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夫不在線

第7章 我萊神曠

所謂“賓國貴婦人”不過是佩汀喬裝而已,這條路攀附不得了,杜泉夫人隻能退而求其次,讓她相熟的衣料商安排我們去賓國。

至於佩汀,杜泉夫人跟她說:“你是千金小姐,在家何其嬌養,進宮後也沒做過什麽重活,隻怕我還比你多經一些風霜。你不去也罷。”

呃——我震驚極了,目瞪口呆:“佩汀是千金小姐?”枉我這幾天一直拿她當勞苦大眾疼她籠絡她……“浩?佩汀。浩家三任丞相,人臣之尊榮無以複極。”杜泉夫人比我還吃驚,“王身邊所有女侍都是達官貴人家的女兒,您不知道?”

叫我上哪兒知道去!

丞相啊!我這輩子見過最大的官不過是我們市教育局長,從校長到班主任如臨大敵,命令我們數九寒天穿校服列隊手持十塊錢一束的塑料花朵歡迎來著。丞相那得是總理一級的了吧!話說見到王子王儲和王們,我倒沒有這麽緊張,可能因為皇帝什麽的我經常見了——呃,在電視上……在電視上他們都很親民來著,不是下江南就是削發出家,很能供人YY——呃,總之,丞相是不一樣的。丞相往往是大奸角。大奸角必須拍好馬屁!可我拿他閨女當丫頭使喚了這麽久……請原諒我的腳軟:“佩汀——小姐,你還是別跟我們出去了吧……”

佩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殿下千萬別這麽說!折殺了奴婢。王是一國之主,百官不過竭盡所能輔佐王,奴婢進宮效力,但有殿下所用之處,萬死莫辭。殿下不讓奴婢去,就是逼奴婢自裁!”

“什麽?”怎麽好好兒又說到自裁上了?她以為她自己是一張賀年卡嗎?隨隨便便就能裁開了?

“效主不力,自難覥顏人間!”佩汀擲地有聲。

算我敗給她了。我投降好不好?姐姐,那咱們就一起上路……算她倒黴,又或者說幸運,進了賓國不久就得重感冒,並且崴了腳,隻好就地療養,留我們三個深入觀光。賓國的氣氛比楚國好多了,至少沒有當街發陣亡人員名單,親屬們沒有機會當街哭。

聽說他們都是躲起來哭,呃——啟賓雨原這小子不讓人實時發名單,而且不準人在大街上哭!

我任何時候對司楚展雁生氣,啟賓雨原都有本事做得比他還絕!

這些王族人啊……不知道萊國的王又怎樣。“萊國的王叫什麽?他是個什麽人?”我好奇地問。

“加萊墨楓,美貌。”杜泉夫人應聲回答。

咦,比司楚展雁和啟賓雨原還美貌嗎?

“莫測高深。”青納補充。

咦,比司楚展雁和啟賓雨原還美貌嗎?

“哦,是一個無能的家夥,在國中無所建樹呢!”杜泉夫人存心給青納拆台一般,很快地詆毀萊王。

“我倒覺得他無為之治,相當成功,”青納反駁,“比起賓王昏庸軟弱、賓王儲倒行逆施、楚王窮兵黷武、我父王……還不如他這樣治國。你看,國富民強,在這一場大戰之前,楚、賓、瓏各國也不敢進軍萊國。”

“那是因為萊國是海國,占著地利,大家不太好打它罷了。萊王討了便宜呢!”杜泉夫人注意到我的神色,掩嘴一笑,“抱歉,我忌妒萊王。”

“你又不是王,為什麽要忌妒他?”太奇怪了!杜泉夫人從沒一口氣說過任何人這麽多壞話。

杜泉夫人眨了眨眼睛:“我是女人呀。”

啊?!

“哦,”青納恍然大悟,“你不知道?加萊墨楓是一位年輕的女王。”

“多年輕?”

“不算太年輕啦,比青納小哥老好幾歲。”杜泉夫人再次踩那位女王。

能讓杜泉夫人如此忌妒……那位女王肯定很了不得吧?每個人總會忌妒比自己好的人嘛。比如說,張柏芝絕不會忌妒我沈冰然,她最多忌妒林青霞。杜泉夫人在我眼中已經是LadyGaga一般的存在,那加萊墨楓豈不是……呃——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人物能壓過Gaga大人。

“糟糕了。”我脫口而出。

“怎麽?”青納凝目。

“司楚展雁不去打加萊墨楓。加萊墨楓會不會反過來打司楚展雁呢?她既然這麽厲害……”

“我想不至於。”青納答道。

“為什麽?”我跟杜泉夫人都問他。

“這裏是賓國的土地,萊國女王要打,總不能到賓國這裏來打的。賓國不答應的。”

聽起來很有道理啊!雖然他的眼神裏藏了一點別的東西,有點躲閃……但應該不會撒謊的。青納從來沒在我麵前撒過謊。我感激地對他道:“青納,謝謝你,我就知道你心胸寬廣。”

“我?”青納有點吃驚。

“我亂說話傷到你,你還肯分析出道理來安慰我。你最好了!”

果然青納是最靠得住的。

“安慰啊——”杜泉夫人微微笑著,問我,“您原來這麽擔憂王的安危,竟至於需要安慰嗎?”

對哦,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原來這麽擔憂司楚展雁?就算知道他不是好人,他活該同所有士兵同呼吸共命運,我……也還是這麽擔憂?

青納皺起眉,問杜泉夫人:“公主殿下不是一直擔心楚王?”

對,對!我是公主殿下。我一直表現得很在乎司楚展雁。杜泉夫人為什麽要質疑我?她什麽意思?

“再一次被殿下的手足之情感動了啊。”杜泉夫人歎息,“朝前走吧,王可能就在前麵了。”

是,一路走來,她的眼線一路給她通風報信。看來賓國的女人跟楚國的女人一樣愛時裝不要命。杜泉夫人帶了幾件小披肩,幾頂小帽子,幾瓶小香水,那些女人們見了就尖叫,恨不能把自己老公都拖出來賣了換,更別說出售小小一點國家機密了。其情其狀,實在給女人丟臉。

青納就明顯地擺出了看不起的神色:“原來女人是這麽容易收買的。”

我同意。但我也是女人,我屁股要坐對立場。於是我立刻反駁:

“賣國賊多了去了,男的比女的多!”至少在***是如此,這幾塊國土的曆史我雖然不太熟悉,推想起來雖不中,亦不遠矣!

青納果然無法爭辯,隻好引用切身之痛:“瓏國是被青歡王妹亡了的。”

“要是你們男人夠厲害築起鋼鐵長城,她一個不受寵的公主能掀起什麽風浪啊!”我想也不想就駁回去。真不是故意的!像打乒乓球,他敢打個回旋球過來,我沒經大腦一個橫拍就抽回他的軟肋了。

他被絕殺,閉上嘴巴,目光裏又露出了那哀怨的神色。!他是王子,王子是那種……需要被嗬護的生物。他除了沒用一點以外,其他都是好的,我已經下決心要照顧他了,為什麽一不小心,還是傷到他啊?沈冰然你個毒舌女!必須深刻反省……“越過這個坡就是了。”杜泉夫人指著前方,聲音稍微有點顫抖。

啟賓雨原保密措施做得很好,賓國再長舌的婦女都不知道楚王在哪個地方打仗,但她們至少知道賓國哪個地方你們不知道。

越過杜泉夫人指的那個坡,是婦女們一致同意“那個地方忽然被封鎖了,有什麽八卦連我們都探聽不出來”的地方。

司楚展雁若是真被困,恐怕就是那邊。

“為什麽看不到士兵呢?”我很困惑,“不是說這一塊由軍隊封鎖了?難道軍人們藏起來了?”

青納遊目四顧,又趴在地上認真地聽了一會兒:“奇怪,真不見有人封鎖,而坡那邊有大批人馬,也並不廝殺,不知在做什麽。”便馳身掠向山坡,替我們打頭陣。

在他掠出的一瞬間,杜泉夫人牽起我的手,手指冰冷,如埋藏千年的寂寞,讓我的血脈都瞬間凝固。我仰頭向她望去。

她的眉宇間確實有波動,那麽快,像矯捷的燕子掠過水榭,我仰頭,已經隻能捉住波心一點餘漾,而燕翅已渺。

杜泉夫人手指的溫度也恢複了正常:“公主殿下,怎麽?”

“你……剛剛手冷……”

“果然不敢親眼去確定王的安危!”杜泉夫人不再硬撐著,放開我,掩麵而泣,“我做不到。公主殿下,您去吧!我在這裏等……我,不敢去呀!”

她真的好愛司楚展雁吧?再剽悍的女人,情字當前,也隻是一個小女人,千裏迢迢來到這裏,知道情人在那邊,卻不敢靠近了。

我歎道:“那你等著,我去看看,要是王沒事,我就叫你。”

她點頭,切切囑咐:“如果他們攻打王軍,鋒芒一定先對準楚王,你——”

話還沒說完,山那邊突然起了一陣喧嘩,青納剛在山坡上站定的身形也震了一震,高呼:“你們先別過來,這裏危險!”

我怎麽能不過去!

“不過是去看看熱鬧。”我在心裏這麽跟自己說。大馬路上人家吵個架,我還奮勇觀禮呢,何況大夥打架。有危險?也許。反正青納會擋在我的前麵。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跳得這麽快,為什麽我跑得這麽快?青納伸出手來,想拉我,我竟然毛腰換了一個方向,從山坡另一邊鑽了過去。

不想被任何人阻擋,不想錯過一秒鍾。耳邊的呼喝越慘烈,我越著急。馬上要去,馬上要去,再不去就要失去什麽很寶貴的東西似的。站上了山坡,我見到下麵的盆地裏有成千上萬的鐵甲軍隊。

墨色鐵甲上畫著鬱金香,他們是楚隊,驍勇善戰,但竟然被一支百來人的小分隊衝得人仰馬翻。

那百來個人,一概穿著素色衣裳,長裾拖地,風帽掩住麵孔,手裏托著小小的玫瑰漆描金盤,盤中一隻造型渾圓的茶壺狀玉器,壺嘴裏升起嫋嫋白煙。白煙所到之處,軍隊就慘呼退避,如遭火燎。

我看到了司楚展雁在那裏。千萬人的中心,墨旗招展,隻要旗子一卷,墨甲軍隊再害怕,也鼓起勇氣向前衝,被素衣人逼退,又再次向前。旗子下麵,千萬人的主帥,那個墨盔墨甲的將軍,除了司楚展雁再不會有別人!

素衣人手中玉器白煙雖厲害,當不起千萬人冒死衝擊,陸陸續續倒下。這當兒,杜泉夫人也等不住了,提起裙子往這兒爬,嘴裏喊著:“到底什麽情形?”青納則忙著來拉我:“公主不要過去。危險!”

我埋頭躲青納,忽聽那些素衣人一起清叱,手中放出煙花,煙呈海綠色,連珠升到半空中,炸開,成灰碧,如鍋蓋般壓在頭頂,叫人眼前為之一暗。

杜泉夫人已經趕到我們這邊,指著軍隊的另一邊驚呼:“那是什麽?”

一頂轎子淩空飛來。轎身輕巧,造型如蓮台,上頭懸著幾副熟羅簾子,裏頭隱隱約約坐著個鮮衣麗人。八名素衣人抬著轎子在空中飛行。場中素衣人一齊拜倒,口中呼喝:“至大汪洋,濤光粲然。取徑開新,我萊神曠!”

風大了,卷起簾子,那麗人長發如濤,麵孔白得似死人,眼睛黑得陰森森,睫毛那麽長,密密地遮住了眸光。她坐在轎子裏像一個木偶坐在那裏。

她舉起了手,手指如鉤。如鉤的手指在空中畫出一道彎彎的虛影,虛影成了一道煙,彎彎地向外擴散;虛影成煙時她換了個手勢,團圓如月,不可斷絕,這不可斷絕的月影也成了一道煙,綿綿向外蕩開去;月影成煙時她換第三個手勢,彈跳如星,那道彎彎的虛影也發生了變化。

那變化是透明的,看不見的——所有素衣人向麗人拜倒,有楚國士兵趁機揮刀向他們砍去,刀還未落,他的身上便著了火。

隨著麗人的手勢,場中所有的煙都變成了火!

彎彎鉤煙是淡白的熾焰,團圓月影隨之為它染上胭脂的顏色,彈跳星芒四射加溫,熱力一下子炸開,連我們站的山坡都受到波及!

杜泉夫人尖叫一聲,暈倒在青納懷裏,青納不得不扶她。

扶她時,就放開了捉住我的手。

我跑下山坡,像飛鳥、像煙、像時光的影子。我感覺不到自己腳步的挪動,樹木與亂兵呼呼從身邊掠過。火焰迎麵襲來,在真正傷到我之前,閃至兩邊。我覺得我能劈開火焰,而不受傷。

麗人如箭一般向司楚展雁直撲過去!

她是一支熾箭,拉起刺眼的火焰軌跡。她箭頭所指,墨旗都燒了起來。

司楚展雁不躲。

這樣驕傲,司楚展雁,變成烤肉都不肯躲。這樣驕傲有什麽意義?

我衝到司楚展雁麵前,抱住他,他的鎧甲很燙,我的眼淚落上去,隨即升起陣陣白煙。

有一個人,他跟你沒什麽交情,他的脾氣不好,品格也不怎麽樣,甚至還殺過人,但你卻在最危急的時候舍身衝去抱住他,燙得心都痛了,還是不肯放手。誰能告訴我這是什麽狀況?

司楚展雁看見了我,罵出一句其臭驚人的髒話,把我甩開,舉起刀向那麗人刺去!

“加萊墨楓!”他吼,刀光如凶龍,趾爪怒張,硬生生在火海中劈出一道金芒,直取麗人。

麗人閃身,胸前有血光濺出。

火還在燒。司楚展雁他不怕燙嗎?他的身體不是肉做的嗎?我翻身站起來,再一次抱住他。在火海裏,我覺得自己好清涼,清涼得要炸掉了!我必須為司楚展雁做點什麽,用我自己的血肉降低他鎧甲的溫度,否則我——否則我,不知道,會如何。

火還在燒。麗人沒有倒下,也沒有進攻。她閃回轎子裏,端坐著喘息。她穿的白袍的式樣好古怪,看起來又薄又飄逸,但把全身都遮得嚴嚴實實的,胸前被劃開的一刹濺出豔紅的光,但她立刻又把衣裳掩住。我們甚至看不清她到底有沒有受傷。

火,還在燒啊!“走!”我對司楚展雁吼。

是我頭暈了嗎?一下子我騰空而起。嗬!是他抱起了我,奪路而逃。隔著麵罩,我聽到他牙齒咬得咯咯響。他對所有人喊:“四散撤退!”聲音那麽高,震痛了我的耳朵。

像石塊丟進湖水,他的命令被重複傳播出去,楚軍潰散了。場中一陣混亂。司楚展雁抱著我在亂軍中逃竄。

我很矛盾,忽然間我又希望他留在火焰裏。到底他要怎樣做才更令我高興?像傻蛋一樣留在火裏力抗而亡,還是像老鼠一樣逃走而活下來?我忽然想起杜泉夫人的話。

很矛盾吧?既為他擔心,又為他驕傲,既怕他受傷,又想親眼看看他怎樣在戰場上大展神威的樣子。

杜泉夫人是一直懷著這樣的心情跟隨在司楚展雁身邊的嗎?好可憐。愛上這個男人,太可憐了,我不能做這樣可憐的女人。

我們麵前一片石林。

有幾個人一直追著我們:“王!王!”這幾個人漸漸被司楚展雁甩開了。我們身邊隻剩散兵,四處逃竄,根本不在乎我們是誰。這樣的散兵也漸漸稀了。司楚展雁落足於一叢石筍,腰一毛,鑽進石筍中,再也沒人看見我們。

他把一塊大石搬開。

又是一個洞口,黑黢黢似野獸的嘴。怎麽這裏也有一個秘道嗎?

誰造的?

我等著他抱著我跳進去,他卻指著它道:“你進去!”

啊?

“聽見沒有!跳進去,一直往前走就行。走到不能走的地方就蹲下來等我。裏麵很安全的!”他急著把我從他身上扒下來。

這麽粗暴。真太爺們了!我像口香糖一樣黏在他身上:“你幹嗎去?”

“回去指揮戰鬥!”他用兩隻手掰我的右手,掰開了,又對付我的左手。

“戰鬥已經結束了!”我把右手勾回他的脖子上。他用兩隻手掰我左手,掰開了。

“我的戰士們還沒有全體安全撤退,戰鬥就沒有結束!”他回頭對付我的右手,“丫頭,別搗亂!”

我搗什麽亂?天那邊的火燒雲又追過來了。杜泉夫人不是說,敵人如果動手,首要就是盯著司楚展雁嗎?他一露麵就成了目標!罷了罷了,什麽英雄氣概,給人燒熟了還頂個鬼用,保住性命再說。我把他往洞裏拖。

“放手——”他忽地側過耳朵,“誰?!”

沒人回答。我什麽動靜都沒聽見。

司楚展雁抱緊我,二話不說跳進洞裏,迅速讓石頭複位,耳朵貼在石縫裏聽了片刻,長舒一口氣:“可能是散兵恰好走到這邊,已經離開了。”

司楚展雁當然不怕散兵,可他怕這個洞被發現?這裏很重要嗎?

“是你的秘密基地?”我悄悄地問他。

他苦笑一聲,放開我:“你自己往裏走吧,我要出去了。”

這裏伸手不見五指啊!我看不見他的手臂在哪裏,情急之下抱住他的腰。他的鎧甲冷了,滿滿一抱的寒冷。不舒適,可我舍不得放手,想說點什麽,他忽然長長地歎了一聲,咒罵道:“其他人關我什麽事!”重新拉起我,“隻有你是重要的,展鸚,大哥在這裏,大哥再也不會離開你。”

世上最動人的三句話:我愛你。我在這裏。我不會離開你。

他說了後兩句,那前一句呢?他愛不愛我?如果我不是司楚展鸚,他還愛不愛我?

我怔怔地跟他往前走,石道越走越寬,傾斜度很大,一路望去,幾乎要深入地心。在我以為它永遠都走不完的時候,它忽然到了盡頭。

盡頭是綠瑩瑩的,不是狼眼那種貪婪的綠,也不是鬼火那種瘮人的綠。它綠得晶瑩靈動,走得近了,才看見那原來是許多螢火蟲,趴在洞壁上!

“好美。”我脫口而出。

司楚展雁摘下了麵具,微光中,他的臉也變柔和了:“第一次來的時候,你也是這麽說的……當然,你可能忘了。”

“忘了我們的母親死在這裏嗎?”是啟賓雨原的聲音。

司楚展雁第一時間張開雙臂把我護在身後,霍然轉身。

漆黑寂靜的通道裏,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啟賓雨原的臉逐漸出現在微光中:“你果然躲進了這裏,王兄。”

“是你設計的?”司楚展雁勃然大怒,“你故意把我的軍隊困在這裏,叫加萊墨楓攻擊我,讓我往這邊來,你好跟蹤我?!”

啟賓雨原邊聽邊笑,搖著手指:“首先,小弟怎麽叫得動萊王?

其次,區區萊王,怎麽能令王兄如此慌不擇路?小弟這麽多年懇求王兄,請告訴我母親在哪裏吧!王兄一直不肯答應,怎麽被火一燒就會躲進來呢?小弟可料不到!”

“那個——”我在司楚展雁失控發飆前終於****一句話,“到底是誰的母親?你的還是他的?”

司楚展雁咬緊牙關。啟賓雨原則頗為遺憾地道:“真抱歉啊,我們共享一個母親。”

怎麽可能!

“王兄您什麽都沒告訴小公主嗎?不如讓小弟代勞吧,那年——”

“閉嘴!”司楚展雁厲聲嗬斥,鎧甲下的胸膛劇烈起伏,定了定神,蹲下來,柔聲對我道,“大哥告訴你吧。多年前,我們的父王無能,賓國的王要我的母親,我們父王保不住,就把她送了過去,順便要我去當人質。後來,母親與賓王生下了啟賓雨原,再後來,看你可憐可愛,又領養了你,你本是賓國孤兒。你五歲時,母親想找機會帶我們逃回國,逃到這裏,母親她……死了。”

“繼續說下去呀,”啟賓雨原尖聲笑道,“說你是怎樣回到楚國,把母親和妹妹都丟了。母親想回楚國嗎?開玩笑!她是那種戀舊的女人嗎?是你呀!你想回楚國當王子了,就逼母親帶你逃,喜歡你鸚妹妹,舍不得她,就逼母親帶她一起逃,害得——”

“不是這樣!!”司楚展雁目眥欲裂,“若不是你對展鸚——”

“是,我拿她當玩偶。”啟賓雨原若無其事,“就像母親拿我當玩偶一樣。傷害很大嗎?如果很大,為什麽我還能好好兒活下去呢?”他向我鞠了一躬,“小公主,您不記得我了嗎?”

“那個——”我記得他是變態王儲啦!至於他們小時候的事,我沈冰然哪會記得啊!

啟賓雨原誤會了,笑得前仰後合:“雁過寒潭,雁去潭不留影。

人心啊,人心是多麽奇妙的東西。你確定她還深深依戀著你嗎,王兄?當你把她拋棄在荒原之後……”

在他的笑聲中,司楚展雁悄無聲息地拔刀,刀似流雲,雲倦欲歸岫,歸的卻是啟賓雨原的肩胛骨。

我驚呼,以手掩嘴。啟賓雨原笑個不停,腰驟然柔若無骨向後一仰,整個身體壓向地麵,讓過這一刀。我抬起手時,司楚展雁刀鋒一斜,勢如風雷,向下直挫啟賓雨原的腰。我的手捂向嘴巴時,啟賓雨原以腳跟為支點,整個人如棍子般舞起來,不但讓過刀,還以頭擊向司楚展雁的後心。我的手在嘴上捂實時,他們兩個人已經纏鬥在一處,我都看不清動作了。

洞裏一時隻有他們拳腳兵刃激起的呼呼風聲。

螢火蟲被勁風所激,振翅飛起,風吹螢火蟲,流光飛舞,有種令人心碎的美麗。

一隻螢火蟲無意間被刀鋒劃過,破碎了,落在我的腳邊。它這輩子都沒辦法再飛翔了。我低頭撿它,頰邊一涼,一縷頭發被割斷。

整間石室都是恍惚的綠光,迷離的衣影刀紋,我不知道是誰截斷了我的頭發。

司楚展雁一聲厲吼:“與展鸚無關,休得傷她!”

他們的身影慢了下來。

我終於看清,啟賓雨原已經擲出骨扇,扇頭彈出利刃,閃著藍光。

藍光在司楚展雁懷袖間一閃,而司楚展雁的刀在啟賓雨原的腰側一刺。

一閃即逝、一刺即收。

他們兩人分開。

司楚展雁重重地落在地上,雙足頓出好大的聲響。他的身法沒有開始那麽矯健自如了。

啟賓雨原卻如蝴蝶一樣斜飛開去,落在石壁上。石壁鑿著許多人像,那邊一個最大,臉有十多米高,雙目微閉,在流螢的映照下,呈現出難以形容的神秘憂傷之色。啟賓雨原雙手雙足鉤住它的鼻子,定住身形,像一隻蝴蝶定在枝頭。

司楚展雁刀鋒凝靜,一動不動。

啟賓雨原的肋骨邊漸漸滲出血來。血染華衣!

我一直屏著呼吸,到此刻才敢放鬆下來。

啟賓雨原眼神哀怨,打量著四周:“這是什麽地方?為什麽我的玄功如同流進沙漠的河流,逐漸幹涸?”

司楚展雁哈哈大笑:“你總算發現了?這是上古人們供奉神的所在,任何修行得來的力量,進入這裏都會逐漸消失。”傲然綰起刀花,再次擺出攻勢,“唯我這身硬碰硬的刀法,本非玄功,自然不受影響!”

“你這個肌肉男,”啟賓雨原哀容更濃,“算你占了我的便宜。”

如果不是氣氛這麽緊張,我真要笑出聲來。

司楚展雁揚眉:“你自己下來,還是我把你打下來?”

“自己下,自己下。”啟賓雨原滑下神像的鼻子,“識時務者為俊傑。”

“你自縛雙手,還是我幫你縛?”

“自己縛,自己縛,”啟賓雨原越發溫順了,“哥你的力氣大,小弟弱腕當不起。”便寬衣解帶,解下腰帶給自己雙手綁了個結,用嘴叼著帶頭,把結拉死。

“現在我們怎麽辦?”我問司楚展雁。司楚展雁去檢查他的結頭:“拿他當人質。”

“大哥真愛開玩笑!”啟賓雨原諂媚道,“不用大哥吩咐,小弟自動就禮送大哥出國境,何需大哥操心呢!”

司楚展雁檢查完結頭,非常滿意,接著開始搜他的身:“既然你這麽貼心,就在楚國多住些日子吧。”

“大哥,癢癢——”啟賓雨原邊躲邊笑,“小弟拜訪大哥,有的是機會,何必急在一時……”

“急的。”司楚展雁難得地幽默起來,“大哥想你這小子不帶任何衛兵、綁得結結實實地到大哥宮裏做客,已經想了很多年了。”邊說邊把啟賓雨原身上的小道具往外丟。

都是些什麽跟什麽啊!飛刀、小炸彈、羽毛、珍珠、小小瑪瑙花瓶、金剛鑽耳墜、火鐮、香粉盒子……什麽跟什麽!

他是走江湖賣藝的嗎?

司楚展雁丟完了東西,再接再厲,把啟賓雨原的衣服往下扒。

“幹什麽!”我很淑女地捂住了眼睛,仍然忍不住從指縫裏偷窺。白斬雞啊!膚色可真白……不,白斬雞也會羞愧自裁吧!再瞧那優美的小肩膀、小腰身,我是女的我都忌妒。而司楚展雁還在往下扒……“展鸚乖,”司楚展雁一邊忙著一邊哄我,“先轉過身,大哥很快就好了。”

“大哥您居然有這樣的龍陽之好!鸚公主救命!這是不倫之戀啊!”啟賓雨原直著小雞嗓子向我求救。

“龍你的頭,倫你的頭!”司楚展雁拍他的頭,“展鸚你別聽他的!這小子鬼把戲多,哪有時間把他的衣物一寸寸都搜過來,扒掉幹淨。”

言之有理。我乖乖地“哦”了一聲,轉過頭,聽著身後幹脆利落的扒衣褲的聲音,居然還有“叮叮當當”的金屬聲,還有啟賓雨原淒婉至極的:“大哥,不至於如此吧?要不,小弟自己動手。您知道,就算親兄弟……喂,大哥!”

司楚展雁對我道:“展鸚,可以了,我們走吧。”

我回身,看見啟賓雨原已經被扒得光溜溜的了,唯有腰間圍了司楚展雁的一件衣服,權當遮羞。為了脫衣服,司楚展雁自己的鎧甲也解了下來,露出健美的臂膀,那是可以直接當青銅雕塑,擺在市中心以供瞻仰的。

啟賓雨原還在討價還價:“大哥,小妹,有點冷。”

“那就給你加衣服。”司楚展雁居然真的把自己的小布背心也脫下來,撕成條,給啟賓雨原綁上。

“呃,小弟隻是隨口說說,其實兄長不用如此客氣……”

“要的要的!”我大樂,上前幫忙,“從前承蒙您款待了,現在您來當人質,咱們有來有往!”把他綁成一隻大閘蟹,提回去下鍋,這才叫天道好還、報應不爽!

啟賓雨原順從地靜默了片刻,低聲道:“大哥,其實小弟如果是帶軍隊進來,你們都走不脫吧?”

他一下子正兒八經地說話,我有點不習慣,不過想想,這句話倒該死的是實話。他是對我們手下留情了吧?於是連司楚展雁都沉默了。

“小弟隻是……不想讓他們打擾母親安憩之所,大哥你能體會小弟的心情嗎?”啟賓雨原聲調回腸百轉。

司楚展雁默然以對。

啟賓雨原眼看奸計得懲,刹那間又嬉皮笑臉了:“所以能讓小弟披個鬥篷嗎?出去,三軍都盯著呢,多不好意思!”

“不行!”司楚展雁把他徹底綁結實了,拉起布繩,牢牢挽在手裏。

啟賓雨原的臉色頓時變得黯然:“那至少……容我知道母親遺骨埋在哪裏,我好拜奠了再起程。”

這個可以吧?畢竟是他老媽。畢竟他真是為他老媽才失陷在這裏的。

司楚展雁仍舊不為所動:“不行。”

連我都跳起來了:“大哥!這太殘忍了,他——”

“他一切鋪墊就為這個請求,好讓他拖延時間使詭計。”司楚展雁一扯繩子,“走!”

啟賓雨原一路嘟囔著出去了,嘟囔的內容包括大哥何其殘忍下手,鸚公主怎麽也這麽殘忍不繼續幫忙求情,死去的母親尤其殘忍沒顯靈什麽的,一直嘟囔到洞外。

洞外密密麻麻的士兵,在石林裏廝殺!占上風的是賓隊,楚國剩在這邊的一點點潰軍快要被群殲了。

司楚展雁把啟賓雨原往高了一提,大聲吼道:“誰敢再打,我就把你們的王儲開了膛!”

滿場靜默。紛紛將目光投向精赤條條捆紮結實的大閘蟹王儲。

四肢無法動彈的啟賓雨原幹咳一聲,笑眯眯地向全場點頭:“諸位,一向來可能都覺得我神秘飄逸高不可攀,有鑒於此,今日我與諸位坦誠相見——”

“你再說一個字我就剮了你!”司楚展雁手上一緊。

“是,是。”啟賓雨原溫順如貓,“王兄你也知道小弟的人品,他們平常跟小弟不太對付,萬一在這時候不聽王兄的話,使點壞,就想讓王兄把小弟剮了怎麽辦?小弟不得不跟他們打個招呼鎮住他們,小弟方便,王兄也方便嘛……”

“這些話都算字數哦!”我幸災樂禍敲邊鼓。

“鸚公主!”啟賓雨原瞠目。

“一字一刀,這又是三個字了。”我豎起三根手指。

司楚展雁“嗯”了一聲,手起,刀落,一晃間全是刀影,繽紛錯落如雨,啟賓雨原肩上血光濺起。

不是這樣!我隻是開玩笑的。我不想讓誰被一字一剮!我伸出手去。

彎刀離我手指半厘米處停住,我感覺到它銳利的寒意。

“展鸚,你瘋了?!”司楚展雁很生氣。

對,我也覺得我瘋了。對付這麽一個危險的變態,割他幾刀算什麽,何況還關係到我們能不能平安逃離呢!我為什麽慌忙伸出手去,冒著自己的手被砍掉的危險?

看著司楚展雁的眼睛,我忽然發現,因為我相信他不會傷到我。

不管我做多麽任性的事,把自己置於怎樣的險境,他都不會傷到我……或者說,不會傷到司楚展鸚?我迷失在他眼睛裏,找不到出口。

“嗬嗬,”啟賓雨原沙啞著嗓子開口,肩頭已被割了十幾刀,深不過一厘米,已足夠他痛得額上出汗,而他的臉上居然還帶著笑,“楚王言出必行,鸚公主善良仁慈,小弟佩服不已。”聲音甜甜的,軟綿綿的,似棉花糖,然而是一團沒有溫度的棉花糖,紅極成灰,雪白的一捧灰。

是恨呢!我怔怔地想,隻有恨才能去得這麽遠這麽荒蕪。可是我們做了什麽呢?他恨到我們這麽深。

司楚展雁狠狠地瞪了啟賓雨原一眼,命令賓國士兵:“退後!”

他們不敢不從,卻也不敢聽從,就那麽僵立不動,直到啟賓雨原啟唇道:“退。”他們才往後退。

啟賓雨原轉過頭對我們一笑,那笑容的意思是:我不得不發令,你們放心,一刀我還是經得起的。

司楚展雁也被他弄僵了。他這麽乖,是砍他還是不砍他?司楚展雁言出必行,而我剛剛護住了他,那司楚展雁還砍不砍他?

我咬著牙,伸手去抓司楚展雁的刀柄。司楚展雁猶豫了一下,放了手。我接過來,在啟賓雨原的胳膊上劃了一道很小很小的口子。

我知道他是故意讓我和司楚展雁為難,這道口子不能不劃!

司楚展雁嘴角蕩起一汪笑意,似春水漣漪,旋即麵色一肅,開口似雷吼,命賓國士兵替我們準備這樣那樣的物事。這次啟賓雨原不再說話,隻是點點頭,賓國士兵們便準備去了。

我們得到幾輛戰車,司楚展雁把楚國殘兵收攏了一下,重新整隊。每輛車前配短刀精兵,作為先鋒,車上載有傷兵、弓箭手,車後則有斬馬刀客充當後衛,一旦遇敵,可以一排戰車一起衝鋒,也可分開行動,非常靈活。

我們沿著河流往南走,萬一又遇到萊國火攻就可試試以水滅火,但萊國的人一直沒有來,倒是楚軍的其他殘部陸陸續續跟我們會合了,同我們說:萊國的人再也沒找他們的麻煩。啟賓雨原同我說:

“萊國的人自己跑來打你們的,真不是我找的,她們去哪兒了我也不知道了。我這不是被你們抓住了嗎?!我怎可能找萊隊到我賓國境內打楚兵,我老壽星找砒霜吃嗎?”又說,“親不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兄弟姐妹,什麽揭不過的梁子呢?你們給我毀了的那個石洞啊,我是給媽媽留的。她的香粉盒子藏在那裏。明知道她已經死了,我就是忍不住留她一縷舊香,我是如此掛念親情的人啊!你們呢?”

最後說,“我在賓國的日子真不好過。當初你記得我放了一把火吧?

燒的就是幾個存心跟我作對的老頑固!卻被大哥借機生謠,讓我父王以為我想謀反,雖然被我說開了,我父王跟我的感情還留著疤痕呢!

也不全怪大哥,本來就傷痕累累了——我再被捉來,那些小人還不知怎麽詆毀我,回頭父王廢了我這個王儲,你說你們拘著我有什麽用呢?”

私以為很有道理。

可是司楚展雁不叫我聽了。他說啟賓雨原滿嘴跑火車——哦,這個時代沒火車,他說跑兔崽子來著——總之九分真話,一分謊,就這一分謊害人,是酒裏的毒,粥罐裏的老鼠屎,遲早要聽壞了我的耳朵。他叫我離啟賓雨原遠一點。

我不算是很聽話的女孩子,不過杜泉夫人居然在亂軍中奇跡般生還,並跟我們會合了,她也跟司楚展雁一個意思,插手不叫我跟啟賓雨原接觸。她有那麽多好玩的話題和建議,啟賓雨原自然而然勾引不著我了。

幸好是這樣。我們剛進楚國的當天晚上,啟賓雨原就溜走了,留下幾具屍體。

他不是被綁得結結實實的嗎?怎麽憑空能插上翅膀飛走了!司楚展雁大怒,傳召有關人等,問了半天,拚出當時的畫麵:

司楚展雁沒有脫掉啟賓雨原的鞋也沒有取掉他的發簪,這兩件東西裏藏有某種利器,他趁人不備磨斷了繩索,迷昏值班守衛,脫下他們的衣服穿上,殺人越獄。

既然有迷香,為什麽還要殺人?心狠手辣、口蜜腹劍,說的就是啟賓雨原這種人。如果我一路跟他接近,給他逃跑的機會,說不定現在倒在地上的就是我!

我深深震動。

“展鸚乖,不害怕。”司楚展雁不教訓我,反而撫著我的頭安慰我,“大哥會保護你。”

“我很笨吧?”我仍然很傷心。差點就耽誤了自己的性命,還拖了大夥的後腿!

司楚展雁搖搖頭:“你不笨,隻是善良。善良是好的,可惜這個世界……太亂了,善良的人無法生存。”

“你也是為了生存才越來越狠心的吧?”我開始同情他。

可他卻眼神一冷:“不!我從來不是好人。啟賓雨原說得不錯,當年石林裏是我遺棄了母親和你,所以你也不用太倚仗我,一旦情況危急,我也不一定保護你。”

這是他的真心話?我怎麽……一點都聽不懂呢!怎麽一點都不像我認識的司楚展雁呢!我嚇得去揭他的麵具:“喂,你是不是替身?”

麵具抬起來了,我看見冰裂紋一般的疤痕,還有他美麗的臉,哥窯瓷器般的氣韻,帶著一身金絲鐵線的開裂,還是美,帶著殘忍,那種美像香山紅葉,寂寞得如世界末日一樣燃燒。

他一眨不眨地盯著我,那雙眼睛黑得驚心動魄。

“對不起……”我結結巴巴地道歉,手一鬆,麵具落了回去。

他係緊麵具:“沒關係,你以為我是雷威?”

“什麽?”

“為了催促啟賓雨原出兵萊國,我讓雷威扮成我去當人質了,那時你也被瞞過了吧?”

“原來是雷威!”我到現在才知道。真難想象原來是那傻大粗的雷威扮成了司楚展雁,“那他現在在哪裏?”

司楚展雁詳詳細細告訴我,雷威在萊國那邊被圍困了,生死未卜。萊國是海上群島之國,易守難攻,司楚展雁本來就沒打算真的去打萊國,讓雷威領的“大軍”是個空架子,原指望那空架子哄信了啟賓雨原,把賓國兵力牽製在萊國,司楚展雁帶真正主力攻下賓國後,揮師解雷威之圍。誰知楚軍在賓國遇到奇襲,狼狽潰散,雷威也就隻有困在那邊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怎麽——”我很吃驚,“那你現在快去救他啊!不去嗎?”

“不去。我另有要緊的事做。”

“什麽事?”

“查叛徒。”司楚展雁語氣肅殺。

我嚇得後退了一步:“什麽?”

“我軍一進賓國,戰馬便大半被毒倒,以至於戰力銳減,不是間諜作祟,怎會著這種道兒?一向來軍中朝中情報,也屢屢會泄露,我早就疑心有叛徒了!”司楚展雁憤然以拳擊掌。

反骨仔什麽的,確實最討厭了。想想我剛見司楚展雁,司楚展雁還借我演一出**戲,也是給間諜看的吧?“你知道那間諜是誰了?”我很刺激地問。

“總不出某幾個人。”司楚展雁智珠在握。

“哪幾個?哪幾個?”我好奇死了!

“現在還不能說……但如果有誰的死訊傳來,我至少可以把他們排除。”司楚展雁眼神陰森森的。

死……訊?

“雷威、佩汀、青納、青驊——”司楚展雁慢慢念下去,“他們如果死了,嫌疑就消除了。”

佩汀且不論,雷威居然排在第一個!為什麽?還有青納青驊,被救出來之後,居然會幫啟賓雨原反我們?我不能相信!

司楚展雁卻又笑了,拍我頭:“這不是你擔心的事,丫頭,你別多想了。”

“——還有杜泉夫人吧?”我腦中靈光一閃,道。

司楚展雁手指一震。

“她沒有死在賓國,回來了,所以她的嫌疑不能排除。”

“是的。”

“而且她絕對有做間諜的實力哦!”

“是的。”

“而且你曾經找我演**也!就為了讓她吃醋嗎?你懷疑的是她?”我跟一個強大的女間諜相處了這麽久!我興奮得連喘氣都粗了。雖然……雖然想想司楚展雁捉住杜泉夫人間諜證據後會怎麽對付她,我就有點同情兼害怕……司楚展雁沉思了片刻:“不能這樣說。我懷疑她,就像懷疑一切我身邊的人。不管這個間諜是誰,我不想讓他回報給他主子說,我徹夜處理公文,所以我希望他們以為我在溫柔帳裏……對不起了,展鸚。”

“啊?”

“那時我不知道是你。”司楚展雁很內疚很內疚地看著我,“不過你放心,不會影響你的清譽的。知道是你之後,我把所有可能泄密沈冰然是司楚展鸚的人全殺了。”

寒冷突然襲擊了我,我的臉一定白了,牙床骨則抖了起來:“你是說……因為我,就因為我,有很多人死了?!”

“不,不。”他迅速改口,抱緊我,“大哥知道你善良,怎麽會讓你背上血債呢?開個玩笑而已。別的人你不認識,就說雷威和佩汀他們好了,你看他們不是還活著嗎?”

那倒是的……而且司楚展雁相信我是他妹妹之後,沒有傷害過我,也沒有騙過我。我也應該相信他吧?“雷威他們現在活不活還不知道呢。”我在他懷裏悶聲道,“你什麽時候去救他們?”

“等到叛徒落網。”

“來得及嗎?”

“來得及!”他向我保證,“大哥有一個線人,近期就會給情報了。那時大哥就可以放心領大軍出去救人。丫頭,再忍一忍,你想想看,若這個間諜一直潛伏著,大哥妄自行動,說不定反而落入陷阱,斷送更多的人,是不是?”

說得有理……“好好兒休息吧,”他親吻我的額頭,“隻要你開心,大哥就安心了。”

他安心地忙去了。

天氣說冷就冷了。楚國的冷是一夜間來的,草地一夜間黃了頭發,樹木一夜間凋盡衣裳,夜晚我覺得寒冷,侍女幾次替我把火撥得旺些再旺些,早晨起來,我見到簷前的黑鐵鈴鐺凝了一層白霜,茸茸的,似小獸新長的茸毛。

天氣越冷,前方的將士打起仗來越為難吧?司楚展雁要抓緊了呢!我很擔憂。

然後司楚展雁就安慰我說,他的線人要來向他爆料了。他給了我一個時間,這個時間裏,他們說好接頭。

這個時間之後,那個可憐的間諜會遭殃,但是至少,很多無辜的人就不用遭殃了。

這是戰爭,我想,我要習慣看到別人犧牲。

侍女們小心地照顧我,像照顧司楚展雁一樣,無微不至,帶著敬畏,可惜我是個賤骨頭,幾天下來,渾身不適應,寧肯要原來世界裏幾個亂糟糟的狐朋狗友,也不想要這麽敬畏的丫頭。

要跟她們套近乎把她們培養成我的朋友嗎?啟賓雨原前車之鑒……誰知道這幾個侍女裏會不會有新混進來的間諜?

我連杜泉夫人都不敢見!總之挨到司楚展雁捉完間諜再說吧。

我很閑地披牢毛毛暖鬥篷,左晃晃右晃晃,找點事情給自己消遣。

司楚展雁啊!宮殿比我原來公寓樓那整個小區都大,裏麵自帶湖泊和小山,湖麵結了薄薄的冰,晶瑩如藍水晶,山上金色的枯草與墨綠的鬆木相間,非常漂亮……金色與綠色間還飛起了幾點翠綠?

翠綠色還向我飛來?

是幾隻小鳥,羽毛那麽綠啊,像新春剛發的葉芽兒!我歡喜地拍著手問:“這是什麽鳥?”

自有懂事的仆人應聲答道:“回殿下,這是吉鈴子,看小的們給殿下抓來!”

“不會傷了它們吧?”我擔心地問。

仆人堅決表示不會。

於是乎下套子、設絆子、牽繩子,不消一會兒就捉住兩隻,細細的紅腳踝套上金鏈環,鎖在細木籠子裏,籠子做成假山一般,還起了個小亭子,亭子兩邊用細針刻著兩句詩:風搖也,舉目驚碎紅,莫非昨夜星辰落。雨過時,低頭憐新綠,應是今生眉黛濃。仆人們說,從前楚國的景致就是這樣,滿地的草,滿地的花,不知道為什麽,草越來越少,天越來越旱,不去別的地方搶掠就無法生存。

“殿下,您看這亭子裏配著小鼓小琴,讓小的們訓練吉鈴子一番,它就會彈奏了,屆時殿下更可賞玩。”侍女岔開話題,對我道。

“這鳥有這麽聰明嗎?”我頗為懷疑。

“鳥裏麵最聰明的就是吉鈴子!”侍女笑了,告訴我,就是因為它聰明好訓練,達官貴人們都愛玩它,它人工繁殖不易,全靠到野外抓,漸漸越抓越少了,這會兒能一口氣見到好幾隻,是公主殿下洪福齊天,百鳥朝鳳。

她們一邊誇口,兩隻翠綠小鳥一邊在亭子裏玩,看不出多聰明,其中一隻嘴一張,吐出兩粒鬆子喂給另一隻。

這是它們自己叼來的鬆子,侍女說,它們隻飲清泉、食鬆子,鬆果都披著特硬的殼,食之不易,隻有吉鈴子會耐心地把殼打開,叼出裏麵的鬆仁來。“您看,它們多聰明!”侍女讚不絕口。

我忽然見到有幾個士兵押送一個黑裙袍姑娘走過去。裙袍黑得老氣,但那姑娘實在是很年輕的,發髻挽得有點鬆,像是剛長途跋涉,兩鬢風霜。我看著她怎麽這麽眼熟?

佩汀?

我提起裙子就跑過去,嶄新的小羊皮半高跟紅鞋跑起來不太方便,我索性把它們踢掉,踩著厚綿綿枯草就過去了。真是佩汀!

她怎麽回來的?她需要好好兒梳洗吧,需要好好兒吃點東西吧?

她都經曆了些什麽事?我急著問她。可是押送她的士兵攔住了我:

“公主請回吧。”

“回什麽啊?這是我的人,我的!王兄指給我的。我有好多話要問她呢!我——”

“王吩咐,暫時不讓任何人見她,尤其是公主殿下。請殿下體諒,莫讓奴婢們為難。”士兵向我低頭。

我的心一下子冷下去。對了,司楚展雁在查間諜,佩汀回來了,就仍然有嫌疑。我不能接近有嫌疑的人。

佩汀深深地低頭向我行禮,柔聲道:“殿下!容奴婢洗脫嫌疑再服侍殿下。”

唉,她也知道她有嫌疑。自始至終她沒虧欠我,我卻不能跟她說一聲:“我相信你。”我慚愧地退下。

幾小時後我聽說,青納也回來了。啟賓雨原殺了青驊,青納悲憤地投靠了司楚展雁,亡國之仇暫且不論,先要報殺弟之仇再說。路上,青納救了佩汀回來。

除了雷威仍在敵國生死不明外,司楚展雁點明有嫌疑的幾個人,都回來了。司楚展雁的線人會指認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