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23章

朝堂上,大臣們正在議事,文舉眼角餘光望見內庭公公神色慌張地從側門進來,心知清心殿出了狀況,當即宣布:今日早朝就到這裏,有事明天再議。遣散大臣們,公公湊上前來,一副緊張的模樣,文舉暗暗好笑,他早想到,清揚高傲,必不甘心被這樣捉進宮,今日醒來,依她的稟性,一定會鬧騰一番,把宮人們統統唬住也是再所難免。

公公欲言又止,猶豫片刻跪下了,頭也不敢抬:“皇上,奴才該死。”

文舉淡然道:“說吧。”

公公戰戰兢兢地稟告:“都怪奴才無能,沒照看好娘娘。”抬頭看文舉一眼,額頭滲出毛汗:“清妃娘娘,她,她暈過去了。”

心猛地往下一沉,清揚,她怎麽了?昨天還好好的,抱她進來的時候沒發現有什麽不妥啊。文舉的臉色一沉,劍眉就揚了起來:“還不趕快傳太醫!”

公公答:“太醫已經去了,奴才怕皇上擔心,特先來稟告。”

話未落音,文舉已衝出朝堂,直奔清心殿而去。

清心殿,太醫已經疹完脈,見皇上駕到,連忙跪拜。

“她怎麽樣了?”文舉撩起紗帳,映入眼簾的是清揚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

“娘娘肝氣鬱結,太過憂慮,加上寒邪入侵,因此昏倒。”太醫說:“臣正準備開幾副發汗的藥。”

文舉這才放下心來,揮退太醫,坐在床邊。

清揚雙眉緊皺,似乎十分痛苦,嘴唇蠕動,不知在說些什麽,文舉將耳朵湊近,才聽清是“水,水……”文舉示意宮女拿水來,宮女連忙倒一杯水,文舉接過,眉頭一皺,反手就往宮女身上一潑,宮女嚇得麵如土色,跪在地上叩頭不止。文舉低聲嗬斥:“你拿涼水給誰喝?!蠢貨!”在床邊侍立的月牙眼宮女連忙又倒了一杯溫水過來,文舉放在嘴邊試了試,這才托起清揚靠在自己身上,用小匙來喂水。

此刻的清揚卻是冷汗淋漓,牙關緊咬,一口也喂不下去了。

文舉手忙腳亂地強喂,又不停地擦拭,還是沒有奏效。他皺著眉頭想了一想,慢慢地將清揚放下,用右臂攬起她的脖子,略微抬高她的頭,左手舉杯,自己喝了一口,再嘴對嘴,將水緩緩地灌入清揚口中,隻聽她喉嚨間咕咚一聲響,終於是吞下去了。

月牙眼的宮女站在一旁,看呆了。

潤了喉嚨的清揚,雖然還沒有清醒,忽然開聲說話了:“冷啊,好冷……”

宮女輕輕地再加蓋一床被子,隻聽見皇上威嚴的低吼:“藥怎麽還沒熬好?!去催!”嚇的一抖,慌忙催藥去了。

此時此刻的清揚,不知身在何方,置身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大雪紛飛,寒風怒號,而她衣裳單薄,又冷又餓,舉步維艱。

我這是在哪裏?

師父呢?師兄呢?

雪花落在身上,寒風吹在身上,冰冷刺骨。

她渾身戰抖,哀聲哭泣:師父,師兄,你們都到哪裏去了?

忽然,不遠處,出現一個身影,黃得耀眼,還有一點紅光,是火,一堆火,溫暖的火啊——

她喜出望外,就要奔過去,麵前卻出現一塊匾額,她定睛一看:

息心止步!

她就呆住了,眼巴巴地望向火堆,那黃衣人轉過身來,麵色陰沉,目光冷冽。

竟是文舉——

她周身愈發地寒冷,像被凍僵。

文舉走過來,麵無表情地拎起匾額,遠遠地拋向火堆,要燒掉它。

“不!”她驚呼一聲,睜開了眼,虛弱地呻吟一聲:“不要——”

恍恍惚惚覺得有人抱著自己,好象是師兄,愴然道:“師兄,別丟下我一個人啊,我害怕……”淚水湧出,眼前一片茫然,看不真切,隻道是身在佛唱閣,頭無力地撞落進他的懷裏,又像是墜入了夢中,喃喃道:“沈媽,好冷啊——”

已經加蓋了三床被子,宮女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想也沒想,脫了黃袍往旁邊一甩,穿著中衣就上了床,進了被子,緊緊地摟著她,將她整個抱在懷裏,頭捂在胸前,貼緊她,釋放著自己的溫度,給她源源不斷的溫暖。她冒著冷汗,渾身冰涼,哆嗦個不停,他猶豫了一下,敞開了中衣,露出結實強健的胸肌,將清揚攬緊,貼緊自己的皮膚,一手扶著她的頭,一手撫著她的背。

清揚,你還冷嗎?你一定要趕快好起來。

他撫過她的發絲,頸上感覺到她輕輕的呼吸,一陣心悸。

清揚,你做噩夢了嗎?不要怕,我在這裏,沒有人會丟下你一個人,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

他的手慢慢地遊走,無限柔情地撫過她的發,她的脖子,她的背,最後停在她的腰上,輕輕用力,將她整個貼在自己身上,不留一絲縫隙。他的唇,摩挲過她的額頭,她的臉,她的鼻子,最後停留在她的唇上,靜靜地吻下去,深深地長吻。

你在我懷裏,這不是在做夢吧,我一直都渴望可以這樣擁著你入夢,我盼了多少年了,你知道嗎?我真喜歡這樣,你溫柔地蜷縮在我的懷裏,這一刻,你是我的,誰也不能把你奪走。

清揚,你是我的,你永遠都是我的。

我是皇帝,而你,是我的妃子,是清妃娘娘。

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女人,我要你永遠都陪在我的身邊。

“皇上,”宮女在帳外輕語:“藥來了,要趁熱喂。”

文舉伸出一隻手,接了藥進來,依舊是嘴對嘴給她喂下去。

喝藥後的清揚,開始發熱,被子一床床地撤去,她也沉沉睡去。

文舉揮退所有人,複又放下曼帳,將她緊緊地摟在胸前,她毫不知情地偎依在他懷裏,直到天明。

窗外歡快的鳥啼喚醒了清揚,她動了動,剛想翻身下床,月牙眼的宮女就掛起了紗帳,探頭微笑:“娘娘,好些了麽?”

她一愣神,想起了昨日,輕聲道:“給你添麻煩了。”

手停住,月牙眼的宮女驚訝地望著她,這位娘娘,是在跟我說話麽?這樣客氣?!她嚇壞了,趕忙跪下:“娘娘折煞奴婢了。”

“奴婢?!”清揚歎道:“都是爹生娘養的,誰規定了一生下來就注定是奴婢?!”她複又歎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可惜在這世間,尊卑貴賤都是生而注定的。”轉而側臉柔聲問:“起來吧,你叫什麽名字?”

“回娘娘,奴婢叫四喜。”月牙眼的宮女垂首回答。

“哦,四喜,”清揚不好意思地說:“我想洗個澡,你看我這一身。”低頭看看自己的衣群,無奈地笑一下,寺中操場上那一番鬧騰,白衣都快變成灰衣了。

四喜便備好了水,伺候清揚洗澡。她一邊舀水從清揚發上淋下,一邊將這兩天清揚在病中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清揚。

“娘娘,皇上對您,那可真是沒得說的,多讓人眼紅啊,”四喜嘖嘖地說:“別說他是皇上,就是一般人家的丈夫,也難能可貴呢。”她嘻嘻地笑道:“您沒看見皇上當時的樣子,要是您的病治不好,太醫準保腦袋搬家。皇上很緊張您呢,今天早上去上朝的時候,還囑咐我們一定不能驚擾您。”

清揚泡在水裏,低頭撩水,什麽也沒有說。

他親自喂我吃藥,嘴對嘴?!她連忙用手一摸自己的唇,兀自羞紅了臉。

他脫了衣服,抱我在**一整夜?!她有些窘迫,臉上的紅暈又加了一層,紅到了耳朵尖、脖子根。

“娘娘,您的皮膚真白,又細又滑。”四喜由衷地讚歎:“您長得可真美,宮裏沒有哪位娘娘比得上您。”

她在水中淒然一笑:“美麽?自古紅顏多薄命啊——”

一時心中感傷,不再做聲。四喜也不再說話,隻默默地幫她淋水。

她閉上眼,撩水到臉上,忽然覺得四喜停了手,便問:“怎麽不淋了?再幫我揉揉背吧。”

於是把頭發撥到前麵,四喜的手就貼上了背,揉了幾下,頗不得法,清揚笑了:“四喜,你是不是從來沒有給別人揉過背?別的娘娘要被你這樣笨手笨腳地揉幾下,不責罰你才怪呢。”她柔聲道:“你把手放上來,放在我背上,”指揮四喜兩手緩緩往下,到腰際再往上,周而複始地沿脊柱轉圈,動作漸漸熟練了。

清揚閉著眼睛,很享受的樣子趴在澡盆邊上,幽幽地說:“你揉得越來越好了,你知道嗎?以前在佛唱閣的時候,每次沈媽替我洗澡,都是這樣幫我揉背。”

“你有家嗎?你想家嗎?”她陷入了回憶之中,聲音也漸漸地低下去:“我好想沈媽,好想素英,好想好想我師父和師兄,我好想回家……”靜靜地落下淚來,抽泣道:“我真地不想做娘娘,我不要進宮,我要回歸真寺……”說著說著傷心起來,抓住四喜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忽然覺得不對,四喜的手,怎麽這麽大,這麽硬?

她猛然抬頭一看,果然不是四喜,是皇上!是文舉!

他什麽時候進來的?他怎麽會在這裏?他要幹什麽?他手上還滴著水,剛才揉背的手,

——是他?!

天呐,自己身上沒有一絲遮掩,她抱成一團,縮在澡盆裏,一陣局促,驚慌地望著他。

他,目光精矍,也同樣默然地望著她。

未幾,她偷眼一瞟架上的衣裙,又望望文舉,輕輕地往衣架處移了移,用牙咬住了下唇。

隻要我可以站起來,伸手就可以拿到衣服。

我不會再求他,絕不!

文舉看她的眼色,已經明白她的意圖,有意逗她,當即不動聲色,身體往衣架邊一靠,仍是定定地望向清揚,麵色不變。

我看你還有什麽轍?!

兩相僵持著。

“你打算一直就這樣泡在裏麵?”文舉沉聲道。

清揚扭過頭去,不看他。你不可能一直站在這裏。

文舉似看透她的內心,又沉聲道:“今天我不走了。”舉手一攬,扯了衣架上的衣裙就扔到了**,含笑地望著清揚,目光裏滿含挑釁。

清揚的臉驀地紅了,在他邪氣的目光裏,再一次慌亂。

我該這麽辦?難道真的一直泡在水裏?

文舉俯下身,扣起清揚的下巴,嘴角浮現一絲揶揄的淺笑:“準備起身了麽?”

清揚惱怒,打開他的手,雙手護住胸前,依舊別過頭去。

她惱了,無計可施了。逗著她生氣,他心中有幾分得意。嘴角一裂,臉上笑容輕揚,馬上又恢複了常態,一如往常的嚴肅。看她生氣的樣子,心神蕩漾,再次強扣住她的下巴,不由分說地湊臉過去,意欲親她。

“啪”冷不丁臉上就挨了一耳光,清揚憤怒地罵道:“下流!”

怒火從眼中迸出,英氣的劍眉擰結,文舉強壓怒氣,沉聲道:“再說一遍!”

清揚忿恨地抬頭,直視他的眼睛,毫不示弱地重複:“下流!”

“好!你說我下流我就下流給你看!”文舉發狠,一把將清揚從澡盆中提起,橫手一拋,對**一摔。清揚連忙用被子裹緊自己,鬆下帳子,開始手忙腳亂地穿衣。

文舉陰沉著臉走向床邊,狠狠地扯掉紗帳,清揚已將衣衫套上,裙子還抓在手中,看到文舉逼近,急忙用手將被子裹緊身子,退縮到床角。文舉伸手,用力就要掀掉她的被子,清揚死命地拉著,兩人無聲地爭奪、撕扯。清揚忽然騰出一隻手,拿起枕頭,狠狠地摔向文舉,文舉閃身一躲,手就鬆開了被子。清揚乘機跳下床,將裙子抖開擋在自己麵前。文舉撲過來捉她,她一晃,就到了澡盆後邊,文舉再追,她就跑,邊跑邊係裙子。

兩個人圍著澡盆轉圈,文舉猛然往右一晃,清揚便向右躲,誰知這隻是文舉虛晃一槍,他身子往右,腳步卻不曾往右,反而折回來往左,動作迅雷不及掩耳,待清揚明白他的意圖時,為時以晚,人已被他抓住。一把強過來,雙臂被文舉緊緊製住,動彈不得。

他將她鉗住,一臉詭異叵測的笑容,完全無視她憎惡的眼神,無聲地笑著,把她拖近,俯臉下去,吻向她的臉頰。

“哎呀!”忽一下,腳下傳來巨痛,清揚趁他不備,狠狠地跺了他一腳,文舉驟然鬆開了手,倒吸一口涼氣,正低頭去看,猛一下,清揚用力一推,隻聽“嘩”一聲,文舉就仰天掉進了澡盆,水濺了一地。

清揚想也沒想,拔腿就衝了出去。

宮人們大呼小叫,她一句也沒聽進去,一路狂奔,有門就過,有路就進,也不知跑了多遠,也不知跑了多久,直跑到沒有了一點力氣,跑到隻有一張緊閉的門,再也沒有路了,才氣喘籲籲地停下來,靠在門上,坐在地上,沒來由地哭了起來。

哭完了師父哭師兄,哭完了沈媽哭素英,哭完了歸真寺哭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個徹底。哭完了,才靜下來,盯著地上的青磚發呆。

我是怎麽了?

我不應該是這樣子的,把師父的囑托拋諸在腦後,如此任性妄為。

她幽憂地歎了口氣,清揚,清揚,你真是不該。你已經入宮了,已經是清妃娘娘了,他是皇上,是你的丈夫,看你洗澡,吻你,實在都稱不上下流。你不但罵他,把他推進澡盆之中,闖下如此大禍還要跑得無影無蹤,萬一惹惱了他,遷怒於師父、師兄,遷怒於歸真寺可怎麽辦啊?皇上有著至高無上的威儀,此番你讓他如此難看,一怒之下把你給殺了,丟掉性命是小,可師父的苦心就白費了,即便是命喪黃泉,也愧對師門啊。

她思前想後,更加懊惱,文舉,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你為什麽老是如此霸道?你是皇帝又怎麽樣,你怎麽樣對別人我不管,可你就不能這樣對我!

清揚定了定神,起身來,一手扶住門,準備用另一隻手拍灰。手一撐,朱漆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她好奇地走進去,是一個小別院。穿過天井,又是一張朱漆大門,門邊一麵大鏡子,上書“正衣鏡”。清揚對著鏡子,看見自己披頭散發、衣裳不整的,不由歎了口起,用手做梳子,將頭發理順,挽好,又對著鏡子把衣裙整好,才走上前去,將那朱漆大門推開。

門內,好大的一個殿堂,左右和正前方,供著無數的牌位和畫像,殿堂正中,擺放的是開國皇帝的牌位,牌位後麵懸掛的是他的畫像,而頭頂中央,懸掛著一塊黑匾“先祖祠”,兩旁的朱漆紅柱上,分別掛著兩塊長匾,一邊是“心係百姓蒼生”,另一邊是“胸懷江山社稷”。

這裏就是先祖祠,供奉的都是曆朝曆代的皇帝、皇後和後妃,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她越過蒲團,用手撫過香案,在長明燈下,注視著先祖的畫像,感觸良多,這江山得來該有多麽的不容易,要守下這麽多年又是多麽的不容易,盛世太平,不但是皇帝的心願,也是百姓的期盼。她緩緩地在每一幅畫像麵前駐足,端詳,沉思,揣想每一個皇帝的心中所想,未盡之事,和每一個朝代的興衰榮辱。

一時間,頗有些看破紅塵的意味。她抬頭,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長匾上,“心係百姓蒼生,胸懷江山社稷”,她反複地念,師父的話又再度在耳邊回響:

“上天有好生之德,佛家懷慈悲之心。梵音,師父從小就教導過你,小我與大家,惟有犧牲自我,換盛世太平。兩難選擇,師父隻能舍棄你,你不要怪師父。”

“天下百姓,江山社稷,那不可預知的浩劫,都要依靠你來化解,或許犧牲的隻是你的終生幸福,也或許,將來有一天,要你犧牲的,是自己的生命。”

“你將來要走的路,會比別人的更為艱辛,因而也會更痛苦,所以你要牢記這四個字,息心止步,不貪人世間清歡,不戀紅塵中情愛,方能大徹大悟,遠離痛苦,做到識大體,明大理,成就大局。”

她複又看一眼長匾,暗暗拿定了主意。

我要馬上回去清心殿,自己惹下的禍自己承擔,不能連累無辜。

從今以後,我風清揚不再是梵音,是清妃娘娘,要牢記師父的囑咐,以天下蒼生、江山社稷為己任,識大體,明大理,成就大局。

從今以後,再也不犯這樣的錯誤。

我要,一定要——

息心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