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12章

龐後宮中,一大臣躬立。

龐後和悅地對他說:“哀家弟弟龐瑞無端被人告禦狀一事,多虧你從中周旋,這個人情哀家記下了。”

堂下大臣回答:“不敢勞娘娘聖心記掛,卑職隻是做了自己份內的事。”

龐後悠然道:“林大學士不但學問好,做人也很有造詣啊。”

堂下大臣謙恭回答:“娘娘過獎了。”

龐後關切地問:“林大學士有幾年未得升遷了?”

“卑職不才,已有七年停滯不前了。”

“喔”,龐後思索片刻,說:“太子太傅年歲已高,正準備告老還鄉,這樣吧,哀家即刻稟告皇上,從明天開始,你任太子太傅。”

林展衡大喜過望,俯首磕頭不止。正要退去,又聽龐後說:“又是荷花開放的季節了,下月初三,哀家準備攜宮中女眷去婆娑湖賞荷,叫你的兩個女兒都來吧。”

林展衡領了旨,謝了恩,出去了。

前腳剛走,龐後臉色一變,怒喝一聲:“還不給我滾出來!”

龐瑞畏畏縮縮地從幔帳後走出來,憋紅了臉。

龐後操起案幾上的書狠狠地甩過去,憤恨地說:“你這個不長進的東西!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要你收斂一點,你就是不聽!我告訴你,這次還多虧有個林展衡,好在他乖巧,替你遮掩過去了,不然這要是被捅到皇上那去,你有十個腦袋都不夠砍!”她從袖中抽出一本奏折,往龐瑞身上一甩:“他拿來的奏折,你自己看!”

龐瑞一邊看,一邊額頭滲汗,臉色越來越蒼白。

“哼!”龐妃冷笑一聲,數落道:“強占田地,奸人妻女、濫用私刑、強搶民女、草菅人命,居然還敢將禦用木材私自動用造私房,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條條都是死罪!”

龐瑞嚇得趴在地上,可憐兮兮地說:“姐姐,你要救我。”

“唉”,龐後用手撐住劇痛的頭,無限憂慮地說:“龐瑞啊,你再這樣下去,姐姐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有救不了你的那一天。”

地上傳來可憐巴巴的聲音:“不是還有太子嗎?”龐瑞又有些自得地說:“我可是他親舅舅。”

“你給我閉嘴!”龐後勃然大怒:“你給我惹的麻煩還不夠?!還不知道收斂!你非得把太子也拖下水?!”想到兒子,她心裏一陣心悸:“如果你再這樣下去,隻會連累太子,一旦太子被廢,我們龐家可就全完了——”龐後悲戚地說:“太子沒了,我們就隻能任人宰割了,妹妹也白死了。”說到這裏,一陣傷心,想到弟弟的不爭氣,自己的操勞,又為文舉擔憂,悲從中來,不禁掩麵而泣。

龐瑞慌了手腳,在他眼裏,姐姐從來都是冷靜的、堅強的,何時變得這樣無助?他惶惶然地爬起來,走近姐姐身邊,將絲帕遞給姐姐。

龐後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迅速將眼淚擦幹,揮手將龐瑞趕走。

林府,林展衡下轎,一路快步走進家門,一路高叫:“夫人!夫人!”房中一俊美婦人款款迎來,歲月的風霜並未在她身上留下什麽痕跡,還是嬌巧嫵媚,聲如婉啼:“相公,回來了,有什麽喜事啊?這麽高興。”林展衡嗬嗬一笑:“皇上已頒旨,任命我為太子太傅,明日我就要去給太子授課了。”夫人喜出望外,連聲說:“阿彌陀佛!真是菩薩保佑。明天我就去歸真寺燒香。”

“爹爹,那要好好慶祝一下啊。”旁邊探出一個調皮的身影。

“小鬼頭!”林展衡伸手刮一下她的鼻子,問:“香兒,你姐姐和弟弟呢?”

“我在這裏。”幽靜悠然前來,道:“恭喜爹爹了。”

“還有我!”弟弟盤拙也跑了過來。

一家人其樂融融。林展衡愛憐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忽想起龐後的話,便告訴兩個女兒:“下月初三,皇後娘娘要帶宮人去婆娑湖賞荷,特意叮囑,要你們倆也去,早做準備吧。”見夫人和女兒均露詫異神色,又壓低聲音說:“聽說四品以上官員未出閣的女兒都去,眾人猜測可能是為太子選妃。”

“真的?!”幽香一下蹦起來,幽靜的臉色卻一下子沉了下來。

“好了,都別鬧了”,林夫人攬起兩個女兒:“明天隨娘去歸真寺燒香。”

歸真寺前殿,金身佛祖靜默,龕前香柱嫋嫋,林氏母女三人跪在地上,各為所求。

林夫人求:“菩薩,請保佑我家相公,飛黃騰達。”

幽靜求:“菩薩,我不想當什麽太子妃,請佛祖賜我與三皇子一段良緣。”

幽香求:“菩薩,讓我成為太子妃吧。”

三人嘴唇蠕動,在心底默念。佛祖悲憫地望著他們渴求的目光,靜穆無邊。

身邊悉悉梭梭一陣裙裾響動,三人側頭一看,是一襟衣雪白的絕色女子,秀眉如黛,素麵純淨,旁若無人地在她們身邊跪下,閉上雙眼,雙手合十,虔誠祈禱。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來,屏氣凝神地注視著這女子優美的側影,隻有殿前的那一柱香,靜靜地焚燒著,在這一段靜穆的時光裏無聲地述說,那些各人心底的期盼。

未幾,白衣女子起身離去,自始自終不發一言,也不曾望她們一眼,就好象她們三人根本不存在一般。輕輕地來,悄悄地走,無聲無痕,象一陣風。

“好幽雅的女子,真美啊!”幽靜神往。

幽香卻說:“太清高了。”

林夫人製止:“不要在後麵議論人家,這樣不好。”

拉著倆姊妹,準備回家。

梵音出了前殿大門,往右邊走去,而沈媽,正好從左邊過來,要找梵音。剛到門邊,從門內跨出三個女人,徑直向外走去。沈媽定睛一看,那走頭的中年美婦,不是小姐曾柔是誰?!她抑製不住張口就要叫,終於還是忍住。她定定地看著她們離去,心中了然,小姐身後的女孩,必定就是大小姐和二小姐,長大了,出落得花一般的水靈。她倚在前殿的門邊,出神地望著,看三人母女情深的樣子,想起了孤苦伶仃的梵音,不禁潸然淚下,回眸望一眼佛祖,菩薩呀,菩薩,這難道是你特意安排的嗎?讓她們母女四人在這佛堂中相逢?

六月的婆娑湖,正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時節,龐後邀眾官員的女兒們來賞荷,確如大臣們私下傳聞的一樣,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名為賞荷,實為太子選妃。一行近三十人,穿著姹紫嫣紅,給平靜的婆娑湖帶來了許許生氣。因為對此行的目的心知肚明,眾人都爭著表現,希望能被龐後看中。

龐後將她們分為六人一組,分別坐船去遊湖,自己卻坐在岸上觀望。女孩子們上了船,開始還有幾分拘謹,逐漸沒有了約束,放下了端著的架子,變得隨意起來,嘰嘰喳喳鬧個不停,卻不知她們的言行都被船上裝成艄公的宮人們記下了。

小船在湖上飄曳,女孩們嘻嘻哈哈地打鬧,隻有幽靜,顰眉靜坐,兀自想著心事,這滿目的綠荷、嬌豔的紅蓮全然都沒有在她的眼裏,她心裏想著的隻有淩宵河上、管家篷船,那個儒雅俊秀的綠袍男子——三皇子文浩。

綠油油的荷葉迎風翻飛,亭亭玉立的蓮花翩翩起舞。幽香所在的這條船,走得最快,一下便紮進荷花堆裏,女孩們手忙腳亂地摘荷花,急切的更是站起來摘,左邊的人也探身,右邊的人也踮腳,一折騰,船失去了重心,開始搖晃,這下女孩們慌了,尖叫著亂成一團,船也晃得更厲害,眼見就要翻了,忽然一人大聲道:“都保持姿勢,不許再動!”聲音急促但不慌亂,猶如當頭棒喝,把女孩們吼的一愣,大家都乖乖地站在原地,船也晃動得不那麽厲害了,那喊話的女子又說:“現在慢慢地坐回各自的位子,再不要亂動。”眾人又都依言坐好,那女子又說:“船頭的負責摘花,船尾的都不要動,船頭的將花摘下往後傳,上岸再一起分。”大家又都按照她安排的去做,上得岸來一分,這艘船上的女孩,每個人所得的荷花都比其他船上的人要多。

龐後見她們分完花後,才宣布開始比試才學,題目是詠荷,可以謄寫古人的詩句,也可以自己寫。眾女孩們平聲靜氣,不大的功夫紛紛交卷。

入夜,皇後的集粹宮,燈火通明,宮人們在做最後的複查,一切就緒後,稟告龐後結果:“娘娘,摘花最多的是二號花船,共三十七朵,每人六朵。”

龐後奇怪:“還有一朵呢?她們這一船每人怎麽都是一樣的數目?”

公公將事情經過詳細地講了一遍,龐後點頭:“這個女孩臨危不懼,倒是很有氣魄,做事也很有方法,多出的一朵竟然想到送給艄公,很是周全,既避免了內部糾紛,又籠絡了外部的人心。”問道:“這是誰家的小姐?”

公公答:“是太子太傅林展衡家的二小姐,閨名幽香。”

龐後點頭:“去看看她的筆試。”

公公卻遲疑了,龐後問:“怎麽了?”

公公這才將林幽香的卷子交上,龐後一看,竟是白紙一張,空無一字!

她沉吟一會,嘴角淺笑浮現。

小姑娘,行事為人,頗有乃父之風啊。

林大學士博古通今,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他的女兒,才學定然不差,交上白卷一張,原來隻為出奇製勝啊!

聰——明——

“說說林家的大小姐。”龐後記得林家來了兩位小姐。

公公回答說,大小姐表現平平,觀人似乎性格內向,自上船到下船,都很少說話。取筆試的卷子給龐後看,詩是自己寫的,但文采嘛,龐後道:“字比文采還略勝一籌。”言必眉頭一皺,她所了解的情況,林家大小姐詩文出眾,今天看來,不對啊。還有,上午所見的林幽靜臉上根本沒有出遊的欣喜,反而顯得心事重重的。龐後前後一琢磨,幾乎可以肯定,林幽靜不是不出眾,她是故意斂頓鋒芒,為什麽呢?她到底有什麽心事?難道她是不想當這個太子妃,故意使自己落選?

龐後又詳細問了其他女孩的情況,心中有了底。她把公公喚來,耳語了一陣,公公下去了。龐後喃喃道:“還有這最後一關了。”

林府,林展衡剛從朝堂回來,跨進院落,正好碰上母女三人在花園中聊天。

“說些什麽體己話啊?爹爹可否一聽?”他微笑著走上前去。

林夫人道:“還不是在說前幾日賞荷之事。”

“我知道”,林展衡慈愛地看幽香一眼:“你可是交了白卷喔。”

幽香臉上飛過一片紅雲,嬌嗔道:“爹爹……”

林展衡嗬嗬一笑:“無妨,無妨,兵行險著,卻也是獨具特色啊。”

林夫人詫異:“香兒,你怎麽?”

幽香便將那日之事詳細地說了出來。林夫人倒吸一口涼氣:“香兒你好大的膽子,就算是不怕娘娘怪罪,也不怕就此落選麽?”她心中早已明白幽香的心事,對太子可是一往清深,她擔心,這樣做會弄巧成拙、適得其反,不但不能與太子結為秦晉之好,反而會失去這個難得的機會。

幽香卻不以為然:“娘,想皇後娘娘是何等精明的人,她怎會不知我林家世代書香門第,豈有才學平平之人?更何況她心高氣傲,眼光獨到,如果我同別人一樣,隻會趨同,沒有一點特別之處,那又怎能得到她的另眼想待?”

“那要是萬一,皇後娘娘認為這是你的狂妄之舉,可如何是好?”林夫人更加擔心。

“不會的,娘,”幽靜開口了,寬慰母親:“她不單單是為兒子選媳婦,更是為太子選妃,選的也是未來的皇後,豈會中意一個平庸的女子?!”反手將妹妹拖過來:“要是你真的能被皇後娘娘看中,該有多好啊。”

幽香羞澀,摟緊姐姐:“那還要多謝姐姐承讓,如果真的被選中,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皇後娘娘,達成姐姐的心願。”言必衝幽靜眨眨眼,曖昧一笑。

幽靜的臉頃刻通紅一片。

“好啊,好”林展衡心情頗佳,神秘道:“讓爹爹來揭開謎底如何?”

“啊——”母女三人都屏住呼吸,緊張地望著林展衡。

林展衡故意賣個關子:“今天下朝,宮裏的總管太監來找我,給了我一樣東西。”說完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布袋,打開一看,竟是一塊價值連城的美玉!

“啊——”眾人都驚呼一聲。

林夫人詫異:“相公,公公如此位高權重之人,為何要送你如此貴重的禮物,難道他還會有事求你?”

林展衡意味深長一笑,不置可否。

幽靜、幽香對視一眼,心中已隱隱猜到。

“總管公公所求的,必是將來之事。”幽香思忖道:“趨炎附勢也是宮中的規矩,公公是皇後娘娘身邊的人,消息自然比別人靈通,要未雨綢繆,就要找準靠山。”她小心翼翼地向父親試探:“莫不是,我們家真的會出一個皇後?”

林展衡哈哈大笑:“到底是我林展橫的女兒啊,虎父無犬女。”

突如其來的狂喜,擊中了每一個人。林夫人喜難自禁,又是麵向青天,雙手合十,“多謝菩薩,多謝菩薩”念個不停。幽靜高興地對妹妹行一個萬福:“小的恭賀太子妃。”幽香一把摟住幽靜:“謝謝姐姐成全。”

正當眾人高興得亂作一團的時候,隻聽見林展衡高聲說:“錯了!錯了——”

母女三人登時呆住,木木地看著林展衡。

林展衡低聲喚幽香:“香兒,你過來。”幽香偎依過來,林展衡撫摸著她烏黑的發,緩緩說道:“皇後娘娘的心意”,略微停頓一下,有點困難地說:“可能,可能隻是立你為側妃。”幽香呆住,心往下一沉,太子妃不是我啊,眼眶不由得紅了,眼裏浮起一層霧花。嘴角也微微地**起來。

幽靜見妹妹如此模樣,心裏也很難過,她原本懷著多大的希望啊。無言地走過來,將妹妹攬進懷裏,輕言細語地安慰:“終是可以嫁給自己心儀的人,雖不是正妃,好歹也是個側妃,地位並不低,以後還可以做貴妃娘娘的。你看現今的皇後娘娘,不也是從貴妃娘娘這個位子上做上去的嗎?”幽香聞言,對姐姐報以無奈的一笑:“是啊,總歸是嫁給了自己心儀的人不是。”雖然失望,卻還是有些許的安慰。

林夫人歎口氣,握緊了女兒的手,喃喃道:“也好,也好——”

“都不要難過”,林展衡看大家的模樣,心裏也不好受,徐徐說道:“幽香雖是側妃,可命中注定,將來的皇後還是會出在咱們家。”

幽香抬起淚眼,直直地望向父親,我隻是側妃啊,將來的皇後,可能嗎?可能嗎!可能嗎——

林展衡走過來,一手執起一個女兒,看幽香一眼,梨花帶雨,又看幽靜一眼,恬靜溫婉,複看幽香一眼,再又看幽靜一眼,反複幾次,方才沉沉說道:“今日公公告訴我,雖然還沒有下詔書,但大致是定了,皇後娘娘屬意的側妃是幽香,而正妃卻是,”他頓一頓,臉上浮現些喜色,重重道:“是幽靜。”

似晴天霹靂一般,幽靜的身子一震,隨後棉軟地攤倒下來,被林夫人一把抱住。

她大腦一片空白,怎麽會這樣?怎麽會是這樣?!

耳畔傳來父親喜悅的聲音:“咱們林家注定得出一個皇後!”

這聲音象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向她,直砸得她頭暈目眩、眼冒金星、臉色煞白、四肢無力。

父親還在得意:“兩個太子妃啊,此等榮耀,誰人可及?!”

我故意屈居人下,娘娘為何還會選中我?為何?為何!為何——

幽靜一把撲將過去,抱住父親的腿,無限哀憐地企求:“我不要做太子妃,我不要做太子妃,”她涕淚縱橫,語無倫次:“不是還沒有下詔書嗎?爹爹,你去跟皇後娘娘說,我不做太子妃,讓妹妹去做,我們家還是會有一個皇後的,爹爹,爹爹,你去求皇後娘娘……”

林展衡惱了,這種求之不得的好事,竟被女兒抵死拒絕,他惱怒地說:“你以為太子妃這個名號是什麽?!說讓就可以讓,想讓就可以讓?!”撥開女兒的手,拂袖而去。

幽靜伏在地上,痛哭不已。

上天呐,你既然讓我遇見他,既然讓我鍾情於他,又怎會給我一個如此不堪的結局?

幽香淒然,姐姐,我好歹還是可以嫁給自己心儀的人,你呢?還沒有開始就宣布了完結;我費盡心思,隻得成個側妃,你惟恐避之不及,竟被皇後格外垂青,這到底是上天對你的眷顧、對我的不公,還是上天對你我的捉弄?

推不了的聖意,逃不掉的宿命啊——

幽香悲戚萬分,林夫人見兩個女兒的傷心之狀,心如刀絞,別人家遇到這事,都是歡歡喜喜,不知該怎樣慶祝,這林家三母女,卻相抱哭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