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4章

皇家儀仗隊開拔離去,眾人都鬆了一口氣,空靈方丈讓大家回房休息。戒嗔第一件事,就是到佛唱閣去看梵音,小僧人說梵音已去藏經閣抄經書。才出門來,就跟戒身撞了個滿懷,他不聲不響從虛掩的袈裟下端出一盤桂花糕,往戒嗔手上一塞,掉頭走了。想皇上禦賜長老素食點心,特授主事大師先點,數樣點心,戒身兀自先取桂花糕,原是為了梵音。“一塊都舍不得吃,”戒嗔撇撇嘴:“一句話都不肯說,有些話,說了又不會死人。”折身回屋,在桌上自己才放的棗泥糕邊又擺上桂花糕。

藏經閣內,梵音正在專心致誌地抄寫經書,寫累了,甩甩手,休息一下,轉頭看見戒身師兄站在身後,梵音急忙解釋:“八師兄,我沒有偷懶,我已經練了好久了。”戒身點點頭,他其實已經進來很久了,在案幾上坐下,拿過梵音的抄本,隻見一筆一劃,寫得很認真,較前段又有進步。梵音見戒身不語,心中惶惶然,又見他瞅向自己的雙手,不知他是在看手傷好了沒有,以為他發現沒見了腕上佛珠,又要責罰,於是小聲坦白:“今天我新交了一個朋友,我把佛珠送給他了,他送了我這個,”又把玉指環遞給戒身。戒身接過一看,知是宮中之物,料想她新交的朋友,無非是皇族的小公主、小郡主,或是王侯家小姐,想她一個小女孩,幾乎常年呆在寺裏,沒有什麽玩伴,他決定這次維護她的這一點點樂趣,不予追究。雖然那串佛珠貴重,全是來自天竺國的沉香木,每一粒都是他親手雕磨,其中更有一顆是戒身偷偷從舍利塔中盜取的舍利子磨成。為何要竊取舍利子,戒身自己也說不出理由,天機雖現,所幸暫還相安無事,但他始終覺得不安,尤其為小師妹擔心,舍利子乃佛家至尊之寶,可驅邪避禍,他想著小師妹需要,就不顧大不諱的罪名偷了佛骨舍利子,為梵音串成手珠,伴她日夜,保她平安。

梵音見他沒有責怪之意,也放了個大心,又恢複了常態:“八師兄,你看,我的新裙子,好看嗎?”戒身早就看見了,站在梵音身後時,他就端詳了半天,一晃就五年了,小師妹長大了。梵音見他臉色無喜無怒,人又不聲不響,不知他在想些什麽,伸手去拉他,卻被戒身反手拉過去,二人靜靜地對視,梵音的眼睛清澈見底,戒身的眼睛幽深無邊。戒身把梵音攬進懷中,緊緊地抱住,仿佛一鬆手她就會消失。梵音啊,梵音,他在心底心疼地叫到,你不要那麽快長大,你怎麽能知道,等待你的將會是什麽?梵音何曾見過戒身師兄如此親昵的舉動,忽閃著眼睛不知所措。良久,戒身放下梵音,讓她出去玩,梵音不知事,樂顛顛地跑了。

我這是怎麽了?戒身自問。那個好象昨天才在風中起名的小嬰孩,一眨眼就長這麽大了,今日見她脫下僧袍,初試襟衣,雪白一身,粉雕玉琢,竟是如此冰清玉潔,想她如此單純,還不知世事艱難,柔弱的肩膀,如何挑得起那樣承重的負擔?在戒身的心裏,早已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充滿了無限的憐惜,想到不可預知的未來,師父將要她承擔的使命,他沉重得快要無法呼吸。也罷,也罷,這世界歡樂那麽少,痛苦那樣多,即不知她將來的命運,何不讓她現在過得快樂一點?戒身決定,從此以後不再打她,讓她無憂無慮地過完在他身邊的日子。

鳳鸞皇輦在驛道上緩緩前行,歸真寺漸漸隱落山間,文舉在輦車中遠眺桃林,緋紅似霞,漸行漸遠,直至不見才放下車簾,盯著手中的佛珠獨自出神。“皇兄,祭祀時你上哪去了?”皇後之子文浩問他,他搪塞:“我不舒服,到禪房中休息了一下。”

“皇兄,剛才你在想什麽呢?那麽入神。”

“沒想什麽。”文舉答,他在想什麽,在想桃花從中那個一身雪白的風清揚,想她親切的笑顏,想她真誠的話語,還有來年之約。耳邊又傳來那一句“你不會孤單寂寞的,我會永遠陪著你”,他靜靜地笑了,目光落在佛珠上,“你戴著它,就好象我陪著你”,言尤在耳,再一細看,有幾個佛珠上刻著字,念下來,是“亦嚴亦慈,不離不棄”,湊近一聞,還有清香,比麝香淡,比檀香純。

文舉將它戴在了手腕上。

是日,琴韻館的周琴師依照慣例,正要動身去歸真寺教梵音學琴,剛出大門被一人攔住:“先生,請借一步說話。”兩人嘀咕一陣,周琴師隻是搖頭,那人塞一包銀兩,周琴師仍是麵露難色,那人再塞一包銀兩,周琴師猶豫再三,接了,回道:“我盡力而為”,匆匆趕往寺中。

戒身正在禪房翻看帳簿,聽門外僧人道:“主事法師,周琴師求見。”

“請他進來。”戒身起身:“周琴師,今天的課上完了?”

“是啊。”

“梵音情況如何?”

“梵音小師父天資聰穎,進步很快,用不了多久,就要另擇高師了。”

“周琴師今日找我,所為何事?”

“是私事,”周琴師試探著說道:“梵音小師父已經五歲,看著大了,久由僧人照顧恐有不便,小生是想請主事大師早做打算。”

戒身點點頭:“是啊,近日我也在考慮此事,三師兄年紀大了,照顧起來是有些吃力。”

周琴師聽了,向前一步,深作一揖:“主事大師,小生有一遠房親戚沈氏,年輕時守寡,沒有子嗣,現已年近四十,想來寺中做事,隻求一日三餐,不要工錢,希望可厚積功德,以修來生之福,望大師成全。”言畢跪下叩頭不止。戒身扶他起身,說:“明日先領來看看。”周琴師喜出望外:“您一定會滿意的。”

回到家中,早上那人已在等候,周琴師一說“成了”,那人側身做一萬福,除去頭巾,原是個中年婦人。

次日,周琴師將那婦人帶入寺中,戒身大師一看,模樣一般,穿著幹淨利索,舉止也還精幹,仔細問了她的家世,認真囑咐了一些事情,便叫梵音來見。

“梵音,這是沈媽,以後你的起居就由她照顧,你來見過她。”

“沈媽。”梵音鞠個躬。

“哎,好孩子,好孩子。”沈媽連忙拉起她,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起來,不覺眼眶濕潤:“生得好看,模樣俊呀。”

“梵音是她的法號,俗名叫風清揚,你可以叫她小姐。”戒身大師叮囑完沈媽,又讓僧人帶上來一個高梵音一個頭的小姑娘:“她叫素英,比你大兩歲,是從山下萬春樓買來的,給你做丫環。”再吩咐素英:“昨天我交代你的可都記住了,不論犯哪一條你都要挨罰的。”

梵音開心極了,一天之內,不但多了一個沈媽,還多了素英這個玩伴,她一手牽一個,回到佛唱閣,覺得自己五歲的生日過得真是痛快。

這邊方丈禪房,空靈方丈也正在褒揚戒身:“還是你心細,想得如此周到,梵音和寺裏的事情我都可以放心交給你了。”

入夜,沈媽獨自一人來到寺中大殿,麵對佛祖雙手合十,喃喃祈禱:“多謝佛祖達成我心願,來世當牛做馬報答。”佛祖靜默,無限悲憫地望著她消瘦的身影,殿外星空,繁星點點。

同樣的星空下,皇宮深處,一隊人馬悄無聲息接近皇後寢宮——集粹宮。

“起來!起來!”

“奉聖旨搜宮!所有人等,全部院中前坪集合,如有違抗,斬立決!”

集粹宮燈火通明,禦林軍和宮中太監將集粹宮團團圍住,將宮女的房間一一嚴格搜查,並無發現。太監總管陰冷的眼光掃向皇後居室。

龐皇後已被吵醒,下床走向窗邊查看,問貼身宮女翠枝:“發生什麽事了?”翠枝神色慌張地回話:“聽說後宮有人用下蠱之法謀害皇上,導致皇上病體長久不愈,所以皇上命令公公們徹查後宮。”龐皇後眉頭一皺,心中生疑:雖說後宮之事我沒有興趣打理,交給姐姐龐貴妃全權做主已有幾年,從未插手幹涉,但下蠱一事,怎麽也沒聽姐姐提起過?搜宮一事滋事體大,皇上怎麽也不事先知會我一聲呢?

“皇後娘娘,聖命在身,得罪了。”總管跪下一磕頭,起身一揮袖,太監開始翻箱倒櫃。想是例行公事,龐皇後也不理會他們,自顧自地拿起桌上未完工的繡屏,繡起花來。“這裏!”一太監大叫,龐皇後一驚,手一抖,繡針刺破錦麵,紮破中指,出血了。

太監從龐皇後枕頭下拿出一個紮滿了針的小布人,呈給公公,那布人上赫然寫著皇上的生辰八字。公公皮笑肉不笑地走近龐皇後:“娘娘,這可怎麽解釋?”龐皇後花容失色,臉色煞白,她冷冷地瞪翠枝一眼,心中明白,自己被人設計了,她鎮定地說道:“我要見皇上!”公公複又奸笑:“那也得先委屈娘娘。”臉色一變,叫太監綁人。“退下!”龐皇後怒喝一聲:“我自己走!”昂首挺胸跨出了集粹宮。走出宮門外,她再回首,夜幕下的集粹宮靜穆幽深,她有種預感,這將是她最後一眼,集粹宮,從此訣別。

罪證確鑿,皇上盛怒,將龐皇後廢除,打入冷宮。

冷宮寂寥,秋風蕭瑟,龐皇後獨坐門階上,頭靠冰冷的門框……

“綺雲,綺雲,”那是娘在叫她,還是姐姐在叫她,她仿佛還是浙江知府裏的二小姐,還是爹娘膝下承歡的十歲小姑娘,姐姐在給她梳頭,姐姐說要把那支碧玉簪送給她,說是配上她的綠蘿裳很漂亮。

爹爹升任禮部尚書了,他們舉家搬遷到京師——白州城。在那年春天的皇家祭祀中,太後拉著她們兩姊妹的手,連聲誇讚江南出美女。第二年的春天,她就和姐姐以皇妃的身份出席祭祀儀式了。後來皇後病逝,要立新後,在所有嬪妃中,應該是姐姐最為出色,太後卻欽點了她,說她閑篤淡定,與世無爭,有母儀天下的風範。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從來就沒想過要當皇後,她甚至不願意入宮為妃,阿諛我詐的皇宮不適合她,她也不喜歡這個金碧輝煌的牢籠。她隻想有一個愛自己的丈夫,可以陪她閑雲野鶴,寄情山水。可是造物弄人,若不是那年姐姐說皇家祭祀好玩,非拉著她去,她的人生境遇又該會是多麽的不同。

想到姐姐,她記得姐姐從小就是那樣出色,美麗聰慧,誌向遠大,精於權謀,連爹爹都常常取笑她笨:“你呀,要有你姐姐一半聰明,也不至於將來被人家賣了還傻乎乎地幫人家數錢。”姐姐總是笑嘻嘻地樓著她:“綺雲,妹妹,姐姐一定不會讓別人把你賣掉的。”姐姐對她是那樣好,初入宮中,受妃子們欺負,她一天要哭好幾回,如果沒有姐姐,宮中那處處設防的陷阱,明爭暗鬥的心機,她不知已經死過多少回了。自從被封為皇後之後,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遠離是非,也是姐姐幫她把後宮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姐妹之間無話不談,在姐姐麵前,她從來就沒有把自己當成皇後,她甚至認為,這個皇後,其實姐姐來當更加合適。

後宮曆來都是危機重重,坐上了皇後這個位子,便是把自己置於了風尖浪口,表麵的風平浪靜難敵低下的暗流洶湧。她雖不願問世事,可她也並不是傻瓜。後宮從來都與朝堂千絲萬縷,想當年爹爹擢升相國,不全靠姐姐在後麵推波助瀾,哥哥的禦林軍統領,弟弟的鎮南大將軍,不也都是拜姐姐所賜?在這後宮之中,誰人能陷害得了她?爹爹和兄弟又豈會坐視不理?隻有一個人可以辦到,那就是姐姐。

她的心揪痛起來,姐姐啊,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姨娘,姨娘……”一陣輕喚打斷了龐皇後的思緒,循聲望去,拐角處,探出的半個人頭,不是文舉是誰?龐皇後匆匆跑過去,把文舉拉到一僻靜角落,低聲責備:“你怎麽來了?趁沒人看見,趕快離開!”文舉看著她蒼白的臉、單薄的衣裳,心中酸楚,顧不了許多,一頭撲進她懷裏,放聲大哭,龐皇後急忙捂住他的嘴,四下張望,急急催促他回去。文舉執拗,扯住龐皇後衣袖,說道:“姨娘,我知道您是冤枉的,我一定去求父皇,要他給您伸冤!”龐皇後看著文舉,心頭百感交集,世時難料,人心叵測,也難為了文舉這番真情真意,她慘然一笑:“冤枉?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沒有這件事,同樣會有別的事。”她摸著文舉的頭,無限悲涼地說:“不要去求你父皇,這件事,姨娘認了。”

“為什麽?”文舉詫異地問。

龐皇後淒然一笑:“再查下去,隻會連累更多無辜的人。”

“姨娘……”文舉固執,仍想勸說。

龐皇後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捧住他的臉,淚光盈盈地細細端詳,每看他一眼,都認真得好象要把他用模子刻下來一樣:“舉兒,聽姨娘最後再跟你說一句話,不論你娘做了什麽,她都是為了你好,你千萬要原諒她,還有,你要好好照顧浩兒,姨娘謝謝你了。”文舉鄭重地點點頭。

“以後不要再來了,讓你父皇知道可是重罪。”龐皇後將文舉推向偏門,目送他遠去,淚如雨下。文舉啊,你本也同我一樣,是對功名利祿全然未放在心上的人,我們尋求的,不過是普通的人常天倫,可你娘她並不懂你,生在皇家,身不由己,是你我莫大的悲哀呀。今時今日,對姨娘我未嚐不是一種解脫,而對於你,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