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洗劍錄

第一二章 幫會大爭鋒

牛鐵蘭輕輕點了點頭。

方寶兒忍不住道:“這些時你真在吃苦麽?”

中鐵蘭被他問得一征,臉色果然有些變了,但瞬即露出一絲微笑,道:“年輕人吃些苦又有何妨。”方寶兒道:“你離家已有多久?”中鐵蘭道:“三年。”

方寶兒道:“這三年來,你在做什麽?”

牛鐵蘭道:“在江上捕些魚蝦換米吃。”

方寶幾道:“那艘船是何處來的?”

牛鐵蘭道:“每月三分銀子極來的。”

方寶兒道:“你銀子賺得那麽辛苦,為何打扮得如此花費?”

牛鐵蘭笑道:“哪個女孩子不喜歡打扮?我天天省吃儉用,存了兩年多,才買下這副鐲子。”

方寶兒滿心疑團,問得又緊又快,牛鐵蘭答得卻比你問的還快,但她縱是對答如流,毫無破綻。方寶兒還是覺得這年紀輕輕的女子,似乎也有些古怪。她那雙清澈的目光中,似是隱藏著一份秘密。

而這古怪,這秘密,方寶兒卻已再也猜不出是什麽?他心中似有一種不樣之預感,卻也說不出是為了什麽。

他跟睛瞬也不瞬地瞧著牛鐵蘭,牛鐵蘭卻不去瞧他。牛鐵娃突然笑道:“果然是個大姐兒了,長得真快!”

他瞬刻間便已將方才之怨憤忘得幹幹淨淨,又大笑道:“幸好你今日見著我,否則若是等到你已老了時再見著我,我又怎會想到昔日的小蘭兒己變成老太婆了……幸好幸好今日就遇著了……”

牛鐵蘭笑道:“我聽他們回去說起過你,就急著趕來了。”

方寶兒心念突又一閃,截口道,“方才人人都在捕魚,你既以打魚為生,為何卻在家裏坐著?”

牛鐵蘭道:“這……我也可以休息一天呀!”

方寶兒道:“這裏你家裏的熟人很多,你既已在這裏三年,伯父伯母難道還會不知道?為何不來找你?”

牛鐵蘭道:“這……我也不知爹爹他們是不是知道我在這裏,但他們卻從來沒有找過我一次。”

她回答雖仍極快,但言語間卻已有些吞吐。

方寶幾皺起了眉,心裏更是疑惑,他本當牛鐵娃的家庭必定十分單純,今卻發現竟是複雜得很。

而他兄妹兩人,又是如此不同,哥哥是淳樸而天真,妹妹卻充滿了神秘,哥哥口拙舌笨,但說的話,宇宇毫無虛假,妹妹巧口蘭心,但說的話卻是旬句令人難以相信,寶兒實未想到鐵娃會有這樣的妹子。

而牛鐵蘭實更末想到像寶兒這樣年紀的孩子,竟會瞧出她的秘密,她若知道如此,隻怕就不會輕易追來了。

牛鐵娃卻仍是什麽也不知道,仍是咧開大嘴,嘻嘻直笑。他見了他妹子,除了笑之外,什麽事都不願去想了。

牛鐵蘭卻似想起了很多,低垂著頭,玩著衣角。

方寶兒忽然道:“走吧!”

牛鐵娃隨口問道:“哪裏去?”

方寶兒道:“總該去你妹子家裏瞧瞧,是麽?”

牛鐵娃附聲大笑道:“是極是極,若非大哥提及,我們險些忘了,妹子,你家在哪裏?咱們走吧!”

牛鐵蘭垂首道:“好……好吧,隨我來。”突然大喝一聲,失色道:“不好了,我……我的小船……”

牛鐵娃轉眼一望,那艘小船果然在他們聊得起勁時,順水不知飄到哪裏去了,鐵娃頓足道:“你……你為何不係上繩子?”

牛鐵蘭又哭又鬧,道:“怎麽辦呢?船是人家的,賠可賠不起…。·大哥,你……你本事大,你想個法子吧!”

方寶幾皺著眉,道:“追下去。”

牛鐵娃道:“對,好法子。”

這法子其實半點也不妙,簡直是最笨的法子,小船已順水飄下,叫他們到哪裏去找,何況,天已漸漸黑了。

突然間,一艘小船迎麵蕩來。

這船上也是個青衣少女,競似與牛鐵蘭打扮得差不多,牛鐵蘭大呼道:“劍姐,你瞧見我的船麽?”那少女道:“沒有……我代替你去找吧!”

牛鐵蘭道:“好……大哥,你們在這兒等著,那艘船輕,好找……”

話未說完,那艘輕舟果然已蕩了過來。

方寶兒一直想說什麽卻終於忍住。

牛鐵娃道:“老三,快些…。·知道麽?”

他對失船之事,根本不著急,就是他自己船掉了,他也不會著急的——其實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麽可令他著急的事。

牛鐵蘭照聲應了,輕輕一躍,下了小船。

方寶幾瞧得她身法,心頭又是一動,他雖不會武功,瞧得卻多了,此刻已斷定鐵娃的妹子,必然身懷武功。

牛鐵蘭招著手,船又蕩走了,那青衣少女在鐵蘭耳畔輕輕說了幾旬,也不知說的是什麽,又回過頭來,瞧了寶兒兩眼,然後船漸漸去遠,牛鐵娃望著她們,忽然笑道:“這小妞兒不但穿的和我妹子一模一樣,就連坐的船也和老三她差不多,有意思,有意思……”

他雖然腦筋遲鈍,但此等腦筋遲鈍的人,對一些事的反應與觀察,往往比聰明才智之士還要宜接,還要深入得多,隻因他思路不似別人那般複雜,所想的也沒有別人多,是以有時一下便能抓住重點。

方寶兒雖然看出了那牛鐵娃永遠也不會看出的可疑之處,但對這些顯而易見的事,卻末看出來。

此刻他心中驀然又是—動,脫口道:“是了!”

牛鐵娃道:“什麽是了?”

方寶兒口中道:“沒有什麽……”心中卻在暗四付道:“鐵娃的妹子,必定已加入了一個秘密之幫會,這幫會中似她這樣的少女,也必定極多,瞧她如此保守秘密,這幫會想必不是什麽好來路。”

他為了鐵蘭的事越想越是頭疼,鐵娃卻什麽也末去想,隻是將那艘平底方舟,泊上了岸邊。

方寶兒道:“你妹子幼時可學過武功?”

牛鐵娃拖起方舟,搖頭道:“沒有。”

方寶幾皺眉道:“但此刻她已學會了。”

牛鐵娃笑道:“真購麽?好極好極,日後我倒可要她教著我。”

方寶兒道:“是誰教她的武功?她若捕魚為生,怎會有人教她武功?這些事你都不覺奇怪?”牛鐵娃咧嘴笑道:“奇怪什麽?”

方寶兒歎息一聲,再也不和他說了。

兩人夜岸上等了許久,中鐵娃先是克在岸邊,東張西望,到後來競倒下身子,呼呼大睡起來。

方寶兒瞧著他,搖頭苦笑道:“這真是個有福氣的人……”仰首望去,夜幕已垂,星已升起。

但中鐵蘭卻仍蹤影不見,方寶兒暗歎道:“莫非她怕我們到她家去,竟乘機悄悄溜了?”

他自身的煩惱已不少,再加上這件事,委實頭疼不已,卻又無計可施,隻有尋了塊石頭坐下來,呆呆地出神。

隻見他小臉上雖仍充滿稚氣,大大的眼睛裏,卻己充滿了成人的憂慮,手裏不知在哪裏撿了段樹枝,在泥地上劃了無數個圈子,有的圈子大,有的圈子小,大圈子裏還有小圈子,無數個圈子外有個框子,框子外還有個大框子……無論是誰,也猜不出他畫的究竟是什麽?

就連他自己口中,也在喃喃問道:“這是什麽?……這是什麽?……究竟在哪裏?在哪裏?”

突聽身後一人冷笑道:“在這裏!”

方寶兒真是嚇了—跳,從石頭上跌了下去,回頭而望,隻見夜色中,不知何時,多了條人影。

此人行動雖然無聲,但身形卻是又高又大,幾乎與牛鐵娃不相上下,相貌也生得十分威武堂皇,衣衫也穿得極為華麗適體,隻是此刻他頭發已被扯亂,胡子上滿是泥巴,那些華麗適體的衣衫,更滿是泥土汙水,似乎被人追得跌入泥潭,又爬起再逃,才逃到這裏。

方寶兒道:“你……你是誰?”

那大漢沉聲道:“你小小年紀,也不必問我來曆。”

他神情雖是那般狼狽,但言語舉止間,卻還作出威嚴尊貴之態,教人萬萬不敢輕視於他。

方寶幾自地上站起,瞪著眼瞧他,油鋼道:“有……有何見教?”

那大漢伸手一指鐵娃的方舟,道:“船是你們的麽?”

方寶兒指了指鐵娃道:“是……是他的。”

那大漢道:“叫他醒來。”

方寶兒眼睛瞪著他,倒退著走過去喚起鐵娃,喚了三次,又踢了一腳,鐵娃方自醒來,一骨碌翻身跳起,揉著眼眶,道:“老三回來了麽?”突然瞧見那漢子,大聲道:“你……你是誰?”

那大漢道:“你不必管我是誰?快將船放下,載我去前麵,本將軍自然重重有賞,否則……哼哼!”

牛鐵娃眼睛瞪得更大了,脫口道:“你……你是將軍?”

那大漢道:“乖聽話。”

牛鐵娃例嘴笑道:“我常聽說故事的說起將軍,不想今日競見著一個,但……但怎麽沒有故事裏將軍的威風?”

那大漢道:“呆子,故事裏將軍,怎能和真將軍相比?”大步走到方舟旁,道:“快開船。”

牛鐵娃忽然大笑道:“不行,你雖是將軍,我也不能開船。”

那大漢怒道:“為什麽?”

牛鐵娃道:“我還要等人。”

那大漢皺了皺眉,緩緩道:“你等的可是……”

牛鐵妓忍不住接道:“我等我妹子鐵蘭。”

那大漢笑道:“你是等她麽?哈哈,她不會來的,但你快些開船,本將軍可帶你去尋她。”中鐵娃大喜道:“真的?……真的?”他第二個“真的”,乃是問寶兒。

方寶兒自始至終,沒有說話,此刻也隻是點了點頭。

牛鐵娃狂喜道:“好,你帶我去……你帶我去……”抬起雙臂,將那隻方舟推入水中。

那大漢小心翼翼走了上去,船身一蕩,他競險些跌倒。

牛鐵娃忽然緊緊皺起了雙眉,搖頭道:“不對不對,將軍怎會如此不中用?你莫非在騙我?”

那大漢道:“呆子,陸上的將軍,在水上自然不行,想昔年趙子龍是何等威風,一上船也要暈了。”

牛鐵娃展顏笑道:“不錯不錯……”將船方自蕩開。

忽然間,黑暗中又有一條人影奔來,揮手大呼道:“船家,船家……快些將船搖過來。”

牛鐵娃喝道:“你是誰?”

那人大聲道:“你莫耍問我來曆,快些將我載送到前麵,本侯爺自然重重有賞,否則……哼哼!”中鐵娃道:“你……你是侯爺?”

那將軍道:“咱們快走,莫要理他。”

牛鐵娃搖頭道:“不行不行,你是將軍,他是侯爺,你也得聽他的。”不問皂白,就將船又靠了岸。

方寶兒本待攔阻於他,但轉念之間,卻又忍住。

隻見一條人影,掠上方舟,此人不但語調和前麵那人相似,衣飾亦十分考究,此刻神情也是狼狽不堪,隻是手裏提著箱子,滿頭須發皆白,年紀也比先前那“將軍”大得多,兩人對望一眼,同時輕呼—聲,白發老人笑道:“不想白馬將軍李名生竟己光老夫而來了。”

那白馬將軍李名生亦自大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錦衣侯周方周大哥,不知候爺錦衣怎變成如此模樣?”

周方笑道:“將軍白馬怎地也丟了?”

兩人同時大笑道:“妙極妙極……”李名生衣袖中突然飛出三點寒屋,直打周方前胸。

也就在這時,周方手提的紫藤箱子裏,也突有一道銀光急射而出,擊向李名生咽喉!

兩人同隨撲倒,暗器堪堪自頭頂飛過。

李名生翻身躍起,歉然笑道:“荒唐荒唐,不想小弟這袖箭機簧竟然失靈,不知可會傷著周大哥?”

周方亦是滿麵歉然,賠笑道:“該死該死,老夫這百寶箱機簧竟也壞了,幸好未曾傷著,否則老哥哥我豈非百死不足恕罪?”

李名生道:“小弟懷中還有瓶美酒,且與周大哥各分一半,以祝今日之會。”自懷中掏出個酒瓶,自己先喝了幾口,雙手獻給周方。

周方道:“有酒不可無肴,我袋裏還有半隻燒雞,也不敢藏私。”果然也掏出半隻燒雞,一人分了一半。

兩人同時大笑,道:“清!”周方袍袖一遮,已將半瓶酒潑倒在地,抱著空瓶,仰首痛飲,不住讚道:“好!好酒!”

李名生乘他抬頭喝酒,出悄悄將燒雞拋入水裏,空著口上下咀嚼,大聲道:“好!好滋味!”

隻見燒雞拋下水,水裏立刻冒出一陣青煙,半瓶酒潑下,那一片船板競整個變成黑色。

兩人上船還不到片刻,麵上笑容從未消失,但各自已有二次要將對方置於死地,所用的手法無一不是陰險毒辣之極!

方寶兒與牛鐵娃都瞧得呆了。

牛鐵娃正待說話,方寶兒已搶先悄聲道:“和這種人在一起,還是莫要說話的好,知道麽?”

隻見兩人一個假吃,一個假喝,過了半晌,李名生道:“周大哥那邊的買賣未做成,想必要換一邊做了?”

周方笑道:“彼此彼此。”

李名生道:“這兩日已是劍拔駑張,少不得就得擠個你死我活,周大哥若肯與小弟搭檔,想必定可大大做上一票。”

周方播須人笑道:“老夫早有此意。”

李名生道:“要做買賣,不可不整整門麵。”遂令鐵娃將船上食水盛出,兩人洗麵梳洗,弄去了身上泥汙,衣衫雖未能完整如新,但兩人已立時便又神采煥發,看去端的是兩條英雄漢子。

方舟順流而下,例也迅急。

李名生、周方兩人後背懼都靠在艙板上,目光的溜溜四下轉動,突然。齊笑道:“到了到了……”

方舟靠岸,岸上一片黝暗,但遠處卻似有火光閃動,明滅閃爍,更使這淒清夜色平添了幾許詭秘之意。

周方瞧著寶兒與鐵娃,道:“將軍不可沒有侍衛。”

李名生接口笑道:“候爺也不可沒有書童。”伸手一拍牛鐵娃:“跟著咱們去吧,去找你妹子。”

方寶兒道:“走!”他明知非去不可,倒不如答應得爽快些,何況,他實在也想。

牛鐵娃自然跟著他走,四人上岸,寶兒拉任鐵娃,悄聲道:“無論遇著什麽,都不準開口,記住了。”

四人往火光閃動處走了一箭之地,隻見前麵竟是一片蘆塘,蘆花早落,光禿禿的蘆葦,有如萬根長箭,插遍四野。

蘆葦間火光閃動,隱隱還有人語聲,搖櫓聲傳了出來。

周方輕笑道:“好個藏身之地……”兩人不約而同,將寶兒與鐵娃隔在中間,顯然彼此都怕對方夜蘆葦中施以暗算。

風吹蘆葦沙沙作響,四人穿行蘆葦間,也不怕驚動別人,走了一半,寶兒突然發覺左右兩旁競都有人蛇行而入,周方、李名生腳步。

頓,別的人也立刻跟著頓住,誰也沒有呼喝出聲。

李名生道:“這些人隻怕也和咱們一樣,咱們用不著怕他,反正大家都想混進去,誰也不敢驚動的。”

周方笑道:“不錯。”他兩人一走,別人果然也跟著走了,一片蘆第中,也不知多少人藏在裏麵。

寶兒暗奇忖道:“這裏究竟有何秘密?為何有這許多人趕來這裏?唉,不知這和鐵娃妹子有無關係?”

周方、李名生對望一眼,已不約而同放了腳步,他兩人老奸巨猾,顯見是要別人為他們開路。

突見前麵蘆葦閻,有寒光閃了兩閃,顯然已有人將埋伏在這裏的暗中做翻了,周方拍掌道:“妙極,好身手!”

又走幾步,蘆葦間水已漸深,顯然已到蘆塘邊緣。

李名生將鐵娃救得蹲了下去,周方也矮下身子,隻有寶兒站著不動,隻因他不必蹲下,水已沒及他胸膜。

這時搖櫓聲,人語聲已更是清晰。

李名生、周方屏息靜氣,聽了半晌動靜,方自撥開蘆葦,探首望了出去,隻見一片蘆塘,寬廣百十文,四麵蘆葦箭立,有如屏風般將池塘四麵圍住,池塘裏扇麵般排開—乙艘方頭船,以鐵鏈結在一處,想必是作為水寨之用,已有多時未曾移動,其實池塘吃水不深,這種方頭船也根本就難以行動,隻是石時有平底輕舟自蘆葦間水道蕩入穿梭往來於池塘間。

七艘方頭船,隻有三艘燃著燈火,燈光也不明亮,遙遙望去,隻見艙中隱約有人影閃動,整個池塘,雖然瞧不出有何異狀,但卻籠罩著一種幽秘詭異之氣氛,似是隨時都可能有變故發生。

突然間,又是一艘輕舟自蘆葦閻蕩出,舟頭斜姚著盞粉紅燈籠,—條青衣人影,半伏在船頭,身材甚是竊宛,一陣風吹動,她側起頭掠了掠頭發,燈籠光將她半邊臉照得清清楚楚,赫然正是牛鐵蘭。

牛鐵娃嘴立刻張大了,但呼聲還未發出,就被方寶兒在腰間上重重捏了一把,疼得他直例嘴,總算壓住了聲音。

這條平底輕舟筆直駛向中央的方頭船,到了近前,牛鐵蘭一躍而上,輕功果然有些火候。

牛鐵娃呼聲雖未發出,但嘴卻也合不攏了。充滿驚訝的目光中,似乎在說:“鐵蘭怎會在這裏?她到這種地方來做什麽?”

他縱然天真,那白馬將軍說耍帶他來見鐵蘭,他也是不相信的,哪知在這裏卻真的見著了鐵蘭,真是他做夢也末想到的事。

牛鐵蘭走進船艙沒有多久,艙裏突然發出一聲怒喝,一陣乒乓叮當之碗盤碎裂聲,顯見艙中有人暴怒起來。

接著,隱約也可聽到中鐵蘭的勸慰聲,但那人猶自怒喝道:“拜山?想不到他們真敢來拜山,我薑風若是讓他們活著回去,從此也不用混了!”語聲高吭洪亮,隔著老遠聽來都有些震耳。

過了半晌,那薑風的聲音又道:“各位莫笑話我,我脾氣實是躁,但那小兔崽子,也實在太欺負人!”

然後一陣笑語聲,勸慰聲,那薑風笑道:“好,我不生氣,鐵蘭小乖乖,來,讓我……”語聲漸漸含糊不清。

牛鐵娃聽得眼都直了,壓住喉嚨,嘶啞著聲音,低聲罵道:“兀娘賊,竟敢叫我妹子做乖乖,老子——”李名生反手掩住了他的嘴,方寶兒卻不禁大是歎息,瞧這模樣,鐵蘭竟做了這水寨飄把子的姬妾。

突見又是一艘輕舟衝入,舟頭亦有燈籠斜挑,燈籠旁也有個青衣少女,隻是這少女手中多了一麵紅旗。

這少女人了船艙,片刻間七艘方頭船燈火突然一齊燃著,數百枝燈籠火把,將這一片蘆塘照得宛如白晝,燈火映在水上,水上似也高起了數百盞明燈,偶然有一艘輕舟撞破燈影,水浪間便似卷起了無數細碎的火星。

隻見每條船上,並肩走入四條勁裝大漢,衣衫竟是赤紅顏色,二十八條大漢身材相同,步履一致,手提晶光閃亮的金銅號角,號角亦係著一片紅綢,紅綢隨風飛舞,看來端的搶眼奪目!

號角之聲齊鳴,聲震天地!

一連數十條輕舟,在號角聲中,自那狹窄的水道中蕩了出來,船形極是奇特,亦極是小巧。船頭船尾,青光閃閃,都帶著個巨大的鐵鉤,第一艘船尾鉤與第二艘船頭,鐵鉤緊緊鉤在一齊,餘此類推,數十隻輕舟懼是首尾相連,有如一條長龍,第一蹬輕舟船頭,盤膝端坐一條精赤著上身的彪形大漢,麵前放著個奇形巨鼓,大漢雙手持槌,鼓聲一響,長漿齊下,長龍般船隊,卻在池塘間盤起了一圈蛇陣,那鳴鼓大漢已繞在蛇陣中央,沉重的鼓聲。與嘹亮的號角聲相和,混合成一種震人心悸的強烈魅力。

鼓聲更急,號聲更響。

中央鼓舟外圍,便有四艘輕舟,每舟之中,但有兩條大漢,身穿深藍色長褲,精赤著上身,上套著件織金馬甲,露出黑鐵般肌膚,馬鬃般的胸毛,看來有如野獸一般,緊緊擠坐夜輕舟淺艙中,雙膝幾乎已碰著下額,這時每舟之上,俱有一條大漢長身而起、四條大漢,身長赫然竟都在八尺開外,四人做了個手式,齊地躍下水中,池塘水淺,僅隻沒及他們u的胸膛,另四條大漢隨之站起,卻各各躍上了前麵四條大漢之肩頭,身子一探,竟將中央那腰鼓舟生生提起,吐氣開聲,“啃”地一吼,掌背翻掌心,將輕舟平托在掌中,平平舉了起來,直似平地間忽然建起個空中樓閣,淩空架在水麵,比那方頭大舟,還要高出數尺。

八條大漢有如鐵樁般屏立在水中,鼓聲突頓,擊鼓之大漢竟也自淩空舟身中緩緩站起,雙手托起了那麵巨鼓,高舉過頂。

方寶兒也不知他們在弄何玄虛,正瞧得有趣。

忽然間,隻見一條淡藍人影,亦不知自哪艘船上斜斜飛躍而出,一掠兩丈,足尖在最下麵大漢肩頭上輕輕一點,掠上輕舟,雙肩微聳,又自淩空躍起,有如旗花火箭般直升兩文,輕輕落在那麵高舉著的巨鼓上,身法之輕靈曼妙,便是淩被仙子也不過如此,燈光之下,隻見他長發披肩,隻束著隻燦爛的金環,一身藍衫,任風中不住飛舞,縱然瞧不見他麵目、但那種飄逸出塵之風姿,已足以令人神駿,寶兒幾乎忍中佐要喝出來來。號角聲亦自頓寂,風吠蘆葦,天地蕭然,藍衫人朗聲笑道:“有容遠來,不見主人出迎,薑大寨主這慢客之罪,小生必定要罰上一罰。”

語聲清脆婉曼,較其人風姿更是醉人,若非他自稱“小生”別人真要當他乃是個妙齡少女。

船艙中厲聲道:“要我出迎,你還不配!”

藍衫人哈哈笑道:“好厲害,好厲害……山既不來就我,我隻有定向山去了,不知薑大寨主,可容小生作個入幕之賓麽?”不但笑語聲甚是姚達,這“入幕之賓”四字用得更是莫名其炒,寶兒暗笑付道:“那薑大寨主又非女子,他這四字用的可真荒唐極了。”

船艙中果然暴怒道:“放屁,小兔崽子你敢……”

語聲突頓,似是被人扯住,另一個低沉之口音接著道:“蕭舵主遠來有何見教,但請明示。”

語聲雖低沉,但中氣充足,勁力綿長,一個字一個字傳送過來,每個字都如鼓聲般撼人心弦。

藍衫人似是大感驚奇,默然半晌,方自緩緩道:“不想天風水寨中,果然藏龍臥虎,竟有如此高人,小生倒失敬了。”

那薑風怒罵道:“闊話少說,有屁快放!”

藍衫人大笑道:“薑寨主果然快人快語,小生來此,乃是為了三件大事,其實薑寨主隻怕早已知道了”他語聲微頓,牛鐵娃卻突然附在寶兒耳邊,悄悄道:“我……我實在忍不住,要說話了。”

方寶兒道:“什麽事忍不住?”

牛鐵娃道:“下麵抬船的大個子,其中有一個就是我那寶貝二弟,他怎會也來了,我實在想不通”方寶兒呆了一呆。心裏想不通的事,更是不知比牛鐵娃多了多少倍,此刻池塘中這兩幫秘密幫派,顯然有著深仇大很,鐵蘭莫非就是因為已知道自己的嫂子是這姓蕭的幫中門徒,是以便投入姓薑的門下,好設法來出出那口胸中積年曆忍受下來的怨氣不成?

但她二嫂既屬此等秘門密派中人,又怎會嫁給了她二哥?而且婚後顯然仍與那幫中弟子時常深持聯絡,這又是為的什麽?若說這女子乃是為了要利用於她二哥,方自委身下嫁,但一個普通漁家予弟,縱然身材長得高大些,又有何利用價值?這其中秘密,寶兒當真百思不得其解。

隻聽那藍衫人朗聲道:“小生此番前來,第一件事,便是要請薑幫主將最近所做的那票買賣,分下一半來,也好教大家都歡喜歡窖,至於那小妞兒,本是敝幫弟子攔下來的,亦請幫主將她發還。”

船艙中薑風道:“哼,第二件?”

藍衫人道:“你我兩幫實力相苦,與其終年爭殺,互有損傷,何不結盟一體,隻要薑幫主肯答應一聲,憑我兩派之人力、物力,已不必困於淺水之中,大可出海與那紫髯龍一較短長……”語聲微頓,又道:“小生此乃出於誠意,但望薑幫主三思。”

薑風似也有些被他打動,默然半晌,道:“那第三件呢?”

藍衫人笑道:“這第三件事,更是美不可言,想貴幫之中,多是單身少女,敝幫之中,卻多是寡男,你我兩幫結盟之後,兩幫弟子,也可雙雙對對,成其佳偶,豈非武林一大佳話,至於小生與幫主……”

話猶未了,船艙中薑風已暴怒喝道:“放屁!”一件暗器,自艙中急飛而出,直打藍衫人麵門。

那暗器體積不小,手勢卻是勁急無倫,兩下相隔雖有三、五十文,但瞎器到了藍衫人麵前,勢道猶自不衰。

藍衫人身子一側,將踏器抄在手中,卻竟是把茶壺。想那薑風競能將茶壺一擲數十丈,這手上力道是何等驚人!

寶兒暗中駭然,隻聽藍衫人大笑道:“幫主若是答應,固屬美事,若不答應,也不必發這麽大火氣。”

薑風厲聲道:“找做的買賣,與你無關,那小妹妹你更休想碰她一根手指,似你這好猾無恥之徒,要與我天風幫結盟,除非做夢,你幫中弟子連豬狗都不如,更是做夢都休想沾著我幫中女子……”

他一口氣將三件事都拒絕了,當真幹脆已極,痛快已極!

藍衫人冷笑道:“幫主難道不怕小生無禮?”

薑風道:“你有什麽手段,隻管使出來吧,我接著你的……”一條入影,自艙中躍出,隻聽咚咚咚幾響,本自立在船頭的紅衣大漢,竟有兩人被他推下水裏,寶兒暗笑忖道:“這薑風好暴躁的脾氣!”

凝目望去,隻見這人影身材競極是瘦小,長發亦自分披肩頭,隻是燈影朦朧中,分辨不出他麵目。

藍衫人哈哈笑道:“薑幫主今日,想必約來了不少高人作幫手,小生也正要領教領!”

薑風怒道:“你難道沒有約幫手麽?”

藍衫人大笑道:“不錯不錯……”

就在這時,正有一艘輕斑自寶兒麵前丈餘開外蕩過。

周方突然伸手一拍藤箱,方才暗算李名生的那條銀皮,又自急射而出:“奪”的一聲,釘入輕舟船板裏。

原來這道銀光,竟是一條亮銀細鏈,鏈頭打造成鉤簾槍模樣,可發可收,甚是精巧。

周方雙手一挫,生生將那輕舟拉了過來,舟上大漢怒喝一聲,揮槳向他當頭擊下,哪知周方藤箱裏突又射出一道輕煙,那大漢舉漿還未落下,身子搖了兩搖,競“噗咚”一聲,落入水裏。

薑風目充轉處,怒喝道:“什麽人?拿下了……”四麵立刻有三、五艘輕舟,急駛而來。

周方縱身躍上了輕舟,高舉雙手,大呼道:“薑幫主且慢動手,在下有機密大事相告。”

薑風微一遲疑,道:“什麽事?”

周方反手將李名生也披上了船道:“幫主可願知道,蕭配秋約來的幫手,是些什麽人?”

薑風還未答話,那藍衫人蕭配秋已忽喝道:“原來又是這兩個無恥之徒,弟兄們,拿他下來……”

薑風怒喝道:“這兩人己入了天風水塘,還由你作得了主嗎?”微一揮手:“將他兩人護送前來。”

本身要來捕捉他們的五艘輕舟,此刻已變作保護於他,那蕭配秋雖然怒氣衝天,卻也未敢貿然動手李名生回首向牛鐵娃道:“抱著那孩子,跟在船後麵走。”

鐵娃瞧了瞧寶兒,寶兒點了點頭,鐵娃這才站直身子伸了個懶腰,麵上露出舒服已極的笑容,伸手換起寶兒,大步走去、他身材遠較那些抬船的大漢們更為高大,塘水不過隻能沒及他胸腹而已,蕭配秋俯首望見了這麽條大漢,麵上也不禁露出驚羨之色,寶兒卻附在銑娃身邊,悄悄道:“垂下頭,暫時莫與你二弟招呼。”

鐵娃點首應了,隻見他那二弟正背對著他,雙手托著千鉤重物,自然萬萬不敢回過頭來瞧他的。

周方、李名生躍上方頭舟,銑娃放下寶兒,也跟著爬了上去,四個人深身是水淋淋的,那模樣當真狼狽不堪。

但周方與李名生卻有個最大的本事,無論在多麽狼狽的情況下,這兩人都能擺出洋洋得意的架子。

寶兒早巳見怪不怪,自也不覺驚奇,但在一眼瞧見那薑風,卻差點驚奇得叫出聲來。

隻見這薑風纖細的身子上,穿著件柔絲錦袍,披散著的長發,眉如柳葉,目如秋水,嬌因瑩白如玉,小嘴紅勝櫻桃……

這性如烈火,暴跳如雷,滿口粗野之言的水上豪雄,竟是個身材窈窕,貌美如花的女子。

寶兒瞧得呆了,暗歎忖道:“難怪那娃蕭的要作‘入幕之賓’,原來她竟是個女子!唉,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隻見李名生挺胸凸肚,雙手抱拳朗聲道:“在下李名生,人稱白馬將軍,這位乃是錦衣侯周方周大俠。”

船艙中突然存人失聲道:“錦衣候?……不知閣下與紫衣侯有何關係?”語聲低沉有力,正是方才喝話之人。

周方哈哈笑道:“在下與紫衣侯的關係麽……不說也罷。”

蕭配秋突也銳聲笑道:“好個無恥之徒,居然還要裝模作樣,想那紫衣侯是何等身份,你與他提鞋,都萬萬配不上……薑幫主,這廝與姓李的隻是兩個騙子,你要聽他的話,便要上當了。”

薑風麵色一沉,厲聲道:“聞道近日江湖中出了兩大騙子,專門走動武林大豪之家,招搖撞騙,竊財盜物,可就是你兩人麽?”

周方麵不改色,哈哈笑道:“幫主一代人態,怎能妄信人言,聽完了在下所敘之機密,再作斷論也不遲呀!”

薑風冷“哼”一聲,道:“你說吧!”

周方綴緩道:“幫主不知可曾聽說過,江湖間有位萬老夫人?身穿百袋裝,手持百寶杖……”

薑風微微變色,道:“可是萬大俠之娘親?”

周方道:“萬大俠立身嚴正,萬老夫人麽……嘿嘿!”他終究不敢以惡言相加,冷笑了兩聲,改口道:“這蕭配秋便是聽了萬老夫人的挑撥,才會對薑幫主你前兩月做的那票買賣起了謀奪之心,若非有萬老夫人在後麵撐腰,蕭配秋又怎敢闖入這天風水塘?”

寶兒實未想到此容竟有那心狠手辣的萬老夫人插身其間,驚歎付道:“蕭配秋有了這老毒婆做幫手,薑風隻怕要倒黴了。”目光無意間向船艙裏瞟了一眼,隻見那精致的船艙中,並肩坐著四條錦衣大漢,四人年齡形貌雖不相同,但懼是神情沉猛,氣度威嚴,自有一種名家風範。

四人端坐在椅上,動也不動,也末說話,但寶兒瞧了一眼,便知這四人也不是好惹的,萬老夫人也未必能勝得了他們。

心頭轉念閻,薑風也不知說了句什麽,但聞周方沉聲道:“幫主可知道蕭配秋既已到了這裏,卻還遲遲不敢動手,是為了什麽?”

薑風忽道:“這正是我要問你的,你問我則甚?”

周方幹笑一聲道:“昨日黃昏時,那萬老夫人突然走了,說是見著一人,要去將他追回來做幫手,直到今夜三更,才能回轉,蕭配秋此刻光說不動手便是為了拖延,要去等她三更回來。”薑風目光一閃,厲聲通:“他不動手,我也要動手!”

蕭配秋哈哈笑道:“請、請,無論誰要與小生動手,隻管請到這上麵來,小生必定奉陪。”

他立身之處,位於船陳中央,四麵輕舟上的大漢,早已是弓上弦、刀出鞘,嚴陣以待。

別人若想破陣而入,已是大為不易,更何況蕭配秋居高臨下,眼觀四方,他若迎頭一擊,還有誰能躲閃?

萎風縱是武功驚人,也難插翅飛上那淩空三文開外的人塔,要想上去與他動手,實是難如登天!

一時之間,薑風麵色更是鐵青,隻見那些托船的大漢、直到此刻為止,仍是鐵塔般屹立不動,似乎再托三天三夜,也累不倒他們。

突聽船艙中一人沉聲道:“射人先射馬……”

薑風大喜道:“對,放箭射那托船的漢子。”

蕭配秋冷笑道:“這蘆葦四麵,懼有埋伏,你若放箭,我便放火,縱落個玉石俱焚,也說不得了。”

薑風忽喝道:“你敢?”口中雖如此說話,心裏卻知道蕭配秋必定敢的,空自氣惱,卻無計可施。

蕭配秋更是得意,競索性在鼓上盤膝坐了下來,搖頭晃腦,擊節高歌道:“我欲乘風歸去,隻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