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是條龍

(四十九)菩提

(四十九)菩提

妙沅並沒有住在天宮裏。

她怕那個地方,離開還遠遠的,便情不自禁地開始手足發抖。玹華心疼她,便在離南天門百裏開外的一個小鎮子上找了房子,與她一起安頓。

那是一個類似東方淨琉璃世界的地方,也有人煙,也有紅塵,但人是受佛祖慈悲度化的人,塵是香爐裏一捧向善的根。

那個鎮子,也有個極有慧根的名字,叫菩提小鎮。

那些積累了一定功德,就快要渡劫飛升的修行者,或者一些渴望一睹神佛真容的善男信女,都會不約而同地聚集在這裏,以便能更近距離地沐浴到天界仙澤。

有些人慕名而來。來了之後,覺得此處果然靈氣充沛,與凡界的汙穢濁氣大不相同,便再也不願回人界,決定在此定居下來。日久天長,這裏住的人多了,慢慢便形成了一個鎮子。

由於未正式成仙,柴米油鹽總還是免不了的。所以鎮子上的菜油總是和佛龕前的燈油一樣緊俏,女兒家的胭脂香也總是伴著檀香一同嫋嫋。

玹華想好了,這個小鎮和妙沅師門的東方淨琉璃很像,她並不抵觸,然後離天庭也不過就半日的路程。以後他們每半年回來一次,就讓璟華到這裏找他們,讓妙沅為他開些藥,做些基礎的調理,如此便是兩全其美。

兩人去鷹嘴島摘了許多的蛇莓,練成丹藥,特意提前了幾日來到這裏等著璟華。但直等了半個多月,璟華都未曾露麵,倒是青瀾帶著阿沫來了幾次,說璟華一直忙於公審之事,暫時沒有空。他請青瀾帶話,說讓玹華夫婦先在此暫住幾日,等過了公審,他再來拜望。

玹華道不礙事,他現在是閑雲野鶴之身,等多久都沒有關係。

長寧取出一個香囊,那是靜安在世的時候為璟華做的,攢了整整一大屜,用來為他熏貼身的衣物、被褥,是以璟華身上自小就有一股淡淡的梅花冷香。

璟華母妃名喚白梅,愛梅如命,又種了一院的寒梅。所以璟華總認為,那梅花的味道便是母親的味道,嬰兒時因病痛哭鬧不休,隻要放一個香囊在他身邊,也立刻便能安靜下來。

但璟華並不曉得,白梅身上並沒有那種香氣,有梅花香的人,其實是靜安。

那一院的梅樹雖然是梅妃親手種下的,但自她中了赤膽情之後,身體日漸虛弱,打掃梅園這些事便都是由靜安在料理。靜安掃了落下的梅花,不忍丟棄,總喜歡洗淨曬幹了,整理成香囊,再給璟華熏衣。

她常常侍弄梅花,身上自然也帶了梅花的香氣。璟華繈褓中時,日夜都由靜安抱在手裏,聞到的便是她身上的這股梅香。

長寧不解,問靜安為何不告訴殿下,說其實娘娘身上並沒有那種梅香,真正有著梅香的人是你?

靜安卻道,殿下自幼無母,心中能有個念想,好歹也能有個寄托,又何必去說破了它?娘娘身上的香和我身上的香,隻要聞著能令殿下舒暢些,又有什麽區別?

伊人已矣,香猶在。

長寧將那香囊伸到鼻下,輕輕地嗅了嗅,像是不忍吸走那香氣一般,溫柔道:“靜安,今日便是公審之日,本來是該為你報仇的。但那個喪盡天良的畜生卻偏是陛下的親弟弟,他若死了陛下也一定會難受。

靜安,我們不伸冤了好不好?我知道你心裏永遠是放著陛下多過你自己,就跟我一樣。所以怎麽能讓陛下不難受,我們就該怎麽做才對。

告是不告了,但我還是帶你去吧,一起去看看那個畜生接受審判的樣子,究竟是怎樣的大快人心!”

長寧將那個香囊放入懷中,走出門去。

璟華是卯時出的門,與他平日早朝差不多時分。阿沫將他送至宮門口,他還低下頭,與她輕輕一吻,也同他平日早朝沒什麽區別。

天帝的龍輦已等在宮門口候他,他彎腰上了龍輦,並未回頭,絕塵而去。

那個背影,讓阿沫心裏頭突的一跳。

其實從昨晚他突然從泗水閣中趕回來,說要請尨璃一起家宴開始,然後晚上又興致盎然地與她歡好,再到今早繼續寵溺地為她穿衣洗漱,這一切都讓她覺得十分的不對勁。

璟華說是對她的補償,是因為忙於琛華的案子忽略了她而做的補償,但這個理由總讓她覺得十分牽強。甚至,他還特地在父王麵前替自己剝蝦,攢了一碟子白白嫩嫩的蝦肉送到她口中,這舉動也著實太刻意了。

璟華是寵她,但他向來為人低調,就算兩個人關起房門來蜜裏調油,但當著外人,決不會恩愛得如此張揚。這不像他的性子。

那他是想向父王證明什麽嗎?證明自己在天上這些日子來,他對自己很好,叫父王放心?

這倒是有可能。可家宴結束後,他與自己單獨的那些時候呢?那刻意的溫存,也讓她覺得十分反常。

不是說璟華不溫存,這些事放在平時都說得通,但放在公審前夜,卻實在太奇怪了。

阿沫很想去看看,雖然照規矩她是沒資格去參加公審的,她無品無階,連旁聽都沒資格。但這種破規矩向來攔不住她,她向來就不乖乖聽話,也不是遵守規則的那種人。

但今天,不知道是不是九月十六這個日子不對。

阿沫也很反常。

她像璟華一樣反常,然後就真的聽話沒去。

心裏有個奇怪的聲音,說不清是預感還是什麽,讓她不要亂走,讓她在家好好呆著,等璟華回來。

昨晚沒睡踏實,等用過午膳,阿沫便在園子裏的竹榻上靠了一會兒,微微打了個盹兒。入秋了,風中已帶著寒意。她又懶得去拿薄被,蜷著身子胡亂睡了一會兒,也才一會兒便被凍醒,不敢再睡。

她揉了揉眼睛,從壺裏倒了杯隔夜的冷茶,灌了下去,便進了屋。

時辰差不多,該準備晚膳了,璟華說有可能會回來用膳。

她淘了兩碗米,轉而又想,若公審完了,父王與青瀾哥哥一起跟著回來的話,以青瀾哥哥的胃口,這些米肯定便不夠了。

她想著便又朝鍋裏加了三碗。

阿沫心不在焉,邊淘米的時候腦子裏還在想著公審的事兒。蒄瑤是肯定不會有什麽問題的,她本來就是個從犯,又有她父親嘉裕將軍留給她的那些功德庇佑,脫罪是足夠了。

何況再退後一萬步來講,她還有腹中的孩子,佛家最是慈悲為懷,她既在為胤龍一族孕育子嗣,那便有彌天大罪,也可從輕發落了。

璟華真正擔心著的,一直就是琛華。

琛華罪大惡極,足夠受五雷極刑!而天璣和迦南又緊咬著不放,放出狠話來不將琛華轟死在誅仙台上誓不罷休!

阿沫不曉得璟華到底有什麽辦法,可以救得了這個弟弟。但他明明又極有把握的樣子。

他既然提前從泗水閣回來,必然是想到了什麽管用的法子,否則以他的脾氣,必定是要苦戰到最後一刻的。之前帶兵的時候便是如此,若沒有足夠的製勝把握,他決計不會提前放棄!

但也不乏另一種可能性。

那就是他自己真的想通了,認為琛華十惡不赦,絕不可姑息。璟華雖然心軟,但向來善惡分明,琛華既然犯下了錯,那便理當受罰,若真的要動用五雷極刑,也隻能認了。

所以,璟華逼著自己遍查案典是為了給琛華最後一個機會。如果有祖製,哪怕是別的神族內,隻要有如此網開一麵的例子,那他便可以拿來和那些老頭兒再據理力爭下,若實在沒有,那琛華其實也是罪有應得,死得不冤。

璟華現在是天帝了,雖然心裏舍不得,但既然當了天帝,就必須鐵麵無私,才能叫天下人服氣。何況,他這案子最一開始也就是在他的授意下才立的案,他向來慈悲,大愛天下人,當時就曾經說過“蒄瑤的命是命,靜安的命也是命”這樣擲地有聲的話來。

他們修行之人向來重果報,如今為了償還這一百二十八條人命,而要誅殺琛華一人之命,即便是親兄弟,即便心中不舍,璟華也會去做。

阿沫如此說服了自己,便又用心忙於灶頭。

昨日家宴上,她對父王說起自己現在廚藝精進,尨璃是說什麽都不信,於是在飯桌上便約好,下一頓由阿沫親自掌勺,請父王品評,璟華和青瀾都是見證。

她從迦南栩教過的菜式中間,挑了幾道喜慶吉祥的,想討個彩頭,一掃這連月來的愁雲慘霧。

最後選的是:“吉祥如意”、“雨後逢春”、“苦盡甘來”、“金玉滿堂”、“歲歲平安”、“滿園春色”、“闔家團圓”、“吉星高照”和“兄弟同心”九道菜。

等她好容易弄完了,突然天空一聲響雷!

那響雷似不止一道,細聽分得出有高有低,由遠有近,卻又齊整地同時響起,合並為一個刺穿耳膜、振聾發聵的巨響,從上空砰的砸下來,直擊心底!

這一聲尚未結束,餘音仍嗡嗡地讓心髒打顫,第二聲卻又立刻響起!它離得那麽近,似乎就在自己頭頂上當空扔下,炸雷般的,就像要劈開人的腦袋!

天網恢恢,法不容情!

討還累累罪業,償清善惡果報!

阿沫正將菜一道道端進德膳苑,那可怕的雷聲就突然在耳邊響起!她完全沒有防備,手一抖,托盤就滑在地上!

鐺啷啷……嘩啦啦……

那些“歲歲平安”和“闔家團圓”都徹底倒翻!

美味的佳肴摔成一團團的爛肉,一灘灘的麵糊!紅的、黃的、白的醬汁潑灑在地上,就像凶案現場裏的碎腸子和腦漿子,看起來隻覺惡心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