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玫瑰

第4章

快到頂樓的時候,阿黛爾微微一顫——她又聽到了那個聲音!這一次已經近在耳側,聽得更加清晰,淒切宛轉,如泣如訴,仿佛白月光一樣彌漫開來,清冷寧靜。

不知為何,在那一瞬,羿也忽然無聲地停住了腳步,仿佛聽到了什麽動靜。

她抬起眼,看著樓梯的盡頭,忽然看到了一個淡淡的白色影子。

那是一個穿著月白衫子的少女,正靠在頂樓的鏤花窗下,靜靜吹著一支洞簫——她憑窗而坐,烏黑的長發在微風裏輕輕飄拂。月光穿過窗格,射落在她蒼白的臉上,竟然泛出玉石一樣的潔白光澤,美麗如姑射仙女。

阿黛爾沒有開口,生怕一開口,便會驚破了這夢幻般美好的場景。

然而,那個少女卻仿佛已經知道她的到來,放下洞簫,轉過身來凝視著這個闖入者,眼神似悲似喜,輕聲:“阿黛爾公主,你終於來了麽?”

“呀!”那一瞬,阿黛爾再也忍不住地驚呼起來——她的脖子!

一道深深的傷痕割斷了咽喉,血從那裏麵無止境地流出,染紅了雪白的前襟,猙獰可怖。同一刹那,阿黛爾注意到了房間裏那一麵鏡子——那是一麵空空的鏡子。在月光下,鏡子裏映照著房間裏一切,卻唯獨映照不出少女的影子!

——那個少女,是個死人!

就在阿黛爾發出驚呼的那一瞬,羿的身形忽然動了!

仿佛看到了什麽,他一把將她從肩上放下,仿佛閃電一樣地拔出了劍,飛身掠去,朝著頂樓黑暗中的某處一擊而下!——雷霆一樣的劍光割裂了黑暗,仿佛受到了驚嚇,在那樣的劍光裏,那個少女的影子瞬間泯滅。

“羿!”阿黛爾低低驚呼起來。

然而羿卻沒有就此停手,第二劍隨即追擊而去,直刺屏風後,眼神凝聚淩厲,仿佛一頭即將搏殺獵物的鷹隼。

“喀嚓”一聲,紫檀屏風在他劍下四分五裂,忽然有一個白衣的人影從房間的黑暗裏出現,宛如被風吹送般飄然而起,點足在窗台上。

阿黛爾怔住——不,那不是鬼!

從暗角裏掠出的赫然一個白衣的男子。氣質高華,意態疏朗,麵容在月下朦朧不可辨。手持一支洞簫,在高樓窗台上臨風而立,望向闖入的兩個人。他應該是一開始就藏這座廢棄的樓閣裏,卻被羿那一劍從暗影裏逼出。

她微微一愕:怎麽……方才的簫聲,竟是他吹出的麽?

不等阿黛爾回過神,羿毫無停頓,連續兩劍把對方逼出暗角時,第三劍已經發出。

劍風呼嘯著刺破虛空,淩厲地割痛她的麵頰——阿黛爾來不及阻止,隻是吃驚地看著羿忽然爆發出的殺氣。從小到大,羿都很小心地保護著她,謹慎到從來不肯輕易在她麵前開殺戒,但是今天,為何卻忽然如此失態?

——竟似不顧一切也要格殺眼前這個人於劍下一樣!

然而白衣人的身手竟甚為了得,猝及不妨遇到高手襲擊,居然以玉簫生生接下了羿那兩劍!似乎也急於脫身,不想與他們多做糾纏——然而,當他準備接第三劍時,看著自己手裏的紫玉簫,忽然出現了略微的遲疑。

若是再接一劍,這玉簫隻怕要裂開了。

就在他遲疑的那一瞬,羿震開了他的手,劍鋒已經抵達了他的胸口。沉默的劍士眼裏燃燒著猛烈的火,含著無與倫比的殺意,一劍似要把他劈成兩半!

“啊?”看見對方的眼神,仿佛隱約想起了什麽,那人失聲,“你是……”

然而,劍鋒已經抵住了他的胸口,刺入。

“叮。”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半空裏忽然有什麽細小的東西急速飛來,打在了羿的黑色長劍上——一陣淩厲的力道傳來,劍鋒被帶得一偏,隻在對方心口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隻是那麽一阻,那個白衣人已經消失在了園外的月色中。

怎麽?難道又被他走脫了麽?——羿隻覺血衝入腦中,一時間居然顧不得公主還在身側,一按窗台,便是飛身掠下了高樓,急追而去。

“羿!”阿黛爾吃驚地低喚,然而那個黑甲劍士卻頭也不回。

在他離開後,樓中再度寂靜如死。

在那樣的寂靜中,她忽然覺得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摸索著準備走下樓梯,卻因為太黑絆到了什麽摔了一跤。站起的時候,手邊忽然摸到一物,冰冷潤澤。

——映著月光,隱約看到那一支紫色的玉簫,上麵墜了明黃的流蘇。

“這是我的簫。”一隻蒼白的手伸過來,按住了她的手。

“啊?!”虛幻的觸覺宛如流水,阿黛爾抬眼就看到那個重新出現的幽靈般的少女,不由失聲驚呼——浮現在月光裏的臉是如此蒼白美麗,似一口氣就能吹散。

“不要怕,”她聽到那個少女歎息,把簫遞給她,“送給你吧——反正我也用不著了。”

她定定地看著那個幽靈,許久才道:“我不怕。”

“是的,我知道你不害怕。”少女微笑起來,輕聲,“魔鬼的孩子又怎麽會害怕鬼魂呢?”

那樣的話是刺耳的,阿黛爾倒抽了一口冷氣,喃喃:“你……是誰?”

“我就是弄玉,”少女微笑起來,“擁有陰陽眼的翡冷翠公主啊,你是唯一能看到我的人……我知道遲早有一天你會來到這裏——魔鬼的孩子,會把死亡帶到東陸。”

阿黛爾吃驚地看著她,臉色慘白。

——從一個鬼魂的口中聽到了同樣的詛咒,實在令她顫栗莫名。

“你……為什麽還會在這裏?”她喃喃,看著幽靈,“你死了很久了。”

少女頸中的血還在不停流出,微笑:“是為了看到最後的結局。”

“結局?”阿黛爾疑惑。

“是的……我想要留著這雙眼睛,看到舜華和徽之的最後結局。”弄玉輕聲歎息,“我知道在我死之後,血和火必然會再度燃起。”

“那是你的心願?”阿黛爾有略微的失神,“還是詛咒?”

“嗬……翡冷翠的公主,你真是一個單純的孩子。”弄玉輕聲笑起來,“我要給你一個忠告:記住,獨善其身。千萬別像我一樣卷入宮廷鬥爭中去。”

阿黛爾愕然,低聲:“什麽?”

“死了之後,才能把一切看得更明白——那些男人們啊……他們血管裏流著的從來都是這些殺戮和權謀,遲早都是要自相殘殺的。”弄玉冷笑起來,頸中血跡盈然,“這不是女人能阻止的事情。不要自不量力。”

“是麽?”阿黛爾喃喃,似有失落,“那麽說來,你當年卻是白死了?”

“或許是吧……”弄玉低聲輕笑,搖了搖頭,“但那個時候,除了一死,我又能怎樣呢?我太愛他們了——就如你愛你的哥哥一樣。”

阿黛爾一震,下意識地握緊了那枚掛墜,緊緊按在心口上。

“不要愛他們。要知道那些人活該一生孤獨。你要自己逃掉,阿黛爾,”仿佛洞察了一切,少女的幽靈歎息,“不然,到最後你會和我一模一樣……會和我一模一樣。”

幽靈眼裏滿是哀傷,凝望著頤風園的方向——話音未落,月已移至西方分野。在月光落到那一麵空鏡子上時,仿佛時間用盡,那個幽靈的影子微微淡了一下,似被無形的力量拉扯著,飄向了那麵空空的鏡子,隨即如霧氣一般消散。

阿黛爾握緊了紫玉簫,在空樓中沉默良久,卻聽到了輕輕一聲響。

她的保護者已經從月光下悄然返回。羿氣息平匍,顯然是並未追上那個對手,眼神顯得悒鬱而低沉。他掠上白樓,看到了空屋裏臉色蒼白的小公主,也不為方才的失態解釋什麽,隻是用手示意:“我們得回去了。”

阿黛爾沒有反對,任憑他將自己背上肩頭,無聲地躍下高樓。

黎明前的夜黑得奇怪,空園裏還是遊弋著無數的鬼魂,那些星星點點的螢火在他們身側聚攏又散開——然而阿黛爾卻熟視無睹,仿佛心裏在恍惚地想著什麽。

羿帶著她越過那道牆,無聲無息地落在了頤景園的樹蔭裏,放她下地。

他剛要轉身,一隻小手卻從背後伸過來,拉住了他的衣角。阿黛爾站在藤蘿濃重的影子裏,抬頭看著他,湛藍的眼睛恍如黎明前的海洋,藏著某種他平日看不到的光芒。

“告訴我吧,”她輕聲開口,用希伯萊語低聲,“趁著現在沒人,羿,告訴我吧。”

“告訴你什麽?”羿有些詫異。

“所有事。”阿黛爾凝視著他:“羿,回到東陸後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是一個多月沒見,為什麽你瘦了那麽多?你……你都變得不像你啦!到底出了什麽事?”

羿不敢直視少女澄澈的眼睛,側開了頭,身子微微發抖。

“為什麽不告訴我?羿?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阿黛爾喃喃,“從小我就沒有什麽朋友——感謝女神將你賜給了我。我遇到什麽事情都會告訴你,但是……你卻一直不肯告訴我你的事。為什麽呢?是不是因為覺得我還是小孩子?”

“不,”他沉默片刻,搖頭,“隻是不想讓公主擔心。”

“如果我什麽都不知道,反而會更擔心吧?”阿黛爾輕聲歎息,“可是,羿,別忘了,我能看到普通人看不見的東西——你知道麽?在龍首原那一夜,我曾經聽到那些死去的鬼魂簇擁在你身邊,叫著你的名字。他們不叫你羿,他們叫你——”

“不。”羿忽然抬起手,阻止了她下麵的話,“別說。”

他抬起眼,迅速看了一眼黑暗裏的某處——空園裏寂靜無人,隻有風從樹葉裏簌簌穿過的聲音。阿黛爾忽然想起了那個影子般藏在黑暗裏的人,咬緊了嘴唇,不再說話。

“我知道所有事,可是我真希望自己什麽都不知道。”阿黛爾喃喃,凝望著破曉前黑色的夜空,“羿,你一定會離開我——自從踏上東陸開始,我心裏就非常清楚這一點。隻是,我一直不敢問你——我害怕一開口問,就是到了你要離開我的時候了。”

小公主凝視著劍士黑色的眼睛,輕聲:“羿,你要離開我,回到你的族人身邊去了麽?”

他沒有回答,眼神默默變化,心中似有驚雷閃電。

“我知道你也不想離開我——否則一個月前司馬大將軍死的時候,你就會從頤景園消失了。”阿黛爾輕聲道,“可是你畢竟還是冒險留了下來……羿,你對我已經足夠好。”她握住了藍寶石墜子,仿佛對著千裏之外的另一個人歎息,“連我的哥哥,都遠比你冷酷無情。”

劍士凝望著月光下少女蒼白的臉,黑眸裏也轉過了說不出的複雜表情。

——這幾日來,他的心裏冰火交煎、掙紮取舍,又怎能與任何人言?一踏上大胤的國土,那些見到的人、遇到的事,走過的土地,無一不像烈火一樣焚燒著他本來以為已經死去的心,把那些埋葬已久的噩夢全部喚醒。

孤身刺殺司馬睿的時候,也曾有過片刻的猶豫:不是為了此行的安危,而是擔心萬一事敗、會不會連累到公主——然而,那些地獄之火煎熬著他,複仇的衝動無可抑製,終於讓他在深夜踏出了第一步。

殺戮一旦開始,便再也無法停下來,就如一支離弦的箭不能再回頭。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著多麽危險的事情,而更危險的是――他知道當自己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時,終究會在某一日連累到他的主人——隻要稍微落一點把柄在別人手裏,在大胤本來就內外無援的公主就將麵臨更艱難的處境。

在離開與留下、複仇與遺忘的夾縫裏,他已經掙紮了太久太久。

然而今夜,在看到那個宿敵的刹那,他心裏終於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十年前,大胤在龍首原上坑殺了我的十萬同胞。”他抬起手,用手勢指緩慢地傳達著訊息,“公主,請原諒……雖然我是個亡國的奴隸,流浪異鄉多年,卻還是始終無法忘記這些。我回到了這片土地上,就必須聽從內心的召喚。”

“我知道,”阿黛爾喃喃:“在那幾天,我夜夜都能聽到那些亡靈的哭聲……真慘啊。”

羿用手勢道:“公主,今晚在這座樓裏的那個人,就是公子楚。”

“公子楚?!”阿黛爾失聲,隨即按住了自己的嘴唇。

“是,當年率軍滅亡越國的主帥——”羿點頭,眼神凝聚如針,“其實,他也是當日龍首原驛站裏的那個人——你哥哥安排在大胤保護你的神秘人。”

“……”她終於明白過來,臉色瞬地蒼白。

羿抬眼看著黑色室內的某處,用手無聲地傳達著隻有他們兩人才能聽懂的話:“或許正因為如此,剛才雷才會忽然出手阻攔,不讓我殺了他吧?”

“什麽?”阿黛爾詫異。

“雷,”羿沉默著比劃,“就是那個影守。”

阿黛爾下意識地抬起頭,在空蕩蕩的室內四顧——隻有風和月光充盈在閣樓裏,漆黑的角落裏空無一片,根本看不出還有一個人藏匿的樣子。

“雷不會出來見你——但他會如同影子一樣跟隨著你,替你擋掉所有明槍暗箭。”羿凝視著她,用手無聲地說話,“他在黑暗裏看著我們,公主,但他看不懂我們的啞語——所以下麵的話,你隻要聽著就行了,不要出聲。”

阿黛爾微微打了個寒顫,下意識看了一圈周圍,微微點頭。

“公主,其實真正受命來保護你的人,不是我,而是雷。”羿的手勢緩慢而凝重,“他是真正的王牌。而我,隻是被西澤爾皇子擺在明處的一顆棋子,以吸引那些敵人的注意罷了。”

阿黛爾倒吸了一口冷氣,用力咬住了嘴唇。

“我沒有見過雷,隻知道他身份神秘,是翡冷翠和李錫尼並稱的著名殺手,同時也是西澤爾皇子‘七人黨’中的一員。”羿沉默地用手勢告訴她這一切,“他深受皇子信任,接受了派遣,離開了翡冷翠千裏跟隨你來到胤國。”

阿黛爾怔怔地聽著,不知如何回答。

——那一瞬,她發現自己其實遠不能得知所有事。除了陽光下和幽冥裏的人和事之外,那些藏在暗影另一麵的事,就算她擁有能看穿兩界的慧眼,也永遠不能得知全部真像。

“羿,”她沉默地聽了很久,終於輕聲喃喃,“為什麽告訴我這些?”

黑色的劍士沉默不答。

“你在為離開我做準備,”阿黛爾悲傷地凝望著他,“是麽?”

羿沉默了片刻,似在內心做了什麽決定,緩緩用手勢回答了兩個字:“是的。”

那一個簡單的動作,卻仿佛刀砍斧削一樣淩厲,割在人的心上。阿黛爾緊緊咬著唇角,竭力不讓自己哭出來,僵硬著身子站在黎明前的深宮裏,半晌沒有說一句話。

天色在漸漸亮起,漸漸從墨色變成深藍。星光漸隱,四周寂靜無人,隻有遠處頤風園高樓上通宵達旦的歡宴聲還在陸續傳來,歌姬在唱著一支柔媚的曲子,聲音纖細柔婉,如柳絲蕩漾在夜風裏。

羿看了看花徑,生怕有宮女早起來到這裏撞見,略微有些焦急。然而就在那個時候,沉默許久的小公主忽然點了點頭,輕聲:“那好……你走吧。”

羿一驚,幾乎是不敢相信般地回頭看著她。

“是說再見的時候了。”阿黛爾輕聲,抬起手,“去吧,羿,趁著天還沒亮。”

沒有料到公主毫無挽留之意,劍士遲疑了一下。今夜他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爆發的殺意,在荒棄的廢園裏對宿敵猝然出手——當劍拔出的瞬間,他就知道事情已經無法回頭。很多年前,在大競技場裏被赦免的時候,他曾發誓將一生守護這個天使一樣的孩子,哪怕是付出自己的生命。然而,這個世間卻有另一種比死亡更強大的力量,讓他不得不背棄了諾言。

是的,他必須離開她了——有一個聲音在召喚著他,召喚著那個已經在他內心死去的公子昭,讓他重新披上戰甲拔出劍,回到那一片土地上!

然而,這樣決然倉卒的離開,顯然還是出乎他的預料之外。

夜風裏,牆頭的藤蘿發出了輕微的簌簌聲,仿佛有隱形的人一掠而過。

他的手指在黑色的劍鞘上微微收緊——沒有接到西澤爾的指令,雷對於自己忽然的離開大概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吧?畢竟他的職責,僅限於保護阿黛爾公主而已。

微一猶豫,卻聽到小公主哽咽:“羿,求你快點走吧——否則、否則……我可就要哭出來了。”

羿一震,強自忍下了去擁抱那個孩子的衝動,隻是單膝下跪,對她深深地俯首。

“公主,忘記我吧,”他搖了搖頭,歎息苦笑,“羿隻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奴隸而已,在他離開主人的時候,他便已經死了。”

“不,羿不是我的奴隸,”阿黛爾喃喃,“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然而頭盔後的那雙眼睛沉靜隱忍,沒有因為她的話而產生絲毫波動,仿佛已經堅定了離開的心意。他在黎明前的黑夜裏低下頭去,以西域奴隸的禮節,最後一次親吻她的腳背。

在彎腰的刹那,他感覺有滾燙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地簌簌一連串落在他的背上,仿佛烙印一樣直燙進他靈魂的深處。那一瞬,有淚水滑過他飽經風霜的破碎臉頰,滴落她的腳背。

別了,我的主人,阿黛爾公主。

別了,翡冷翠的玫瑰。

一雙眼睛在黑暗的最深處注視著他們。一直到劍士吻別了公主,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裏都沒有任何波動。帶著白色手套的手裏捏著一把銀色的小刀,正在緩緩削去花莖上密布的尖刺。

指尖輕旋,一朵血紅色的玫瑰綻放在黑夜最深處,美麗絕倫。

“盡管去吧,”一個低得聽不見的聲音在說,“棋子是脫離不了棋枰的。”

“至於翡冷翠的玫瑰,就由我來保護了。”

不知道公主到底去了哪裏,頤景園的宮人們忙亂驚惶了一夜卻一無所獲。

然而第二日天未亮的時候,阿黛爾公主卻重新出現在寢宮外的花園裏。她獨自沿著花徑走來,神情恍惚,腳步飄忽得宛如一個幽靈,美麗的臉在朝陽中顯得分外蒼白,露水凝結滿了發梢,藍寶石似的眼睛深邃而疲倦。

“曼姨……”當所有侍女都為公主的重新出現而驚喜歡呼時,阿黛爾隻是茫然地走向那個女官,向她伸出了手,眼神絕望而孤獨,似索求溫暖,“好冷,好冷啊……”

蕭女史知道這樣的舉止不符合宮廷禮節,在眾人的注視下不由略微遲疑——然而就在那個刹那,阿黛爾似是再也無法支持,身子忽然向前一傾,筋疲力盡地倒下。

“公主!”所有宮人齊聲驚呼,看著公主昏倒在女官的懷裏,宛如一朵玫瑰忽然凋謝。

“曼姨,我很害怕……”仿佛力氣用盡,阿黛爾喃喃,隻說了一句話便失去了知覺。蕭女史再也顧不得什麽,緊緊將少女冰冷的身體抱在懷裏——那一瞬,有一種多年未曾有過的感情,如同水一樣的從她枯竭的心底湧出,將她冷硬冰冷的心一分分地濕潤。

——那是多年前她看到自己孩子死在繈褓裏的感覺,是一種想要拚命保護什麽卻終究無能為力的感覺,錐心刺骨,永世難忘。

誰都不知道翡冷翠來的公主在那一夜去了哪裏,隻知道那一夜之後她便病倒了,連日連夜的高燒,神智昏亂。總管太監李公公連忙請了太醫院的太醫為公主看診,然而禦醫們卻各執一詞:有說是風寒入侵引起高熱的,有說水土不服導致內外失調的,甚至還有說是撞見邪祟的——開出的藥方堆成一疊,卻不見公主有絲毫起色。

眼看五月的大婚迫在眉睫,公主病成那樣斷然無法成禮,萬不得已,隻能再度稟告皇帝。李總管已經做好了人頭落地的準備,然而皇帝卻沒有料想中的雷霆震怒,隻是下旨例行訓斥了一番,罰了三月俸銀稍做薄罰,便下令讓司禮監推遲大婚日期,重新選擇吉日。

婚期第二次改動,定在了六月二十五。

然而兩次的延期卻讓宮中流言四起——所有人都在暗地裏議論,說這位來自西域的公主出身雖高貴,卻是個不祥的女子,所以一踏上東陸便頻頻出現各種事端,想必是上天也認為其不適合母儀天下,借故阻撓了婚典。

頤景園的隨侍宮女們都是久曆後宮之人,乖覺敏銳,從兩次延期裏已經嗅出了皇帝的微妙態度,立刻便預見到了這個公主將來在後宮的地位,便漸漸不如初來時那麽盡心。蘇婭嬤嬤死後,從翡冷翠帶來的陪嫁侍從流離散盡,病中的公主顯得更加孤獨無助,有時候需要喝口水,連叫一個人到跟前都找不到。隻在春末的蕭瑟黃昏裏,蕭女史獨坐榻前,看著病榻上消瘦蒼白的少女——後宮從來都是這樣殘酷的地方,一人失寵,萬人踩踏,多少殺戮悄然發生,總是不見血也不見光。

隻有一條又一條鮮活美麗的生命悄然凋零。

“曼姨……”某日,在女官把藥端到案前時,阿黛爾神智似稍微清醒,忽然從被褥裏伸出手,顫顫地握緊了女官的手腕,眼睛看著窗邊某處,“玫瑰……”

“公主,快躺下休息,”蕭女史連忙把她的手塞入被中。

“玫瑰。”病中的少女眼睛穿過她,定定她身後,喃喃。

蕭女史有些驚訝地轉過頭,視線忽然一定——窗邊那隻汝窯美女聳肩瓶中,居然不知何時插上了一支含苞待放的紅玫瑰,上麵還沾著一些水珠,在夕照中折射出美麗的光華。

她看懂了公主的眼神,把瓶子端到了榻前。

阿黛爾久久闔起眼睛,聞著玫瑰的芳香,神色漸漸地變得凝定悠遠,似乎想起了千裏之外的親人,蕭女史卻是心下詫異——春末已經是玫瑰凋零的季節,連翡冷翠的皇家花園裏可能都找不到這樣的花了,這個頤景園裏,又如何忽然出現這樣的玫瑰?

仿佛是聞到了故鄉的氣息,阿黛爾忽然微弱地喃喃:“哥哥。”

蕭女史無言歎息,端過了案上的藥盞。

“曼姨……”阿黛爾忽然握緊了她的手:少女的手熾熱如火,手心有密密的虛汗,因為乏力而不停地顫抖。她低聲:“曼姨……我總是做夢。夢見各種各樣的情景——蛇,血池,空房子,死人的臉,還有火刑架上的母親。”

她虛弱地歎息:“我覺得我快要死了。”

“我不會讓公主有什麽不測的。”女官忽然開口,“喝藥吧。”

“我相信你,曼姨,”阿黛爾低聲喃喃,不停地咳嗽,“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每一次我喝了藥都會覺得更加地難受!——心口一直有一根針在紮,頭痛得好像裂開一樣!”

蕭女史倒抽一口冷氣,一時間無法回答。

阿黛爾撐起身子,忽地用希伯萊語低聲:“曼姨,求你一件事。”

蕭女史不由一驚:“但憑公主吩咐。”

阿黛爾貼過來,用極輕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語:“幫我去找公子來。”

“什麽?”蕭女史大吃一驚,把手放到了她的額頭上,“公主您……”

“我沒發燒。我想見公子……現在,隻有他能救我了。隻有他能救我了!”她輕聲喃喃,手指因為虛弱不停顫抖,一句話未完,便又咳嗽起來,“我、我不想死在這裏。”

她抬起了頭,看著蒼老的女官:“救救我,曼姨。”

然而,不等蕭女史找到機會將訊息傳遞出去,第二日二更時分,等公主喝藥完畢剛睡下,卻見到園子裏總管太監李公公匆匆過來請安,不動聲色地找借口支開了所有人。

“蕭女史,外頭有位禦醫想為公主看診。”李公公低聲道,一邊警惕地看著左右是否有人偷聽,神色甚為異常,“快去準備一下。”

蕭女史蹙眉,本能地警惕:“為何那麽晚才來?”

“唉……來不及多說了,我可是擔了殺頭的風險的——”李公公一跺腳,擦了擦鼻尖冒出的汗,“快趁著沒人,帶華禦醫入內罷!”

“華禦醫?”女官大大地吃了一驚。

黑暗裏一聲微響,不知道是從哪道門開了。一個老者悄然現身,身後跟了一個背著藥箱的青衣童子。兩人腳步輕靈、竟幽靈一般瞬地閃入了內室。

“蕭女史好。”那個老者須發蒼白,目光卻是湛湛有神,對著她微一點頭,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來,“多年不見。”

那一瞬,蕭女史身子一震,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臉色蒼白。

作為一個老於宮中的女官,她自然知道禦醫華遠安本是大胤首屈一指的國手,在宮中供職四十年,官居太醫院首席——醫術自是精湛無比,為人卻也頗有深量,居於深宮險境,先後侍奉了三代皇帝,居然能夠一路平安,直到五十歲告老還鄉。

當時神照帝正當壯年,見華禦醫多次上書請求辭官,念其年老,厚賜金銀放了他回家頤養天年,同時賜與他朱果金符,令其日後隨時奉召返回禁宮。然而,在他走後不到半年,神照帝便因為心力衰竭在一次射獵後的酒宴裏猝死,隨行禦醫五人因看護不力,均被棄市斬首。有人說,華禦醫是早早看出了神照帝未發的隱疾,苦思無策,才尋了一個借口告老還鄉,避免了有心無力人頭落地的下場。

想不到,在這個老人消失十年後,居然又忽然出現在這裏!

蕭女史站在廊下,定定看著這個人,一時間竟呆若木雞。

“怎麽站著不動?”李總管緊張得臉色蒼白,“外頭人多眼雜,還不快請華禦醫進去!”

“哦,好的。”蕭女史這才回過神來,轉身入內。

不一刻,女官便放下了床榻上的珠簾遮住了公主的臉,然後將公主的手腕放在榻邊,在上麵蓋了一塊冰綃手帕。等準備妥當,李總管留在門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老人微一點頭,也顧不得多說客套,便進了內屋。

看到室內冷清寥落的樣子,華禦醫先暗自皺了皺眉頭,沿著榻邊坐了,便抬手去手帕下搭脈,隻搭得一搭,便笑道:“幸好。”

站在門口的李總管喜動顏色:“那麽,公主的病有的治了?”

“幸虧我今日來——再晚兩日,調理起來便要大費周章。”華禦醫拿出隨身攜帶的筆墨,揮手寫下了一個方子,交給了李總管,“麻煩去取這幾味藥材來,千萬要保密。”

“是。”李總管喜不自勝。

看著總管離開,華禦醫臉上的笑容漸斂。轉過頭,忽地對女官道:“小曼,多年不見了,原來你還在宮中?”

蕭女史臉色一白,然後又微微紅了一下,似乎被這一聲長久未曾聽到的稱呼震了一下。

“李總管已經走了,如今我們從頭再來好好看診。”華禦醫聲音裏帶著沉穩的冷意,細細地再搭了搭脈,凝視了一番,便命女官重新垂下簾子來:“原先看診的是誰?”

“是太醫院的胡大夫、陸大夫、安大夫和上官大夫。”蕭女史低聲回答,“怎麽?”

“拿他們開的方子來。”

蕭女史站起身,拉開一個小抽屜,取了一疊紙過來交給他:“都在這裏了。”頓了頓,女官低聲:“我先行看過了,藥方並無不妥之處。”

“是麽?”華禦醫微微一笑,看了女官一眼,“你做事還是如此縝密,小曼。”

女官沒有回答,臉上微微一紅。

“不過,你畢竟不是大夫,又怎生看得出這些普通藥方之間的隱秘幹係?”華禦醫拈須搖頭,歎息,“你看,四人所開之方均無問題,不過不失,無非一些大補養氣的方子——可是四個人四種療法,用藥之間卻相互衝撞。這樣一輪看診下來,各種補藥胡亂吃下去,便是個健壯大漢也受不起。”

蕭女史一驚,喃喃:“難怪……”

華禦醫搖頭歎息:“太醫院這四人均非庸醫,不約而同對這樣虛弱的病人亂用狼虎之藥,顯然是有意為之——”

他叫青衣藥僮打開隨身的藥囊,找出了幾瓶藥物:“這三瓶藥,分別在每日的子時、寅時、醜時,分三次讓公主服下——然後在驪山溫泉之中浸泡三個時辰,發出一身汗來。”

“是。”蕭女史仔細地聽著。

華禦醫蹙眉沉吟了一下,又從懷裏拿出一物來:“把這個放在公主的床下。”

蕭女史一看,卻見是一個桫欏木雕刻的牌子,上麵密密麻麻刻滿了符咒和經文,不由微微一驚:“這是做什麽?”

“自然是辟邪用的。你千萬藏好了,不要被任何人發現。”華禦醫看了一眼帳子裏的公主,壓低了聲音,對她耳語,“我看公主的病其實不是風寒,也不是水土不服——而是邪魅入侵,中了詛咒之術。”

“詛咒之術!”蕭女史臉色一白,脫口:“難道是……”

“不錯。”華禦醫微微點頭,肯定了她的猜測,“宮裏那位。”

他重新打開藥囊,拿出一包雄黃粉來:“今晚開始,緊閉門窗。每夜公主入睡前都在香爐裏加上一錢,千萬注意不可讓香滅了。”

“好。”蕭女史怔怔地點頭,卻不便再多問。

“小曼,我開給李總管的藥方,隻是給外人看的障眼之法,絕不可服。”華禦醫低聲,眼神沉鬱,“以後公主所用之藥,必須由你親手經辦,萬不可假手他人。”

蕭女史有些吃驚地看著眼前的醫者,頷首答應。

“怎麽了,小曼?”華禦醫笑了起來,“覺得我這把老骨頭居然還會趟了這一趟混水,實在是令人意外?”

“是。”蕭女史歎息,“十年前你就跳出這個火坑了,何苦又回來?”

華禦醫也是歎了口氣:“沒辦法。欠了別人一個偌大的人情,非還不可。”

“欠誰?”蕭女史敏銳地抬頭,“公子楚?”

華禦醫低聲苦笑:“小曼,你真是越來越厲害了。”

“別的我不清楚。隻是公子要我來看診,我便來了。”華禦醫拈須頷首,“幸虧身上有先帝禦賜的朱果金符,可以自由出入內宮——加上小李子私下幫忙,總算及時趕到。”

“幸虧有你,否則我也不知道怎麽辦。”蕭女史苦笑,看著帳子裏的少女,“真是可憐,宮裏那人、是生生地想要逼死這個孩子嗬……”

“後宮從來都是你死我活的地方,也不怪貴妃心狠。”華禦醫卻是淡淡,看了看女官,忽地一笑:“也好,自從那孩子早夭了後,我以為你都不會再在意任何人了。你為什麽不肯出宮,非要呆在這見不得天日的地方,耗盡了一生?——別人不知道緣故,我卻是知道的。”

蕭女史觸電般倒退了一步,看著眼前白發蒼蒼的大夫,忽然落下淚來。

“不要哭,唉,不要哭啊。”華禦醫有點手足無措,想要找出一張紙來給她,卻聽得門口的青衣童子忽然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華禦醫臉色一肅,立刻收回了手,蕭女史也迅速拭去了淚痕,將藥瓶和藥方收起。

李總管拿著藥材返回,氣喘籲籲:“是我親自去拿的,沒有驚動一個小廝。”

華禦醫接過來看了看,簡單交代了幾句,便收拾了藥囊轉身。李總管幾度欲言又止,斜覷著對方的臉色,白胖的臉上微微出汗,隻是親自將禦醫送了出去,準備從側門離開。

青衣藥僮背起藥囊,轉身跟隨而去,自始至終未曾發一言。

到了花園僻靜處,華禦醫停下來告辭,忽地看定了總管太監,微笑頷首:“小李子,多年不見,氣色不錯啊。”

“……”李總管總算等到了這一句,不由氣息一窒,看看左右無人,趕緊上前一步,低首做了一個萬安,哽咽:“奴才托先生的福,才活到了如今。”

華禦醫笑了笑:“看來混的也不如何……怎生被貶到行宮裏來了?”

李總管臉色一黯,垂頭道:“先生說笑了——要知道如今後宮裏是端康公公的天下,我等人能保命就不錯了。早早地躲到荒僻之地來,也免了諸多是非。”

“躲?”華禦醫冷笑了一聲,“哪裏能躲得過?翡冷翠公主一入頤景園,你便是被放在火上烤了——若公主在這裏有個三長兩短,總要有人給西域一個交代。”

李總管顫了一顫,連忙跪下:“還請先生再救我一次!”

“我已是宮外閑人,哪能救得了你?如今能保住你的就隻有公主一人。”華禦醫歎息,“但凡公主無事,你便也無事。”

李總管霍然明白過來,磕頭:“奴才記住了!”

“我今日到訪之事,務必保密。”華禦醫凝視著他,“否則,性命不保。”

“是,奴才萬萬不敢。”李總管低聲,白胖的臉上微微沁出汗珠。

“那便好,”華禦醫拈須點頭,飄然轉身,“我走了。”

青衣童子從樹蔭深處走出,背起藥囊,緊隨其後,自始至終也沒有抬頭看任何人。然而卻有一種森然的氣度,從他單薄的青衣下散發出來,凜冽如冰。

這一番看診來的倉卒,前後不過一刻鍾時間,李總管甚至來不及問他下次是否還來,老禦醫便匆匆向著宮門外走去——白胖的總管踮起腳尖,努力極目看去,隻見宮門口一停青布小轎已然停在那裏等候,華禦醫一坐入,兩個青衣白襪的轎夫便抬起了轎子,即刻離開。腳步迅捷輕巧,竟不似普通的下人。

總管擦著額頭的汗,回憶著方才片刻的對話,不由微微失神。

如今正是春夏交替的季節,這頤景園的風向,似乎又有微妙地轉動。

(中間暫缺)

十一、鴆酒

熙寧帝十一年五月二十六日,天極城連夜暴雨,雷霆萬鈞。

天亮放晴。而大胤在承平多年後,與此日卻發生了一件足以載入史冊的大事。

在忍耐三年後,熙寧帝再度發難,意圖以謀逆之名賜死長兄公子楚。二十五日夜,頤風園內外已被禦林軍秘密控製,驪山上下不許任何人出入,刀出鞘,箭上弦,個個如臨大敵。二十六日午時,大內總管端康持聖旨到達頤風園。

旨意到達時,公子楚已經坐在金穀台上等待。

雖然外麵已被團團包圍,但歌舞升平的頤風園還是熱鬧如昔,並不曾因為劫難的忽然來臨而有絲毫的變化。牡丹將謝,殘紅遍地,池中新荷初綻,亭亭如蓋。金穀台上三百名舞姬翩翩做霓裳之舞,舞衣幻化出五彩光華。白衣公子憑欄而坐,親持紫玉簫吹奏一曲《賀新涼》,著名的歌姬謝阿蠻坐在他腳邊,手持紅牙板擊節做歌,聲遏行雲。

青衣總管在高台下停住了腳步,靜靜聽了片刻。

簫聲沒有絲毫的慌亂之意,隻是帶著說不出的寂寥,一聽之下蕭瑟的氣息迎麵卷來,和這初夏的明麗天氣格格不入。總管抬起頭看著高台之上,那個白衣公子憑欄而坐,衣帶翻飛,神色淡漠如絕頂上的冰雪,便似神仙中人。

那一瞬,即便是身為帶來噩耗的使者,總管的眼裏還是露出了一絲欽佩。

知道皇帝在外麵等待最後的結果,他沒有停頓多久,便在簫聲中拾級而上。奇怪的是,他並沒有遇到意想中的抵抗和阻攔——公子門下的三千食客,無數能人異士,似乎在這個關鍵的時候全部消失了。

端康一步步的走上去,心裏隱隱警惕。

仿佛清楚這個權傾內宮的青衣總管帶來的是什麽樣的訊息,歌舞瞬間停止了,舞姬們的身形僵在哪裏,相顧失色。歌姬謝阿蠻從公子腳畔站起,臉色蒼白,隻有公子楚還在自顧自的吹著紫玉簫,沒有看這個死亡使者一眼。

端康不動聲色的上前,在他麵前展開了明黃色的聖旨,開口:

“奉天承運,皇帝召曰:皇兄舜華久懷不臣之心……”

“不必念了,我能猜到那些話。”在讀到這裏的時候,簫聲歇止,剛剛從容吹完了一曲《賀新涼》的公子楚緩緩開口,打斷了使者,“我隻想知道結果。”

端康迅速的看了他一眼,而對方坐在盛宴中,以一種無怨無恨的表情等待著。

“念同為先帝之後,賜其鴆酒,留全屍。欽此。”

端康一字一字的念出最後一段,眼神越過明黃色的綢緞,冷冷看著高台上的公子,仿佛獵犬在端詳著垂死的獵物,想從他的臉上看到一絲一毫的恐懼或者仇恨——就如那十萬士兵在龍首原上活埋時的那種表情。

然而,公子楚臉上的神色依然冷冽如冰雪,甚至衣衫的皺褶都沒有絲毫變動。

“是這樣麽?”他低低笑起來了,“鴆酒在哪裏?”

端康一揮手,立刻有隨行的小黃門上前,捧出了由紫檀木的托盤——上麵放著一壺酒和一隻翡翠杯,湛碧色的美酒在杯中無聲蕩漾,折射出粼粼的凜冽光芒。

看到毒酒,周圍的舞姬發出了一聲驚呼,下意識的退開了幾步,四散從高台上逃開。隻有歌姬謝阿蠻霍然站起,往前走了一步,擋在了公子身前,臉色蒼白而絕決,手忽然探入懷裏,拔出了一把一尺長的匕首。

“不許靠近公子,”她用顫抖的語聲道,抬頭看著那些圍上來的人,“跟你們那個卑鄙無能的皇帝說:他根本不配做公子的兄弟!根本不配做大胤的君主!”

“大膽!”端康厲叱,往前走了一步,“左右,將她拿下!”

“好了,阿蠻,”忽然間,身後的公子輕聲開口,“替我將酒拿過來吧。”

“公子!”歌姬霍然回頭,熱淚盈睫。

“拿紅牙板的手,怎麽合適拿刀呢?”公子楚微笑,語聲卻冷定不容置疑,“——把我的酒端來給我,阿蠻。”

歌姬臉色蒼白如雪,手指顫抖著,卻終於如言一分分抬起,接過了那一盞酒,回身走向公子身側,緩緩屈膝跪下,將酒盞舉過頭頂。

“是西域二十年陳的葡萄美酒麽?”公子楚抬手拿過酒杯,放在鼻下聞了一聞,淡笑,“可惜鴆的份量下的太大了一些,影響了酒的味道。”

端康的眼神雪亮如電,定定的盯在他身上,複雜而激烈的變幻著——而公子依舊若無其事,隻是抬手拿起酒杯聞了一下,複又放下,唇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奇特笑容,看著遠處頤風園的門口。顯然並不想讓外人看到這一場兄弟相殘的宮闈慘劇,大內總管奉命隻帶了一隊精銳入內,所有的軍隊都被留駐在門外。

然而,在金穀台上看去,兵甲簇擁之中停著一架明黃色的軟轎,上麵繡著蟠龍雲海,簾幕低垂。

“是徽之來了麽?為什麽不進來?”公子楚忽然笑了起來,“不來看著我死麽?難道是在害怕?——這個懦弱的孩子,到了這一刻還在害怕啊!”

他的聲音低而柔和,不知怎地,卻在風裏傳出很遠,清清楚楚抵達了園中每個人的耳畔,這番大逆不道的話一出口,連遠在門口的軍隊都有了微微的波動。士兵們並不清楚此番忽然行動的原因,但是聽到此處,隱隱明白皇上對長兄似再度有殺意,不由動容。

“大膽,是想抗旨麽?”端康踏前一步,厲喝,手舉起,“左右,拿下!”

隨行的精銳齊齊發出一聲應合,上前了一步,便要動手。

“不,”明黃色的軟轎裏,忽然傳出了一聲清晰的斷語,“住手。”

簾子被掀開,蒼白瘦弱的少年從內站起,指節緊握得發白,抬頭霍然看著高台上白色的影子,眼裏仿佛有烈火熊熊燃燒,大踏步的走入頤風園裏。

“皇上!”端康吃驚地阻攔,“小心!”

然而熙寧帝已經疾步走上了高台,定定看著對方,握著衣襟不停咳嗽。半晌喘息定,尖尖的下頷揚起,眼裏的光芒猶如鋒利的刀,一字一字地對著兄長開口:“舜華,今日,我命你在我麵前喝下它!”

公子楚憑欄而坐,回頭看著皇帝,眼裏卻並無驚奇也無憤怒,隻是微微而笑,仿佛打量著一個發怒的孩子。

“我命你喝下它!”熙寧帝再度重複,眼裏湧出了陰鬱的憤怒光芒,又咳嗽起來。

“是麽?”公子楚看著自己的弟弟,忽然一笑,“那就如你所願吧!”

他毫不遲疑的握起了酒杯,仰首將毒液一飲而盡,然後倒轉酒杯,將空了的杯子示意給對方看,唇角尤自含著淡漠的笑意。

“滿意了麽?徽之?”他微笑起來,“這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是不是?”

熙寧帝臉色蒼白,死死的看著他喝下毒酒,眼神奇特,雙手開始劇烈顫抖起來。公子楚站了起來,推開身側絕望的歌姬,走向皇帝,低聲喃喃:“我懦弱的弟弟。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宮裏一直有傳言,說父王當初立下遺詔時,本來是把王位傳給我的——你心裏,其實一直相信這個傳言的吧?”

他微笑起來:“否則,為什麽你總是這樣自卑和懦弱呢?為什麽非要通過殺我來確認自己的權威和力量呢?”

“住口!”熙寧帝身子一晃,蒼白著臉,厲喝,“胡說!”

“胡說?”公子楚微笑著,一步步走過來,逼近,“徽之,問問自己的心,你是不是也是這樣想的?是的,你不該當皇帝——你想過沒有,你之所以當上皇帝,可能隻是一個宮廷陰謀的結果?”

“住口!”熙寧帝嘶聲力竭地叫了起來,將佩劍拔出,“再不住口我殺了你!”

“你已經殺了我了。”公子楚反而笑起來了,譏諷的開口,“要知道一個人是不能被殺死兩次的——我怯懦的弟弟。”

他還是不停頓地走過來,步步逼近。直到端康上前一步,警惕地將皇帝保護起來。

公子楚微笑著注視著弟弟:“徽之,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從小就不喜歡。每次看到我,你就會懷疑自己目下的位置是否理所當然……因為,你比誰都清楚自己不該坐這個位置,是不是?”

他的聲音柔和悅耳,仿佛帶著某種催眠人意誌的力量,用內力送入每個士兵的耳中。

被派遣到頤風園裏的都是直屬於皇帝的禦林軍,然而在這一刻,公子楚那樣具有**力和說服力的談吐,仍然令所有士兵為之動容,心裏出現了微妙的變化。

“住口!”熙寧帝蒼白了臉,咳嗽起來,“再說我割了你舌頭!”

“是的,你是有權割掉我的舌頭。”公子楚笑著,然而死亡的灰色已經從他的臉上彌漫開來,令他的聲音變得遲緩,“如果你不喜歡我的眼睛,可以挖掉我的眼睛;如果不喜歡我的心,還可以剖開我的胸膛——若不是弄玉,三年前你就那麽做了,是麽?”

“住口!”在這個時候提到這個名字,仿佛一根針紮入內心,令熙寧帝尖叫起來。

園中的所有將士都看到了這一刻皇帝在高台上的可笑模樣:熙寧帝仿佛中了魔一樣的揮舞著手臂,一步步的退卻,搖搖欲墜——那一瞬,這個掌握著生殺大權的帝君卻顯得如此懦弱可笑,被一個垂死的人逼得幾無退路。

“真是一個怯懦而愚蠢的孩子……不曾知道戰爭的可怕,不曾看到真正的死亡,所以,才會做出這親者痛仇者快的一切吧?”公子楚歎息,劇毒已經開始發作,他抬手捂住了胸口,喃喃,“被綾羅綢緞包裹著,居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滿耳聽到的都是諂媚和謊言——不知道你的心裏都被什麽填滿了?真可悲啊。”

白衣公子臨風而立,直麵著自己的弟弟,然而語聲裏沒有怨恨也沒有憤怒。

“你竟然相信那個女人的讒言,要置自己的兄弟於死地,”他輕聲說著,凝望著熙寧帝,“徽之,難道連十六妹的血,都無法洗去你心裏的猜忌麽?”

公子楚凝望著麵前臉色蒼白的少年,忽然大笑起來——

“愚蠢的弟弟,難道你完全忘記了在十年前,是誰把剛即位的你從越國鐵騎手裏奪回的麽?”公子楚縱聲長笑,拂袖走下了高台,傲然揚聲,“如果我真的想要從你的手裏奪過王位,早在那個時候就可以下手,又何必等到今天!”

他不再看自己的弟弟,隻是拂袖回頭,踉蹌著走過皇帝身側。

仿佛被他的氣勢所震懾,所有人都怔怔呆在了原地,包括端康帶來的心腹精銳。他們居然忘了阻攔,隻看著這個垂死的罪臣一路走過去,在風裏發出斷斷續續的長吟——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

公子楚一路長吟著走下高台,向著花園南側走去。隨著毒性的逐步發作,他的腳步開始有了略微的踉蹌——歌姬謝阿蠻臉色蒼白地緊跟在他身後,抬起手緊緊扶著他逐漸無力的身體,強忍著眼中的淚水。

公子楚低頭對她一笑,似是安慰,又似感激。

“不用了,”他說,抬手輕輕撫摩寵姬的臉,那種死亡的灰敗之色迅速覆蓋了他的眼眸,“留下你的歌喉,給更好的人——我不值得你這樣。”

他推開她,獨自沿著花徑走去。

“攔住他!”端康首先回過神來,一驚,“小心他逃了!”

然而,很快眾人就發現他並不是要逃走,而是走向了通向另一個花園的側門,然後停下來凝視著自己的胞弟——一牆之隔,便是荒廢已久的頤音園。

“我親愛的弟弟,”他用一種越來越微弱的聲音道,“我要去十六妹那裏了。”

熙寧帝沒有說話,全身激烈的發著抖,緊緊盯著胞兄,臉色煞白。

“不跟我說再見麽?徽之?”公子楚微笑,然而卻有一行鮮血從唇角沁出,慢慢劃過臉頰,觸目驚心,“不過……就算你、就算你再不願意見到我……百年之後,弄玉和我……總在泉下一起等著你呢……”

一語未畢,他忽然抬手震斷了腐朽已久的鐵鎖,轟然推開了門。

公子楚踉蹌著走入那片荒蕪的廢園,抬手捂著胸口,黑色的毒血他唇角不斷沁出,染紅了雪白的前襟,他向著園子深處走去,一邊對著虛空呼喚胞妹的名字,眼裏漸漸湧出了笑意,仿佛真的看到了某個虛無的幻影正在翩然降臨,在天空裏俯身伸出手,迎接他前去。

熙寧帝的嘴角動了動,似是勉強忍住了到嘴邊的一句話,臉色煞白地看著他一路走上高台上去——在那裏,曾經有兩個他最愛的人屍橫就地——如今,很快就要出現第三個了。

然而,沒有等走上鳳凰台,公子楚身子便失去了力氣,頹然跌倒在冰冷的玉石台階上。

手裏的紫玉簫滑落一旁,滾了一滾,終於不動。

“哥哥!”那一瞬,熙寧帝再也忍不住的發出了一聲尖叫,想要衝下高台。

“皇上!皇上!”端康驚呼著,連忙阻攔住皇帝,“小心有詐!等一等,先讓禦林軍統領和太醫去驗看一下為好,”

歌姬謝阿蠻卻已經隨之奔入了廢園,不顧一切的到公子身側。她隻是看了一眼,眼中的淚水便如雨而落——她無聲的哭泣,肩膀劇烈的顫抖,解下身上的寒絹為他拭去唇邊的血,素白的絹立刻被染成一片殷紅。

園子裏一片寂靜。所有人都靜靜注視著這一幕,眼神泛起了一絲哀傷。

歌姬輕撫公子屍身,低泣良久,忽然抬頭看著碧空,臉色蒼白地沉默了許久,開口一字一句地唱起了一首挽歌——卻是公子方才在高台上未曾吹奏完的那一首《賀新涼》,聲音淒烈高亢,響徹了整個頤風園——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園外的將士並不知道園中發生了什麽,但聽到如此歌聲,也知道事情不祥。

歌姬謝阿蠻一掃平日的柔婉,歌聲蒼涼如水,隱隱有刀兵的肅殺和蒼莽,轉折處有金石之音,鏗鏘有力。包圍著頤風園的禦林軍無不聞聲動容,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經曆過十年前掃並天下滅亡越國的戰爭——在那樣的歌聲裏,他們恍惚回到了多年前追隨公子馳騁之時,手中刀兵垂落,每人眼裏都有隱約的哀傷。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謝阿蠻唱到最後一句,聲音越拔越高,淒厲如啼血,紅牙板瞬間碎裂。在禦林軍統領恒易將軍和太醫趕到園中查看時,歌姬退了一步,忽然抬起頭來,毫不猶豫的倒轉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血飛濺而起,染了軍人和醫生一身,歌姬仆倒在公子楚身側,再無生氣。

恒易將軍和太醫麵麵相覷,被這樣慘烈的情景震懾,竟然一時不敢上前。遲疑了片刻,在端康的厲聲催促下,太醫才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仔細驗看了兩人的脈搏和鼻息,然後退開一步,對著金穀台稟告:“稟皇上,逆賊已伏誅!”

端康長長鬆了一口氣,放開了拉著皇帝的手,卻聽到熙寧帝驚呼起來。

“哥哥!”少年發狂一樣的推開了宦官的手,從金穀台上衝下去,“哥哥!”

熙寧帝狂奔向頤音園,然而卻在踏入前那一刻忽然定住腳步,全身劇烈發抖,似在懼怕什麽,在園門口彷徨良久,竟不敢踏入半步。終於,他舉袖障目,在恒易將軍的陪同下來到了伏地的兩具屍首旁,顫巍巍的將手指伸到了兄長的心口。

沒有絲毫生的氣息,唇角的黑血已經開始凝固。

“哥哥……”他鬆了口氣,低聲喃喃了一句,轉過頭去,卻正看到了歌姬的臉。

謝阿蠻的眼睛始終大睜,怒視著皇帝,仿佛死不瞑目。熙寧帝觸電般的收回手指,倒退了一步,仿佛感到極度的不舒服,拚命扯著自己的衣領。一陣暈眩讓他跌倒在隨後趕來的總管懷裏,喃喃:“走!走!立刻走!”

“是,皇上。”端康回答了一句,卻迅速的彎腰檢查了一遍屍體。

是的,死了……確實死了。毒從七竅透出,再無可救。

“快走!這裏讓我不舒服……都是死人……都是死人!”熙寧帝厲聲尖叫起來,胡亂揮舞著手,“把他埋在這裏!別放他出去!——關上園子,誰也不許進來!別放那些鬼出去!”

“是!”左右回答著,相顧失色。

皇帝的情緒仿佛緊繃到了極點,忽然崩潰般的倒了下去。

“熙寧帝十一年五月,天有異象。是年春末,帝都有傳帝賜死公子於頤風園。

“密旨下,奉鴆酒。公子不辭,一飲而盡,伏於鳳凰台下。歌姬謝阿蠻撫屍慟哭,為之做歌,曰‘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首萬裏,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歌聲激越,左右軍士聞之無不動容。曲畢以身殉。

“事前公子自知不測,乃陰遣門客。然客久受其恩,欲一死相報。聞變,紛紛自剄於宮門外,血濺三尺,相仆者乃至百人。帝恐生激變,命葬公子於驪山園中,秘而不宣其喪,令園中歌舞如舊,以避外人耳目。”

——《野史叢話》

十六、葬英雄

九月後,戰爭漸漸激烈。

大胤派出軍隊,聯合衛國對越國遺民的起義進行了嚴厲的鎮壓,投入了全國一半以上的兵力,多達二十萬的軍隊開過龍首原,進入越國國境,撲滅四燃的反抗火焰。

十一月,韓空與樊山兩軍匯合,聯袂攻向越國遺民設在回鳳江上遊的江北大營,以三倍的兵力猛攻大營長達三月之久。然而守將張彥卿誓死不降,手刃了想要投降的兒子,諸將感泣,皆死戰。三月後,大胤軍隊從西域借來火炮,轟塌城牆衝入江北大營。然而張彥卿率軍巷戰至死,手下將士為其所感,皆戰死,無一生降。

此一役,大胤雖勝,卻死傷慘重。公子楚聞之,怒而下令屠城,以戒天下敢於與大胤拚到玉石俱焚者,城破之日,其狀慘烈非常。

十二月,韓空率軍進攻越國重鎮壽州。越國義軍在劉仁蟾將軍的帶領下頑強反抗,壽州城久攻不下,大胤軍隊圍城達一年之久,多次擊退城外的房陵關援軍。入冬後,城中糧草漸漸用盡,軍民凍餓交加,一夜斃數百人。劉仁蟾知壽州不可守,憂急交加而中風。為了自保,部下將其抬出城外投降大胤。

盡管壽州之圍耗去了大胤諸多國力,但公子楚不僅沒有降罪給劉仁蟾,反而下旨表彰其赤膽忠心,並給予彌留中的他以節度使的封號,以示寬容。

然而,雖然公子楚恩威並施,善用良材又得到外援。但在公子昭的帶領下,越國遺民凝聚起來,麵對著數量和武器均遠遠優於自己的大胤軍隊,進行了艱苦卓絕的反抗。

持續的戰爭耗費了巨大的物力財力,在一年的平叛戰爭裏,大胤有無數的戰士死於疆場,公子楚不得不設法對軍隊進行補充。

考慮到最近數十年佛教在大胤民間廣為流行,自從戰事起後,民間許多百姓為了逃避兵役紛紛“出家”,大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