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9章

第二天,文浩一大早又來到了歸真寺。

山間晨霧蒙蒙,把一切景物都隱沒其中,飄渺似仙境一般,文浩拾階而上,錦袍也被染得有些濕潤了。

忽聽一陣聲響,是誰驚起了群鳥?屏氣細聽,依稀在竹林西北角傳來“嗖、嗖”的劍聲。

誰人如此勤奮,這麽早便來練劍?

文浩過去一看,雪白裙裾飄飛,一柄寶劍如遊龍戲水,上下翻飛,劍氣颯颯,倩影如幻。

那不是梵音麽?

“美人如玉劍如虹,此景隻應天上有啊。”文浩忍不住拍掌叫好。

“放肆!還不快走開!”一桃紅衣裳的丫環氣衝衝地攔在麵前,伸手就要推搡文浩。

“素英,退下,不得無禮。他是皇子。”

素英訕訕地退到梵音身邊。

梵音收起寶劍,心中有點不悅,枉你身為皇子,身份高貴,怎麽居然也有紈絝子弟一般的輕薄口氣。

文浩忙說:“不知者無罪,不知者無罪。”

梵音依舊臉色如霜,也不多說什麽,抬腳要走。

文浩急了,叫道:“梵音,昨日不是約好切磋音律嗎?”

梵音冷笑,誰人昨日應允了你?自作多情。但又不好拂他的麵子,隻好說,晚些時候請殿下在此等候,匆匆離去。

文浩高興極了,一早在戒身大師那敷衍了一下,就又來到了竹林。

左一等,右一等,梵音一直沒有來。

就這樣,從清晨等到晌午,等到下午,眼見已到黃昏了,梵音還沒有來。

這邊佛唱閣,梵音在看書。

素英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開口問:“小姐,那個皇子不會真的去那裏等你吧?”

梵音淡淡一笑,頭也沒抬:“我隻說讓他等,又沒有約定具體的時間,如果他是聰明人,一想就能明白,那隻是一句場麵上的話而已,豈能當真?”

“可是,”素英思索著說:“我看那皇子,雖是聰明人,卻有點憨憨傻傻的,保不定他真的會去等呢?”

梵音抬起下頜,略一思忖:“你去問一問,他什麽時候離開寺裏的?”

素英出去了。

一會回來,說皇子隻在寺裏呆了一小會,很早就離開了。

梵音又吩咐:“那你去竹林看看。”依舊是頭也沒抬。

素英領命,出去了。

竹林裏,文浩正在傻傻地苦等,

隨從勸他:“殿下,已經這麽久了,她不會來了。”

“殿下,她說晚些時候請殿下在此等候,也沒說晚到什麽時候啊,現在可是等了一整天了。”

“殿下,不如我們回去吧。”

“殿下,您兩頓都沒吃了。”

文浩盯著即將落入山澗的夕陽,堅定地說:“她一定會來的,她說讓我在此等,我就在此等,或許她現在走不開,忙完了自然會來。”

說完便不再言語。

隨從都知道皇子吃了秤砣鐵了心,十頭牛都拉不回,都不敢再勸了,也都靜靜地呆站著。

竹林裏,素英桃紅衣裳一閃。

“小姐,你看,這可怎麽才好啊?他還真的在那裏傻等呢。”素英的臉上有些焦急的神態:“看樣子,他今天決計是不會走了。”

梵音仍在看書,她淡淡道:“天黑了,他自然就會離開。”

素英搖搖頭,表示不可理解。

天黑了,素英來報,文浩依然在原地等候。

梵音沒有任何表示。

夜深了,該就寢了,素英再報,文浩仍然在原地等候。

梵音還是沒有任何表示。

第二天淩晨,梵音剛剛起床,素英來了,神色躊躇,欲言又止。

梵音看她一眼,不說話。

素英悄悄拿了饅頭,來到竹林。

文浩正倚靠在竹幹上,雙眼微閉,聽見響動,猛然睜眼,見是素英,眼裏一抹失望,目光也隨即黯淡了下去。

“殿下,您一天都沒進食了,吃點饅頭吧?”素英勸他。

文浩搖頭,複又象想起了什麽,滿懷希望地問:“是你家小姐叫你來的?”

素英搖搖頭,歎口氣:“殿下,山上晨霧濕氣太重,您還是回去吧。”

文浩不語,又閉上眼睛。

見他如此執著,素英更是不忍心,隻好以實情相告:“我家小姐是不會來的,您這樣,等也是白等。”

文浩還是不動。薄霧中俊秀的臉上,沾染了一層水汽,稍顯蒼白,寫滿了失落。

看著這張憂傷的臉,素英頓生憐憫,他是個皇子啊,身份何其尊貴,想他長這麽大,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何曾受過這樣的冷遇?也隻有我家小姐,清傲也就罷了,心腸也真有這麽硬,一點情麵都不講,一點同情心都沒有,越來越象她八師兄戒身大師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素英沉思一會,問:“殿下是不是見到小姐就肯離開了?”

“恩”,文浩有氣無力地回答。

“那有一個辦法可以試一試。”

文浩一聽,精神振奮。

隻聽素英道:“您是皇子,可以去找戒身大師,那小姐就……”

話未說完,就被文浩打斷:“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如此小人的齷齪勾當,我曆來不齒。”

素英也生氣了,我好心為你,不領情也就算了,反倒還來教訓我,說我齷齪,還是小人?!她憤憤然地起身,氣衝衝地走了。

“一大早,你跑到哪裏去了?”梵音猜到素英幹什麽去了,等她前腳剛進屋,立馬就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素英低頭不語,胸口劇烈起伏,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是跑得太急所致,還是被氣得要死所致。

梵音將她從頭頂掃視到腳底,見她鞋上有些許的泥巴,還有一些碎碎的竹葉屑,心中已然明白,又見她氣急敗壞的樣子,想是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忍不住想笑。瞟一眼素英,滿臉通紅,窘得都快要哭了,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

這邊笑著,那邊素英的眼淚象決堤的洪水,一邊痛痛快快地哭著,一邊狠狠地數落,將送饅頭,出主意,被反責的事情一古腦地倒了出來。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梵音重複一句,似有所觸動。

莫不是我看錯了他?

藏經閣初見,翩翩風度,倒不失為一位俊雅少年,雖然言辭唐突,卻也呆癡得有幾分可愛。竹林再見,竟貿然直呼我的名諱,顯得頗為無禮,更可惡的是,其隨從態度驕橫,惟恐他人不知麵前之人是身份尊貴的皇子,想必也是平時少有管教、仗勢欺人之輩,下人尚且如此,主人又豈會是謙謙君子?昨日清晨,正專心練劍,又被他無禮打斷,還亂吟什麽“美人如玉劍如虹,此景隻應天上有”,如此輕薄好色、腹中空空、不學無術之徒,還妄想與我切磋音律,無非是想借機接近與我,縱是皇子,那又如何?懶得與他周旋,浪費我的時間。

但是,剛才聽素英所言,卻也是有幾分錚錚傲骨。

心念一動,取了長笛,往竹林走去。

就衝這一句“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我去會他一會。

竹林裏,文浩背靠竹竿,屈膝而坐,將頭埋在胳膊肘彎裏,身影顯得頗為無奈和無助。他不知道還要等多久,但是不論等多久,他都會一直等下去。

她為何不理會我呢?藏經閣裏還見她嫣然笑容,轉瞬就變得冷若冰霜,是因為我是皇子嗎?還是因為我的唐突,抑或是下人的無禮?

他百思不得其解。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雪白裙邊,蓮步輕移,抬頭一看,是她來了——

文浩緩緩地站起來,梵音在距他一米處停步,兩人四目相對,一切盡在無言中。

真是你嗎?梵音,你終於來了。

你知道嗎?我等你等得好苦——

文浩心中狂喜,卻無語梗慨。

梵音默默不語,將長笛遞給他。

你不是要與我切磋音律嗎?

我就給你一個機會。

如若發現你是在誑我,別說等一天,你就是在這裏等上一輩子,也休想再見我一麵。

——即便,你是皇子。

文浩接了長笛,輕靠唇邊,長氣一籲,高山流水呼之欲出。先是小橋潺潺流水,伴有小鳥嬌啼聲聲,而後視野漸開,仿佛一長長的畫卷被徐手展開,眼前豁然開朗,青山高昂,流水奔湧而下,聲勢浩大,雷霆萬鈞,轉而百川入海,一坦平洋,彩鳳飛翔,雍容大氣,安寧祥和。

一曲終了,餘音繚繞,此時太陽也刺破了晨霧,將金縷霞衣披掛在青翠竹林,映照著文浩全神投入的年輕臉龐。梵音沉醉於音律之中,半晌,才緩緩說道:“好一幅磅礴江山畫卷,真可謂是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小姐過獎了”,文浩含笑說:“可惜比起小姐的笛聲少了幾分靈動。”

“不過,多了幾分氣勢。”梵音讚許。

兩人相視而笑,一曲高山流水,拉進了彼此的距離。

“可惜,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文浩感歎一句。

“你很寂寞嗎?”梵音看著他,捕捉到他臉上稍縱即逝的落寞。

“我身邊從來都有很多人,但他們從來都不懂我。”文浩悵然道。

梵音一驚,這句話,怎麽這麽耳熟,好多年前,有一個人好象也說過,是他嗎?是桃林中那個叫文舉的小哥哥嗎?當時,她回答他說,“你不會孤單寂寞的,我會永遠陪著你”。而文舉也答應她,“明年祭祀我還會再來的,你等著我——”

可是桃花開了又敗,敗了又開,他再也沒來過。

眼前的這個人,會是他嗎?

梵音突然問:“你去過桃林嗎?”

文浩猛然一下被問得莫名其妙:“桃林?什麽桃林?小姐說的可是山腳下的桃林?”

梵音心一沉,再細細端詳他的眉眼,又望望他雙手腕,不禁搖搖頭。

他不是,不是文舉。

“你怎麽啦?”文浩見梵音眉頭緊皺,關切地問。

梵音沉默。

“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忽聽林中傳來呼救聲。

梵音身行一動,飛快地往積水澗奔去。文浩緊隨其後,隨從也呼啦啦跑起來。

臨澗一跳,雪白身影優美地滑入水中,不幾時,便將人撈了起來,原是一貪玩的小孩子,去攀摘野花,不慎掉入山澗。幸虧救得及時,沒有受傷,隻是驚嚇過度,嗆了幾口水。等到孩子驚魂已定,梵音輕言細語囑他早點回家換衣服,不要讓家裏人掛念。孩子卻紐扭捏捏,不說話,也不肯走。梵音奇怪了:“還有什麽事嗎?再不回去換衣,你會感冒的。”旁邊的孩子門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他還要去摘那個花的。”

“他娘病了,他要去集市賣花,給他娘買藥。”

“今天是他娘生辰,他想把那株蘭花送給她。”

順著小孩子們手指的方向,那山澗上,瀑布不遠處,確有一株蘭花,白白的花骨朵正含苞待放。望著那陡峭的岩壁,文浩倒吸一口涼氣,那麽高,又濕又滑,怎麽去人啊?他蹲下身,掏出一錠銀子,對孩子說:“上麵很危險的,要是你出事,你娘不是更擔心?拿著這點錢,另外給你娘買別的生日禮物吧。”

孩子搖搖頭,也不接他的銀子,還是遠遠望著那株蘭花出神,喃喃念叨:“我娘她就喜歡蘭花。”

文浩見狀,一時也無計可施。

梵音感歎:“真是個固執的孩子,我幫你完成心願罷。”言畢執著花鏟,登上山澗平台,將竹竿折彎,準備借著彈力上到山澗。文浩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正要製止,卻見梵音已經騰空,借竹枝的彈力,加上輕功,一躍攀掛在山澗突出的石塊上,動作連貫,一起嗬成,眾人都歡呼一聲。梵音一隻手緊緊摳住石壁,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挖下蘭花,剛剛團住根部,突然腳下一滑——

“啊!”眾人驚呼一聲,眼睜睜地看她驟然跌落潭中——

文浩急了,抽身就往潭裏跳。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潭麵急劇顛簸。

未幾,一隻手舉著蘭花,伸出水麵,梵音徐徐從水裏探出頭來,隨後,文浩也浮出水麵。

小孩子們雀躍,眾人都鼓起掌來。

梵音從地上又攏了些泥土,將花根捂實了些,交到孩子的手上,溫和地說:“收好了,回家去吧。”

“等一等”,文浩從地上拾起孩子的花籃,將孩子早上采的花摟出來,把花籃還給他,又拿出一錠銀子塞給他,愛憐地摸摸他的頭:“這些花我都買了,早些回去陪你娘過生日吧。”

目送著孩子歡天喜地地離開,文浩深有感觸地說:“真羨慕他,還有娘可以孝敬。”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過世得那樣早,讓他連孝敬的機會都沒有,心中難免有些感傷。回頭正好碰上梵音幽深的目光,文浩自嘲地一笑,關切地問:“你還好吧?”

梵音這才想起,自己一身濕答答的,被山風一吹,寒意透骨。她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衣裙,用雙手攬了攬自己的胳膊,驀的一件披風輕輕地披在了肩上,她抬頭,迎上來的是文浩深沉關切的目光。

她臉上一紅,緊退一步,將披風取下,交還文浩,匆匆走了。

文浩拿著披風,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呆立。

梵音——

剛才所見,明明是個善良溫柔的女子,

轉瞬之間,怎會這般拒人於千裏之外?

“殿下,殿下。”隨從輕喚,遞上文浩遺落的長笛。

文浩從冥思中驚醒,拿起長笛。

這是梵音的長笛,笛端懸掛一白色長穗,笛如其人,見笛如見人。

他深吸一口氣,隨從們七手八腳地給他披上披風,簇擁著下山去了。

梵音回到佛唱閣,沈媽見她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擔心她感冒,來不及問她原因,急忙打了熱水來給她泡澡。梵音泡在澡盆中,閉目沉思。

耳畔傳來那一曲高山流水

腦海浮現他那關切的眼神

今晨發生的一切在頭腦中一一閃現而過

披風上肩的那一刻,怎麽我竟會臉紅?

不應該啊——

梵音皺眉,手觸及到胸前掛著的玉指環——

文舉,你為何要失約?

我等你整整八年,

你,還記得我這個朋友嗎?

兒時的麵容已經模糊,隻有那一句:“明年祭祀我還會再來的,你等著我”經常在耳畔想起,還是那麽清晰。

我多麽希望,遇見的人是你啊——

歎口氣睜開眼,抬頭看見前方頭頂的匾額,師父手書的幾個大字嚴正工整“息心止步”,梵音猛然一震,

——息——心——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