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科舉)

第63章:去你媽的老天爺

第63章 去你媽的老天爺

淮江東南一側, 百姓兩日之內全部撤離, 皆數先行安置在各縣的流民安置棚內。

因著朝廷下令賑災的旨意尚未下達, 因而在讓董睿發令至各縣撤離百姓之時, 江程雲亦是隨後便安排人員開始往各縣冒雨運送糧食。

雖然現在朝廷下令賑災的旨意還沒到, 但好在他先前從各大世家望族哪裏取得了不少糧食, 還是可以先維持幾天。

在安排了這些事情之後, 顧雲浩與江程雲師徒兩人,又細細推敲一番,決定與寧陽府間隔瀉洪, 慢慢消耗域內的洪水。

每待淮安瀉洪六個時辰之後,寧陽府便開閘四個時辰,隨後寧陽府閉閘, 待淮安再度瀉洪之後, 方才再次開閘。

思量周全之後,江程雲便手書一信, 讓差役送去了寧陽府衙。

這裏便又與顧雲浩商議了一番, 提出治水四策, 並呈報於越省巡撫鄧仕文。

其一便是最根本的加築河堤;其二圍山建湖, 分流洪水;其三疏通河道, 遷徙百姓, 以淮安東南低窪為渠,開始瀉洪;第四便是寧陽淮安兩府開始定期分段瀉洪,錯開洪峰。

雖然有呈文報於巡撫衙門, 但江程雲心裏清楚, 此事巡撫鄧仕文並不會過問,即便他知曉此乃當下唯一的選擇。

官場之上,明哲保身的人和事,他還見得少麽?

隻是對於此事,江程雲有絕對的把握,巡撫衙門會假作不知,任由他行事。

淮安水患,於鄧仕文而言,實則是一件進退維穀的難事。

畢竟若是保守起見,僅一味加固河堤、疏通河道的話,淮安一帶勢必會遭水禍,一則難逃朝廷追究,二則也有損鄧仕文這位巡撫大人的政績。

但若是直接取納他治水之策,那麽便是容易惹火上身,畢竟此法牽連甚廣,雖然能避水禍,但也極為容易授人以柄,鄧仕文為官多年,怎會願意擔此幹係。

現在自己直接如此行事,既不用巡撫衙門承擔此事後果,又能解淮安水患之危,對於鄧仕文而言,哪裏還會多加阻攔,隻怕不僅會假裝不聞不知,還會長鬆一口氣吧。

雖然心裏知曉鄧仕文的打算,但江程雲卻也奈何不得,畢竟淮安有那麽多百姓田地在水患的危局之中,他必須如此行事。

有了江程雲的命令,淮安六縣行事還算迅速,一共隻用了兩日,便將淮江東南一麵低窪處的百姓全部撤離。

而朝廷下令賑災的旨意總算是下來了,不僅是江程雲,就連顧雲浩也跟著鬆了口氣。

畢竟先前老師籌措的糧食已經分發各縣,若是賑災的旨意還不下來,那麽遷徙的流民和百姓,就真的要開始餓肚子了。

接到旨意之後,賑災糧之事總算是解決了,江程雲即刻下令各縣開倉賑災。

七月十八日,各縣均已回報撤離安置了百姓,而淮江上的水位也已經到了極致,眼看著就要漫過堤壩,府城的百姓也開始慌亂起來,好似大水即將衝過堤壩,向府城而來一般。

看著天上降雨仍是不斷,江程雲終於咬牙下令,挖開東南角的堤壩,開始瀉洪。

瀉洪這日,淮江的堤壩之上,聚集了密密麻麻的百姓。

所有久居淮安的百姓都知道,此堤壩一開,淮安下遊田裏的莊稼,必然是保不住的,因而大部分的百姓,都是一臉的凝重。

然而並沒有人注意到,在堤壩南側的小山包上,早已有兩個披蓑戴笠的身影,自開始掘堤之時,便佇立在此。

“知曉為師為何帶你來此處麽?”

看著河工們挖著堤壩,江程雲雙目未動,隻淡聲道。

“學生明白。”

顧雲浩亦是看著那河堤處。

“作出了選擇,便要承擔後果,即便選擇是對的,但有的時候,其對應的後果,亦是需要勇氣來麵對。”江程雲低沉地道。

顧雲浩隻覺得這聲音雖在耳側,卻又好似極為悠遠。

舍東南的三分田地,遷出百姓,引洪水自東南而過,這是他的提議。

開淮江堤壩瀉洪,可以說是他與老師共同的選擇。

原本他已心下明悟,但今日來到這堤壩之上,看著河工們開始開挖河提,仍是覺得五味俱全。

“為師問你,你可曾想過,若是今日瀉洪之後,卻又雨水急停,該當如何?”

聞言,顧雲浩心裏一震,隨即思考一番,回道:“即便雨水停了,但山洪還是會滾滾而下,淮江水患仍是危急,瀉洪是理所應當之舉。”

“但朝中之人遠在京都,並不會看到這些,在他們眼裏,便是為師自作主張,一意孤行掘堤瀉洪,造成淮安東南大片田地受災,隨之而來的,便是禦史群臣的參奏。”江程雲淡淡的道。

聽了這話,顧雲浩愣住了。

即便活了兩世,但他終究還未真正的涉足過官場。

他一心隻想著瀉洪的合理性,也知道如此行事老師擔當了不小的風險,但卻沒料到事情會如此嚴重。

“老師……”

話還未出口,江程雲便擺了擺手,打斷道:“但若是不掘開河堤瀉洪,又當如何?”

“寧陽、淮安兩府最終都將決堤,大水傾沒整個淮安府。”

“若你為父母官,當是如何選擇?”

顧雲浩神色一淩,一字一句地道:“掘提瀉洪。”

“為師亦是希望你能如此。”

聞言,江程雲點了點頭,說道:“為官者,身處宦海沉浮之中,許多時候會身不由己,而今明哲保身之人越來越多,為師望你能守住本心。”

“便如此次水患,若是為安穩計,應當以朝廷及巡撫衙門的意思行事,一力圖穩,按部就班地加固河堤,疏道引流,那樣即便水災過境,淮江沃野千裏被淹,亦是無責無過,不會授人以柄。”

說到這裏,江程雲頓了頓,繼續道:“雖能明哲保身,但此乃庸人之行徑,亦是庸官之所為!凡事為天下計,以大局為考量,方才是良臣賢才之心胸。為師雖願你一生平順,但亦不願看你成為碌碌庸人。”

“是,老師今日之言,學生此生不忘。”

顧雲浩一臉誠摯地應道。

“不過,今後你若入仕為官,若遇著類似此番之事,抉擇之時務必多加思量,若是抉擇失當,便會步入萬劫深淵。因而,遇事之時,必得謹記‘慎重’二字。”

聽了江程雲的話,顧雲浩自是點頭答應。

雖然他不願做一心隻明哲保身,畏首畏尾之人;但也要謹慎處事,不至於行差踏錯,禍及自身。

畢竟這一世的他,並非是如前世一般孤獨一人。

他還有父母,還有家人。

便是為著他們,行事也必須得要慎重。

“轟咚”

隨著河堤之上,傳來一聲巨響,師徒兩人的心神又轉了回來。

此時,河堤已經掘開,混黃的江水直直濺起數十丈之高,隨之奔騰而下,向著東南方向而去。

看著堤壩下麵的田地瞬間被這大水所淹沒,顧雲浩隻覺心裏撲通作響。

“為師至淮安四年有餘,四年來,一向風調雨順,眼看著淮安百姓一日勝過一日,如此大水過後,不知百姓的日子,又會是個什麽情狀。”

江程雲此刻亦是心痛不已,聲音也帶著說不出的愁悶之感。

任誰看著自己努力治理多年的轄地,這樣被洪水肆掠毀壞,心裏都不會好受。

要知道下遊的稻子眼看著就要熟了,如此付諸流水,又怎能不覺得可惜?

此時淮江堤壩上的百姓皆是一臉凝重,神色間都帶著幾分傷感。

顧雲浩背脊挺得直直的,隻覺耳邊傳來的皆是洪水的咆哮之聲,整個腦子也在嗡嗡作響。

目不轉睛地看著直瀉而下的淮江水,看著看著,卻突然眼前一花,竟好似見著了下遊萬畝良田皆沒入這混黃洪水的樣子。

這是水患,是災難,是無法改變之事……

雖然一再這樣安慰自己,心裏那股悲悶之感卻仍是久久無法散去。

即便知道這個選擇沒有錯,乃是無奈之舉,但那又如何,終究是被迫舍棄了那麽許多……

肩膀微微一動,顧雲浩深吸了口氣,想要壓下心中的那股情緒。

“小浩,想說什麽便說吧。”

似乎發現了他的異樣,江程雲溫言說了一句。

此時,顧雲浩再也忍不住了,手臂一揮,直接掀翻了頭上的鬥笠,此刻正值大雨傾盆,雨水瞬間便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衣領。

在這直瀉而下的大雨之中,顧雲浩抬首看天,雙手緊握成拳,胸口一起一伏,似乎情緒很不穩定的樣子。

“去你媽的老天爺!”

終於,顧雲浩還是沒有忍住,指著天空罵了一句。

說完這話,隻見他眼圈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紅了。

大雨仍是不斷,雨水落在顧雲浩的眼角眉梢,順著臉頰而下,一時竟是不知到底是淚還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