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是條龍

(七十五)石階

(七十五)石階

石階是方的,長三尺三分,寬六寸,高六寸。

每一級都雕鑿得極整齊,四四方方,端正挺括,透著瑩瑩白色,觸手冰涼。

向上不知幾千萬階,向下亦不知幾千萬階。

“階,就是劫。”

陰鑰解釋道,“這裏每一級台階,都對應著凡人一生中所要經曆的劫。”

阿沫吐吐舌頭,不以為然道:“哪來那麽多的劫啊?我活了兩千多歲,也沒遇上幾個。一個凡人能有多長壽命,真要有這麽多劫的話,豈不是一天就要劫上好幾回?”

璟華聞言,心頭暗暗一歎。

這丫頭,竟不覺得自己是她命中之劫。若不是自己,她現在隻怕還是西海那個逍遙胡鬧的小公主,哪至於像現在這樣,生死仿徨,吃盡苦頭?

雖然她也曾抱怨過,說認識了自己之後,便笑得越來越少,歎氣和眼淚增多,但她卻從未後悔,始終甘之如飴。

她說,那些笑容,雖然少了,卻仿佛濃縮了,相視而笑的每一次,便頂得上以前寂寞孤身時的千次萬次。

而那些眼淚和歎氣,隻要是為他而流,為他而歎,竟也是甜蜜和悅耳的。

沫沫啊,你真是個傻丫頭。但若反過來,今天讓你來做我,我來做你,隻怕也會同樣如此。

卿卿我劫,何其幸焉。

“璟華,你怎麽啦?在想什麽?”阿沫偷偷地回頭看他。

“哦,沒什麽。”璟華微笑,拉著她的手,又上了一級台階。

“是在想遇劫的事嗎?”阿沫悄悄道,“我騙他們,我遇到過的。”

“什麽時候?”璟華也麵色一緊。

“就是現在,”阿沫踮起腳,偷偷在璟華麵上親了一下,得色道:“喏,像這樣,劫了個色!”

璟華見青瀾回頭,做賊心虛似的,趕緊扭過頭輕輕咳了數聲,蒼白的麵龐竟飛起兩朵淺淺紅雲。

他們仍舊是三隊,調整了數日之後,便緊著向十裏魂渡的第二渡進發。

青瀾已好得多,不說恢複到原來的十成十,但至少行動自如,除了臉色略差一點點外,基本看不出來。

但璟華的恢複程度仍舊讓人絕望。玹華想再多等幾日,等他養得再好一點才走,但璟華自己反對。

“再等下去我也是好不了的,”他自己毫不避諱,“不是悲觀或者放棄,我說的是事實。這就像試煉,隻有繼續走,找到胤龍翼,才有一線生機。”

玹華明白他說的沒錯,璟華的話一直都很有道理,但這道理卻正確到無情,甚至殘酷。

“沒事,我可以走,頂多慢一點。”他漫不經心的笑容,叫玹華覺得刺眼和熟悉。宸安宮中,那個年幼懂事的二弟再一次和眼前的人重合起來。

那時候璟華還很小,但畢竟是男孩子,極眼饞父君和大哥年年參加的東郊山春季圍獵,眼饞他們能縱馬馳騁,張弓搭箭,捕獲各類珍禽。

玹華很心疼這個弟弟,他從小體弱,極少出門,日日便囿於那座冷清的宮殿,如今難得有個喜歡的,便奏明了父君,想帶他同去。

那天,玹華得了父親的恩準,便第一時間奔去告訴二弟。“隻是二弟,不知道你騎不騎得馬?”玹華加了一句。

玹華記得剛說完,二弟臉上的興奮之色便漸漸褪去。他應該也是意識到了,自己不能像別人那樣騎馬或者奔跑,縱然自己答應帶他去了,也是一個拖後腿的角色。

玹華心中暗自後悔,不該問他騎馬的事,讓他難過,但這個念頭還沒過,便聽到那個稚嫩的孩子仰起臉,對他笑道:“沒事,我可以走,頂多慢一點。”

那時候起,他就是那樣的性格。

執著,堅忍,**,驕傲。

他絕不妄自菲薄,更不願給別人帶來麻煩。

不管是當年的稚童,還是後來的戰神,包括現在——

他,始終沒變。

玹華點點頭,朝他伸出手,“那就走吧,我們一起慢慢走。”

璟華確實走得極慢,而又堅持不肯讓阿沫背他,頂多是讓她扶著。雖然阿沫已經為他借了大部分的力,但那一級級台階通天及地,遙無止境,連她和陰鑰都走得氣喘籲籲,更別說是璟華。

那個人,是連好好養在仙澤充沛的地方都已經力不從心了。而現在,他們是在冥界的十裏魂渡。

這裏汙濁的穢氣,令每一呼一吸都耗費數倍於平日的靈力,而他們還在不停地往上走,千重石階,舉步維艱。

他們一開始還有說有笑,互相調侃幾句,但慢慢地都默不作聲。玹華和青瀾這些體力好的,見旁人都已無力說話,便也不惹他們開口,氣氛一時沉默詭異。

璟華在中間昏迷了幾次,青瀾便與阿沫互換了同伴。青瀾背著璟華,阿沫與陰鑰同行。

雖然在他醒過來之後,表示了反對,但也隻是反對了一下而已。他的臉色已難看到極致,連話都說不出一句。反對,並無甚用。

阿沫覺得自己的腳都已經沒了知覺。

冥界無日月,也無法計量時間到底過去了多久。那些用法術做出來的光芒永遠死氣沉沉地掛在空中,不明不晦地照著,冷漠至極。

雖然沒辦法判斷他們走了多久,但根據體力消耗的情況來看,至少已經有一個晝夜。阿沫記得,那次日夜兼程地背著璟華去大西洋魔鬼島,向妙沅求醫的時候,一晝夜遊下來,也不過才這麽累。

而背陰山仍是那麽高。

一晝夜走下來,竟仍像原地踏步似的,與山頂的距離沒有任何的減少。

但這個也不一定,因為當一個距離足夠長遠後,中間的每一小段都變得微不足道。就像如果在“十”中間拿走“一”還是能明顯被看出來的,但如果在“一百”中間拿走“一”,在“一千”、“一萬”中間拿走“一”呢?

阿沫道:“玹華大哥,這背影山究竟有多高?為什麽我們走了這許久,竟像是完全都沒起到作用似的?”

玹華望了望大家,幾乎每個人臉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倦色。“具體有多高,也沒有被考證過。不過背陰山後頭便是十八地獄,照理說,這十八地獄有多深,背陰山便有多高了。”

青瀾問:“那十八地獄有多深呢?”

陰鑰道:“我也從未去過,隻知道凡人在世時若做了惡業,到冥界便要嚐相應惡果。那些刑罰都十分嚴酷,分得也細,其實非罪大惡極之人,都不會送來這裏。”

她也抬頭望了望山頂,隻覺得一陣眩暈,無奈道:“我們都已經走了這許久,不會連十八地獄的一層都未走掉吧。若真有那麽深的話,豈不是得走上好幾個月?”

青瀾緊了緊背後昏迷中的璟華,側耳聽了聽他的呼吸。他的呼吸很輕,輕到幾乎沒有。有幾次把青瀾嚇了一跳,把手伸過去探他的鼻息,才感覺到遊絲般的氣息。

“走吧!”青瀾咬咬牙道,“再高的山,走一步,便離終點近一些。璟華他……我們不能再等了。”

他帶頭,走在最前麵,陰鑰和阿沫在他的左右兩側。玹華背著妙沅,也緊緊跟上。

六人一行,有兩人都是要背著行走。縱然玹華與青瀾修為深厚,速度也快不到哪裏去。而連日來的疲乏,在毫無進展的行走中也越來越明顯起來,阿沫似是一個台階沒有踩穩,淩空跌了下去!

“小心!”一隻手迅捷伸出,緊緊抓住阿沫的衫子。

那隻手沒什麽力道,但出手的方位極準,又算準了她會向下的墜勢,借力使力,就這麽輕輕一拉,阿沫立刻又在下一級台階站得穩穩當當。

“璟華!”阿沫眼睛一亮,喜不自勝道:“我以為你……”

“你這麽冒冒失失,讓人睡一覺都不放心。”璟華虛弱地笑了笑,又輕輕對前麵道:“青瀾,你放我下來。”

青瀾以為他別扭的性子又上來,頭也不回道:“璟華你就安心讓我背一會兒又怎的,大不了以後我受了傷,讓你背回來就是了。”

璟華沒許多力氣與他強辯,隻得輕輕歎道:“不是,你讓我……下來看看,這裏有古怪。”

青瀾麵色凝重起來。

璟華執掌天一生水多年,斬妖除魔經驗極為豐富,雖然這一路上他始終昏昏沉沉,但青瀾知道,璟華哪怕隻是隨便看上一眼,說不定就能看出什麽門道來。

玹華向他們這邊望了一眼,也停下腳步。

這背陰山,恐怕是整個三界中陰氣最重的一座山。整座山是不生寸草,不見片雲,不流澗水,不見一隻飛鳥走獸,通天入地,就像一根直挺挺的石柱子,高不知幾萬裏。

他們現在走的這一級級台階,都圍繞山壁而建,盤山而上,遠看就像是綁在一根通天巨柱上的層層鐵鏈。與之相比,石階上不斷攀爬的幾人就顯得十分渺小,小得仿佛是圍繞這巨柱緩緩而上的螻蟻。

由於本身怨氣深重,又靠近十八地獄,背陰山表麵沒有任何植被,但那些靠吸收冤魂戾氣為生的幽靈藤和鬼手木,倒是緊貼著山壁,長得又濃又密。

光禿禿的山壁幾乎被這些東西全部覆蓋,一點看不見原來的岩石,仿佛在通天巨柱的表麵長了一層惡心的皮癬。

那是一種黑色的植物,帶著腐臭,聞之欲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