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王寡女

坑深307米格殺勿論

坑深307米,格殺勿論

頭頂霜月,身披冷風,墨九整個人沐浴在寒冬臘月的濃霧中,一身清冷,滿腹心酸,進不得,退不得,遲疑了許久,才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

“勞煩皇帝陛下在此等候墨九,實在愧不敢當啊!”

她是一個識趣的人。

這麽多兵馬攔在這裏,逃個什麽勁兒?

懶洋洋地問著,這般淡然處之的墨九,對宋熹而言,是熟悉的。

同時,也是毀滅的——分別這麽久,她對他,似乎更疏遠了幾分。

他沒有說話,半晌兒,李福鞠著身子小步過來,賠著笑道:“九兒姑娘,風寒露重,陛下請您上車一敘。”

上車一敘?

墨九脊背微僵,隻騎馬停在原地,聲音帶了一絲笑意。

“我已嫁為人婦,上車與陛下敘舊,恐多有不便。更何況如今敵我有別,我與陛下道不同,不相為謀——若陛下有事要說與墨九知道,請自說便是。若陛下此番前來,是蓄意捉拿墨九,那大可省去那些虛浮的勾當,早早收拾也罷。”

這貨說得認真,可字字皆損。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除她之外,誰又敢當著宋熹說出來?

李福額頭上都是冷汗,不免為難地往後看了一眼。

黑壓壓的一群禁軍,默默而立,如同雕塑般佇立在冷風中。

那一輛黑帷的馬車也安安靜靜,沒有半點聲響。

天地間似乎都沉寂了。

“陛下——”李福躊躇著,不得不向君王請示。

“唉!”馬車裏傳來重重一歎,李福從皇帝的語氣裏聽出了無奈,揣測著聖意,趕緊三步並兩步地過去,撩了簾子,躬著身子,讓皇帝踩了馬杌子下來。

“陛下,仔細腳下。”

宋熹沒有回答,從他相扶的手中掙脫,負手立在風中。

長袍玉帶,狐裘大氅,那般靜止的宋熹,矜貴、優雅,遺世而獨立。

冷著臉半聲不發的思忖許久,風中方傳來他的吩咐。

“你們都退後。”

退後?往何處退?禁軍統領怔了片刻,大聲吆喝著,趕緊讓所有禁軍往後撤離。可不過五丈,就地停下,將宋熹圍圍護在中間,形成了一個怪異的包圍圈。

宋熹回頭看了一眼,“再退!”

又是一腳馬蹄和腳步的嘈雜聲。

墨布一般的夜裏,那些人退了,可依舊在不遠處。

宋熹抬手輕束一下披風,似乎有些無奈了,第三次低喝。

“再退!”

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移動聲裏,他慢慢回頭看向了遠處的墨九。如今他誠意足夠,也留出了足夠的空間來與墨九說話,可墨九看著他做這些事,卻始終騎在馬上不動聲色,既無喜,亦無怒,隻安靜地看著他,靜默不語。

“九兒……”宋熹就那般站在馬車的前方官道中間,輕輕喚著墨九,就像朋友間久別重逢一般,微微笑著:“如今可否過來與我單獨說幾句話了?”

墨九麵無表情。

慢慢的,她抬了抬手,對墨妄和墨家弟子沉聲道。

“你們都在這裏等我。”

墨妄有些不放心,“小心有詐!”

瞥他一眼,墨九笑了笑,“詐什麽詐啊?這裏全是人家的人,要真想詐咱們,就犯不著弄得這麽麻煩了。大晚上的,何苦來著?我沒事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已。”

墨妄抿一下嘴唇,視線掃著官道上那一個衣袂飄飄的男人,沉默了。

濃濃的夜霧,彌漫在空間裏。

整片天地,安靜得出奇。

墨九沒有下馬,就那般一手執著韁繩慢悠悠地踱了過去。

一步,兩步,三步……

馬蹄踩著夜露,“嘀嘀嗒嗒”,在安靜的空間裏顯得格外的清晰,也把氣氛襯得逼仄而緊張,就像那蹄下踩著的並非野草泥土,而是雜亂無緒的神經。

一點一點接近宋熹,她停在他幾步開外。

“有什麽話,說吧!”

她在馬上,他在馬下。

兩兩相望,距離很近很近,可馬上的她,俏影落入宋熹的眼底,卻仿佛隔了一道遙遠的銀河。冷風從兩人的中間拂過,灌入他微微飄動的披風,從布料中滲進去,穿透他的肌膚,讓他冷不丁打個寒戰。

這樣冷漠的墨九!

隻一句話,就將他心底燃燒了許久的火,燒滅了。

“九兒,你可記得這是哪裏?”

這是哪裏?墨九往四周看了看。

……烏漆麻黑的一片天地間,她視力範圍太小了。

稍遠一點的地方她都瞧不清,如何能準備辨別方位?

思忖一瞬,她眉頭擰了擰,隨口敷衍般回答:“金州地界吧?”

“是。金州地界。”宋熹突然苦笑一聲,“那次我離開金州城返回臨安,你曾送我至此——小九不記得了嗎?”

這件事情墨九確實記得。

那時官道兩邊的菜畦正綠,野花正豔,而她的眼睛,也可賞盡人間萬千紅綠。如今,換了季節,換了風景,換了心情,她也再看不清故舊之地,根本就沒有反應過來,這個地方,竟然是當初她送別東寂的官道。

看她久久不吭聲,宋熹似為她想不起來,突地抿唇,道了一句。

“河畔青柳,塞上人家,弄梅采茶,粗衣淡飯,似比那玉樓金闕更為得意幾分?”

舊日的言詞入耳,墨九微微抿了抿唇。

當初的東寂初登寶座,便已生出這樣的感歎。

現下戰事頻發,他身在高處不勝寒,想來更為豔羨尋常百姓了吧?

“嗬嗬!”她幹幹一笑,狀似剛剛反應過來,“還真是舊地呢?巧!太巧了!”

“不是巧。”宋熹微笑著,看她的眼神,就像當初領著她在金州城的大街小巷裏轉悠著找美食的時候一樣,滿帶著寵溺,“九兒,我是專程在這裏等你的。”

“不是來抓我的?”墨九淺笑調侃。

“我為何要抓你?”

“我不是很好的籌碼嗎?”

“嗬,你提醒我了。”宋熹玩笑般笑著,微微凝神,看著她蒼白的麵色,突然將眉心緊緊一擰,“你身子不舒服?”

“被你攆得大半夜的匆忙跑路,你說能舒服嗎?”墨九捋一下頭發,直言不諱地說完,又將手心輕輕撫著小腹,有些疲憊地說:“你要說的話,說完了沒有?如果說完了,又不想抓我,那就請放我走。如果要抓我,那咱們也趕緊的,不要在這裏吃冷風,累得慌!”

“你這個脾氣啊!”宋熹無奈地歎息一聲,對思念已久的人兒,那語氣裏有著說不出來的纏眷之態。不管她說什麽,做什麽,一顰一笑都那麽好看,讓他恨不能時時刻刻留她在身邊。久一些,再久一些,或者這輩子都不要放掉了。

可他知道,他留不了她——

留不了的啊,一直都是這樣。

“九兒,我在此等你,是有幾句話想問你。”

為了問幾句話?這番也著實太辛苦了吧。

墨九不知當笑還是當氣,淡淡地抬眉頭,“你且問吧。”

“你隨他顛沛流離,策馬廝殺,可都心甘情願?”

“嗯。心甘情願。”

“你可知這皇權寶座下,堆積的全是累累白骨,悲歌塵沙?”

“嗯,我知道。”

“你可知芳華紅顏會老,而帝王之情易逝?待癡情散盡,你如何與他共享繁華?”

他一聲比一聲問得急,就像每一個字眼都蘊含了萬般情意,噴薄而去,讓墨九有些頭昏眼花。想了許久許久,她方才微微一笑。

“我無怨無悔。”

無怨無悔,好一個無怨無悔。

宋熹像一尊僵硬了千年的雕塑,隔了好久好久才微微牽動唇角。那俊美的臉上,瞬間綻放出一個笑容。在笑,他確實在笑,可這笑容裏,卻仿佛彈動出了一曲離合悲歡的弦歌,將萬水千山都看盡,才凝成了對她深深的一眸。

“我都明白了。”

“嗯”一聲,墨九有些詞窮,“你——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宋熹知曉她的脾氣,向來沒有什麽耐煩心。

若說有,那她所有的耐心,都給了蕭乾。

大抵這就是人與人的差別吧。

他可以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給她,而她卻隻會獨付於那一人。

“沒有了。”他淡淡地笑。

“那我可以走了嗎?”墨九挑高眉頭,唇角帶了細微的嘲弄。

“對不起,九兒——”宋熹抿一下唇,“我不會為難你。可是,我能抱抱你嗎?”

墨九微微一怔。

這一刻,東寂近乎憂傷的語氣,太過觸及心靈。

讓她恍惚一下,竟然忘了拒絕。

“我想,我大老遠地過來,就是想抱抱你的。”宋熹說著慢慢地抬起手,像是想要去牽一下她的手。可她坐在馬上的身姿太過僵硬,讓他的手停留在半空中,良久,良久,終究還是無奈地放了下來。

“可想來你是不願的。”

“……”

“你去吧!”

他微微一笑,如同上次她在此處送他離開時那般,溫聲囑咐。

“你若想吃好的了,隨時回臨安。”

緊緊抿住的唇鬆開了,墨九微微朝他點頭。

“好,說不準我哪天就回來了。”

“回來前派人支會一聲,我來接你。”

“你那麽忙……”

墨九很詫異,自己居然記得當初的對白。

為了順利離開,她非常誠摯地配合著宋熹。

而他對她的回答,也滿帶驚喜。

雙目像添了一絲幸福,他看著她,一如既往的補充。

“風雨無阻!你來,我便在。”

“唉!”墨九心裏重重一歎,慢慢調轉馬頭,“再會了!”

她這個動作的速度並不太快,可馬身還沒有完全調過去,馬兒就像突然受到了驚嚇一般,“嘶”地慘叫一聲,猛地撅起前蹄,疾躍了出來。墨九心裏一緊,飛快地抓住馬鬃,整個人趴在上麵,跟著馬兒往前俯衝出去。

“九兒——”那情形,把宋熹嚇了一跳。

可他隻身站在官道上,速度再快,又怎麽及得上狂奔的馬匹?

“小九!”墨妄始終觀察著墨九那裏的動靜,見狀他策馬飛奔上去,二話不說,單騎橫插過去,以馬搏馬,將受驚的馬兒擋下,順便將墨九的身體控製住,血玉簫中劍也在同一時刻,“鏗”一聲出手,直指著宋熹以及他的後麵的禁軍,低聲吩咐墨家弟子。

“快!帶钜子走!”

“是!”

不得不說,墨妄的反應是相當迅速的。

他話音還沒有落下,就見南榮禁軍黑壓壓的湧了過來,人群之中,傳來一道聲嘶力竭的吼聲。

“護駕!快!護駕!”

“保護陛下——”

緊跟著,就有人附合一般高聲呐喊。

“保護陛下,抓住墨九!”

“如有反抗,格殺勿論!”

這嘶啞的聲音混雜在人群裏,幾乎蓋過官道上嘈雜的馬蹄聲。

他們呐喊著,一些人將宋熹圍在中間,另外一些人潮水般像墨家一行殺了過去。

“陛下有令,格殺勿論!”

“陛下有令,格殺勿論!”

“陛下有令,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