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13章

林府的夜,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歡笑聲,幽靜和幽香,一個呆坐在桌前默默流淚,一個直挺挺地躺在**眼光發木,都是茶不思,飯不想,林夫人看著心裏難受,便來書房找林展衡。

“相公,你能不能想想辦法?”林夫人悄聲問。

林展衡粗聲回答:“你想我有什麽辦法?”

“或者考慮一下,去找皇後娘娘說說,讓香兒去做太子妃,就說幽靜已經許配人家了。”林夫人看著丈夫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

“嗤!”林展衡慍怒:“真是慈母多敗兒!你看你這點出息,怎麽跟孩子一般見識?娘娘就那麽好糊弄啊?君無戲言,君無戲言!”半晌,又說:“我辛苦為官十幾年,處處逢迎,小心為人才得到今天的位置,好不容易出頭了,女兒也被皇後看中,眼看林家就要飛黃騰達了,幽靜倒好,一件好事搞得這樣悲悲切切的,好象是要她去死一樣。”語氣裏又生出些埋怨:“真是白疼她一場,還沒有香兒長進。”話鋒一轉,態度堅決地說:“這事沒有回旋的餘地,願不願意都得去當這個太子妃!”說完,又拿出公公送的美玉放在燈下細細品玩,臉上神色頗為向往和不屑:“才剛傳出消息,就有人聞風而動,他日我的女兒當上皇後,這等美玉算什麽?!”

林夫人定定地望著丈夫,好象看著一個陌生人。為了自己的地位和權勢,他甚至可以不顧及女兒的幸福,自己與他同床共枕十多年,對他竟是如此的不了解,看著他在燈下貪婪的麵容,林夫人心底生出莫名的厭惡和鄙視,想到女兒的心碎,她的心在滴血,可是作為一個女流之輩,她沒有半點的辦法,就這樣陷入了無邊的愁緒之中。

藏經閣,梵音在翻看經書,聽見背後聲響,知是素英來送茶,便說:“你可以幫我斟上再出去嗎?”素英沒有說話,身後傳來倒茶的聲音,梵音正看得入神,也沒轉身,眼睛盯著書本,將手伸出去接茶,茶已接到的同時手也被人握住。梵音一驚,直覺不對頭,手如觸電般縮回來,回身一掌劈過去,出掌快而且狠,不由分說直拍來人的麵門。待到看清來人,大吃一驚,收手已經來不及,卻見來人略微一晃,躲過她的金剛掌,順勢一抬手,竟握住她的手,將她輕輕攬在了懷裏。梵音又氣又急,一招金蟬脫殼掙脫出來,卻又被來人一招金蛇纏腰給箍了回去。梵音再使淩波微步,想盡早脫身,來人卻身行遁化,如影隨行……兩人在藏經閣裏寂靜無聲地起招拆招,一個是點到為止,一個是招招保留,就這樣你來我往,那些淩厲的招式被兩人使得溫情脈脈,把門口站著的杜可為和素英看得是目瞪口呆,如癡如醉,原來武功還有這麽一種演繹法?!

反應過來,杜可為連忙拉著素英走開。

漸漸的梵音居於下風,被逼到牆角,來人將雙手撐住兩邊,阻擋了梵音的去路,一張英俊的臉慢慢地往梵音跟前湊,梵音衝他眨眨眼,忽然一臉壞笑,他一遲疑,梵音“嗖”地往底下一蹲,促及不防就從他胳膊底下的間隙中溜走了,一閃身到了門邊,做個鬼臉:“文舉,你是個大笨蛋!”

文舉狡黠一笑:“我讓你的,不信再比。”

“你能贏就不會輸了”,梵音莞爾:“盡說大話。”

“不信啊”,文舉邁步走到書架前,側身,目光炯炯地看著梵音:“我可真的是故意輸給你的。”

梵音喝一口茶,還像模像樣地裝著回味了一下的樣子,煞有介事地對文舉說:“若想取之,必先予之。無事獻殷勤,所謂何求啊?”

“求人。”文舉認真道。

梵音一愣。

文舉取下佛珠,舉到梵音的眼前,眼光深邃,渾厚的聲音低沉地說:“你還得桃花林中,你說過的話麽?”

梵音裝傻,反問:“什麽話?”

文舉俯下身來,手撐在桌上,專注地看著梵音,劍眉英挺,眉宇間一股霸氣。梵音被他灼熱的眼光罩住,無處可逃,臉一紅,隻能別過頭去。文舉用手輕輕托起她的下巴,注視著她長而翹的睫毛,開口道:“你為什麽不敢看著我的眼睛?”

長睫毛忽閃了一下,清亮的眼睛迅速抬起望他一眼,馬上又躲進了濃密的睫毛中。

我怎麽了,心怎麽會跳得這麽厲害?臉為什麽會這麽紅?他為什麽這樣看著我?

兩人就這樣僵持著,文舉看得都有些癡了,這無語嬌羞的模樣。

梵音忽然推開他的手,站起來就要往外走。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霸道地說:“回答我的問題。”言語自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嚴。憑什麽命令我?她猛然轉過身來,直直地瞪向他,盯著他的眼睛,大聲說:“在桃林中,我說過,我不會離開你的,我會永遠陪著你。”臉上傲然不馴服的表情卻明明白白寫著:那又怎麽樣?!

她還記得啊,文舉嘴角淺笑浮現,揶揄道:“記得就好,出家人不打誑語。”又問:“怎麽你還不服氣呐?”

梵音似被他的玩味激怒了,她賭氣道:“憑什麽我說話就要算數,還說君子無戲言,你不也讓我白等了八年嗎?小人!”

文舉也不惱,依舊微笑著說:“這八年來,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你。”

“胡謅!”梵音斜眼:“你騙誰?!”

“我真的沒騙你。”文舉臉色沉了下來,沉重地說:“那一回,都以為我就那麽死了,連我自己都認為,真的見不著你了。”他深有感觸地拉起梵音的手,柔聲道:“清揚,八年遠戍邊關,九死一生,我是想著你才活下來的。”

梵音冷不丁被他一拉手,臉又紅了,想要掙脫,文舉卻很用力地越握越緊,她大窘,舉手欲打,忽又想起他那句“那一回,都以為我就那麽死了,連我自己都認為,真的見不著你了”,心裏一刺,有些生疼,驟然收回了手。原來他是到邊關打仗去了,還受了傷,差點就死了,傷得很重嗎?他傷在哪裏?心裏想著,一雙眼兀自烏溜溜地在文舉身上掃來掃去,急切地尋找他身上有沒有受傷的地方,臉上關切的神情一覽無餘。

一絲淺笑掛上文舉唇角,忍不住他又逗她:“紅什麽臉?!小時候我又不是沒拉過你的手。”手中暗暗一使勁,猛地一下就把梵音拽進了懷裏。

梵音促及不防,被文舉生生地攬進了懷裏,一抬頭,看見文舉一臉的壞笑,猛然醒悟過來,知道自己上當了,當下翻臉,惱怒地推開文舉,抽身便走。

眼見她真的生氣了,襟衣雪白的身影驟然轉身,文舉的眼前忽然浮現當年的情景:桃花林中,也是自己惹她生氣,眼睜睜看她離去。雪白的衣裙在粉紅的桃林中穿過,沉默的背影透出些許落寞,矮枝拂過她的發梢,飄落片片桃花瓣,沾在她的發上、衣上,她渾然不覺,隻是目不斜視、心事重重地走著,仿佛進入虛渺境界。不知為何,那一刻心中的傷感和害怕,熟悉的感覺此刻又從心底湧現……

“清揚——”文舉伸手去拉,“不要走!”心底有種強烈的感覺,不能讓她走,再也不能讓她離開他半步,他想像當年一樣拉住她的手,不讓她走:“你不要走,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你說過的,你不會離開我,你會永遠陪著我。”

誰知沒抓到梵音的手,卻扯到了她的裙子,那邊梵音執意要走,這邊文舉抵死就是不鬆手,隻聽“嗤”的一聲,雪紡的襟裙被扯破了很大一幅,抓在文舉的手上,因為用力過大,連著的襯裙都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腰部以下,若隱若現。梵音的臉色頓變,驚慌失措地看文舉一眼,慌忙低頭去遮掩,將裙子死死地捂住腿。正羞愧難當時,一件披風就輕輕地搭在了肩上,文舉將她裹在了自己的披風裏,裹進了自己的懷裏。

清揚,你再也掙脫不了了,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文舉將她緊緊地抱在胸前,緊緊地抱住。梵音想掙脫,可他箍得那樣緊,勒得她就快要透不過氣來了,就這樣無助地被他抱著,她感到一陣眩暈,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在他的懷裏,可以聽見他有力的心跳,耳畔有他深重的呼吸,靠著這個寬厚的肩膀,很溫暖,很踏實,很——

……舒……服……

“清揚——”是他在輕聲呼喚她的名字嗎?低沉的聲音帶著顫栗,忽悠悠就象來自另一個世界:“你會永遠陪著我的是不是?”

梵音沉默著,心亂如麻,欲罷不能,忘記了回答。

集粹宮,龐後正在問公公:“林家那邊有何動靜?”

公公答:“自消息傳給林太傅之後,如娘娘所料,林家還算平靜,二小姐確實心有不甘,大小姐好象不是很願意入選太子妃。”

龐後淺笑,眉毛輕輕一挑:“噢,可知林大小姐是何原因不願入選太子妃?”

公公回話:“暫時還不知曉。”

“再嚴密監視,隨時來報。”龐後正要遣下公公,忽又想起什麽,問:“太子近日都在忙些什麽?”

“殿下近日還是忙於朝堂之事。”

“是嗎?”龐後冷笑一聲:“你挺會做人的啊。可我怎麽聽說太子最近常去歸真寺啊?”

公公嚇得麵如土色,戰戰兢兢回答:“奴才不是有心欺瞞娘娘,是因為……”

“是因為太子有吩咐是嗎?”龐後臉上陰雲密布。

“奴才不敢,奴才……”公公爬到龐後的腳前,叩頭如搗蒜:“娘娘,您饒了奴才吧,您不知道,太子他,他……”

“他怎麽了?竟會把你嚇成這樣?”龐後不屑道。

“娘娘啊,上回沙平知府被人彈劾一事,當日議事時太子曾有交代,但後來還是傳到了後宮,”公公偷偷瞥龐後一眼,龐後一想,是了,上回沙平知府被彈劾一事,是前堂值事的太監傳話過來的,因沙平知府是龐相國的門生,所以龐後出麵幹預,致使太子無法查處,最後不了了之。

“哼”龐後道:“傳到了後宮又怎麽樣?”心想,最後太子不也順了我的意願?!

公公用發抖的聲音回答:“那日議事時在場的太監,後來都被盡數坑殺,一個也沒有留下。”

龐後倒吸一口冷氣,全殺了?一個也不留!

舉兒,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她無力地揮揮手,沒有再繼續追問了,公公如釋重負,連忙叩頭離開。

不是重要的事他是不會特別交代的,去歸真寺會有什麽重要的事?

要特別交代?!不能讓後宮知道,不能讓我知道?!

這件事,究竟有多重要。

龐後若有所思,吩咐道:“輕車簡從,我回一趟相國府。”

一輛簡樸的馬車從皇宮側門悄無聲息地駛出,趕車的和押車的均帶有配劍,車內隻坐著龐後和她的貼身侍女兩人。

馬車毫不張揚地進入白洲城的繁華地段,前麵不遠就是相國府,馬車緩緩靠近,趕車人正要勒馬,卻聽車內傳來一聲:“不要停,一直朝前走。”趕車人繼續驅馬,不大功夫已到郊外,隻聽車內又吩咐:“去歸真寺。”馬車驟然加快速度,向歸真寺急馳而去。

佛唱閣,梵音坐在桌前,拿著書,眼睛卻盯著窗外的竹子,一動不動。

剛才的一幕,那張劍眉英挺的臉,眉宇間一股霸氣,慢慢地向自己湊近……那一瞬間的恍惚,我這是怎麽了?他是文舉,是我的朋友,除此以外,我們不應該還有別的什麽。可是他為什麽會對我說“求人。”求的是我麽?為什麽說求我?要我永遠陪著他?!難道,

難道他想娶我?

梵音臉上一紅,想起被他裹在披風裏緊緊地抱著,不由得心跳加速,猛一下醒過神來,神色大變,不,不行!絕對不行!

我要息心止步,息心止步啊——

可是被他深深凝視著的感覺,令人怦然心動;被他緊緊抱著的感覺,令人心神蕩漾,為什麽我會無法動彈、無從抗拒?聽見他輕喚“清揚”的聲音,為什麽會臉紅,為什麽會猶豫,為什麽會心亂如麻?我這是怎麽了?不該是這樣啊——

她無限煩惱地放下書,信步走到窗前,望向那雲淡風清的天空,想從那裏找到自己需要的答案。

“梵音。”

她猛然驚覺,回過頭來,見戒身師兄已經進了正廳。

“師兄。”梵音躬身行一禮,心裏奇怪,平時師兄有事都會召她去禪房,鮮有登門,今天怎麽親自來了?

戒身的臉上還是一如往常的嚴肅,語調仍是平緩沒有感情:“今天他又來了?”

他?!梵音一愣,又想起藏經閣裏的發生的一切,臉上潮紅,怕被戒身看見,忙低頭回答:“是的。”

戒身卻沒有望她,隻虛無地注視著前方,定定道:“你知道他是誰嗎?”

梵音回答:“知道。”

“哦,”戒身仍是平靜:“那你說他是誰?”

“是我兒時認識的一個朋友。”梵音將從前在桃林中相識一事詳細地告之了師兄。

“原來你認識他已經很久了,”戒身點點頭,又問:“你知道他是誰嗎?他的身份?”

梵音愣住,他是文舉,他是誰?是什麽身份?我不知道啊,從來沒問過他,他也從來沒有說起過。她狐疑地望著師兄,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戒身看她的表情,心中已經明了,他在心裏深深地歎息了一聲,緩緩說道:“他是當今太子爺,未來的皇帝。”

梵音呆住,文舉是太子,他竟然是太子。

戒身見她端立無語,眼神暗淡,心中不忍,當下不發一言,看一眼正廳匾額,甩手離去。

梵音,你天資聰穎,應該明白師兄的用心良苦。

息心止步吧,凡緣一起,萬念隨心,一切苦楚,都會接踵而至。

你與皇家的淵源,是天意,是宿命,更是劫數啊——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趁一切還沒有開始,息心止步吧。

梵音目送師兄紅色的袈裟愈走愈遠,才怔怔地轉過身來,循著師兄的眼光緩緩抬頭

白底黑字的牌匾:息——心——止——步

息心止步!這四個字重重地撞擊在她的心頭,淚水頃刻間迷蒙了雙眼,她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心頭錐痛。

師兄,你是在暗示我,不可以再往前走。

他是太子,文舉是太子,而我隻能是梵音,隻能是清揚——

我們之間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墮入紅塵,便是萬劫不複!

戒身默然回到禪房,剛推開門,卻見師父空靈方丈端坐,目光精矍地望著他。

“師父。”戒身跪下。

“唉——”空靈方丈長歎一聲,惋惜道:“用情至深,則容易心起執念。這麽多年了,你還是參不透麽?”

戒身叩頭下去,良久也不曾抬頭。

“凡事不可強求,宿命無法改變。”空靈方丈幽幽道:“禁足寺中,遠離祭祀,不也是沒能躲過桃林邂逅?!一別經年,苦尋不遇,不也還是要再次重逢?!當日的惡兆天機,注定了今日的因果循環,你是攔不住的,天意不可違。為師要提醒你,蒼生社稷的安危和舔犢情深,孰輕孰重,要分得清、看得破、放得下。”

空靈方丈的話似驚雷砸響在戒身的耳邊,他牙關緊咬,默然闔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