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16章

集粹宮,公公正在龐後的耳邊說些什麽,龐後皺著的眉頭漸漸鬆開,臉上笑容漸漸浮現,她愉悅地說道:“我知道了,這件差事你辦得很好,哀家記下了。”

公公退下。

龐後信步走到窗前,去逗金絲籠裏的鳥兒。

浩兒啊,原來你屬意的,竟跟姨娘想到的是同一個人。

她微笑著抬眼,望向窗外,陽光很眩目,她不由得眯縫起了眼睛,很有些心滿意足。就讓姨娘遂了你的心意罷,這原本也是姨娘的打算,皆大歡喜啊——

“娘娘,淳王求見。”侍女稟告。

“宣。”龐後已猜到了他的來意,臉上又一次笑意盎然。這孩子,從沒見他這樣性急過。

文浩低頭走進來,徑直跪在地上。

“這是怎麽了?”龐後連忙下座去拉他。

文浩執拗,就是不肯起來。

“哎呀,有什麽就說嘛,姨娘又不是外人。”龐後寬慰他。

文浩抬起頭來,神色堅決而又淒然:“姨娘,你可是答應我自己選妃?”

龐後見他這副視死如歸的樣子,心中暗暗好笑,料想定是因為梵音是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文浩怕她不答應,所以才會有如此表情,她不禁柔聲道:“姨娘既然已經答應了你,又怎會出爾反爾?!”

文浩又硬邦邦地問:“那也就是說,不論我選中的是何人,姨娘都會應允?”

“恩”,龐後點頭,輕聲道:“你說吧。”

文浩默然,心中想起了梵音,一層霧氣浮上眼睛,他堅定地甩甩頭,認真說到:“我要娶,太子太傅林展衡家的大小姐。”

龐後臉色隻是微變,心裏卻是大吃一驚。

不是梵音,不是寺中那清靈的絕色女子?!

是林幽靜,林家的大小姐?!

怎麽會這樣?公公探聽到的消息,文浩屬意的女子的確是梵音啊——

一時之間方寸大亂,龐後百思不得其解,陡然之間又想不出對策。她猛然悟到,還能有對策嗎?自己剛才又一次允諾了文浩,不論選中的是何人,都會應允。事到如今,君無戲言,隻能將錯就錯了。

龐後渭然長歎一聲:“準了——”

準了——

文浩的眼淚隨著這一聲“準了”潸然而下,梵音,我做這一切,都是因為你,都是為了向你證明我愛你,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你要我辦的,我做到了,你也要記住你答應我的事,不可以再逃避我。

“謝謝姨娘。”文浩哽咽著磕頭謝恩,退下了。

龐後走到桌前,攤開大紅的合婚帖,這是給太子文舉的下聘禮書,上麵有兩個女孩的名字,一個是林幽靜,一個是林幽香。

她最初的想法,是屬意幽香做太子妃,可是這個女孩子雖然表現不凡,卻有心機太重的痕跡,對此她不是很放心。雖然後宮之中明爭暗鬥無處不在,但身為皇後,若欠缺大度,致使後宮傾紮加劇,難免會影響到朝堂,動搖社稷根本。正因為如此,龐後不願立一個處處都要拔尖的女人做太子妃,她甚至希望當皇後的這個女人,傻一點,呆一點,都沒有關係,隻要性格好。

於是,她設下了一個局,故意讓公公透點口風給林展衡,說她屬意林幽靜為太子妃,林幽香為太子側妃。她想看看,林家二小姐的度量到底有多大,能不能容下她的姐姐?如果一旦發現林幽香連自己的姐姐都容不下,那不但做不了側妃,連宮門都不會讓她進。

一旦妹妹落選,龐後倒是屬意於姐姐林幽靜。賞荷選妃,明顯她是在成全妹妹,龐後其時對她已有好感,尤其是通過打探,得知她的性格,頗有點與世無爭,這很讓龐後安心。

最重要的是,她們倆是文官的女兒,以後不存在外戚擁兵自重的威脅,而現在已是重兵在握的龐氏外戚,將來可以高枕無憂了,她龐後,可憑此穩穩當當地養老,而兒子文舉,也可憑此安安心心地當皇帝。

但是今天文浩一開口,差點就擾亂了龐後周密的計劃。

罷了,罷了,想起妹妹的臨終遺願,不也就是希望文浩擁有平凡幸福的生活嗎?這個林大小姐,倒是很適合他。

複又喚來公公,問:“最近林家有沒有什麽動靜?”

公公回答說:“沒有大的動靜,隻是母女三人去了趟寺裏。據打探,林大小姐的確是不願做太子妃,原因尚未探知。”

人各有誌,不可強求。龐後提起筆,毅然將林幽靜的名字從合婚帖上劃去。

“把監視林家的人都撤回來吧。”龐後歎一口氣,喃喃說道:“最後一關,就算過了,也隻能這樣了。”

她合上婚帖,執在手上,沉著地向東宮太子殿走去。

文舉正在批閱奏折,忽聽有人柔聲呼喚:“舉兒,舉兒——”

他抬頭一看,母親龐後笑盈盈地走進來,他連忙起身迎接,正要下跪,被龐後一手托起,另一手,拿出一本紅紅的東西對他一晃:“看看,這是什麽?”

文舉伸手接過,一看,哦,合婚帖。

他並沒有翻開看,隻是微微一笑,將它放在案幾上。

“你不看看麽?”龐後試探。

“有勞母後費心了,”文舉平靜地說道:“國事繁忙,兒臣沒有心思,暫時緩一緩吧。”

龐後輕輕地說:“你父皇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娘想借你的婚事替他衝衝喜。”

提到父皇,文舉眉頭一皺,一時無語。

文舉還是文舉,到底還是個重情的孩子,龐後知道自己的話已經奏效,對於自己的兒子,她從來都是了解的,向來都是吃軟不吃硬。她再接再厲,繼續幽幽地說道:“太醫說皇上難熬過明春,如果真是這樣,隻有幾個月的光景了。”

文舉陷入沉思之中。

“你考慮一下,好不好?”龐後低聲企求。

文舉拿起了合婚帖,大紅的顏色,甚是喜慶。

清揚,他心裏一動,又想起歸真寺裏,偎依在自己懷裏嬌羞的人兒,清揚,永遠是他心裏那一根溫柔、**的弦。

“母後,我已有中意的人了。”他緩緩地說道,麵向龐後,無畏地望著她的眼睛,語氣頗為堅決。

龐後莞爾一笑:“舉兒,你是太子,凡事都要以江山社稷為重。皇後人選一定要係出名門,知書達禮,才能服眾。”她豈會不知,兒子的心意?!但此事由不得他。

“我中意的人,除了不是係出名門,其他的都符合母後的要求。”文舉並沒有退縮。

的確,兒子,你中意的人,除了不是係出名門,其他的都符合我的要求,非但如此,我還見過她,我很喜歡她。但是,她不能做太子妃。

龐後悠然一笑:“你說的是她麽?”她伸手一抖,指頭上懸掛著一根紅絲線,垂下的正是當日文舉送給清揚的玉指環。

文舉默默地接過玉指環,心中波濤洶湧,麵上卻隱忍不發。

清揚從不離身的東西,怎麽會在她手上?這個厲害的女人,什麽都沒能逃過她的眼睛,居然知道了清揚所在。我實在是大意了,還是低估了她。

龐後幽幽地說:“是她親手把這東西給我的,她還要我告訴你,清揚不會再等你了。”

文舉一怔,她親自去找過清揚了,她對清揚做了什麽?清揚會不會有事?這個狠毒的女人,什麽事做不出?!

想到這裏,他的心抽搐起來,麵色陰沉,眼光寒鷙地直逼龐後,聲音低沉冷冽:“你把她怎麽了?”

龐後被他盯得心驚膽戰,不由自主地辯解:“我沒有傷害她。”麵對兒子嚇人的目光,經曆過無數大風大浪的她竟然產生了畏懼,忽然間有些後怕,好在我沒把梵音怎麽樣,不然,兒子定會殺了我。

她毫不容易穩住心神,心裏還是有些發毛,緊張地說:“娘沒有騙你,你可以自己去問她。”

“好!”文舉正好將她一軍:“你現在就跟我去歸真寺。”

去歸真寺,龐後在心裏冷笑,我還就怕你不去。

“去就去!”龐後也不示弱:“如果確實是她不願意,你可得順從了我。”

心裏卻說,兒子,這回你輸定了。

文舉漠然道:“如果她親口跟我說她不喜歡我,不願意做太子妃,我自然會給你個交代。”

如果是那樣,太子妃既不是清揚,那麽隨便是任何一個人,對我來說,還有什麽分別?清揚不會拒絕的,她說過,她不會離開我,她會永遠陪著我。

母後,去歸真寺,你輸定了。

歸真寺,方丈禪房,龐後、文舉、空靈方丈和戒身都靜坐著。

門邊,梵音雪白的身影,飄然而至,徐徐拜下:“民女向皇後娘娘、太子殿下請安!弟子向師父、師兄請安!”言畢低頭垂手敬立,不發一言。

“梵音,”空靈方丈說道:“今天皇後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在這裏,想要問你幾句話,你要如實回答。”

“是。”梵音答。

龐後緩緩問道:“你願意嫁與太子做太子妃嗎?”

“不願意。”梵音沒有抬頭,聲音也很平靜。

聞言,空靈方丈微微有些驚詫,戒身卻顯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文舉麵無表情,龐後臉上又浮現出了慣有的微笑。

“那麽,你願意做太子的側妃嗎?”龐後篤定地問,答案已經了然在胸,但為了讓兒子死心,她要一竿子插到底,徹徹底底地斷了兒子的念想。

“不願意。”梵音仍沒有抬頭,語氣也沒有半點的波瀾。

龐後眼角餘光瞟一眼兒子,見他左手捏緊了拳頭,右手緊緊地扣住了左手腕上的佛珠,再去看兒子的表情,卻是冷得象掛上了冰淩。

“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文舉冷冷地命令。

梵音抬起頭來,輕抬眼簾,望向文舉,目光清澈,無驚無懼,無波無浪,她一字一頓,清晰地說:“太子殿下,我不願意。”

文舉半晌沒有開腔,隻是盯著梵音的眼睛,那陰鷙的眼光仿佛要刺穿梵音的五髒六腑。

梵音沒有退縮,沒有回避,隻是平靜地注視著他,眼光裏什麽也沒有。

龐後定定神,繼續實行她的計劃,或許是殘忍,但她已經決定了要做的事情,就要雷打不動地執行。她緩緩開口:“梵音,你既然不願意,可否告訴我們原因?是否姑娘已經有了意中人了?”言下之意,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梵音你就認了吧。

梵音看龐後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好,也好,從此以後再無瓜葛了。她深吸一口氣,垂頭道:“是的。”

龐後示威似的看文舉一眼,兒子,你該死心了。

文舉強壓下劇烈起伏的情感,冷冷問:“是誰?”

梵音低頭不語。

文舉起身,從座上走下來,一把強扣起梵音的下巴,抬起她的臉,陰沉蠻橫地質問:“那個人是誰?說!”

他的霸道,又是他的霸道激怒了她,梵音冷冷地盯著他的眼睛,決然到:“不是你!”

文舉看著她,陰沉冷冽的表情忽然就鬆弛了下來,隨之軟了口氣:“清揚,你不要怕,有我在這裏,誰也不能把你怎麽樣。”他還是懷疑,是母親耍了什麽手段,逼迫了梵音。冷酷的臉上閃過柔情一縷,輕聲道:“告訴我,你的意中人是誰?”他知道,他甚至可以肯定,梵音是有意於他的。

一瞬間的猶豫,梵音還是垂下了眼簾,低聲道:“不是你。”

龐後終於展顏,卻難掩嘴角流露出的那一分苦澀。

這個孩子,也真是不容易啊——

文舉的劍眉擰在了一起,臉龐上已見牙關的咬痕,臉上的表情嚴重扭曲,他狠很地抓緊了梵音的雙肩,鐵爪一般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他咆哮:“是誰?說!說!誰敢跟我搶?!”他幾近瘋狂,幾欲將那個未知的假想敵親手置之於死地。

梵音心痛難忍,呆呆地看著他,大腦一片空白,她軟軟地被文舉搖晃著,眼神渙散,一片茫然。

“夠了!”龐後看不下去了,她厲聲嗬斥:“你鬧夠了!”咬牙切齒道:“皇太子,注意身份!”

文舉一震。

對,我是皇太子,我不可以這樣失態。

他鬆開了手,又恢複了冷凜的表情,隻是眼裏的恨意濃烈,陰冷地掃向每一個人,使人不寒而栗。

文舉一言不發,甩手而去。

龐後也跟著離去,腳步在經過梵音身邊時,頓了頓,她眼光複雜地深望了梵音一眼,在心裏重重地歎了口氣,紅顏薄命啊——

文舉走了,隻有那恨意濃烈的眼神,從此定格在了梵音的心裏。

你這麽恨我啊——

可是,我卻是這麽的愛你——

你恨我違背了諾言,恨我背叛了你——

可是,我沒得選擇,也不能回頭。沒有人逼我,為了你,為了你的江山社稷,我隻能放棄,有時候,放棄也是一種成全。

你為何要苦苦逼問我?

看見你痛苦的表情,我真想告訴你,我的意中人其實就是你啊——

可是,我不能說,不能啊——

你終究是太子,而我,隻能是清揚啊——

忘了我吧。

息心止步,不管心裏有多麽的痛,都要狠心地將你一筆抹去,不留一點、一丁點的痕跡。

你的心在痛,可我的心,卻是在流血。

這都是命啊——

疾馳的馬背上,文舉冰封的臉。

龐後在車簾後,遠遠地望見兒子沉忍倔強的背影,隱隱產生一種不安的感覺,她恍惚覺得,這件事,文舉決不會就此善罷甘休,還有更加不妙的,在後麵,但具體是什麽,她又說不上來,隻是覺得心裏憋屈,慌慌的。

文舉的馬一轉,出了隊伍,單騎直往淳王府去了。

宮人正要追上前去,龐後製止:“隨他去吧。”兒子今天所受的打擊不小,讓他發泄發泄也好。

淳王府,文浩一個人在書房喝悶酒。

文舉徑直闖進來,身邊一下人亦步亦趨,小聲說道:“請太子殿下勸勸王爺,可不能老是這麽喝啊。”

“他怎麽了?”文舉奇怪,老這麽喝?!他記得弟弟很少喝酒的。

下人躊躇:“好象是心裏不痛快。”

文舉更奇怪了,弟弟就要娶親了,娶的還是自己親自選的妻子,還有什麽不痛快的,要借酒澆愁?

書房裏一片狼籍,文浩渾身酒氣,一手執壺,一手執筆,腳步踉蹌,口中還念念有詞:“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

文舉一把奪過他的酒壺:“別喝了。”

文浩撲過來搶:“我要喝!給我!給我!”左搖右晃,幾乎摔倒。

“你到底是怎麽了?”文舉扶住他,弟弟如此爛醉如泥的模樣,實在叫他痛心。

文浩卻無力回答,隻是呆呆傻傻,一個勁地癡笑。

文舉怒從心起,揚手就是一耳光,“啪”的一聲摔過去:“你給我醒醒!”

文浩一愣,好象是被打醒了,看清了來人,他猛然間號啕大哭:“皇兄!皇兄,為什麽我們相愛卻不能在一起啊?”

文舉大驚,弟弟娶的難道不是自己的心上人?相愛為什麽不能在一起?他和誰相愛,為什麽沒有要求娶她為妃?難道又是母後從中作梗?!

想到這裏,他的臉上再一次被冰封住了。

再去看文浩,頭一歪,嘴角流著口水,就這樣睡著了。文舉把他抱到榻椅上,蓋上毯子,正要收手,被他一把抓住:“梵音……”囁嚅幾下,沉沉睡去,眼角還殘留著淚痕。

象被施了定身法一樣,文舉就呆在了原地。

梵音,他是在叫梵音麽,難道是我聽錯了嗎?

梵音,梵音,不就是清揚嗎——

他心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一時之間有些難以接受,他默默地抽出文浩手中的筆,反身放在書桌上。

書桌上,一幅未完的丹青吸引了他的視線。

一個盈盈淺笑的白衣麗人,身姿曼妙,清靈脫俗,

那不是清揚是誰?!

皇弟的丹青真是愈發長進了,將她畫得惟妙惟肖,形神兼備。

文舉默默地將畫卷起來,輕輕地拿在手上,緩緩地走了出去。

我全明白了。

文浩,與你相愛的人原來是清揚。

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弟弟啊,竟敢趁我不備,奪走我這一生中最愛的女人。

可惜你的王妃也不是她,今後你也休想再染指她。

我發誓,我一定要把她奪回來。

清揚,原來你的意中人是文浩,為了保全他,你竟隻字不提。

他,竟讓你義無返顧地背叛我們曾經的誓言,

他在你心目中的地位,竟有這麽重?!

甚至超過我?!

文舉仰天長歎,隻是短短的八年,已是物是人非。

清揚啊,早知如此,我真不該離開你,

我應該要帶著你一起走的,不應該將你單獨留下整整八年,我好生後悔啊——

清揚——

清揚啊——

我決不會就這樣放棄,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清揚!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