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王寡女

坑深104米近豬者吃

坑深104米 近豬者吃

玉扳指溫潤的玉質在昏黃的火光下,閃著瑩瑩的光亮,便是不懂玉的人也可以看得出來,那是一塊絕世好玉。可沈牢頭驚住,看見的不是玉的色澤與價值,而是琢在玉扳指上的囚牛紋飾。

囚牛,傳說中龍生九子中的老大。

那雕琢了囚牛的玉扳指,也是東宮太子宋熹的標記。

沈牢頭再抬頭時脖子有些僵硬,疑惑盯住墨九發神。

她身穿平常小卒的衣服,樣子卻不怎麽平常。她靜靜站在辜二的身邊,一隻手拎著繩子,讓玉扳指在繩頭上來回擺蕩,一隻手輕負背後,嘴角含著若有似無的淺笑,不多不少,配上那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那銳利的氣場竟讓身材高大的辜二似乎都成了他的陪襯。

思考著玉扳指的真假,沈牢頭目光幽閃幽閃地停在墨九的臉上,遲疑了半晌,小聲問:“敢問這位小郎君是何人?”

“我是誰不重要。”墨九輕鬆地笑,“重要的是沈牢頭識不識得這個玉扳指?曉不曉得它的主人是誰?還有這牢門,方不方便開?”

沈牢頭仍在猶豫,“可太子殿下並沒有……”

“開門!”墨九冷冷打斷他,也不解釋,隻氣勢洶洶地瞪著他,目光中添了幾分冷厲,“來之前,我查過南榮法典,便是犯人,家裏人也可入監探望,更何況蕭六郎的案件並未定性,官家都還未審,你們卻欺上瞞下做這些勾當,枉顧南榮律法,就不怕腦袋上的家夥保不住?”

用他之言反問他,沈牢頭頓時變臉。

“我等也隻依命行事,何曾做得主?”

墨九嘲弄般微微勾唇,便不答話。辜二瞥她一眼,適時道:“沈兄,官家的心思,旁人何曾猜得透徹?整整三日過去了,可有人來提審蕭使君?沒有吧。那沈兄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何?”

沈牢頭微微眯眼,“還請辜將軍指點?”

“指點說不讓,沈兄仔細一想就明白了。”辜二目光深了深,意有所指地暗示道:“前些日子,官家有意把玉嘉公主許給蕭使君,臨安府上下哪個不知?官家什麽人呐,難不成會看錯人?他看準的駙馬,又豈會輕易定罪?……再說,便是蕭使君做不成駙馬,蕭氏一脈,不還有牢裏的安王,誠王?這些人,哪個又是沈兄得罪得起的?”

辜二厲害啊

墨九瞥他一眼,又掃向沈牢頭變幻莫測的目光。見他躊躇,曉得火候差不多了,慢吞吞從辜二的手上接過銀錢袋,再一次塞入沈牢頭的手上,笑吟吟地道:“沈頭辛苦了,天氣冷,去買壺好酒吃,暖暖身子。放心,這南榮的天塌不下來。便是塌上來,不還有人頂著?”

辜二看著空空的手指,再看一次那個銀錢袋,默不作聲。

沈牢頭卻是瞥著墨九手上的玉扳指,慢慢地握緊了銀子。

這一回,他沒有再推拒。

雖然他不曉得太子殿下什麽時候與蕭六郎成了一夥,更不明白他為什麽會把他的扳指賜給一個蕭家人,用以探視蕭六郎,但他卻知道辜二是謝忱的人。

想辜二都背叛謝忱了,自己一個小小的牢頭而已,得見玉扳指放人,能有什麽過錯?而且,辜二的話無疑也給他提了個醒——自古神仙打架,吃虧的總是凡人。辦這差事,他不過混口飯吃。天家鬥法,誰咬死誰,關他何幹?

悻悻然笑著,他鬆下緊繃地麵色,賠笑道:“二位說得極是。不過,這會還不能進去,怎麽也得等到換防之時。”

禦史台獄門禁極多,牢裏更是戒備森嚴。

蕭乾、宋驁、墨妄等人都關押在台獄最東麵的甲字獄。那個地方地勢較高,相比其他牢室來,更為通風透氣,地麵也不那麽潮濕,算是禦史台獄裏最為高端有格調的監牢了,所以,用來招待這些特殊的疑犯,自是再好不過。

但不管多好的監牢,都是監牢。

油燈的光線,昏暗而陰冷,地麵也似有多年不曾修繕,凹凸不平,處處可見高於地麵的青石,一不小心就會跌倒。那一條狹窄的過道,長長地往前延伸,將逼仄的氣氛推到了極點,如同一塊巨大的落石,重重地壓在墨九的心上。

每往裏走一步,她的腳步就越沉重一分。這樣的環境,她不敢想,蕭六郎那潔癖得幾近變態的家夥,是怎樣渡過這三天的。

她曾入過皇城司獄,曉得住在牢裏的感覺。

可比起皇城司獄,這禦史台獄,分明更冷、更黑。

一路行來,每個牢室都很安靜。越往裏,關押的人越少。這一段通道是斜著往下行的,一級級的台階拉長了距離,路程也更加遙遠,腳步聲在寂靜的空間裏,隱隱有著沉悶的回響。

墨九恨不能飛奔而去,可也隻能想想。

她不能走得太快,至少不能讓人看出她在著急。

“到了!”沈牢頭停在一個大鐵門前,將兩個正準備等人換防的獄卒三言兩語打發了,方才利索地打開門鎖,道:“他們都關在裏麵,你們隨我來吧。”

“我不進了。”辜二定在原地,手按腰刀,“為免旁人起疑,辜某留在這裏,給沈兄放風。”停頓片刻,他轉頭望向墨九,“速去速回,不可多留!”

換防確實是一個好時機,沈牢頭讓前來換防的兩名獄卒自行休息去了,領他倆換了一身獄卒的衣服。那千篇一律的著裝,頭上都戴著帽子,又在午夜時分,若非熟悉之人,不會輕易察覺異常。於是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拿狸貓換了太子,再把兩名值班的獄卒打發走,此處也就沒有旁人了。

看來這些牢頭,平常沒少替人“疏通”關係

墨九沉吟著,朝辜二點點頭,認真道出兩個字,“謝謝!”

辜二未置可否,也不知聽見沒有,目光投向牆壁上的油燈,瞬也不瞬,似在思考什麽。墨九疑惑他的反應,也來不及問他,推門進去。

禦史台獄是分區的,甲字獄的監舍不少,可裏頭關押的犯人卻不多。據沈牢頭介紹,自打蕭乾一案的嫌犯投入甲字獄,其餘的犯人都轉移了監舍。

“好待遇啊!居然還專人專牢……”

她玩笑地喃喃一聲,耳側突地傳來熟悉的聲音,似乎帶了一絲疑惑,一字一頓地問:“小九?”

雙腳微微一頓,墨九怔住。

她循聲望去,一個用圓木做成的牢門裏麵,是墨妄年輕英俊的臉。入獄三天,他氣色尚可,除了臉上肌膚略略黑了一些,似乎並沒有多大的變化。

見她看過來,墨妄似是因為猜測得到證實,唇上勾勒出一抹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一如墨九初見時的明朗正氣,“果然是你,我以為我聽錯了。”

“左執事,你還好吧?”墨九朝他淡淡一笑,腳步挪到牢門口,隔了幾根圓木,上下打量他,“看來沒有吃什麽苦頭,還好還好,恭喜了!”

從金瑞殿暖閣那日起,她便不再叫他師兄。這樣**的變化,墨妄自然察覺得出。可這一聲恭喜,卻是……像極了墨九,證明她確實還是墨九,隻不過待他不同罷了。

墨九眸子略微一暗,輕輕笑開,並不去在意,隻道:“是的,我很好。你們這幾天都還好吧?”

“嗯。”墨九認真點頭,絲毫不覺自己的話有什麽語病,“我很好,我姐很好,墨家也更好。左執事好好坐牢,不必掛念。”

好好坐牢,不必擔心?

墨妄苦笑一聲,眸色悵惘,“好。”

墨九盯著他鬱鬱不樂的臉,想到那日偷聽的對話,手指微微攥起,又慢慢鬆開,然後輕輕一笑,指了指前方的牢室,把食盒拎在手上,朝墨妄作了一揖,“還得給蕭六郎送吃的哩,我先行一步了。案子的事,左執事莫要著急,我會想法子的。”

“好。”墨妄喉頭有些鯁,“墨家事務繁雜,钜子注意身子,不要太操勞。有什麽不明白的,可找長老們商議……”

“會的。”墨九打斷她,微笑搖頭,“回見。”

“嗯,回見。”墨妄笑著收回叮囑,道了再見。可他話音未落,墨九的背影已去了老遠,通道上,冷風太大,吹得她袍角翻飛。那一道穿著寬大獄卒服的身子,單薄,纖細,看著一陣風都吹得到,卻有著山崩地裂都摧不毀的堅韌。

墨妄靜立片刻,慢慢坐回去,闔上了雙眸。

他知道,她是個固執的人,一旦心裏有了疙瘩,便很難解開。可他沒有想到,她笑著吟吟地拎著滿滿當當的食盒,從他跟前走過,居然沒有給他留下半點吃的。

到底是疏遠了啊

走在冷颼颼的通道上,墨九實際上並沒有發現墨妄的情緒。都說老天造人是公平的,對墨九也一樣。在很多地方,她都有著常人沒有的聰慧。可在對人的情緒體察上,她卻有些大而化之——尤其體現在她不關注的人身上,那神經更為大條。

她對墨妄的疏離並未出於本意,卻出自本能,一種自然界的動物本能,主動遠離危險和讓自己不舒服的人和事。不過,她是钜子,他是左執事,她又不得不與他打交道,所以,她對他的態度,不自知地就變成了公事上的交道。

“哐當”

鐵鎖打開,牢門悶悶地撞在邊上。

“我在外麵,你快著些。”沈牢頭透過圓木釘成的牢門,撩了一眼裏麵背向而坐的冷漠男子,脊背上寒了寒,沒敢多留,隻囑咐墨九一句,便大步離去。

牢門外,墨九靜了片刻。

他的目光,也停駐在那個背影的身上。

整整三日不見,她在外麵忙碌的每一個時刻,其實都會想到蕭六郎在牢中會有怎樣生活,會不會被人刁難,甚至時常借用雲雨蠱去感受他的情緒……

在墨九看來,蕭六郎與她是不一樣的。她坐牢也就坐牢,隻要吃飽不餓,大不了無聊一點,罵一罵萬惡的封建社會,不會因此而損及尊嚴。可蕭六郎這般俊美得謫仙似的男子,似乎天生就該高高在上的,受人敬仰的。這樣汙穢不堪的牢室與他太不搭配,甚至就是雲端與地獄的區別,對他更是一種褻瀆。

“蕭六郎!”她提口氣,帶著笑邁進去,“我來看你了!還不快來接駕?……有賞哦!”

他沒有回答她,依舊安靜地盤膝而坐,仿佛老僧入定一般,紋絲不動,那挺拔的脊背,僵硬得窒住墨九的呼吸。她趕緊放下食盒,轉到他的麵前,焦灼的瞅他。

“蕭六郎?睡著了?”

微風輕拂,一室沉寂。

無人回答她的話,他緊闔的雙眼,沒有睜開,就連眼睫毛都沒有眨動一下,整個人如同一顆在寒風中靜止的玉蘭樹,為陰暗的牢室添了幾分豔美的光華……隻可惜,卻似乎沒有生命的跡象。

“蕭六郎!你別嚇我?”

墨九心髒漏跳一拍,高高懸在喉嚨口,下意識便探手去試他鼻息,手腕還有半空,就被他人大力抓住了。墨九一怔,轉驚為喜,正待張嘴罵人,他卻猛地一帶,她身子便呈踉蹌狀,撲入了他的懷裏。

“真有你的!”墨九半趴著爬不起來,仰頭望入他沉穩中略帶一絲促俠的眸中,狠狠瞪上一眼,“捉弄我好玩嗎?”

“給你個驚喜!”

“嗬嗬。好大一個驚喜,喜得我胃腸肝脾腎都酸爽了,通泰了,必須找個地方解決一下。”墨九怪笑一聲,扳開被他捉住的手腕,四周望了望,又指向食盒,“給你準備的東西,你吃著,我上個茅廁……”

蕭乾嘴角一抽,“故意惡心我?”

墨九很正經,“哪有?你吃我拉,各幹各的正經事而已。回頭聊啊!”望他一眼,她憋著笑意,負著雙手往外走。可蕭乾似乎欺負她上了癮,不待她轉身走開,抓住她的兩隻小手,便緊緊地握在了掌中。

與她晶亮的眸子對視,他唇有笑痕。

“外頭冷吧,看把你凍得?”

“不冷,我熱著哩。進來撿屍體也是技術活。”又一次坐住了他的腿上,墨九被硌著了,掙紮著就伸手就推他,“放開!”

“不鬧了,是我不好。”他聲音很小,蚊子般“嗡嗡”,卻恰到足夠落入墨九的耳朵。她一怔,推他的手頓住,依舊坐在他膝蓋上,平視著他的眼。

他的眼睛裏,除了歉意,還有紅血絲。

想來這禦史台獄三日遊,他並不如外表那般鎮定,想必也沒有辦法休息好。而且她記得入獄之前,他剛生過一場大病,參加墨家大會都要死不活的樣子。

墨九把推出去的手,又改成了輕撫,依舊落在他的肩膀。

“好了啦,我與你玩笑的。其實該說抱歉的人,應當是我。”墨九睫毛微垂,似有些不好意思:“若非我,你也不會有今日的災禍。”

說罷抬頭,她水靈靈的眸子,柔柔的盯著他:“蕭六郎,你沒有怪我吧?”

蕭乾也凝視著她,一瞬也不瞬。

相處這麽久,墨九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大抵也有一些了解。比起大多數的婦人來,她心胸寬廣一樣,並不斤斤計較,但確是一個難以相處的人。不管對誰她都看似友好,其實性子卻很疏離,看似沒有棱角,卻處處都是棱角,看著對人笑意淺淺,其實固執己見。尤其她不肯認輸,更不會輕易認錯。

但她對他說,抱歉。

他盯住她不轉眸,手慢慢壓在她搭在他肩膀的手背上,輕輕摩挲幾下,牽下來握入掌中,不溫不火地問:“你何錯之有?”

墨九確實不喜認錯。在這件事上,她對蕭六郎的歉意,主要也是來自於她誤判了結果,讓他身陷牢獄。這般想著,她目中柔色不變,輕輕綻開唇角,在淺淺的笑意中,反手一轉,抓住他的手,與他的十指緊扣。

掌心的溫度,熨帖著彼此。

很暖,很舒服,有一種說不清的親近感。

蕭乾幽暗的眸,看向緊扣的十指,抿緊嘴巴,不言不語,卻聽墨九道:“不管你信是不信,我也得與你說說我的想法。當初執意要去墨家大會,不僅因為我本姓墨,還來自於是一種本能的牽引與對家族的期待感,我非去不可。但那時,我並沒有想過與你做對,更沒有想過會引發這樣的後果,隻純屬觀望。”

潤了潤唇,看蕭乾眸色沉沉,又道:“機關屋的出現,極大的引發了我的興趣……東寂建議我填缺參與,我蠢蠢欲動的原因,第一來自對機關屋的好奇心,另有一個原因便是你們的疏遠、冷漠,還有否定……”

停頓一瞬,她又道:“機關屋分為初、中、高級三個層次。第一局我不想輸,一為虛榮二為臉麵三為贏了才可以繼續進入中級機關屋。第二局我不能輸,因為我與方姬然在同一個小組,我輸了,她便會輸,所以我不得不全力以赴。但為了給人全是她出力的錯覺,魯班鎖是我開的,卻是她做的,我給了她機會的……”

“高級機關時皇帝來了,讓我措手不及,感覺入的不是七七四十九局,而是另外一個局,不得不小心翼翼的闖關。七七四十九局,試題個個都精彩,也讓我產生了很多疑惑,關於八卦墓的疑惑。我一局一局解下去,那時也衡量過方姬然能不能解不開那些題,但是……”

蕭乾靜靜聽她,眸中沉浮不定。

墨九與她對視,目光坦然,語氣也很真誠:“我考慮過,若我贏了方姬然,會不會被人趁機作妖。當時我的想法是:既然乾門長老說過,必須在破解了七七四十九局之後,再解機關開門鎖,才算勝出。那麽,我隻破局,不破門鎖,不就行了?可我萬萬沒想到,最後的機關鎖,居然是拓製的祭天台手印。”

“手印一出,我便曉得必須按下去了。如果不按,那便是我心虛。而且,依當時的形勢,便是我不按它,結果也會有人逼著我按。我打坐冥想,便是想知你的情緒……”說到此處,她咬了咬牙,“可雲雨蠱在關鍵時候,卻被妖怪捉走了,我誤判了你的情緒。”

墨九條理清晰地解釋著,可蕭乾一直看著她,卻半天都沒有回應,更遑論附和她了。奇怪地愣了愣,她偏頭對上蕭乾清涼無波的黑眸,看那黑曜石一般深邃幽暗的眸子,似乎沒有焦點,不由哼哼著拿手去拍他。

“喂!蕭六郎,想什麽去了?我在說話,不禮貌。”

蕭乾目光不變,唇微牽,“想你去了。”

這回答很坦然,墨九卻無語了:“……”

這廝何時學會了說甜言蜜語,還說得這樣肉麻?

不對,一定有“暗器”,這廝沒安好心。

墨九眯了眯眼,哼哼道:“不好好聽我說話,你想我做什麽?”

她目光帶著“嗖嗖的”殺氣,可蕭乾卻眸色淡淡,微微挑眉,抿唇,那俊美的風姿,因突如其來的輕鬆笑容,蕩漾著謫仙般的幹淨與溫雅,又有著妖孽般的狷狂與邪魅,讓墨九微微失神。

蕭乾見她發愣,抬手撫撫她的頭,“我在想,你給我做了吃的來,卻不給我吃,隻一個人喋喋不休的說個不停,是不是與雲雨蠱一樣,腦子被妖怪抓走了?”

墨九呸他,“你腦子才被妖怪抓走了!”

不過,這廝今兒很奇怪啊?主動要吃。

他似乎並不喜歡她提及那天的事情?

嗯,被人道歉,尤其是被自己並不怨恨的人道歉,屬實也有些尷尬。這麽想來,蕭六郎應當並沒有怨她。而且,他始終神色清和,淡然而視。那證明雲雨蠱或者並沒有被妖怪抓走。她的感覺,極有可能全對——他不是胸有成竹,就是視死如歸,完全不在意钜子之位的突然反轉,也不怎麽在意這場牢獄之災。

可蕭六郎會視死如歸嗎?

墨九秀眉彎彎的一笑,眸色如水,柔柔地灑落在他的臉上,“好,先吃東西,再嘮嗑。九爺我今兒可是親自下廚做的,小樣兒的,出福氣了你呐,不要太驕傲哦。”

“有勞九爺,鄙人甚感榮幸。”蕭乾咬文嚼字地輕笑著,也不動手,隻頗得趣味兒地端坐著,看墨九像個小媳婦兒似的端食盤。

牢室裏沒有凳子,兩個人對坐床沿,中間放上一張墨九特地準備的氈布,鋪平了,放上一盤盤精美的食物,紅燒肉、煎鯽魚、肉片燜豆角、醬印排骨……紅的、綠的、看上去挺像那麽回事。

“當當當當,還有這個!”墨九顯擺似的拎出一壺梨觴酒,在他麵前一晃,撥開瓶塞,“我特地回府裏拿的,怎麽樣,九爺對你夠好吧?”

梨觴香氣濃鬱,那幽香入肺,溢了一室的溫暖。

獄中小飲,確實別有一番風味。可蕭六郎曉得她一直饞梨觴,眉梢便是一挑,“是你想喝,還是為我?”

“別這麽說嘛,誰喝不是喝啊?”墨九嘿嘿一笑,盯著氈布上的食物,不知蕭六郎饞了沒有,反正她自己真的饞了。顧不得其他,在蕭六郎的碗裏夾了一塊醬燉排骨,她又趕緊填一塊紅燒肉放入自家嘴裏,滿意地點點頭,吃得眉開眼笑。

“不錯,墨大廚的手藝,似乎又精進了。肉肥而不膩,鬆軟爽口,隱隱有花香似的糖味兒,嘖嘖,再飲一口梨觴……”她長歎一口氣,“這日子,真是賽過活神仙也。”

蕭乾看著她紅撲撲的小臉,將紅燒肉的盤子往她麵前順了順,沉寂片刻,突然淡聲道:“這麽多食物,我兩個也吃不下,你給墨妄拿一些過去。”

“吃得了!誰說我吃不了?”墨九端著盤子,又往他那邊推了推,“你不曉得我是食神轉世麽?”

說到這裏,她突地抿嘴笑了笑,便又說到在楚州蕭府時,冒充食神去偷吃辜二家的雞鴨的事兒,憶往昔,她咯咯笑一陣,又嚴肅下來,“沒想到辜二這人,還真是個仗義君子。蕭家出了這事,人人都恨不得躲遠一點,生怕惹禍上身,他卻巴巴跑來幫忙……”

蕭乾見她刻意回避提墨妄,看她的目光頓了頓,卻也不逼她,慢慢往嘴裏送著食物,“蕭家與辜家是近鄰。鄉裏鄉親的,能幫忙的時候,自是會幫的。”

“也是,反正辜二這人,我看著還行。”墨九為他夾菜,看他幾乎不怎麽動筷子,眉頭一皺,“牢裏夥食肯定不好,你多吃幾口,免得到時候瘦得像一隻小雞仔兒,出去人家都識不得你了。”

“你說不要皺眉。”他盯住她。

“我有皺眉嗎?”

“我有餓瘦嗎?”

“……你贏了!”墨九撇嘴,“可你吃是不吃?不吃我拿走了?”

實際上,蕭乾在禦史台獄裏,真的沒有受什麽苦楚。有宋驁這麽個尊貴的皇子“住”在大牢,整個禦史台都怠慢不起,一日兩餐雖然按照規矩得清淡點兒,廚子卻換著花樣兒的做,變換口味。幹淨、精細,味道也不錯。

這會子蕭乾並不餓,可在墨九虎視眈眈的注視下,他不得不象征性地吃一口她夾來的醬燉排骨。菜一入口,他微微抿唇,看墨九的眸色深了不少。

菜好不好,在於用不用心。

他沉吟片刻,“阿九做得很好。”

“表揚人的時候,要真誠一點,實際一點。”墨九瞥他一眼,探出手去,又欠身為他盛湯,卻沒有想到蕭六郎會突地伸頭過來,飛快地在她唇角印上一吻,啞著聲音問她,“像這樣?”

“……這也太實誠了!”墨九看他嚴肅的臉,擦了擦嘴巴。

牢裏火光在閃爍,並無旁人看見,也沒有旁的聲音,她想想這個與蕭六郎不搭的動作,又不免搖頭失笑,“我是想說,表揚我,還不如給我一點實惠的東西。比如:銀子、鋪子、金子、珠寶……”

“那些俗物,豈有我貴?”他大言不慚,也不曉得是偷親了她一口,把胃口給開了,還是本就有些餓,嚐到了味兒,吃起東西來也突然上了心,逐一品嚐,讚不絕口。

“不錯不錯,我第一次吃這般美味的食物!”

“好吃就多吃點。”墨九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也頗有成就感,眉間眸底都是笑意,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笑道:“不過蕭六郎,我也第一次發現你這麽能吃哩?”

在她的印象中,這貨吃相斯文,對食物很講究,吃得也精致,食量卻不多。可這一頓牢飯,他吃相雖然一如既往的講究用餐禮儀,可動作卻明顯快了很多,她帶來的幾個菜,自己沒嚐幾口,大多入了他的肚腹。

蕭乾淺眯著眸,很給麵子的笑道:“一來你做得好,二來與你相處久了,難免會染上一些惡習……”

“胡說八道!”墨九嗔他,為了口腹之欲,下定決心要把他培養成為吃貨,順便培養共同話題,“吃東西是上天賦予人類最為平等的恩賜,是一件人人都可以平等享受的快感……”

“最平等的恩賜,最平等的快感……”蕭乾擰了擰眉頭打斷她,語氣輕緩地道:“人有高低貴賤,口腹之欲,又何來平等一說?真正的平等之欲,不是食欲,而是情……”

不等他把“欲”字出口,墨九便咳嗽起來。

瞪著蕭乾清和正經的麵孔,她突然覺得他分明隻是在做學術研究。可人家這麽淡定,她的反應卻太過激烈了。於是,她收斂尷尬,淡淡哼聲,“但吃東西又怎會是沾染惡習?那叫近朱者赤,明白?”

“明白了。”蕭乾不動聲色地夾一筷子菜,“近豬者吃。”

墨九不輕不重地白他一眼,笑道:“算你懂事,不枉祖宗教導一場。”

蕭乾正色點頭,“與豬走得近,難免就吃得多。”

“嘖”一聲,墨九反被他占了便宜,卻隻彎了彎唇,並沒有反駁,也不像往常一般非要爭個口角長短。她睨著蕭乾輪廓分明的麵孔,話鋒一轉,突兀地問:“蕭六郎,這牢飯你還準備吃多久?”

蕭乾抬頭,目光微微閃爍,“嗯?”

“不明白我的意思?”墨九把氈布挪開一點,坐到他的身側,半伏臉過去,像旺財似的在他身上嗅了嗅,發現他坐了三天大牢,身上的氣息依舊清新,似有暗香,目光一眯,不免又帶了笑:“實話告訴我,你準備再住多久?你這麽愛幹淨的一個人,肯定不會允許自己見天兒沐浴不了的啊?”

蕭乾停下筷子,靜靜看她。

“嗯哼?”墨九女漢子似的聳肩,“交代吧?”

似感受到她話裏的機鋒,蕭乾微微失笑,低頭吻一下她的額際,動作很輕柔似安撫,語氣卻沉重了許多。

“你是如何知曉的?”

“這還不簡單?因為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兒……”墨九拿白皙的手指輕描著氈巾的邊沿,帶笑重複著《天庭遊記》,沒想到蕭乾卻接了下去,淡聲道:“因為偷吃了一顆王母娘娘為玉帝準備的一萬年蟠桃,被打下凡間曆劫?”

墨九豎起大拇指,“了不起,天上的事你都知道?”

“人人都知的故事,我豈會不知?”蕭乾吃得差不多了,索性把氈布和飯菜都挪開,一股腦塞入食盒裏,想了想,他猛地拂袖,熄滅了牆角的油燈,坐在床頭上,輕輕攬住墨九的肩膀,往懷裏一帶,在昏黃的光線下,低低問她:“你想知道什麽?”

……墨九無語望著黑暗的空間。

“好好的熄什麽燈火啊,又不是要做什麽壞事?”

“若我要做壞事呢?”他喑啞的聲音擦著耳際掃過,墨九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一室無光,黑暗卷來,她覺得這牢裏更為陰涼、冷寂,偏生蕭六郎的話,又帶有這樣的煽動性,她幾乎沒有抗拒,便往他身上挪了挪,抱團取暖似的靠近了他。

黑暗裏淺淺相靠的感覺,讓墨九心亂如麻。如同初嚐情事的小兒女,總是時時刻刻想在一起,牽個手,接個吻,便是什麽也不做,也會心慌意亂,情緒蕩漾。可真在一起了,卻又總會忍不住傲嬌一下。

“說話啊!”她輕輕捅他胳膊,小聲道。

“嗯,說什麽?說要幹什麽壞事?”他低頭吻住她的唇,呼吸交織間的舌上纏綿,與上次一樣是突然襲擊,可比之上次又熟稔不少。

墨九翻了個白眼,很快便在他熾烈的糾纏下繳械投降了,臉蛋兒上一片滾燙,她重重呼吸著,推他,“好好說事,又做什麽……”

他悶悶的低笑一聲,像處於一種很私密的愉快情緒裏,並不再逼迫於她,抽離她的唇,手便適時攬住了她的腰,掌心在她脊背上遊弋著,用一種憐惜的動作,說著離題萬裏的話。

“若我說,我也是下凡來曆劫的,你會不會信?”

墨九“噗”地一笑,覺得《西遊記》很無辜,王母娘娘的蟠桃更無辜,無端端就被她二人玩壞了。她挑高眉頭,“我信啊!可下凡曆劫,也得自己經曆吧?如今劫來了,你準備如何收場?”

他將她按在胸膛上,輕聲問:“一定要說?”

暗室裏,墨九看不見他的臉,卻不影響她為自己爭取主權,“一定要說。外麵的人都為你操碎了心,你倒好,穩在牢中靜坐起,不留清白在人間……”

“……這都什麽詩?”

“那不是詩,是怨。”墨九從他懷裏抬頭,想要用目光描繪出他隱在黑暗裏的五官輪廓,“蕭六郎,我怎麽覺得你一點都不像擔心的樣子?從臨雲山莊到禦史台獄,始終鎮定如常……不要告訴我,你其實沒有小盤算?”

蕭乾一怔,低頭看她。

室裏一片黑暗,隻外間的甬道上有光線傳進來。

幽暗的光線中,二人表情都朦朧不清。

互相審視許久,蕭乾突地喟歎。

“墨九,你是個聰慧的女子。”

“不要誇我。你一誇我,我就容易智障。”墨九嚴肅地打量他的眉眼,“蕭六郎,我並沒有你以為的那麽聰明,初時我也緊張,擔憂。可看你沒事兒人一樣,又熟知你為人素來老奸巨猾,肯定有自己的謀劃……”

蕭乾微微抿唇:“墨九,老奸巨猾不是好詞。”

“我知道啊。”墨九翻個白眼兒,“這不是重點”

說罷見他仍然在猶豫,她按捺不住了,笑著搔他癢癢,“不出殺手鐧,你還不服九爺。說不說,不說我就破戒了?”

“小性子!”蕭乾無奈笑歎,抓住她的雙手,將自己脫在床頭的風氅拿過來披在她的肩膀上,方才不疾不徐地道:“告訴你也無妨,此事我確是早有計較。”

說到此處,他慢慢滑下床,將油燈重新點燃,回頭看她,眸中冷寂之色如一汪深幽冰冷的潭水,豔美的俊容上,卻有一種令人安心的淡然。

“謝忱的路,走到盡頭了。”

若是旁人這般說,墨九定然不肯相信。

一個是手握大權的皇親國戚,南榮朝的宰相。一個是被皇帝羈押在禦史台獄裏待審的疑犯……能不能出獄都不知道,居然敢在牢裏宣布謝忱的命運,莫不是瘋了,就是太過狂妄自大。

但他是蕭六郎,墨九願意相信。

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對他就是有信心,若非運籌帷幄,又如何敢舍身飼虎?她相信蕭六郎終有一日會實現他的野心與抱負,終有一日可站上權力的巔峰。

於是她踮著腳,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認真鼓勵道:“好樣的,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今兒晚上會托夢給王母娘娘,讓她差人多種幾棵蟠桃樹,等你成功之日,我們去摘蟠桃慶功。”

蕭乾嘴角狠狠一抽,看她一本正經地樣子,他也點頭,“好,做夢時,別忘把門窗鎖好,莫要被人窺視了……我們上天去摘蟠桃的秘密。”

“哦……”墨九點過頭,突然覺得有什麽不對,“蕭六郎,你什麽意思?做夢什麽意思?”

蕭乾道:“做夢本在睡時,睡時就關門窗,有何不對?”

“是沒有什麽不對?可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墨九一雙黑眸陰惻惻地半闔著審視他,“畢竟蟠桃都種在天上,我們怎麽能上去?”

“放心,我會飛”蕭乾按住她的肩膀,輕輕揉了揉,“去吧,九爺明日金瑞殿受封,早些回去歇了,好打扮得美美的去。”

“嗯。此計甚好。”想到辜二還等在外麵,若耽擱太久,不僅對他不好,沈牢頭也會難做,墨九不再猶豫,點點頭,隨意地收拾好食盒,輕輕回身抱了抱他,便調頭出門。

可牢門一關上,她便頓住步。

徐徐回頭,她突地咬牙,“蕭六郎,你大爺的!”

想她醉紅顏未退,金瑞殿去麵君,她又不可能戴上麵具,這般覥著一張紅臉,她哪裏美得起來?這廝的話,不是故意戳她傷口麽?

蕭乾輕笑,揮手,“仔細些。”

墨九瞪他一眼,“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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