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17章

龐後憂心忡忡地從皇上寢宮出來,一路眉頭深鎖。今日瞧皇上的情形,終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剛才太醫悄聲直言,原來還樂觀地預計可以熬到明春,現時看來,要過年關恐怕都成問題。尤其是最後那句“娘娘,早做打算吧”讓龐後頗有些大勢已去的心驚。

她思忖著,太子的婚事不能拖了,要早辦,不然皇上一殯天,守孝一拖又是一年,覬覦皇位的人太多了,恐借皇上殯天的時機生亂,那後果不堪設想。盤算了半天,她終於做了決定,叫來公公:“擬哀家懿旨,九月十六太子大婚,為給皇上衝喜,淳王婚事一同操辦,著內庭即刻著手辦理。”

歡天喜地的林府,車水馬龍,眾官員都來恭賀,林展衡喜笑顏開,一個太子妃,一個王妃,何等榮耀的事啊,何況即將同日出嫁,婚期已定,再無變故。他林展橫,才剛當上太子太傅幾天,他林家,又因為將出一個太子妃——未來的皇後,從此飛上枝頭變鳳凰。他仿佛可以預見,財富、權勢、地位,統統都在向他招手,這一切的一切,從天而降,怎不讓他心情舒暢?!

與他的歡欣很不協調的,卻是林夫人。丈夫的春風得意在她的眼裏,不過是小人得誌,她深知高處不勝寒,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並為此感到深深的憂慮。兩個女兒都能得償心願,對她確實是很大的安慰,可是,她更擔心小女兒,一入宮門深似海啊,從此隻能自求多福了。

林夫人款款走進女兒的閨房,隻見兩個女兒在竊竊私語,便笑問:“說什麽呢?”

“娘,”幽靜偎依過來:“我覺得好象做夢一般。”

林夫人看著女兒幸福的麵容,感歎道:“是啊,曾經要選定你為太子妃的時候,那淒慘的樣子,真是讓娘不堪回首。”

“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幽香笑道:“你們倆啊,哪來那麽多感傷。娘,我們是不是要到寺裏去還願啊,那菩薩真的很靈啊。”

“還是香兒想得周全,是要去還願的。”林夫人說:“此事宜早不宜遲。”

幽靜陷入遐想。

“想什麽呢?”幽香輕推一下姐姐。

幽靜輕聲說:“我在想,寺裏的那個白衣女子,是不是觀音菩薩?”

“我還記得她當時說的話,後來一切就不可思議地都改變了。”幽香也驚歎,那個女子,真的好神奇啊——

母女三人都憶起了當時的情景:美麗的白衣女子翩翩地走上前來,彎腰拾起林夫人麵前的卦,悠悠道:“一切都還沒有定數,或許可以改變呢?”衝三人嫣然一笑,反手一揚,極幽雅的姿勢把卦拋出,看也不看,飄然而去。

“啪!”一聲脆響,卦落地上,一匍一反,正是求萬事皆可如願的聖卦。

而今,一切都如她拋下的卦,萬事皆如願了。

僻靜的佛唱閣,鮮紅的綢緞,黃燦燦的金線,梵音在繡嫁衣。每一針,每一線,都是她無盡的情意。

“休息一下吧,”沈媽勸她:“你這樣起早貪黑,一天睡不了幾個時辰,身子會吃不消的。”

“我怕時間不夠,”梵音說著,手卻沒有停,仍在穿針引線,忙個不停:“十月十六就是大婚了,隻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了,我得盡快。”複又抬頭,對沈媽說:“林夫人應該會來還願的,煩勞您去前殿值事房,如果林夫人預約,將她的時間往十月初排。”她略一思忖,到那時應該是能夠完工的。

時間一晃,已是九月初一,林夫人帶了兩個女兒來還願。

佛堂寂靜,母女三人虔誠叩拜,未幾,獻上香油,捐獻功德,禮成正要起身離去,轉身卻見上回卜卦的白衣女子立於身後。

清靈脫俗,盈盈淺笑,畫中的人兒一般。

幽靜驚喜:“是你啊,我們又見麵了。”趨步上前執住她的手,好象是見到了老朋友一樣。

白衣女子輕輕地點點頭,仍是含笑不語。

林夫人款款道個萬福:“謝謝姑娘上回幫忙打卦,托您的吉言。”

白衣女子微笑著回禮,遞給林夫人一個包袱,示意她打開。

林夫人疑惑,三人湊近,打開一看,竟是兩套鮮紅的嫁衣。紅得眩目,金光刺眼,從蓋頭、上衣、折裙、披掛、腰帶到中衣、繡鞋,一應俱全,而且兩套衣服的款式各異。

一套以斜擺為主,上繡龍鳳呈祥,尤其是飛鳳擺尾,靈動悠揚,衣領、袖口、腰帶、胸襟處滿綴牡丹,姹紫嫣紅,雍容大氣,富貴非凡,最令人稱奇的是,點睛之處都綴上了小珍珠,做工精致,流光溢彩,盡顯尊榮。

幽香愛不釋手,忍不住披在身上比劃起來,那衣服,竟象是為她量身定做,不但合體,而且款式非常適合她,尚未佩帶鳳冠,已盡奪周邊所有顏色,獨剩下她,端莊典雅,威嚴磅礴,映照得滿堂咄咄生輝。

“好漂亮啊!”幽香歎為觀止:“就要它了,那紅妝繡坊的嫁衣如何比得上它呀!”

幽靜拿起另一套,同樣是龍鳳呈祥,襟衣卻盡顯嫻靜儒雅之氣,這套雖不及幽香的華貴,卻也是別具匠心,細節處理得簡單流暢,群擺處的花紋竟繡的是行書體的“花開富貴、百年好合”的字樣,與知書達理、溫文而雅的幽靜倒是相得益彰。

幽靜撫摩著柔軟的緞麵,嘖嘖稱奇,連林夫人都看呆了:這手工,這裝樣,這那裏是人間可得的珍品?!

待到清醒過來,再去喚:“姑娘,姑娘……”

那雪白的身影,早已迤儷而去,不見蹤影。

林夫人喃喃道:“你是誰呀,怎麽會對一切都了然於胸,難道你真是觀音菩薩麽?”她一眼瞥見殿上端坐的佛祖,心中頓生敬畏,忙俯首拜下。

母女三人收了嫁衣,坐馬車出了寺門,一路說說笑笑回家。

也是樂極生悲,車行至鬧市,忽然,從斜刺衝出一頭疾奔的牛,撞得馬車一翻,車夫滾下車來,馬匹受驚,拖著翻掉的馬車狂奔。眾人尖叫。

林夫人坐在馬車最裏頭,被牛一撞翻,擋板先跌落,這馬匹剛一受驚狂奔,林夫人恰好從裏麵滾落出來,驚魂未定地跌落在一老年相士身上,兩人倒落一地。

林夫人好不容易從相士身上爬起來,看馬匹嘶叫著狂奔,想到女兒還在車上,嚇得放聲大哭。

忽聽“律——”一聲,眾人高叫:“好!”還有人鼓掌。

她抬眼一看,原是一坐馬的錦袍男子,已及時勒住了受驚的馬匹。她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女兒已經自己從車裏爬了出來,她左看看,右看看,確信女兒沒有受傷,才又後怕地哭了起來。

“夫人,不要哭了,所幸沒有人受傷。”錦袍男子安慰她。

林夫人這才抽抽噎噎止住哭泣,忙不迭地向男子道謝:“感謝壯士,請問壯士高姓大名,我家老爺一定重謝。”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錦袍男子爽朗一笑,突然又停住,若有所思地盯住了林夫人,那林夫人的左側頜下,有一顆黑痣。

林夫人抬頭一看,這男子年紀約四十上下,皮膚黝黑,濃眉大眼,虎背熊腰,頗具威儀,她暗想不定是行伍出身的軍人,便再次問:“請問壯士高姓大名。”

男子嗬嗬大笑,邊上已有行人多嘴:“還問什麽?!這可不就是無人不知,誰人不曉的安國侯杜侯爺嗎?!”

原來是安國侯啊,林夫人連忙行禮:“大學士林展衡內人林曾氏見過侯爺。”

“小女林幽香見過安國侯,謝侯爺救命之恩。”林幽香扯了一下姐姐,二人連連行禮。

杜可為點頭,猛地又象忽然想起了什麽:“你們就是太子太傅林大學士的家眷?”

“正是。”幽香款款答道。

“哦”杜可為笑道:“敢問哪一位小姐是未來的太子妃啊?”

幽香臉一紅:“正是小女。”

杜可為嗬嗬一笑,飛身上馬:“恭喜了——”,疾馳而去。

林夫人這才想起自己剛才跌落下來,撞了一個相士,連忙回頭去查看。那相士已被人攙起,正在拍打身上的灰塵。“對不起了,”林夫人邊道歉,邊掏出一把碎銀塞給他,這才發現,那相士是個瞎眼的老人。

那瞎眼相士驟然抓住林夫人的手,林夫人大驚,正要甩開,那人已經鬆手,悠然道:“夫人是個一心向善之人,剛才老朽摸過夫人的骨,骨骼清奇高貴,是至尊之人,夫人的三個女兒,會有兩個是皇後。”

母女三人聞言大驚失色,三個女兒?兩個皇後?什麽意思?!

幽香不屑:“你們這些看相摸骨的,淨說些駭人聽聞的話,還不是為了訛騙錢財。”

林夫人嗔怪:“算了,算了,你這孩子,人家也是為了討口飯吃。”當下又多給了相士一些銀子,拉女兒上了車。幽香還在叨叨:“真是的,什麽三個女兒,我們家明明隻有我和姐姐兩個女兒嘛,胡謅。”林夫人和幽靜一笑置之。

馬車遠去,瞎眼相士兀自喃喃自語:“夫人,你是個好人,為何不肯相信老朽?老朽摸骨一輩子,從不誑人,也從未出錯。”

九月十六,皇太子與淳王爺同日大婚,普天同慶。

白州城內,盡顯盛世榮華。

幽香在丫環的服侍下,一層一層地穿上嫁衣,盡管已暗地裏試穿過多次,但今日穿上,還是讓丫環們驚歎。喜娘梳頭,高唱:一梳梳到尾,二梳梳齊眉,三梳梳到子孫滿堂飛。戴上金鳳銜珠的頭飾,將重重的首飾配掛,鏡中的自己,杏眼紅腮,儀態萬方,雍容華貴,美不勝收。

“香兒,你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林夫人注視著即將成為太子妃的女兒,由衷地讚歎。

“那我呢?娘。”幽靜款款地遊曳進來。嫁衣已經上身,紅豔豔的隨著蓮步輕移,金步搖晃蕩,靜謐的喜慶之氣頃刻間溢滿房間,暗香浮動,春潮奔湧。

幽香嘻嘻一笑:“你呀,你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幽靜抿嘴一笑,不置可否。

隻聽司儀高叫:“吉時到,新娘上轎——”

林夫人拿起綴滿細珠流蘇的紅蓋頭,最後看女兒一眼,將蓋頭緩緩地蓋上女兒嬌豔的容顏。門口,震耳欲聾的鞭炮,漫天綻放的禮花,十二抬的大紅花轎、八抬的大紅花轎,在宮人們的簇擁下,大紅的地痰一直延伸到太子的東宮和淳王府。

大紅地毯的盡頭,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是他的世界——

經過一係列的繁文縟節,終於一切都安靜下來了。

東宮,太子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攙進來,喜娘遞上喜杆,公公握著文舉的手揭開了幽香的蓋頭。幽香抬起頭,沒有半點羞澀,直視著自己的丈夫。文舉眯縫著眼,看了半天,老是重影晃來晃去,他忽然嗬嗬一聲傻笑道:“清揚,你怎麽穿上了紅衣服?”然後撲倒在**,呼呼地就這麽睡去了。

他怎麽醉得這樣厲害?!幽香微微皺了皺眉。

宮人們知趣地退下,隻留下太子和太子妃,一個倒在**不醒人事,一個坐在床邊默默無言。良久,幽香起身,替太子脫去外衣,褪下鞋子,抖開被子,蓋在他身上。自己這才走到桌邊,慢慢地喝了一杯茶,再來到梳妝台前,緩緩地取下鳳冠,褪去首飾物件,輕輕脫下嫁衣,伴著太子躺下。

難道這就是新婚的感覺?

我已經是太子妃了,可是我的新婚之夜怎麽會是這樣?

身邊躺著的是我心儀已久的太子,可是我敢擔保,他連自己的新娘——我,長得什麽模樣都沒有看清。

幽香心中無限惆悵,她側頭看太子熟睡的臉,眉頭糾結,新婚之夜啊,難道他不開心嗎?

正胡思亂想著,太子的手忽然就搭在了自己胸前,幽香臉一紅,以為太子接下來還要做什麽,等了半天,太子卻沒了動靜。她輕輕地將太子的手移開,不料還是弄醒了太子,太子嘟嚷了一句,將幽香摟得更緊,複又沉沉睡去。

幽香卻是再也睡不著了,太子剛才嘟嚷的那句話,她聽得真切,心也自此從高處跌落,由起初的欣喜和向往墮進了無邊的黑暗和寒冷的冰窟之中,周身涼透,從裏到外都變得僵硬。

太子嘟嚷的那句話,無比清晰,無限柔情:

清揚,你答應了永遠陪著我的。

清揚,是誰?

她才是太子心裏的人——

太子的醉酒,太子的愁眉不展,都是為了她,而太子此刻希望摟著的,應該也是她。

兩行清淚從太子妃幽香的眼角無聲地滑落下來,滴落在大紅的鴛鴦枕上,染濕了一大片。

為什麽會是這樣,我不甘心啊——

淳王府,紅彤彤的新房,喜娘和丫環催促淳王揭蓋頭,文浩遲疑著伸出了喜杆,大紅的蓋頭被輕輕的挑起,蓋頭下,一張緋紅嬌俏的臉,靜靜地別過頭去,害羞地將眼光盯住了自己的腳。

文浩默默地放下喜杆,看著自己的新娘,倒是個美人,可惜……

如果坐在這婚**的新娘是梵音,那該有多好啊——

他眉頭一皺,心中感傷。隻聽身後眾人一陣嬉笑,促及不防,就被往前一推,連同她一塊撲倒在**。文浩慌忙爬起來,臉漲得通紅,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待回頭再去找下絆子的人,才發現所有的人都跑光了。他訕訕地回過頭來,卻見自己的新娘掩嘴偷笑。他眼睛忽然一亮,走上前去,拉起新娘的衣袖:“你的這件衣服好特別,繡的是行書啊。”

幽靜羞怯:“是啊。”她怎麽也沒想到,丈夫開口跟自己說的地一句話居然是誇讚她的嫁衣。

“你自己繡的麽?”文浩首肯:“真是蘭心慧質。”

幽靜又是臉一紅。

文浩看她一眼,低頭嬌羞的側影,尤其是嘴角風韻和下頜曲線,與梵音倒有幾分相似。他自嘲地一笑,我終究還是忘不了她啊,梵音,告訴我,為什麽一定要我娶麵前的這個女子?

“你認識梵音麽?”文浩突然問。

幽靜疑惑地看著他:“梵音,梵音是誰呀?”

她不認識梵音啊,文浩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輕聲說:“你長得很象她。”

“我,像她麽?”幽靜笑了:“改天你帶我去見見她,好不好?”

文浩點點頭:“她住在歸真寺裏。”

“啊!”幽靜忽然想起了:“是不是那個襟衣雪白的女子?”

文浩驚奇地看著她:“你們認識?!”

幽靜莞爾:“我雖然不認識她,但在寺裏見過她,對了,我的嫁衣就是她送的。”她歪歪頭,眼神漂浮,好象又見到了那位秀眉如黛、素麵純淨的姑娘:“她真美啊,端莊秀麗,和藹溫馨,真真就象觀音菩薩一樣。”

文浩定定地看著幽靜,思緒卻遠遠地散開。

她的嫁衣竟然是梵音送的,梵音為什麽要送嫁衣給她?梵音為什麽這麽關心她?

驀的,耳邊又響起梵音的聲音:“記住你答應我的事情,娶她,並且好好待她。”

他心裏溢滿了惆悵和悲哀,還有濃重的苦澀,躊躇了一會兒,他還是輕輕地攬過幽靜的肩膀,深沉地說道:“歇息了吧——”

大紅的芙蓉帳幔傾瀉了下來,鴛鴦枕成雙,紅燭淚成行……

還是那句話,娶她,好好地待她——

歸真寺內,眾僧席地而坐,渾厚的誦經聲盤桓,為太子和淳王祈福。

大悲殿上,觀音菩薩座下,梵音雙手合十,獨跪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