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18章

第二天一大早,梵音來到戒身的禪房。

“八師兄。”梵音開口:“請準予我三件事。”

戒身見她麵容消沉,最近又清瘦了不少,昨夜在大悲殿長跪一宿,甚是令他擔心。盛勢大婚,滿城歡慶,惟獨梵音,暗自心傷。寺中多年的教導,清規戒律,斂心忍性,連戒身也不知道,對梵音來說,是不是太殘酷了。尤其是對感情的放棄,談何容易,但梵音終究還是做到了,理智勝於情感,對梵音來說,是不是幸事,戒身也無從知曉。所謂佛家之人,看破紅塵,真要做到不被紅塵幻象牽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呐。

戒身複又想起師父的訓誡:“用情至深,則容易心生執念。這麽多年了,你還是參不透麽?”他放下心念,端正坐姿,平心靜氣地問道:“哪三件事?”

梵音說:“第一件事,我要搬到後院居住,不再住在佛唱閣,也不見任何外人;第二件事,嚴令寺中眾僧一律不準向外透露我的去處;第三件事,請師兄稟告師父,即刻為我施行剃度之禮。”

戒身沉吟半晌,說:“前兩件事我都答應,第三件我要請示師父。”

小師妹縱然是一心想皈依佛門,師父卻在她身上寄予了無限厚望,怎能將十幾年的心血付之東流。戒身料想,師父必不會同意。而他,雖不希望梵音與皇家扯上糾葛,但也萬萬不願將她留於寺中一輩子,就這樣常伴清燈古佛,拋卻俗世華年。他還是希望小師妹能尋一良人,出寺成婚。剃度,他也不讚成。

對於梵音的請求,正如戒身所料,師父並未應允。

“六根不淨,塵緣未了,不予剃度,暫且先帶發修行罷。”空靈方丈無限憂慮地對戒身說道:“近日為師夜關天象,終是要來了。”

日子漸逝,轉瞬之間,冬日的第一場雪就這樣降臨了,杜可為身著貂袍,行色匆匆地趕往歸真寺,一路低頭直行,剛要進寺門,迎頭撞上一個人,他收身已經來不及,隻聽“哎喲”一聲,那人已經摔倒。杜可為忙去扶,一看,這不是林夫人麽?他嗬嗬一笑:“真是巧啊。”

林夫人這下被他撞得不輕,竟扭了腳踝。杜可為很是過意不去,也顧不得許多,低頭就去替林夫人揉腳。林夫人驚得慌忙撥來他的手:“侯爺,使不得,這可使不得。”

“沒啥。”杜可為大大咧咧地說:“隻要夫人不在意就行。”

林夫人頃刻紅了臉。

“夫人怎麽一個人來上香啊?”杜可為隨意問。

“本來帶了一個丫環來的,她見天冷,到寺中夥房給手爐添炭去了,我就準備一個人先回車上等她,結果,隻顧著看雪景,也沒留心,就撞上了侯爺。”想到剛才的情形,林夫人不好意思。

“都怪我不好。”杜可為歉意地說,手卻沒有停下。他雖是一介武夫,看似鹵莽,其實是粗中有細,這下替林夫人揉腳,倒是誠心,使用的力度恰好,揉了好一會兒,才抬頭來問:“夫人,好些了麽?”語氣低柔,頗有些憐香惜玉。

林夫人很不好意思:“不疼了,謝謝侯爺。”

杜可為這才點點頭,站起身,卻又一次瞥見了林夫人左側下頜上的那顆痣,又是一愣,臉上神色也不自然起來。

林夫人見他神色不對,忙關切地問:“侯爺,怎麽了,您沒事吧?”

“沒事,沒事。”杜可為敷衍。

林夫人也不便多問,便行禮告辭,正要離去。

“請等一等,”杜可為忽然喚住她,林夫人回身淺淺一笑:“侯爺還有事麽?”

杜可為猶豫一下,貿然問:“十七年前的夏天,夫人可曾在淩晨天未亮時進過昭山?”

林夫人一聽,登時臉色煞白,十七年前恐怖的一幕,似驚雷閃過,她駭然大呼一聲:“不!”然後身子一軟,毫無征兆地暈了過去。

杜可為眼明手快,輕手一攬,托起她就往禪房跑。

林夫人晃晃悠悠地醒過來,睜眼看見一張關切而焦急的麵龐,她虛弱地撐起身體,強撐著要起來。杜可為連忙整好枕頭,扶她坐好,示意她不要說話,又折身倒來一杯水,還在自己的唇上試試溫度,才遞給林夫人。

不知是因為冷,還是仍然沉浸在剛才的震驚之中,林夫人的手抖得厲害,杯裏的水都灑了出來,杜可為握住她的手,竟是冰涼,抖抖梭梭地喝了口水,林夫人好不容易才鎮定下來,臉色仍是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顫抖。

杜可為憐惜地望著她,忽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床邊。

林夫人大驚:“侯爺……”

卻見杜可為沉痛地說道:“請夫人原諒小侯。”

林夫人更加錯愕。

隻聽杜可為悔恨地說到:“我就是十七年前在昭山腳下的竹林中毀夫人一生清白的罪人。”

聞聽此言,林夫人兩眼一翻,又差點當場昏厥過去。杜可為慌忙起身,急切地扶住她。

半晌,方聽林夫人哀哀地哭出聲來:“怎麽會這樣?老天呐——”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

少時的杜可為,十八、九歲,正是好玩的年紀,終日呼朋喚友,行為**不羈,雖然生性孟浪,卻因為父親管教甚嚴,倒也不敢象一般的紈絝子弟處處惹是生非,所謂大錯不犯,小錯不斷。

那日,喝多了酒,朋友攛掇他玩點刺激的,諒他不敢,就取笑他沒膽,怕父親怕得要死。

“玩什麽?”他滿不在乎,誇口:“這天下,可沒有我杜可為不敢玩的。”

“玩花姑娘!”朋友們壞笑。

他豪氣地說:“走!我請客怡紅樓!”

“沒意思!”朋友們吼:“投懷送抱到處都是,沒意思!要玩新鮮的。”

“說!”他仗著酒氣,也來了勁。

“咱試試做一回采花大盜如何?”

杜可為雖有酒壯膽,還是懼怕父親問罪,知道他們是要打良家婦女的主意,一下他就焉了。大家開始譏笑他沒出息。左一句,右一句,弄得他惱羞成怒:“都給我閉嘴!”其時一眼,正好瞥見周遊給自己使眼色。這周遊平素最跟自己貼心,他這眼色一使,杜可為心裏就有底了:“玩就玩,老子今天豁出去了,看你們誰還敢說我怕我爹,老子今天做了,明下回,你們都不得再小瞧了爺爺我!”

就這麽應承了下來,趁上茅房的機會,周遊悄悄告訴他,什麽采花大盜,根本是那一夥人準備雇個妓女假扮良家婦女,做個套子,料定了他杜可為不敢去,日後好取笑他。

杜可為暗笑,老子這回給你們來個假戲真唱,讓你們開開眼。

一幹人吃吃喝喝,到了三更,都喝高了,趁著酒勁,給杜可為換上夜行衣,一馬車拖到昭山腳下,叫他等著,完事了再回去吹牛皮,大家便都回去了。

果然沒多久,等到快五更天,一輛馬車就不緊不慢的走了過來。杜可為跳上車一看,還真是一位小姐,三下兩下,就把抵抗的老媽子和下人擺平了,杜可為還好笑:這群混球,還把整件事搞得跟真的似的,虧他們想得出。

一把將小姐擄到林中,那小姐拚死抵抗,指甲將杜可為狠狠地劃傷,杜可為惱了,你也不過是個妓女,收了別人的錢,演演戲也就算了,這麽當真幹什麽?敢情也想跟那幫小子一起看老子的笑話。當下狠狠兩耳光,把小姐打暈,趁著酒勁,霸王硬上弓,強行得了手。

起身離去的時候,杜可為回頭看了看地上昏迷的女子,光線不很亮,隻見她麵容模糊,因為臉側向右邊,如雪的肌膚上,杜可為清晰地看見,她左側的下頜上,有一顆綠豆大的黑痣。他思忖,她不知是哪個妓院的女子,竟還是個處女,這幫小子,會辦事,看在這一點的份上,回去好好神氣的同時,還要請他們痛快喝一頓,順便問問這個女子的出處,以後定個點,常去光顧光顧她。

天邊已經泛白,杜可為著急回去在眾人麵前顯擺,匆匆地走了。

回到城裏,天已大亮,杜可為徑直就去了周遊家。剛到周遊家門口,就看見周遊猴急猴急地從門裏蹦出來,看見杜可為眼前一亮:“你可回來了,我正要去找你。”急急地說:“白等了一晚上吧,他們根本沒照計劃去安排,都回家睡大覺去了,我擔心你還在傻等,這不正要去找你。”

仿佛迎頭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杜可為呆立當場,他們沒有安排,那,竹林中的女子是誰?!不是收了錢的妓女,那是誰家的小姐?!我糊塗啊,竟毀了人家的清白?!

他自知闖了大禍,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深一腳,淺一腳,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剝光上衣,手舉棍杖,直挺挺地跪在堂下,向父親安國侯一五一十地坦白了事情經過。安國侯震驚:“想我杜平南一世英名,全毀在你的手上,人家好端端的一個姑娘家,就這樣被你糟蹋了,以後可這麽活呀?!逆子,逆子!逆子!”連呼三聲逆子,六十多歲的安國侯杜平南活活氣死當場。

杜可為抱著父親尚有餘溫的屍體,嚎啕大哭,流不幹的淚水洗不盡他滿腔悔恨,他含淚對天盟誓:我一定要找到那位姑娘,娶她為妻,否則終生不娶。

杜家滿城尋找左側頜下有一顆黑痣的姑娘,遍尋不著,而其時,遭此橫禍的曾家小姐哪敢聲張、哪敢久留,早已坐上回家的船,回去知樟縣。

從那以後,杜可為痛改前非,一心正途,由此也徹底地改正了自己行事鹵莽衝動的毛病。隻是,為了尋找那位他傷害過的小姐,為了懲罰自己,十七年來,他從未娶親,也不近女色。而十七年來,那位小姐如石沉大海,再無半點消息。

直到那日鬧市勒馬,他一眼看見林夫人頜下的痣,心中又驚又喜,卻又不敢緊盯著看,還是不能確定。而今日,看得仔細,確信無疑,才鬥膽問起,未料正刺中林夫人心中多年的隱痛,身體柔弱的林夫人哪受得了如此的大刺激,當場暈倒。

聽到這裏,林夫人方才明白其中的曲折情由,得知杜可為的悔恨、安國侯的過世和經年苦苦的尋覓,唏噓不已,心中更多感傷,一時情難自已,抽抽噎噎地將自己後來的境況一一細述。

杜可為得知林夫人後來在白州城郊生下了個孩子,更加震驚:“那孩子呢?”

林夫人又想起那個苦命的孩子,不禁放聲大哭:“生下來就死了,等我醒過來,他們都已經埋了,我連看一眼都沒有機會!”

杜可為眼圈紅了,亦是動容,生下來就死了,真是可憐,連世上有我這個爹爹都不知道。他悵然道:“有那樣不堪的出身對她來說未必是幸事,早登極樂對她來說或許是件好事。”他將棉被拉上,替林夫人捂嚴,無限愧疚地說:“都是我年少無知闖下的禍,給你帶來這麽大的傷害,我甚至都羞於開口請求你的原諒。”

林夫人抬起淚眼,幽幽地說道:“都是一場誤會,況且都過去這麽多年了,還說什麽原諒不原諒,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吧。即便是做錯在先,侯爺這些年來,為此所承擔的苦楚,已然夠多了,好在曾柔這些年也還過得好,侯爺就不必對以前的事耿耿於懷了。”見杜可為一臉淒然,複又垂淚:“十七年來,苦了你了,找個好女人,成個家吧,你也不年輕了。”

幾句貼心的話說得杜可為險些掉下淚來,他怔怔地看著林夫人,她真是個溫柔明禮而善良的女人,如果當年的那個錯誤能讓我娶到她,那該會是一個多麽圓滿的結局。

林夫人覺出杜可為眼光的異樣,怯怯地低下了頭,臉色緋紅。

“夫人!夫人!”遠遠地傳來丫環的呼喊聲,驚散了一室的曖昧溫情。

杜可為忙出門叫了丫環,丫環顯然急壞了:“夫人,聽僧人說你暈倒了,你怎麽會暈倒的,定是馬車上的褥子墊薄了,受了涼。”扶了林夫人下床,林夫人“哎喲”一聲,原來還是扭傷的腳疼。

“您的腳又怎麽了?”丫環又問,俯身去查看。

林夫人象個小姑娘一樣,望著杜可為偷偷抿嘴一笑,替他遮掩:“不小心扭了。”

丫環攙著林夫人一瘸一拐往外走,杜可為默默無聲地走上前,輕輕將林夫人背在了背上,完全不理會丫環詫異的目光。

就這樣,無言地背著這個本該是自己妻子的女子,心無旁騖地穿過大殿操場的青石板,在洋洋灑灑漫天的飛雪中行走,仿佛十七年中無論多麽漫長的路都在此刻全部走完。

他的背膀是如此的寬厚,而她好象又回到了未嫁的時候,在潔白的雪花中,歸真寺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清新,如此的純潔,如此的寧靜,如此的肅穆和神聖。這一刻的釋然,這一刻的恍惚,這一刻的真實,這樣的時光,一生都不可多得。

她在他背上聽話地趴著,乖乖地圈著他的脖子,信賴地靠著他的頭,顯得那樣自然和諧。十七年的曆程,因緣際會,隻差那麽一點點,她或者,就成為了他的妻,可以讓他那樣溫柔地揉腳,能夠被他這樣踏實地背著,受到他充滿憐愛地注視,也許,那一場讓她痛不欲生的苦楚,臨到最後,也可以是因禍得福,皆大歡喜。

他這一生,竟是因為一個同伴們的惡作劇,失去了父親,也是因為一個她,終生未娶。這個戎馬一生,引無數英雄竟折腰的漢子,他的心到底有多深,有多重,有多苦?她解開了多年的心結,放下了所有的負擔,就這樣溫軟地、坦然地蜷縮在他的肩上,靜靜地落下淚來,和著雪花,輕輕地滴落在他膚色紅黑的脖子上。

他背著頭,體會到背上女子的柔弱,脖子上感覺到她呼出的溫熱的氣,還有溫潤的淚滴落下來,一下一下,滴滴都落在他的心裏。

他真想,一輩子都這樣背著她不停地走下去。

可是,馬車就在眼前,已經到了。

他輕輕把她放在馬車上,小心地把她的傷腳放好,在簾子即將放下的那一刻,又象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解下自己的貂袍輕柔地給她蓋上,方才抬頭看她一眼,眼光裏竟有些難舍。

林夫人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丫環問:“夫人,怎麽了?”

林夫人幽幽地回答:“腳疼。”

漫天飛雪中,杜可為站在厚厚的雪地裏,目送著馬車遠去,漸漸消失在一片雪白的蒼茫大地中。折轉身來,又回到寺中,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

“侯爺,無事不登三寶殿,請說。”戒身敬上香茶。

杜可為微微欠身,壓低聲音說道:“大師,可否一見清揚小姐。”

戒身不語。

杜可為又道:“小王是受太子之托,來看看她的。”

戒身緩緩道:“請侯爺轉告太子,梵音靜室修禪,不見外人,應她本人的要求,或許寺中不日將為她舉行剃度儀式。”

剃度?她要正式出家?!

杜可為一驚,何故一定要舍棄萬丈紅塵?心中惋惜,替這個美麗的女子悲哀,然而,更讓他擔心的是,太子。

太子如果得知這個消息,會做何舉動?

杜可為剛走,空靈方丈就進了戒身的禪房。

“出家人不打誑語,你為何要騙他?”空靈方丈道:“你以為,剃度了,他就會死心了麽?”

戒身跪下了。

空靈方丈象是對他說,又象是自言自語:“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就要來了啊——”

杜可為在戒身處吃了個閉門羹,悻悻而歸。如實回稟太子,文舉聞言,良久不語。

清揚,你真的這麽愛他麽?

沒能如願嫁給他,竟選擇墮入空門?!

你將我置於何種境地——

他狠狠一捶砸在案幾上,清揚,你是我的,即便

即便你出了家!

年關將至,文浩按耐不住相思之情,上歸真寺找梵音。

沒有一個人肯告訴他,梵音到哪裏去了。

沒有一個人知道,此刻他心中的絕望。

梵音呐,梵音,

你好狠的心呐——

你竟是這樣狠心將我騙了!

我答應你的事情,已經全部做到,你明明也答應了我的,怎麽可以言而無信?!

文浩在竹林裏瘋了一般地亂打亂砸亂踢,最後力竭身軟,癱倒在雪地裏。周遭白得晃眼,靜悄悄的一片,隻有文浩厚重的喘息,他騰地爬起來,對著寺門大喊:

梵音,我恨你!

我狠你——

直喊得聲嘶力竭。

然而,寺門緊閉,冷漠而靜謐。

梵音,終還是選擇了用這樣一種決然的方式,徹底地離開了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