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5章

又是一年桃花盛開的時節,皇家祭祀如常在寺中舉行。戒身囑沈媽和素英看好梵音,不讓她靠近前院,那知往年一心掛念觀瞻祭祀大典的梵音,她的心早就飛到桃林去了。一年之約,那個叫文舉的小哥哥——梵音寺外唯一的朋友,說他祭祀時一定會再來,梵音數了一天又一天,終於盼來了皇家祭祀。一大早,梵音就探頭探腦,隻想如何趁沈媽不備,偷溜出去。奈何沈媽鬼精,根本無機可乘。她眼珠一轉,來了主意:“哎,沈媽,我頭疼得厲害。”沈媽忙放下手中活計,過來查看。

“哎,沈媽,我肚子疼,要上茅房。”不等沈媽反應過來,她又箭步奔向茅房。從茅房中偷偷往外一窺,可恨的沈媽,居然搬張凳子,坐在院子裏看著她。

“哎,沈媽,我忘帶手紙了,你搬我拿一下。”

沈媽不知有詐,抽身回屋去拿手紙。隻見梵音一個箭步從茅房中衝出,提著裙子往山下飛奔,沈媽才知上當,飛身去追,奈何年歲不饒人,氣喘籲籲,體力不支,漸漸已落下一大截,正好素英迎麵而來,急忙叫她去堵,竹林繁茂,梵音靈巧,白色身影幾閃幾閃,三下五下就不見了蹤影。沈媽氣急敗壞,又別無他法,想梵音從不惹事,又是往山腳方向跑去,應該不會去前院,稍微安心,隻好叫了素英,先行回去了。

梵音一路狂奔,跑到桃林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一下撲在桃樹下,清新的青草香氣,淡雅的桃花香氣,混合在一起,被陽光一照。暖融融的,一陣倦意襲來,她竟迷迷糊糊睡著了。也不隻睡了多久,忽覺鼻子癢癢的,她不舒服地擺擺頭,很不情願地從夢境中睜開眼。麵前一張含笑的臉,還有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拿草的那隻手腕上正是帶著自己的佛珠:“你睡得好香啊,太陽都曬屁股了還不知道醒。”梵音一骨碌爬起來,嚇唬他:“驚擾本小姐睡覺,小心本小姐找人教訓你!”文舉哈哈大笑:“你倒是叫人來啊,我還真沒被人教訓過,試試也好啊。”這可把梵音難住了,在寺裏,除了師父和兩個師兄,僧人們都因她輩份甚高,又人小鬼大,都對她必恭必敬,她隻是經常把“教訓”二字掛在嘴上,從未真正教訓過人,這一時半會,又到哪找人來教訓文舉?

梵音一跺腳:“文舉,你是個壞蛋,我等了你一年,你一來就氣我。”

文舉嘻嘻一笑,繼續逗她:“你還記得我叫文舉,我可忘了你叫什麽了。”

梵音氣極,我把你當朋友,你這麽快就把我忘了,害我牽腸掛肚了一年,千辛萬苦跑來見你,說不定回去還要挨罰,真是不值。她心中氣惱,轉瞬之間又陡生惆悵,也罷,算了,算了,師父說過,緣來緣滅,自有因果,不可強求。於是梵音攤開緊握的手心,一翻,攥得發熱的玉指環掉在文舉麵前的草地上,她平靜地轉身,走向桃林外。

文舉見她真走,一是時愣住,眼睜睜看她離去。雪白的衣裙在粉紅的桃林中穿過,沉默的背影透出些許落寞,矮枝拂過她的發梢,飄落片片桃花瓣,沾在她的發上、衣上,她渾然不覺,隻是目不斜視、心事重重地走著,仿佛進入虛渺境界。不知為何,文舉竟感知到了她此刻心中濃重的憂傷,還有自己心頭重重壓下的孤寂。

“清揚——”文舉跑上前,一把拉住梵音的手:“你不要走,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你說過的,你不會離開我,你會永遠陪著我。”她抬起如水的眼眸,靜靜地注視著他,說:“我沒有忘記我說過的話。”

文舉從香囊裏抽出一根紅絲線,將玉指環穿上,戴在梵音的脖子上,他說:“清揚,你知道嗎?我身邊從來都有很多人,但他們都不是我的朋友,我從來都覺得自己是孤單的。”

“你不孤單,我是你的朋友嘛。”梵音輕聲說。

“對!朋友!”文舉一招“燕子淩空”,采下一枝桃花:“此花送給我的朋友。”梵音嫣然一笑,一招“淩波微步”,再一招“妙手摘桃”,隻見白色身影妙曼,素手纖纖一抬,桃花已在手中:“多謝公子,小女子這廂有禮了——”

文舉驚詫,她竟會武功,去年相見知道她才思過人,今年再見又發現身懷武功,明年她又會給我什麽樣的驚喜?她還隻是個六歲的小姑娘,怎會如此老成?這到底是誰家的小姐,這麽高深莫測?

文舉越來越迷惑,看梵音的目光深遂幽遠,那不是一個十二歲孩子應有的眼光,而梵音,還是一如往昔的單純。歸真寺的桃花,年年繁花似錦,而再次相約明年的文舉和梵音,明年還能如約再見嗎?

沈媽坐在院門口,向山下的路張望,這孩子,該回來了,祭祀已近尾聲,如果在戒身大師過來之前還沒有回來,肯定會被大師斥責。想到這裏,沈媽有些著急,她攏攏手中的雪紡,梵音的夏衣就要完工。她想不明白,別的女孩隻愁沒有五顏六色的衣裙,梵音為何會獨獨鍾愛白色,四季衣物全用雪紡做成。

沈媽幽幽地歎一口氣,她是為了梵音來到歸真寺的,這個秘密沒有人知道。當年,她將那個剛剛出生的小嬰孩放在寺院門檻上,心中諸多不忍,雖是孽障,好歹也是小姐的骨血。她自幼深信佛教,亦知此舉罪孽深重,但為了小姐,她不得不背負這個業債。她是個苦命的人,丈夫為家人生計,上山采藥跌落山穀而亡,她剛生下遺腹子,誰知孩子剛剛三個月,卻因她去園子摘菜那一小會,被狼叼了去,屍骨無存,她投河自盡,被路過的曾府老夫人所救,帶到府中做奶媽,哺育小姐曾柔。從此她心如止水,將所有的母愛寄予小姐身上,視如己出。小姐秉性善良溫柔,對她甚是貼心,在曾府,她以為自己可就此了卻殘生。可是,後來卻發生了那樣的一件事……

那月初一,她陪著小姐到歸真寺進香還願,因小姐想趕坐下午的船隻回家,天還沒亮,她們就從客棧出發,租了輛軟轎趕早進山。

一年前,小姐聽說歸真寺許願靈驗,坐了兩天的船,專程從知樟縣來到歸真寺許願。堂下她取笑小姐,問她許下何願?莫不是求佛祖賜一如意郎君。小姐滿臉緋紅,嬌羞不語,竟讓她一語猜中。菩薩果真靈驗,半年之後,知樟縣林舉人慕小姐美名,前來提親,曾老爺應允。未幾,又傳來好消息,林家姑爺殿試高中,封為從五品蘇寧織造。林家聘禮剛下,定於明年端午迎娶小姐過門,小姐高興,急著還願,曾老爺便叫了沈媽,派了兩個家丁,隨小姐來歸真寺還願。

也是樂極生悲,一路輕車簡從,剛剛出得城門,在一僻靜竹林之中,忽竄出一蒙麵黑衣人,打暈家丁和沈媽,將小姐擄了去。待沈媽醒轉過來,尋遍附近,在竹林深處找到小姐,小姐頭發散亂,赤身,還在昏迷之中。沈媽一看肝膽俱裂,這賊人,竟毀了小姐的清白,她怎麽也料想不到,這個賊人,卻不是尋常之人,而此時,他也正在遍尋小姐。

兩人跌跌撞撞回到客棧,抱頭痛哭,小姐遭此一劫,痛不欲生。沈媽心頭沉重,願也不還了,帶了小姐匆匆回到知樟縣。曾老爺和夫人聞此噩耗,無不傷心欲絕,但權衡再三,為保小姐清譽,還是決定不做聲張,三緘其口。誰知事情並未就此了結,兩月之後,竟發現小姐珠胎暗結,曾家一籌莫展,又不敢請郎中來看,惟恐在小小的知樟縣紙包不住火,被人發覺,全家人心急如風焚,小姐更是幾次尋死未果。

最後還是沈媽大膽,跟老爺商議出了一計策。為掩人耳目,對外說小姐外婆身子不爽,恐不久於人世,想念外孫女,要小姐遠赴紹興老家陪住幾月,其實小姐是在沈媽的陪同下,去到了沒有一個熟人的白州城郊,在一邊遠山裏租了一處民居,安心靜養。七月之後的一個清晨,小姐產下一女嬰。趁小姐還未蘇醒,沈媽抱起剛出生的孩子,囑咐產婆告訴小姐孩子生下來就死了,她埋孩子去了,就出了門。曾老爺原本囑咐她弄死這個孩子,孩子一死,一了百了,但當她看到孩子那稚氣的麵龐,實在下不了手,雖是賊人之後,畢竟也是小姐的骨血,孩子終究是無辜的。她坐在馬車裏,一路穿過白州城,竟找不到個合適的地方丟孩子,偏遠了,怕沒人發現孩子,孩子餓死;窮人家門口,又怕日子太苦,孩子遭罪;富人家門口,又擔心有錢人家為富不仁,孩子被虐待;左猶豫右猶豫,一個上午過去了,孩子還沒有去處。正在沈媽煩惱之時,忽聽車帳外有人叫到:“快來呀,空靈方丈布施啦!”尋人一問,原來每月的初一、十五,歸真寺住持都要到白州城內來給窮苦百姓施舍粥飯,今天正好是十五。沈媽抬眼望去,那眾人包圍之中的方丈,鶴發紅顏,慈眉善目,她眉頭一皺,有了一個想法。

沈媽下了馬車,徒步走向昭山歸真寺。她想,空靈方丈慈悲為懷,在白州城內有口皆碑,更何況佛門中人,向來有好生之得,定不會虧待這個孩子。還有一點,小姐既是因上歸真寺受辱產子,這歸真寺的菩薩也多少要為她擔待一點,想到這裏,沈媽不禁有些恨意,菩薩,菩薩,我家小姐那樣誠心信奉於你,你怎可如此作弄於她?你若是真的有靈,就不要再折磨我家小姐,讓這件事徹底過去了吧,也請你保佑這個孩子,善待她吧。

歸真寺寺門緊閉,威嚴屹立,沈媽在寺門前緩緩跪下雙膝,懷著敬畏的心情三叩首,將孩子放在寺院門檻上。忽覺天色急劇變暗,抬頭一看,頭頂黑雲翻滾,暴戾之氣重重壓來。沈媽驚恐不已,心中暗揣:該不是菩薩顯靈,怨我不該丟棄這孩子吧?惶惶然撒腿就跑,遠見空靈方丈一行三人正在上山,趕快附近找一叢灌木躲了起來。隻見空靈方丈三人也發現了天色有異,兩弟子神色驚懼,三人匆匆趕往寺中,正要接近沈媽藏身處,又聽弟子驚呼:“師尊,快看!”沈媽也抬頭一看,一道彩虹從天際跨過,五彩斑斕,與黑雲抗衡,黑雲淡去後彩虹一閃而逝,場麵讓人歎為觀止。在彩虹消逝的一刹那,山林中響徹一嬰兒的哭聲,方丈急忙循聲查看。沈媽知是自己丟棄的嬰兒在哭泣,探首望去,弟子將嬰兒抱與方丈,一同進寺去了。沈媽在灌木叢中屏息良久,確定周遭無人,才起身離去。

一路下得山來,山風拂過,臉上涼涼的,一摸,竟是滿臉的眼淚。回到農舍,已近傍晚,小姐正斜靠床頭抽泣:“可憐的孩子,生下來連眼睛都沒來得及睜開,娘都沒能見上你一麵……”見沈媽回來,悲悲切切地問道:“孩子葬在哪裏?帶我去看看。”沈媽忍不住拭淚,安慰小姐:“你們母女緣薄,你就當沒有生過她罷。”

一個月後,沈媽帶小姐回到知樟縣。回家的船上,她聽人議論,知道古稀的空靈方丈已收小女嬰為關門弟子,她記住了一個名字:梵音。

兩個月後,小姐嫁入林家,婚後夫妻恩愛,翌年大小姐出生,跟著二小姐和小少爺出生,沈媽著實忙了一陣。看著小姐能從噩夢中解脫出來,她深感安慰,可她的心裏,還掛念著那個被丟棄的孩子——梵音。終於在大小姐四歲那年,她執意向小姐請辭,小姐苦苦挽留不成,隻好準了。臨行前,送她一紫玉手鐲,告訴她如若改變主意,還可以隨時回來。

事隔五年,沈媽回到白州城。幾番打聽,她找到了教梵音音律的周琴師,授以重金,終於可以進到寺中照顧梵音。

想她和梵音的第一次相見,心情是那麽激動,那個應聲而入的小姑娘,襟衣雪白,飄逸如風,神態寬和淡泊,眉眼之中有一股正氣凜然,清靈俊秀,謙和有禮,想是寺中多年嚴格教育的結果,她不禁暗暗慶幸自己當年所做的決定。盼了五年,今時今日,方離梵音是這樣近,多少次,她猜想梵音的音容笑貌,是否如小姐一樣,嬌媚可人,那日一見,全然不是想象中的模樣,小姑娘眼眸顧盼之間,沉穩鎮定,到底是從武僧處學得了些拳腳,舉手投足幹淨利落,略顯虎虎生威之氣。當時沈媽越看越愛,要不是眾人在場,恨不得一把將她抱進壞裏,好好疼惜一番。

終於梵音雪白的身影出現在視野裏,沈媽長籲了一口氣:“你可是舍得回來了。”梵音聽出了沈媽的責怪之意,低聲解釋:“我見一個朋友去了。”望見沈媽狐疑的眼光,她趕快閉嘴。

沈媽正要盤問,忽見一人闖了進來,高聲說道:“佛門淨地,好大的膽子,竟敢金屋藏嬌!”

語氣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來人一把捉住梵音的肩膀,手似鐵爪一般,梵音使勁,甚至使出一招“金蟬脫殼”都沒能掙脫。梵音惱怒地瞪他一眼,卻見他麵露驚奇之色道:“好清麗脫俗的小姑娘!”

“這金屋藏的嬌就是我的小師妹,梵音。”戒身大師立於門邊,對這人作揖。“哦,”這人複又回頭細看梵音一眼:“原來她就是空靈方丈的關門弟子啊,果然非同一般,剛才我抓了一下她的肩膀,骨骼清奇,確是練武的好材料。”梵音這才看清來人,一身藍緞錦袍,手執一金邊牛皮軟鞭,劍眉虎眼,英氣逼人。

戒身大師說:“師父可不是為了練武而收徒,梵音的武功也僅僅隻是用於防身。”

“杜少侯不隨皇家隊列歸去,可是有什麽事找貧僧?”戒身大師揶揄道:“莫不是專程來看我小師妹?”

杜少侯爽朗一笑:“好你個戒身,竟將我的軍。我隻是路過佛唱閣,見白色襟裙一閃,一時好奇,才跟進來,順便跟小姑娘開個玩笑。我找你,確實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