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王寡女

坑深309米塵世煙火與誰共

坑深309米,塵世煙火與誰共?

不在了?

墨九心裏一悸。

像是突然驚醒一般,她一雙黑眸迎著冷風緊盯墨妄的臉,眼風上下掃視。

然後,她聽見了自己顫抖的聲音。

“師兄,你怎麽突然開這樣的玩笑?”

“小九,我沒有在玩笑。”墨妄微微垂著頭,凝視著她,溫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帶著笑意,就像當初那樣做著墨九的太陽。可這一刻,當他害怕自己的陽光從此再不能照耀她的時候,難免添了一些憂傷,以及對她的擔心。

“如果我不在了,這些事情,就都得由你來處理了。我怕你累著,更怕你信錯了人。這個世道,人心之險,甚於猛虎。你雖非愚鈍之人,但仍是太善。古語有雲:慈不掌兵,情不立事,義不理財,善不為官。小九,你當學著狠一點——”

“我不管那麽多。”墨九粗聲粗氣的樣子,有些狂躁,就像意識到了什麽似的,她抓緊他的胳膊,眼圈兒有些紅,一眨不眨地看著墨妄,在刀子般刮過的冷風中,舔了舔幹澀得滿是褶皺的嘴唇,又啞著嗓子吼他:“反正你答應過的,要守護我,守護墨家。男子漢大丈夫,哪有說話不算話,半途而廢的道理?”

墨妄與她對視,勉強地笑著。

一張俊臉愈發蒼白,額頭上也隱隱有一層細細的汗珠。

利箭穿胸而過,痛徹心扉。可他對她說話,還在笑,要一直笑。

“小九——師兄這次,恐怕要失約了。”

“我不許!”墨九低聲吼著,摁緊他的胳膊,心裏已然清楚他受了重傷,但他不肯說破,她竟然也不想說——就好像誰也不說出來,這件事情就不曾發生一樣。

這是一種很微妙的心理。

像小孩子似的幼稚著,回避著。

就為了得到一種自欺欺人的安慰。

她緊緊扯住墨妄束在腰間的手,吸了一口氣,“不論怎樣,我都要你踐行謊言!你知道的,我這個人不講理,若你失信於我,我不會放過你!不論你走到哪裏,都不會放過你。”

“小九……唉……”

一聲歎息,墨妄的聲音越來越弱。

駿馬在風中飛馳而過。田地,樹木,一一從眼前掠過,他們已經走了老遠,他的視線也愈發模糊,甚至快要看不清道路了。而後背上那支利箭,還在冷風中抖動著它的羽毛,耀武揚威一般狠戾地刺在他的身體裏。

鮮血灑了一路,疼痛卻慢慢麻木了。

墨妄閉了閉眼,用盡了力氣,繼續他未完的話。

“小九,你記住……在墨家的八位長老裏,乾、坤二位長老資曆最老,為人亦……”

“你住嘴!”墨九近乎粗魯地打斷他,一隻手卻想去摸他的傷,“你和我說這些做甚?我是钜子,哪裏管得這些雜事?大事小事都要我來管,你這個左執事又做些什麽?你不必告訴我這些,我相信你可以處理好。”

“唉!”墨妄再歎一聲,“你何苦?”

他們相處得太久了,彼此的性情又如何不知?

從墨九沙啞得幾乎帶了哭腔的聲音中,他就明白她知道了。

是啊!他的小九,聰慧伶俐,若這樣無知無覺,他又怎麽放心離去?

“小九,現下不說,我怕沒有時間了。”

“有的是時間。你還有一輩子呢。”

“我……”墨妄突然咳了一下,唇角溢出一絲鮮血,“我的一輩子,怕是……怕是快要到頭了。”

“師兄!你不許胡說。你這麽年輕,還沒有娶妻生子,早得很——”

“小九,你聽我說,好嗎?”墨妄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撫摸一下她的頭,就像過去做過無數次的那樣……可他沒有力氣,手在半空,又遺憾地落了回去,“乖,你讓我說完……因為我是那麽的,那麽的怕你被人欺負。”

“師兄——”墨九終於忍不住了,淚水噴湧而出,“不會的,你會一直都在我的身邊,不是嗎?我餓了,找墨妄,我累了,找墨妄,我困了,找墨妄,我不論做什麽……隻要找墨妄就對了。你一直都在的,一直都會在的啊。”

“傻姑娘……”墨妄搖了搖頭,想要阻止她觀察他傷口的舉動,可馬匹疾馳中,他卻因為這個動作牽動了傷口,差一點沒能坐穩,要不是墨九及時扯住他的胳膊,他就栽下去了。

苦笑一下,他無奈地歎息道:“你看,師兄也有沒辦法的事。坐都坐不穩了呢。所以,小九你得明白,這個世界沒有什麽是不可改變的,更沒有什麽是永恒的。不管是陪在你身邊的人,還有你已然習慣的事……”

不管墨九說什麽,墨妄固執己見的要說。

終於,墨九也安靜了下來,與他交換條件。

——暫時停下馬,讓她看看他的傷。

生怕後方有追兵,墨妄原本是不願意做半點停留的,但墨九這個人又如何不固執?於是,兩個人達成默契,找了一處隱蔽的樹林坡地,他在冷冽的寒風中,用他微弱的聲音向墨九交代墨家的事情,而她撕掉身上的中衣,在他身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用以止血。

事無巨細,他從頭到尾,一點也不落下。

墨九也安靜緩慢,聽著他,半點不出的聽著他。

他說得很吃力,神色時而嚴肅,時而帶笑,那張熟悉的臉近在咫尺,那熟悉的語氣仿若昨天,可這時的他,卻仿佛一個即將要遠行的人,在用他獨有的方式向她告別。

“咳咳!”

墨家的事,說得告了一個段落。

他似乎卸下了重擔,神色輕鬆了不少,雙目也微微渙散。

“小九,還有……還有一事,師兄當要告誡你。”

“師兄,你說——”墨九輕輕吸了吸鼻子。掩飾著自己的淚水。

“自古帝王之心,最是殘忍無情。若有一日,蕭六郎禦極登頂,你也當防!”

在他的眼裏,除了他自己,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讓墨九永遠的信任,就算如今可以信任,也不代表今後亦可以信任。而將來的將來……在她的將來,他再也不能保護。

墨九對蕭乾太放心。

所以,他對此就不放心。

“小九,你答應我。”

“我答應你……”

“我要你記住今天的話。”

“我記住了,師兄,我都記住了啊……”

“記住就好,記住就好……”墨妄喃喃著,手指慢慢摩挲著地麵,一點點撐著一塊石頭,眉頭深深皺著,“小九,你扶我起來……我想回興隆山……看看……我們,我們的世外桃源……”

“好,我們回興隆山,我們回家。”

“回、家……好,回家……”

將他扶上馬,墨九側身坐在他的前麵。

冷風肆無忌憚地灌入她的眼睛,而她的淚水,瘋狂地往外湧,怎麽都控製不住。她淚流滿麵,雙手緊緊抱住他,將頭靠在他的胸前,卻不敢重重依靠,隻用她的力量,支撐著他的身體,像他保護她那樣,緊緊地護著他,不讓他從馬上栽倒下去。兩個人就這般依偎著彼此,任由冷風呼嘯而過,任由天地不停變幻……

“嗬……”

墨妄喉嚨裏,突然傳來模糊的笑意。

此刻,靠在他胸前的她。

想來,竟是此生最近的時刻。

近得仿佛沒有了半點距離……

這樣真好。

雖然他教她對任何人都要有戒心。

可他記住,過往的有一段時間,墨九對他就曾滿帶戒心。

那個時候,他舉方姬然為钜子,他與墨九一度生疏得宛若路人。

“小九,你那個時候……可是恨極了我?”

墨九清楚他說的什麽事,搖了搖頭。

“從來不曾。”

“也是怨過的吧?”

墨九沒有否認,亦沒有說話。

那一年的冬天,也很冷。那個時候的她,隻有自己一人。墨妄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後,給她帶來安全感的第一個人,她曾經滿心感激地信任他,雖然在那個事情上,他談不上背叛了她,可她當初確有一種被拋棄的悲傷……

墨妄選擇方姬然,她感覺被全世界拋棄了。

其實這也從側麵佐證,他在她的心裏,從來都很重要。

人的感情可以分為很多種。

友情、愛情,親情,有時候,甚至自己都未必能分得清楚。

但不論哪一種情,有些人,是獨特的存在,不可取代的存在。

墨妄就是墨九這樣的不可取代,他的存在,不同於蕭乾、不同於東寂,不同於完顏修,不同於她認識的任何一個男人。隻要想到他有可能會永遠的離開,死去,從此世上再無墨妄,再也看不到他陽光般溫暖的笑容,墨九的心就像萬箭鑽心一般,痛,狠狠的痛,仿佛在油鍋裏煎熬——與當初蕭乾不在,並無區別。

她怕。

她怕死了痛失親人的感覺。

親人。是啊,墨妄就是她的親人啊。

“師兄……”她低低飲泣:“我以前是不是對你不好?是不是對你關心得太少太少了?我好像從來隻有自己的事找你……你從來不提,我竟然也從來沒有問過你,天寒地凍的日子,你冷不冷,你棉衣夠不夠穿,你的腳僵不僵,你練劍的時候,手冷不冷……我錯了,師兄,我錯了……”

“小九,別犯傻,你沒錯……”

“不,我錯了!我知道我自己錯了。我以為你會一直在,天亮了,睜開眼睛,你就會在。隻要我想要找你的時候,你就會笑著出現在我的麵前,不管我有什麽要求,你都會替我辦到……可我從來沒有想過,沒有想過……不,我不許想……你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的……”

想到這裏,她像是突然從悲痛中清醒過來。

“師兄,我們回龕穀,找蕭六郎!”

說著,她橫下了心,就要去搶墨妄手上的馬韁繩,“六郎一定會有辦法的。他是神醫,不是嗎?我怎麽忘了,蕭六郎會有辦法的……他會有的。”

“不,不要!”墨妄固執地拽著馬韁繩,堅持著不要她拉走,幾乎咬著牙拚盡了力氣,然後大口喘著氣,一字一頓地嗬斥她。

“回、興、隆、山——”

龕穀什麽局勢,如今誰都不敢多想。

墨九本來就懷著身子,哪裏還敢讓她往閻王殿裏闖?

可他固執,墨九一樣固執。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死,你懂嗎?”

“墨九——不要任性!”

不得已,墨妄隻能用最殘忍地方式提醒她。

“不要讓那麽多人的死……沒有價值……他們不能為你……白白送了死。”

墨九身子一僵,像被血淋淋的釘子,釘在了風中。

擊西、曹元,墨家弟子……還有她的小玫兒,他們都用那樣殷切的目光看著她……

“你不僅是自己的墨九,蕭乾的墨九,你還是墨家的墨九……”墨妄咬著牙齒,用力吼了她,又吃力地抬袖抹了抹唇邊的血跡,然後拿手心撫她的肩,“你聽話,聽話啊……”

“好。”墨九淚水滾滾而下,“我聽話,師兄,我聽你的話。”

“乖……”墨妄含笑看著她,看著她悲慟的麵孔,稚嫩的容顏,想到從此這麽大一個墨家的重任都扛在了她的肩膀上,突然有些不忍心,“小九,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

“占平、尚雅、八大長老……都可信任……若曹元得以活命……他……”說到這裏,他麵色微微一暗,像是有些支撐不住,眼前黑了黑,咳嗽了一下,方才慢慢出口,“他可接任墨家……左執事一職。”

“好……”不管他說什麽,墨九都說好。

她想:這都是墨妄願意聽的。

隻要他願意聽的,她就願意說。

因為,這個男人對她是那樣那樣的好。

真正的好,是毫無保留的縱容,與從來無須選擇的支持。

“師兄……你為何對我這麽好?我有什麽地方,值得你這樣對我好?”

“我說不上你為什麽好,但你就是不同的……不同的好。”墨妄唇角掛了一絲笑,腦子裏閃過的,全是與她的過往點滴片段,初識時,在街上邊走邊吃的嬌俏女子,清澈的眼睛,明豔的笑容,狡黠的目光,似乎沒有沾染半點煙塵之氣,就那樣走入了他的視線。

可——所謂佳人,在水一方。

他聽到了她在水中的歌聲,卻無力撐船渡到有她的彼岸。

“小九,便是我不在了,你也不要難過……每個人的命運,都是上天注定的……在這個世上,他能過多少日子,會遇見些什麽人,要做些什麽事,早有定論,容不得我們抗拒與掙紮……你我之間,並無虧欠……”

你我之間,並無虧欠。

他為什麽永遠要為她著想?

即便到了這一刻,他還怕她為他傷心?

墨九噙淚搖頭,“不,我欠了你的……欠得太多了!”

“你不欠我……你隻是不喜歡我而已,這,並沒有錯……每個人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懷抱……這是上天注定的……”

墨九緊緊咬著下唇,淚水瘋一般湧了出來,“那你呢?”

“我……”墨妄幽幽地說:“我也許……上輩子作孽太多……沒有一個懷抱是屬於我的。隻盼下輩子……下輩子了吧。”

他的聲音很溫柔,絮絮入耳。

卻讓墨九的心,扯得生生作痛,沉入穀底。

這輩子他初遇方姬然,再遇她墨九,從始至終他都在默默的付出,以前對方姬然好,掏心掏肺的好。後來對她墨九好,也掏心掏肺的好。她們每個人都坦然地接受了他的付出,全盤享受著他的一切付出,卻奢侈向他回報一點點……

那下輩子——

一個人真的會有下輩子嗎?

她緊緊閉眼,無聲飲泣,兩行淚水滾豆似的落下。

沒聽見她的聲音,但墨妄知道她在哭。

她在為他哭,這就夠了。足夠了。

他輕輕一歎,輕輕擁了擁她的腰,“小九,別難過。你答應師兄,往後凡事都要……多留一個心眼。不要輕信於人,可好?”

“好……”

墨九哽咽著,覺得冷風中似乎都夾著苦澀。

“師兄,你也答應我,要在我身邊,一直做墨家的左執事,可好?”

“……”

久久,隻有風中涼寒,卻無半點人聲。

人悄悄,月朦朦。

歸程近在,空山莫問。

深冬冷風相對坐,塵世煙火與誰共?

駿馬再次上了官道,冷風吹起墨妄的衣料,月光皎皎若銀,為他清瘦的身軀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銀輝。墨九雙眸一點點放大,看著那一抹銀色光芒在他的臉上投下的陰影,也看著他的風雪帽被冷風高高掠起,“嗒”一聲,重重落在地上。

然後,被遠遠拋在馬後——

風卷起他的長發,潑墨似的飛揚。

他的頭,無力地垂下,搭在她的肩膀上。

“小九,我累了,讓我歇一歇吧……”

“師兄——”

墨九的呐喊聲,飄散在風中。

天空高遠、淒惻,有孤鷹哀鳴而過。似乎為了與這一段漫長的光陰告別,皎潔的月下竟稀鬆地飄起了幾片雪花,輕揚、輕揚,仿佛伴著悲歌,落在他的頭頂。白的雪,黑的發,徹骨的涼寒——

墨九哆嗦著,摟緊了墨妄。

恍惚間,腦中全是昔日相處的歡愉。

人在眼前,仿佛做夢一般。

有一種痛,撕心裂肺。卻抓不到,撓不到,尋不到。

“不!”

“我不要你死!”

“你想得開,我卻想不開。”

“我不會要你死的!”

“我既來自異世,就當與世人不同,我既可換這天地人間,我就可讓你活下來。我若保護不了自己的親人,我穿越何意?我重生何意?我墨九為人何意?我究竟為何而來?難道我踏過時空,就為見證一場又一場的國破家亡、生離死別?”

“不!我去找六郎,六郎一定有辦法的。”

“你等著我,師兄,你等著我——”

“六郎!六郎!救我師兄……救我師兄哇六郎……”

失神般喃喃著,她雙目灼灼地看著天上的雪花。

好半晌兒,她突然像想明白了什麽,也不知打哪兒來的力氣,“馭”一聲,勒住一直狂奔的駿馬,掙脫墨妄緊緊束縛的雙臂,將他高大的身子綁在自己的背上,狠狠閉了閉眼睛,如同發瘋的野獸般,咆哮一般調轉馬頭。

“駕——”

……

冷風呼呼的吹過,繃緊了墨九不堪一擊的神經。

她眼神兒不好,四周影影綽綽,不好擇路,索性由著馬兒奔跑在狹窄的官道上。

在黑暗中,淚水橫流,瘋般恣意。

可她,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無聲之淚,似震撼了天地。

點點小雪,慢慢密集。這個臘月天,是個傷人日。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突然閃過隱約的火光。

火把的光線,在黑暗之中可以傳遞得很遠。

墨九趕緊勒住馬兒,靜靜地站了片刻,正準備另外擇路而行,突聽那風中傳來一聲中氣十足地嘶吼。

“我乃墨家喬占平,請陛下即刻收兵,將我墨家钜子與弟子悉數交還!否則,莫怪墨家與朝廷為敵了。”

氤氳的火光穿過層層雪花,帶著一種豔麗而詭譎的光芒,照亮了墨九的眼。

這一刻,這火光,這樣美,這樣美。

墨九心如雷擊,咚咚直跳,激動地拍馬,往前疾奔過去。

那邊官道上的廝殺還沒停止,墨家弟子和擊西等侍衛以精人的耐受力將禁軍堵在了那一條小道上。為了讓墨九可以安全離開,在這麽長時間裏,他們有人倒下了,可剩下來的人,居然還在死死支撐。

而官道這一頭,被墨九完美錯過的,是墨家弟子數千人之眾。

他們穿著墨家的統一製服,用先進的機械車推過來橫在官道上的,儼然是一門門嶄新的大炮,火箭筒,以及南榮禁軍根本就不曾見過的新式火器。

喬占平手上執了一支火銃,就那樣騎馬站在路中。

“喬某數到十!十聲之後,若陛下不允,墨家就點炮了!”

“十!”

“九!”

“八!”

喬占平每數一聲,墨家弟子就回應似的,厲吼一聲。

他們的呐喊聲,整齊劃一,鋪天蓋地,聲勢極為震撼。

“七!”

“六!”

“——”

------題外話------

聽說好多妹子願意為了師兄請我吃火鍋?

這,真是一件極好的事情呢。

咳,現在可以開始定日子了,離過年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