噴而出。

―――――――――――

這是阿黛爾在東陸胤國渡過的第一夜。

驛站外麵下著漆黑的雨,無聲無息。翡冷翠的小公主睡在黑暗破敗的驛站裏,長發在陰影裏閃著純金般的光芒,長長的睫毛不停顫動,在無休止的連綿夢境裏沉睡。

感覺中,她已經在這個奇怪的地方睡了很多年。

仿佛沉浸在一片深海裏。那片海是溫暖的,仿佛是無形的膜,粘膩而又柔軟,如東方最上乘的絲綢一樣將包圍成繭。於是她舒服的歎了一口氣,輾轉身體,不想睜開眼睛。

然而,她聽到身邊有細細的呼吸聲,似近實遠。於是,她止住了自己的呼吸,靜靜聆聽那個亙古以來聽到的唯一聲音——是誰……是誰在那裏?

然而,睜開眼,看到的卻是滿目的紅色!

她竟然睡在一片赤紅而溫暖的海裏,身側沉浮著無數蒼白的屍體,那些屍體仿佛被某種潛流控製,朝著一個方向排著,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圓環——紅色的血從他們身上無窮無盡的傾注出來,將令她的身體懸浮在血海上。

在夢境裏,她竟然忘記了害怕。她看到有細細的紅線從每一具屍體的心口裏拖出來,最後糾結到一起,通向兩個彼端。,結成深紅色的繭。她自己在其中一個繭裏醒來,而不遠處的另一個繭裏,傳來了若有若無的呼吸和心跳。

誰在那裏?她再也忍不住心裏的好奇,想要過去看一眼。

然而一出去,血海裏卻浮現出一張張慘白的臉。那些臉依稀熟悉,每一張都被凝固在死亡襲來的刹那,恐懼而扭曲,直直的盯著她,拚命張大的嘴裏似乎要吐出什麽話。她終於聽清楚了——

“魔鬼的孩子!”

——是的,那些人頭,都在咬牙切齒地說著同樣一句詛咒!

“不!不!”她拚命捂住了耳朵,轉身奔逃,然而身後那些蒼白的頭顱還是緊緊追趕而來,仿佛一個個慘淡的白色氣球將她圍繞,不停地開闔著嘴唇,發出無聲而痛苦的詛咒。

“不要看。”耳邊忽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一隻手從黑夜裏伸過來,捂住了她的眼睛。那一瞬,眼前一片黑暗。她看不清楚身側那個人是誰,然而卻覺得奇特的安心,絲毫沒有掙紮,隻是跟著那個看不見的同伴一起奔跑——逃開那些人頭,逃入黑暗。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不知道到了哪裏,他忽然停了下來。

“坐吧。”那個聲音溫和的說,卻沒有放開捂著她眼睛的手。

她聽話的摸索著,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四周很靜很靜,不知置身何處。她不知所措的微微顫抖——就在那個時候,她聽到了一個腳步聲。

一步步,一步步,慢慢的走過來。回蕩在空屋裏,令她毛骨悚然。

是誰?是誰來了?當聽到門被緩慢推開的聲音時,她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懼,想站起來逃離——然而那隻捂著她眼睛的手卻忽然放開了。

她下意識的睜開眼睛,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個空曠的大殿。裝飾華麗的殿堂裏空無一人,頭頂的穹隆上繪畫著祝聖圖,神龕前隻有一支白色的蠟燭靜靜燃燒——而她正坐在一把鋪了紅色絲絨的椅子,看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貴族老人推開門,緩步走入。

——在睜開眼的刹那,她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張臉依稀眼熟。

奇怪……這個人、這個闖入大殿的男人,似乎是……

就在那個瞬間,她的視線與黑暗中的來人相對——那個男人怔了一怔,臉忽然變得恐怖而扭曲,仿佛看到了什麽最不可思議的景象。他退了一步,仿佛想要逃走,但已經來不及。她清楚的看到了死亡的灰色從那張臉上蔓延開來:臉上的肌肉變得僵硬,眼球開始凸出,所有的表情一瞬間被恐懼凝固成了雕刻。

他直直看著她,忽然發出了最後撕心裂肺的驚呼:“魔鬼的孩子!!!”

那個聲音響徹了黑暗的殿堂,在高高的穹頂內回旋不已,仿佛地獄中惡鬼的呐喊。在喊聲裏教堂的彩色玻璃轟然碎裂,無數灰白色的人頭忽然間從四周的窗口裏衝了進來,向她飛來,發出猙獰的咒罵。

視線迅速的模糊,眼裏充斥了血色,有什麽東西從眼眶內不受控製的長劃而落,熾熱而濕潤,劃過她整個麵頰——她下意識的抬手抹去,入手的卻是滿手殷紅!

血!她的眼睛裏,在流血!

她驚叫著站起來,想要逃離,卻猛然跌入了一個懷抱。

“沒事了,阿黛爾。”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溫柔地擦去了她臉頰上的血淚,重新捂上了她的眼睛,耳語般的喃喃安慰:“沒事了。繼續睡吧。”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就是被燒成灰燼她也認得!

“哥哥!”她失聲尖叫起來。

―――――――

阿黛爾在噩夢的餘波裏醒來,冷汗濕透了被褥。她在黑暗裏睜開眼睛,急促而無聲的喘息,手指**的抓著被單,身子在被子下瑟瑟發抖。

房間裏有馥鬱的甜香,窗外有真切的簌簌聲,黑影搖晃——那是夜中風雨搖動了枝條,刮擦著窗戶,發出了夢裏所見的那種可怖聲音——仿佛有無數鬼魂圍繞著這座房子,不停拍打著窗戶,試圖闖入室內。

果然……隻是做噩夢而已?

她在黑暗裏將臉頰貼在了枕頭上麵,全身微微發抖,輕聲的啜泣——然而,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忽然聽到有人居然也在和她一起哭。那些哭泣的聲音剛開始是隱秘而低啞的,後來漸漸響亮,幾乎壓過了她的啜泣聲,仿佛有無數人在黑夜裏哭泣,聲音從四麵八方匯聚起來。

“誰?”她在夜裏霍然坐起,背上一陣寒冷。

是的,有人在哭!——無數的、成千上萬的人,在夜裏的某處哭泣!那些哭聲從外麵廣闊的原野上傳來,仿佛有千百萬人一起在雨中呼喊和哭泣,慘烈異常,宛如波濤洶湧而來,讓這一座小小的驛站仿佛變成了怒海上飄搖的一片葉子。

“嬤嬤!蘇婭嬤嬤!”她顫聲呼喊。

然而大概一路勞累,身邊的侍女們都已經睡的熟了。阿黛爾驚惶地坐起來,用力去推醒那些七歪八倒的侍女,然而那些人卻毫無反應。她越發的不安,終於忍不住低聲叫了起來,“羿!羿!你……你在哪裏?”

——然而,出乎意料地,門外竟然也沒有人回答她。

“羿……羿!”小公主在黑暗裏微微顫栗,帶著哭音,“你在哪裏?”

阿黛爾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恐懼,赤足踉蹌的奔下了床,一把拉開了門,大聲呼喚:“羿!”

——然而,門外空空蕩蕩,廊下隻有風燈在雨中搖晃。

那塊舊毯子還鋪在門檻外的地上,尤自帶著體溫,然而那個多年來隻要一開口就會從黑暗裏向她走來的男子憑空消失了,就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飄搖的燈下,赫然有兩行濕漉漉的足跡通向黑夜,消失在龍首原深處。

窗外的風雨在繼續吹拂,帶來冰冷濕潤的異鄉氣息。阿黛爾看著那兩行離去的足跡,忽然微微顫抖起來。

羿呢?羿去了哪裏?……他走了麽?

“羿!”她微微遲疑了一下,忽然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去。

濃鬱的薰香味道彌漫在黑暗的房間裏,所有人都在那種奇特的香味裏沉睡。在她離開後不到一刻鍾,驛站的地板下發出了簌簌的聲音,木板在輕輕震動,似乎有某種夜行動物潛行經過——一道銀光忽然從地板下透出,將公主的臥榻斷為兩截!

――――――――――――――

荒原空無一人,黑夜的雨無聲無息的下著,滋潤著一簇簇野花——仿佛鮮血一樣的花。

羿久久地跪倒在黑暗的原野上,將臉頰緊貼著泥土,呼吸著大地的氣息,整個身體難以控製的顫栗——已經是十年過去了,但濕潤的泥土裏卻還隱隱有著血的味道。那一瞬,多年前那個夜晚仿佛又回來了,宛如鐵幕一樣將他籠罩。

那些地底的呼聲仿佛要破土而出,呼喚著他體內熱血加速奔流。

羿忽然狠狠用額頭撞擊著大地,全身顫栗得難以控製。他握緊了手,指節泛白,喉嚨裏發出嘶啞的呼喊,仿佛和泥土下的亡靈對話——鞘中長劍感知了他內心的激烈起伏,發出了呼應般的長嘯。

他在雨裏嘶喊,仿佛一頭絕望而瘋狂的野獸,在同類的墳場上咆哮,猙獰可怖。

“羿?”忽然間,雨中傳來一個細細的聲音,膽怯而不安,“你……你怎麽了?”

他一驚,霍然抬起了頭,瞪著赤紅的雙眼看向了雨幕。

——濃重的黑暗裏,少女不知何時悄然出現,站在荒原上定定看著他。

阿黛爾公主應該是偷偷從睡房裏出來的,赤著一雙腳,白色睡袍垂落到腳麵。她從噩夢裏醒來,跟隨著他的腳印來到了雨夜的龍首原,卻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怔怔站在那裏,看著他宛若瘋狂的模樣,一時不敢靠近。

這……這還是羿麽?還是那個岩石一樣冷定可靠的羿麽?他怎麽了?為什麽忽然變了一個人——就像她第一次在大競技場上見到他時一樣!那個血肉橫飛的地獄裏,他跪倒在一堆屍體中,簡直就像一頭被逼到末路的可怕野獸。

“呃……”仿佛認出了她是誰,地上那個人從喉嚨裏吐出了一聲呻吟般的歎息。

“羿,你怎麽啦?”阿黛爾終於哭出聲來,“別嚇我啊……你怎麽啦?”

阿黛爾奔到他身側,看著他滿臉是血的猙獰模樣,又驚又急,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他掙紮了一下,試圖從她的手臂裏逃開,卻反而被抱得更緊——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強悍有力的劍士,在此刻竟然無力掙脫那雙柔軟稚嫩的手臂。

——那一刹,他想起了多年前大競技場上的初次相遇。

一種截然不同的感情注入了他的心髒,將片刻前的烈烈地獄之火熄滅。

是的,不要想……不要再去想了。昨日種種,已如昨日死。

他的世界早已崩潰、焚毀、荒蕪。在那片廢墟之上,所有都被埋葬了,伴隨著無數的榮耀、苦難、愛憎和絕望……他的國家出賣了他,他的君主背棄了他。他已經死去過一次,劫後的餘生裏,唯有眼前的這個孩子才是他唯一存在的意義。

他隻要守望著灰燼之上那一朵僅存的花朵便可,不須再去看得更遠。

“我沒事。”許久,羿平靜下來,簡短的打了一個手勢,“放開手吧,公主。”

“不,我不放開!一放開你就會走的!”阿黛爾卻恐懼不安地緊緊勒住他的脖子,幾乎要把他扼死,“你一定想回家去對不對?……你會不要我的!你會不要我的!”

“不,我不會走的。”他回答,“不要哭了。”

“真的?”她鬆了一口氣,卻不肯放開手,“你不回家了?”

“我早沒有家了,”他的手勢簡短有力,幾乎有刀砍斧劈的淩厲感覺,“今晚隻是出來憑吊一下曾經的夥伴罷了。”

她愕然的看著他:“啊?那些在泥土下哭泣的死人,是你的夥伴?”

他沒有再說什麽,無聲抬頭望向漆黑的蒼穹。冰冷的雨,無聲無息的落在那張殘破不堪的臉上,仿佛血淚縱橫而下——那張臉可怖而猙獰,咽喉上橫貫了一道巨大的傷痕,仿佛無聲地諭示著眼前這個男子有過怎樣可怕的往日。

羿的眼神是如此沉痛,令她噤口不敢再追問。

“羿,你為什麽哭?……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好害怕。”翡冷翠的小公主跪在雨裏,用纖細的手指不停替他擦去臉上的淚痕,“不要這樣——我很害怕這樣的羿啊。”

羿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幾近崩潰情緒終於漸漸平複。他沉默了片刻,重新撿起頭盔戴上,伸臂抱起了她,勉強笑了一笑:“半夜跑出來,嬤嬤會責怪的。”

她撅起嘴:“不用擔心,嬤嬤睡得死沉死沉的,一點都沒發現我出來了。”

一點都沒發現?羿忽然覺得心驚,隱隱不安——蘇婭嬤嬤向來是警醒謹慎的人,怎麽會讓公主半夜偷偷出來卻毫無覺察?

“我們回去。”他握劍站起,牽著她走向遠處的驛站。

然而剛走幾步,羿忽然原地站定,手腕微一用力,將阿黛爾瞬間攬到了身後——黑色的長劍從鞘中嗆然躍出,帶著淩厲的殺意插入了他腳下的土地!

“羿!”阿黛爾緊緊拉住了他的衣襟,“怎麽了?”

“別亂動。”羿護著阿黛爾,身側長劍不斷鳴動,感覺四周的黑暗裏忽然殺機四伏。

“哈……原來在這裏。”黑暗的雨裏有一個聲音飄了過來,森冷而譏諷,“怪不得剛才翻遍了驛站都找不到——原來是半夜偷偷出來和男人廝混去了!哎呀呀,翡冷翠公主,大胤未來的國母,還真是個名不虛傳的**啊!”

——說的人用的是西域高黎國用的吐火羅語,然而聲音卻頗為生硬,帶著某種特定的口音,在入耳的一瞬就讓羿全身大震。

這、這種口音,分明是……

“閉嘴。”雨裏忽然傳來另一個男子的嗬斥,“不要多說,動手!”

“是!”黑暗裏有人齊齊回答,隨即無聲。

風從曠野的四方吹來,黑暗裏響起低沉短促的腳步聲,整齊劃一,從各個方向步步逼近。兵刃上微弱的冷光漸漸從黑暗裏浮凸出來,殺氣在夜中凝結,逼得雨絲都朝外飄飛。

“高黎人!”在看到那些黑暗裏走近之人的裝束時,小公主再也忍不住的驚呼起來——一個多月前那一場刺殺又浮現在眼前。那些被她的父兄所滅的國家的遺民,至今都對她這個亡國妖姬恨之入骨,居然千裏追殺而來!

“不要怕。”羿盯著前方的黑暗,比劃了一個手勢。

然而,就在他手指微動之間,暗夜裏的狙擊便驟然發動!

風在刹那凝定,無數的暗器、刀兵從黑暗裏發出,急襲而來。羿在千鈞一發之際將阿黛爾推倒在地,插入地上的黑色長劍反跳而出,躍入掌心。他反手掠出,一劍刺入了雨中——雨絲被截斷,他的劍順著風雨刺出,耳目在一刹那變得無比的靈敏。

有無數的兵刃在急速逼近,他甚至可以在黑夜裏聽到雨點打在那些鋒利金屬上的聲音和風掠過刀刃的聲音——他在判斷那些人的數量和出手速度的快慢:一共有二十一人,八個用刀劍,十二個用暗器。還有一個是……

但不等他判斷出最後一個人的出手,那些襲擊已經到了身側。

在阿黛爾的驚呼聲裏,他的身形忽然騰起,宛如一陣黑色的風掠過了曠野。

兩年前從高黎歸來後,他已經很久不曾再打過這樣的硬仗。然而,當手中的黑劍一從鞘中解脫,迎風呼嘯,縱橫淩厲,他發現自己的出手卻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加迅捷——這把劍,仿佛在忍耐了多時之後,終於找到了嗜血的機會!

沒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動手的,隻是聽到一連串的鋼鐵折斷聲,宛如一串風鈴的脆響。在他重新落回地麵時,黑暗裏已經悄無聲息,隻有平持的劍鋒上殘留著一絲血紅色——十數具屍體躺在四周,咽喉裏滲出的血宛如一條條小蛇滲入了泥土。

他停下來微微喘息,心裏湧上了一種說不清楚的奇怪感覺。

那些人高黎來的刺客雖然握著西域的彎刀,但用的分明是劍的招數。而且,在對方每一劍刺來的時候,他竟然都依稀覺得莫名的熟悉,仿佛對那些招式的後繼變化都了然於胸。他甚至能猜測到對手臉上的驚駭——因為他們的招式尚未到位,他的劍已經早早的停在了最致命的位置,靜靜等待。

這一輪的攻擊裏,黑暗裏的雙方心裏都有莫大的震驚——然而,對手的詫異隻持續了短促的片刻,便隨著生命的消逝而停止。

隻剩最後一個了。

“羿!”當他警惕的四顧時,背後忽然傳來了阿黛爾的驚呼,“羿!”

他霍然回頭,臉色已變。

——黑夜裏,一支青色箭簇悄然閃著森冷的光,靜靜鎖住了少女的咽喉!

阿黛爾正在從地上站起來,驚惶地看著他,纖細的手指指向黑暗的某一個角落——不遠處,雨幕裏忽然浮現了一個黑衣蒙麵人,靜靜地張弓,眼神在暗夜裏閃爍如鷹隼,手指穩定幹燥,銀色的利箭鎖定了獵物的咽喉。

阿黛爾臉色蒼白,站在那裏不知所措,失聲叫著保護者的名字。

然而,羿卻不敢動分毫——他一眼就看出來了:黑暗裏無聲浮現的那個人,比之前的二十個人加起來都可怕!隻要他稍微一動,那支淬毒的利箭就會洞穿公主的咽喉!

“你就是那個‘羿’?”黑暗裏那個持弓者忽然開口了,說的是吐火羅語,聲音柔和低沉,卻同樣帶著某種奇特的口音,“射日的勇士,果然名不虛傳。”

羿沒有回答,靜靜地觀察著那個說話的人——然而雖然出聲說話,但對方持弓的手卻穩定如鐵,絲毫不隨著呼吸吐氣而有所起伏,時刻緊鎖著地上少女的咽喉,全身上下竟無半分破綻可尋,甚至,連雨滴落到他的身上都發不出絲毫的聲響。

那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對手——身經百戰的他在一瞬間就已經判斷而出。

然而,為什麽心底那種奇特的感覺,會越來越強烈?

“放下你的劍,退開十丈。”持弓者開口。

羿站在夜雨裏,遲疑了一下。

“不要指望有人會來接應你,”仿佛知道他的想法,持弓者冷笑,“驛站裏的所有人都被我們解決了——放下劍,退開,否則你的主人便會立刻死去。”

箭尖微微顫動了一下,弓弦更為繃緊,注滿了殺氣。

持弓者的聲音冷酷:“我不會說第二遍。”

“羿……”阿黛爾下意識地捂著咽喉,恐懼地低低呼喚,卻看到羿在遠處對她無聲地比了一個手勢,然後緩緩俯下了身,將手裏的長劍平放在了地上,麵朝著她向後一步步退開。

“羿!”她驚呼起來,忽然站起,“別扔下我!”

“站住別動!”持弓者用吐火羅語怒喝——然而受驚的少女仿佛聽不懂他的話,被莫大的恐懼追逐著,不顧一切地奔向了那個退離的劍士。

“找死!”持弓者怒喝。

箭在弦上,蒼白修長的手指因為怒意而繃緊。跟隨著阿黛爾的身形移動,弓越繃越緊——眼看她不顧一切地奔向黑甲劍士,持弓者眼神一變,再不猶豫,便是一箭射出!

仿佛也在和對方比試著速度和靈敏,羿在箭離弦的那一瞬合身撲出,宛如一頭獵豹般矯捷地撲去,伸臂將少女攬入懷裏,用寬闊的肩背擋住了弓箭射來的方向。

“羿!不要!”阿黛爾驚呼,試圖把他從自己身上推開。然而身上的劍士死死將她壓住,用嚴厲的眼神製止了她愚蠢的反抗——“喀嚓”,就在那個刹那,背後傳來輕微的一聲裂響。

“羿!”阿黛爾失聲尖叫起來,心膽俱裂,“羿!”

“誰?!”然而,同一時間,背後傳來了那個持弓者的失聲驚呼,宛如一頭被激怒的狼——然而驚怒之下,那一聲下意識的詰問居然並不是用吐火羅語發出,而是華語!

羿霍然回頭,看到了捂胸踉蹌後退的人。

——一把銀色的小刀插在持弓者的胸口。那一刀不知從黑暗中的何處發出,無形無跡,削斷了激射而出的箭、堅韌無比的牛筋,然而去勢居然不竭,接著一舉重創了那個高手。

風裏似乎隱約傳來一聲短促的冷笑,隨即又無聲無息,隻有冷雨如線而落。

持弓者反手拔出銀刀扔在地上,四顧,卻始終無法確定方才那一擊的方位,甚至無法確定對方還有多少伏兵未曾露麵——黑暗裏仿佛有一頭猛獸靜靜蟄伏,猛撲欲齧,將狩獵者變成了獵物。

持弓者很快便判斷出了此刻的情況優劣,隻是遲疑了片刻,再不管那些死傷的同伴,捂著胸上傷口踉蹌退入黑暗,手指一錯,掌心忽然冒出了一陣白色的煙霧。

煙霧在雨中旋即消散,空曠的原野上再也沒有一個人影。

羿並沒有去追,隻是將阿黛爾攬在身邊,走過去細細翻查了那幾個刺客。一看之下,不由微微一震。阿黛爾驚慌地探頭過來想知道發生了什麽,轉瞬發出了驚懼的尖叫——那些臉!那些麵巾下的臉已經潰爛了,有黑色的水從牙齒裏流淌出來,轉瞬麵頰上血肉融化,隻留下一個黝黑空洞的骷髏頭。

是死士?那一瞬,羿心裏浮現了這樣一個名稱。

然而,他細細翻看著來人,忽然眼神一變,抬手壓過死人的耳輪,仿佛在耳後尚未腐爛的肌膚上看到了什麽,全身漸漸顫抖。

“羿……羿?”阿黛爾見到他臉色可怕,不由顫抖著拉緊了他的手。

他回過了神,將視線從那些死屍上收回來,低低應了一聲,從地上抱起了阿黛爾,發現她除了少許刮破皮之外安然無恙,隻是又冷又怕,全身在雨中微微發著抖。

“沒事了,”羿為她擦去發絲上和額頭上密布的雨水,帶著些許責備:“公主,我方才不是用手勢告訴你呆著別動麽?——為什麽還要跑過來?太危險了,以後別這樣。”

他俯身撿起了地上那把染血的銀色小刀——那把刀長不過五寸,非常普通,似乎隻是翡冷翠晚宴上用來切牛排的銀餐具。羿凝視了那把小刀半晌,抬頭看了一眼黑色的曠野,眼裏浮現出一絲奇特的笑意。

他對虛空打了個感謝的手勢,手腕一揚,一道銀線投入了雨夜,隨即消失。

“不必謝我。”銀刀被人接住,風裏傳來輕微短促的笑聲,說的是希伯萊語,發音純正,“我沒有追上那個人——你要小心。”

那個聲音冰冷而飄忽,迅速的飄逝,宛如遊絲一樣斷絕在黑夜,不知所終。

“他是誰?”阿黛爾吃驚地看向黑暗。

“是那個影守。”羿頭盔後的眼睛平靜如水,“他也跟來了東陸。”

她不可思議地看向他:“你……你一直知道他在那裏麽?”

“當然。”羿回身拿起了扔在地上的劍,開始收拾這一片血肉狼藉的戰場。

阿黛爾一怔,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在那時候你才扔掉了劍退開?——因為你知道還有一個人會來救我!”片刻前的驚恐終於爆發出來,阿黛爾哭了起來:“我、我還以為你真的不管我了……我以為你是真的要扔下我了!”

羿一震,停下手來凝視了她一刹——那一瞬,某種柔軟的感情從心裏彌漫起來,慢慢的哽住了他的咽喉。

“您要相信我,公主,”羿蹲下身子,凝視著她的眼睛,緩緩打著手語,“沒有您的命令,我到死都不會離開。”

阿黛爾輕輕歎了口氣,終於露出安心的表情。在從生死大劫裏回過神後,不自禁地覺得寒冷,隻穿著睡袍的赤足少女瑟縮著向著劍士靠過去,忽然脫口低呼:“蛇!”

羿閃電般地按劍回身,然而空蕩蕩的原野裏隻有野花在雨中搖曳,高大的墳塚上沒有任何東西。但阿黛爾隻是怔怔的盯著英雄塚的頂部,雖然沒有說什麽,但眼眸裏卻露出了恐懼之意,咬住嘴唇,瑟縮著朝他身上靠去。

羿歎了口氣,知道公主定然又看到了什麽常人看不到的東西,便脫下掌上的皮套,俯下身輕輕握起了她的赤足。阿黛爾的腳冷得像一塊冰,纖細的腳趾在他粗礪的掌心微微發抖。羿用溫暖的皮套擦拭幹淨腳底的汙泥和雨水,將她抱上了肩頭:“走吧。”

阿黛爾逃一般地跳上了羿的肩頭,緊緊抱住他的頭盔。

羿抱起阿黛爾,讓她坐在自己左邊的肩膀上,用寬闊平整的鎧甲來承接她的重量。這是自從她幼時就喜歡的動作——然而在她離開翡冷翠嫁往東陸後,為了避嫌,羿刻意與她保持著距離,已經很久不曾再有這樣親密的舉動。

阿黛爾默不作聲地咬緊下唇。白日裏看到的那條巨蛇從英雄塚裏無聲鑽出,用冰冷的眼睛盯著他們,拖著巨大身體蜿蜒而來,每一片鱗甲上都浮凸出一張人臉——那些灰白的人臉開闔著嘴唇,看著他們兩人,發出波濤一樣的哭喊和詛咒。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羿,然而對方卻是什麽也沒有覺察一般,從墳墓前轉身離開,把那條蛇拋在了身後。

仿佛畏懼著什麽,巨蛇不曾追來,隻是逶迤著爬向方才的那片戰場,蜷起身子,在那堆漸漸融化的刺客屍體身旁吞吐著信子,噝噝吸氣——那一瞬,阿黛爾看到二十多個魂魄從新死的軀殼裏被吸出來,仿佛一縷煙似的被吞入了蛇的體內!

瞬間,巨蛇身上又長出了二十幾片嶄新的鱗。

她終於明白過來眼前的是什麽東西,不由蒼白了臉——是的,這不是蛇,而是某種她不曾見過的冥界怪物!是由無數冤魂凝聚而成的怪物!

然而羿沒有覺察到這一切,抱著她離開。漆黑的雨夜裏,原野上彌漫著血的味道,羿的肩膀和手臂穩定如岩石——然而,她卻再一次看到了他耳後那個血紅的紋身。

“羿……你知道麽?你耳後這個紋身,我好像在母親身上也曾經看到過——”阿黛爾忽然間一陣恍惚,有一種奇妙的不安漸漸湧起,“她被綁在火刑架上,**的肌膚上紋滿了奇特的花紋……就好像攀爬的蔓。哦,不,似乎更像一條咬著自己尾巴的蛇!”

羿猛然吃了一驚,抬頭看著公主——

美茜·林賽。這名字是一個禁忌,十幾年來在翡冷翠從來沒有人敢提起,就算是阿黛爾兄妹也對此諱莫如深。不知道為了什麽,在這樣一個夜晚,阿黛爾公主忽然又提起了母親。

“她也是黑發黑眼……難道說,母親也是從東陸來的麽?”阿黛爾喃喃,茫然地看著黑夜,忽然笑了笑,“啊!或許一切都隻是我的錯覺——我應該沒有看到過母親,因為我從小就是個瞎子——我又怎麽會看到她被處刑的情景呢?”

她喃喃的說著,露出一種悲哀的表情,搖著頭:“其實我一點也不了解母親,為什麽她要生下我們,為什麽又要殺我們呢?我一點都不懂啊……羿。”

羿無聲地收攏手臂,抱了一抱她的腰以示安慰。

“其實,羿,我也一點都不了解你。”阿黛爾歎息,“你隱藏著自己的心,羿。”

羿沒有回答,岩石般穩定的肩膀忽然微微一震。

“羿,你看,這裏有無數死去的戰士……”阿黛爾輕聲開口,凝望著這一片龍首原,“他們的靈魂在夜裏破土而出,哭泣和哀號。他們都是你的同伴麽?他們為什麽會死?你為什麽活了下來?又怎麽會在翡冷翠的大競技場裏出現?”

羿沒有回答,隻是忽然站住了腳,垂頭默然。

“這些事,你不願意告訴我麽?羿?”她輕聲喃喃,“雖然你一直對我承諾說不會離開,但我知道一旦回到了東陸,你就不再屬於我了——你將屬於那些回憶。”

然而,羿還是沒有說話,隻是呼吸漸漸紊亂。

他沉默地看著她,眼神裏流露出複雜的表情。公主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很多時候,她看起來是純潔天真的孩子,似乎什麽也不懂——但有些時候,她卻又令人琢磨不透。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高黎王宮裏那一幕景象。

在殺出重圍,衝入高黎皇室神殿去救人的時候,大火已經燃起。那些被翡冷翠南十字軍逼到絕境的高黎貴族們瘋狂地把皇後綁上了火刑架,迫不及待地點起了火,想讓她胞兄麾兵攻占帝都之時看到至愛妹妹的枯骨——那時候,連他都以為已經來不及救她了。

然而,在打開神殿大門時,卻聽到了熟悉的歌聲。

那個細細的聲音回旋在神殿裏,唱著一首令人不寒而栗的歌謠:

“那皇後的頭顱在火中歌唱……”

他僵硬在當地——火已經在腳下燃起,她被捆綁在火刑架上,闔起的眼裏有血流下,在麵頰上已經幹涸。然而這個滿麵是血的少女卻在輕聲唱著那首奇特的歌,身側滿地屍首狼藉——所有試圖燒死她的高黎貴族都死了,每個人都睜大著眼睛,表情恐懼而扭曲,仿佛在死之前經受了極大的恐怖。

那種森冷血腥的景象,卻讓身經百戰的他都震驚當地。

那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另一個靈魂附在她身上,開口唱出了妖魅之歌。

這一對兄妹,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黑夜裏,雨在無聲無息地下,落在他一身黑色的盔甲上。

“啊,你聽!”她坐在肩頭,忽地笑了起來,“羿,你的鎧甲在唱歌!”

仿佛不願讓他繼續難過,她忽然間就仿佛忘了片刻前追問的問題,隻是側手抱著他的頭盔,另一隻探出手去,敲了敲他身上的黑色鎧甲——金屬的冷意沿著指尖傳來,映襯在冰冷厚重的盔甲上,嬌小的手宛如一朵淡色的玫瑰。

叮叮咚咚叮叮,女孩的手在他的盔甲上靈活地跳躍,由上而下,從頭盔到肩甲,一路敲擊出一串長短不一的聲音。阿黛爾閉著眼睛,嘴角帶著一絲笑,宛如在月下彈奏著月琴的蘇美女神。雨水落在她的發梢,金色的長發瀑布般垂落,長過她纖細的腰身,小公主坐在高大劍士的肩頭,就如一朵亭亭盛開在雨中的金盞花。

兩人在雨中穿過了龍首原,走向黎明中的驛站。羿在門外停住,準備放她下地——然而在彎腰的一瞬間,羿頓住了腳,眼裏有暗影一掠而過。

“不要看!”羿忽然抬起了手,近乎粗暴地捂住了阿黛爾的眼睛,往門外急退——阿黛爾還什麽都沒看到,眼前就一下全黑了。不過,盡管如此,濃重的血腥味還是破門而出,直透入她的腦海裏。

“嬤嬤!”她恐懼地驚呼起來,心膽欲裂,“嬤嬤!”

驛站昏黃飄搖的燈火下,是一幕修羅場般的血腥慘象:房間內彌漫著濃重的迷藥味道,一地狼藉。戈雅的屍體被釘在門上,缺失了一半的頭顱微微下垂,血流滿地。而在她身後,一把長劍從床下穿出,將剛坐起身準備穿鞋下床的蘇婭嬤嬤釘在了榻上——劍從背下刺入,右肩穿出,雪亮如刺。

羿抱著阿黛爾踉蹌後退,死死盯著房內那一幕,嘴角抽搐了一下。

——太過分了……大胤皇宮裏的那些人,就這麽急著除去這個孤苦無依的公主?

“嬤嬤!”阿黛爾被蒙住了眼睛,卻拚命往前伸著手。那個被釘住的人還在微微抽搐,似乎聽到了小公主的呼喚,咽喉裏發出了模糊的聲音,極力想要站起來,卻始終無力。血流了滿地,腥味濃重。

“公主,”忽然間,有一個寧靜的聲音響起在黎明的雨中,“大難已生,還請節哀。”

是誰?那個人說的居然是翡冷翠教廷所用的希伯萊語,發音純正,聽去竟然和翡冷翠的世家貴族毫無分別——然而那樣的聲音卻仿佛雷霆擊落,令羿不自禁地踉蹌退了一步,下意識地按住了劍鋒,感覺全身血液一下子沸騰。

這個人的聲音,這般熟悉,難道是……?!

(中間暫缺)

七、空鏡子

隻有在絕對的黑暗裏,她才會感覺平靜——仿佛回到了母親的子宮。

阿黛爾抱著膝蓋坐在櫃子裏,聽著外麵的喧囂聲來了又去——頤景園如此廣大,西域教皇給女兒的陪嫁又是如此豐厚,堆放禮物的房間多達上百間,自然沒有人會想到那個尊貴的小公主此刻居然躲在了這一個不起眼的空櫃子裏。

當人聲漸漸寂靜的時候,她將身子蜷縮起來,伏在膝蓋上,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急促而清淺,仿佛有一個人在黑暗中踮著腳、在木質的地板上輕靈地舞蹈。

她聆聽著自己的身體裏的聲音,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魔鬼的孩子!”

——在臨死前那一瞬,慈愛嬤嬤的眼睛裏居然露出了這樣的恐懼和厭惡,恍然如陌生人。

連嬤嬤都說她是魔鬼的孩子!

阿黛爾隻覺得自己的心激烈地跳動著,淚水再度奪眶而出。黑暗裏,她的指尖觸碰到了垂落的項鏈。哢噠一聲輕響,藍寶石的墜子打開了,那個少年在黑暗裏凝視著她。

“阿黛爾,”他說,“等著我。”

淚水無聲地滑落臉頰,她將臉埋在膝蓋裏,肩膀顫抖。

不知道在黑暗裏獨自呆了多久,推開門走出櫃子的時候,才發現外麵已經是子夜時分。

月光從東陸特有的木質窗格裏穿入,空蕩蕩的房間裏,各種價值連城的寶物發出幽幽的暗彩,她站在淒清的月色中,忽然聽到了一種若有若無的聲音——那種聲音是難以形容的,仿佛歌聲,又仿佛某種樂器的聲音。縹緲悠遠,彌漫在夜裏。

阿黛爾忽然怔住了:自從入住頤景園後,她已經是第七次在午夜聽到這種聲音了。

剛開始,她還以為是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頤風園就在上風向,夜夜笙歌不息。然而很快她就知道錯了,因為那個聲音是如此的哀婉悱惻,清冷不沾絲毫煙火氣,完全不像是醉生夢死的盛宴裏所有。細心留意,她發現那個聲音其實似乎是從逆風的方向傳來——那個地方,卻是隔壁荒蕪已久的頤音園。

雖然心中好奇,但因為記著蘇婭嬤嬤的叮囑,她盡量克製著自己,就算聽到看到了什麽也不敢有絲毫表露。然而在這個寂靜的夜裏,那個聲音再度傳來,瞬間喚起了她心中某種久已埋藏的秘密情緒——阿黛爾立於空園,躊躇良久,再也忍不住轉過了身。

月色明亮,映在白石鋪就的地上宛如一片盈盈湖水。阿黛爾鬼使神差地沿著花木蔥蘢的小徑走著,穿過重疊的樓閣,隨著聲音的來處尋去。沿著聲音走到了園子一角,卻被一道宮牆攔住。隔壁就是頤音園。

阿黛爾有些遲疑,停留了片刻,終於發現了牆上居然有一扇小小的門。那扇門被一株遒勁茂密的紫藤覆蓋,幾乎淹沒在綠色的瀑布裏,隱蔽無比。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拂開了垂落的紫色花朵,推了推那一扇通往隔壁苑囿的朱漆小門。

輕輕吱呀一聲,似是背後有什麽鎖住了。

門上是鏽跡斑斑的獸頭銅鎖,顯示著這裏已經多年不曾有人通過——頤音園和頤景園毗鄰而建,原是大胤皇室子弟消暑的行宮,然而三年前便已荒廢,連一個更夫巡夜都不見。

阿黛爾咬了咬嘴角,在花蔭下遲疑了片刻。那個聲音還在繼續傳來,已經近在耳畔,如泣如訴,勾人心魄——她抬起頭看了一眼,忽然吃了一驚。

宮牆外是青碧的垂柳,柳林中露出一角白樓,那一縷聲音就是從那裏發出。

在她抬頭的一瞬,卻陡然看到最高一層的樓上有白影一掠而過,翩若驚鴻——然而定神看去,卻又是什麽也看不見了,隻有月光映照在琉璃瓦上,發出水一樣的光澤。

阿黛爾在那一扇小門前佇立良久,幾度伸手去推,門後卻隻傳來鐵鏽的摩擦聲。她隱約聽到有模糊的聲音在門後竊竊地笑,忽遠忽近,森冷詭異——阿黛爾對此沒有半絲驚訝,她能分辨出那些是來自冥界的聲音。

那個荒涼的園子裏,關著無數死去的東西吧?

“啪,”當她再度準備用力去推那扇門時,一隻手忽然按在了門上。她嚇得失聲驚呼,轉頭卻看到了一雙黑色的眼睛——“羿!”她發出了一聲低呼。

她的保護者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她身後,黑色的眼睛裏帶著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表情。

“回去罷。”他對她打了一個手勢,“大家都在找你。”

阿黛爾卻拉住了他:“正好,快來幫我打開這扇門——我要去看看是誰在那座樓裏!”

羿蹙眉:“那裏沒人,公主。”

“不,有人!”阿黛爾執意,“我想去看看。”

羿抬頭看了一眼那座孤寂的高樓,低下頭看著她,歎了口氣。他沒有抬手去扭落那鏽跡斑斑的門鎖,隻是回過手輕輕搭在了少女的腰間。阿黛爾隻覺得身子一輕,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便已經落在了一牆之隔的花園裏。

落腳之處,是一片幾有半人高的荒草,所有的蟲鳴在他們落下的時候霍然停止。

然而,出奇安靜的園子裏,卻隱約有點點的熒光浮動在深邃茂盛的樹林暗影間。阿黛爾剛開始以為是流螢,然而仔細看去,那一點點光斑後麵卻都隱藏著一張模糊的臉,在空曠廢棄的宮殿裏飄忽徘徊,發出竊竊的笑聲和哀哀的哭泣。

她沒有說話,隻是緊緊握住了羿的手掌。

羿卻根本看不到這些,在他眼裏,這隻是一個寂靜的荒園,裏麵遊移著無數螢火——柳蔭深處有一座玉石砌築的高台,高台上有一座白色的玲瓏樓閣,寂寂而立。

羿遲疑了一下,彎下腰抱起了阿黛爾,把她平放在肩膀上。

那些螢光從樹蔭深處湧出,在他們身側聚攏又散開。阿黛爾咬住了嘴角,冷冷地看著那一張張慘白的臉,那些女子穿行在黑夜裏,有的脖子裏纏著白綾,有的七竅流血,有的麵目腐爛浮腫……她們聚集在闖入的生人旁邊,不停地哭泣,伸出手去撕扯她的衣襟。

然而,仿佛隔了一層透明的屏障,她們的手一次次的落空,仿佛在抓著水裏的幻影。

阿黛爾坐在羿的肩膀上,沉默地看著這些——早在童年時,在八歲睜開眼的刹間,世界在她的眼裏就是陰陽重疊的,她能看到除了常人眼中的世界,還能看到幽冥異界的景象。多年來,她已經見慣了這些的情形,也知道幽冥兩界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屏障。

他們無聲無息地在荒僻的花園裏走過,無數的螢火在身邊遊移不定。

這些都是曆來死在此地的宮人吧?——大胤皇宮真是可怕的地方。區區一個離宮,死人的數量,卻幾乎是翡冷翠宮廷的十倍。

就在她那麽想著的時候,羿已經在高台下停住了腳步。

“鳳凰台”——趁著月色,他看清了那座白玉砌成的高台上鐫刻著三個古雅的篆書,台階雖然是久未打掃了,上麵卻出乎意料的一塵不染,光潔得可以映照出人的影子來。月光清亮,天階夜涼如水,玉石泛著寒冷的波光,令走在上麵的人微微凜然。

那一瞬,羿下意識地感到某種寒意,肩背繃緊。

仿佛怕驚動了什麽,他提了一口氣,悄無聲息地走上了高台。高台上依舊一塵不染,隻有柳絮在月下蒙蒙而落,仿佛一層輕煙,恍非人世。高台上的白色樓閣沉寂無聲,匾上書有“鏤雲攬月”幾個字,門卻是半掩著的,裏麵漆黑如墨。

羿停頓了一下,抬起手沉默地做了一個短促的手勢,詢問公主是否還要進去。少女卻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眼睛望著白樓的最高層。羿正準備一步跨入,卻聽到阿黛爾的身子忽然猛烈地一顫,緊緊捂住了嘴巴,忍住了一聲衝到唇邊的驚呼。

羿吃驚地望向她,卻看到她拚命搖頭,不說一句話。

羿蹙眉,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小樓,一隻手暗自握緊了劍——他下意識地凝聚起了全部的精力,全神貫注地行走在黑夜裏。所以他也沒有留意到,在他一步跨入的時候,坐在他肩膀上的少女微微側開了身,似乎在避讓著空中的什麽東西,緊緊閉著眼睛,身子僵硬。

身後那個女鬼還在身後厲叫,對她揮舞著尖利的十指,麵目朽爛猙獰。

阿黛爾咬緊了牙,和那個懸在門楣上的腐爛幻影擦肩而過,再不回顧。

“我的兒子是皇帝!我的兒子是皇帝!”那個懸在門上的女鬼在咆哮,長發披麵,絕望而憤怒,試圖掐住路過少女的咽喉,“哈哈哈……我的兒子是皇帝!你這個賤人,居然敢害死我!我的兒子是皇帝!”

——很奇怪,雖然那是一個東陸的女人,然而當她死去,以魂魄的方式和自己交流時,阿黛爾卻能暢通無阻地聽明白她的聲音,毫無語言的隔閡。

看著那咽喉上纏繞的白綾,她恍然明白了:是的,這個女人,是大胤先帝的寵妃慕氏!也是當今皇帝的生母、她的未來婆婆!

那個一生謹慎、機心深遠的女人在後宮委曲求全了半輩子,終於達成了她最大的目標,將要母憑子貴,母儀天下,卻不料在最後,被一道遺旨葬送了全部——所以她的靈魂被不甘和憤怒之火煎熬著,被釘死在這裏,每夜每夜地重複著最後一日的情景。

羿卻感覺不到這一切,隻是小心地沿著樓梯上行,宛如一隻獵豹。

月光穿入陰冷的樓裏,灑下淡淡的白光。樓裏的一切都井井有條,保持著之前的模樣,連桌上翻到一半的詩集都留在那裏,仿佛主人不曾離開,隻有蒙塵的帷幕和案幾,顯示這裏無人居住已經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