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清心殿裏,文舉落湯雞一般,氣急敗壞地從澡盆裏爬起來,四顧屋內,哪裏還有清揚的影子,他濕答答地衝出門外,宮人們都圍上來,個個抖抖梭梭,都不敢吱聲。
“她到哪裏去了?”他慍怒。
宮人嚇得頭不敢抬,顫聲道:“娘娘跑出去了。”
“怎麽不給我攔著?”他怒吼。
宮人們嚇得半死,他們哪裏敢攔她,
“去給朕找!”他大發雷霆:“找不回來都別活了!”拂袖一甩,兀自坐在“息心止步”的匾額下,陰沉著臉餘怒未消。
好你個清揚,竟敢不從我!天下之大,誰人敢違抗我,我定不輕饒你!
我要讓你知道,我是皇帝!是你的丈夫!
過了半個時辰,公公回報:“到處都找了,不知道娘娘跑到哪裏去了。”
他煩躁地揮揮手:“再找!”
公公下去,一個時辰後再回報:“還是沒有找到,娘娘真的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冷凜的眼光射過來,讓人不寒而栗,聲音愈發陰沉:“一個大活人,難道會在皇宮裏憑空消失?今天不把她找回來,你們都得死!”複凜然道:“傳朕令,調禁軍侍衛。”
侍衛得令後離去,開始在宮中隱秘地查找。
而清揚此刻,正在偏僻的先祖祠中,對外間發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文舉坐在太師椅上,怒意漸漸散去,越來越重的擔心悄然襲來。
偌大的皇宮,她跑到哪裏去了?怎麽找了這麽久,都沒有一點消息?這後宮之中,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她應該不會有事吧?
清揚,你到底在哪裏,快回來吧。
他悔意頓生,她才經曆那樣痛苦的別離,初進宮又大病一場,我真不該那樣對她,她在這陌生的皇宮裏舉目無親,而我,卻那樣對她,她一定嚇壞了,狠死我了。
眼前仿佛又浮現兒時桃林裏,她黯然離去的身影。雪白的衣裙在粉紅的桃林中穿過,沉默的背影透出些許落寞,矮枝拂過她的發梢,飄落片片桃花瓣,沾在她的發上、衣上,她渾然不覺,隻是目不斜視、心事重重地走著,仿佛進入虛渺境界。不知為何,那一刻心中的傷感和害怕,熟悉的感覺此刻又從心底湧現……
他恨恨地捏緊了拳頭,清揚,我怎麽這麽大意,又一次讓你從我身邊離開。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找到你,絕不再讓你離開我。
盛怒轉為擔憂和自責,文舉默然坐在太師椅上,臉色陰晴不定,望眼欲穿,心急如焚。
“你是哪個宮裏的下人?竟敢擅闖先祖祠!”一公公進來,看到一個素白的身影,以為是初進宮的宮女,不知所以地貿然闖進先祖祠,便厲聲嗬斥。
素白的身影轉過來,竟是一絕色美女,清靈動人,超凡脫俗。公公有些愣神,好半天才開腔,語氣也溫和了些:“你快些離開,這裏可不是一般人可以進來的。”
美人淺淺一笑,悠悠道:“那煩勞公公告訴我,什麽人可以進來?”
公公從鼻腔裏哼一聲,不屑地說:“別人我可懶得回答,不過看在小姑娘你也還懂禮貌的份上,告訴你也無妨,這裏隻有皇上、皇子、王爺和後宮妃子級別以上的可以來,嬪都不行。”斜眼看一眼白衣女子,說:“今天公公我心情好,不罰你,趕快走。還有,以後別在宮裏穿白衣服,犯忌諱。”
那美人並不受嚇,依舊輕笑著說:“我還就隻穿白衣服,別的顏色我不穿。”
“咦——”公公奇怪了:“你這小丫頭,真不識好歹。再這麽固執下去,哪天死了都不知道是因為什麽!”
“死?!”美人一怔,旋即又笑:“我要是死了,或許也可以供奉在這裏。”
“大膽!”公公臉色驟變,怒斥道:“不知死活的東西!你以為你是誰?!”
“我是誰?”美人似被問住,思索一會,淡淡道:“我是風清揚。”
風清揚?!風清揚是誰?公公疑惑地看著她,納悶,雪白的襟衣,絕美的容顏,高雅的氣質,他陷入沉思,她到底是誰?
等等,雪白的襟衣,莫不是皇上大鬧歸真寺,強搶回來的清妃娘娘?他又一次仔細地端詳麵前的美人,人都說她是空靈方丈的關門弟子,至純至性,今日一見,果然是傾國傾城。昨日就聽宮女們在背後傳言,皇上是如何疼惜她,不但免了朝見後妃之禮,還親自在病榻前端茶送水,甚至暖被窩。
風清揚,清妃娘娘!公公恍然大悟,嚇得仆倒在地:“娘娘息怒!小的該死,不認識娘娘,出言冒犯,死罪!”
“不知者無罪。”清妃娘娘輕聲道:“你來得正好,送我回清心殿吧。”
公公唯唯諾諾地應著,在前麵帶路,二人往清心殿去。
一路走來,才發現自己竟然跑出了那麽遠,半天都沒看到清心殿。
“公公,還有多遠啊?清心殿到底在哪裏啊?”清揚忍不住問。
公公躬身答:“還要一會,現在位置是皇宮西邊,皇上寢宮正陽殿在正中,清心殿在正陽殿的東麵,也就是皇城的東麵。”
我竟然穿過了整個皇城,清揚暗暗吃驚,又問:“那整個後宮又在哪裏,是不是也在正陽殿的東麵?”
公公答:“後宮在正陽殿的後麵,離正陽殿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後妃們沒有得到皇上和皇後的允許,是不準到正陽殿來的。”
清心殿在正陽殿的東麵,而後宮在正陽殿的後麵,那也就是說,清心殿不在後宮之中。清揚又問:“怎麽清心殿不在後宮之中嗎?”
“是的。”公公解釋道:“清心殿原來是皇上寢宮中的一處閑閣,毗鄰禦書房,皇上登基後將其改建,並親筆提寫清心殿。”
清心殿竟不在後宮之中,而是在皇上的寢宮裏。連後妃都不可輕易進入的正陽殿,距清心殿竟然隻有幾步之遙。清心殿原來是皇上登基後依佛唱閣改建,他竟然如此有心。清揚在深感意外之餘,又憑添了更多的擔心和憂慮。如此的備加榮寵,將使自己成為眾矢之的。要避開明槍暗箭之襲,置身於明爭暗鬥之外,超然於爭風吃醋之上,後宮的歲月,一步一驚心啊。
師父啊,你為何獨獨選中了我?你怎麽就知道,我一定能不負您的囑托?
一腳邁進清心殿,“息心止步”的匾額下,文舉陰沉的臉。
清揚在眾人驚懼的眼光中,款款跪下,語氣平靜:“賤妾自知罪無可恕,請皇上責罰。”
文舉盯著她,緊皺的眉頭依舊沒有舒展。
她回來了,終於回來了,而且是毫發無傷地回來了。
她居然是自己回來的。
她居然低下了高傲的頭,跪在自己麵前,口稱賤妾。
她的臉色,怎麽會這麽平靜?態度,怎麽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心是放下了,疑慮卻上來了。
他的眼光越過垂首的清揚,望向她身後的那個公公,手一指:“你,過來。”
公公連忙走進,躬身。
文舉沉聲問:“你在哪裏找到娘娘的?”
公公回話:“小的是在先祖祠碰到娘娘的,當時小的並不知道娘娘的身份。”
先祖祠?!文舉吃驚,她竟跑出了那麽遠,又問:“她在先祖祠幹什麽?還有沒有別人?”
公公答:“娘娘一個人在殿堂裏盯著長匾發愣,小的不知,出言冒犯,娘娘沒有責怪,還叫小的送她回來。”
文舉大袖一擺,說:“下去領賞。”複又看一眼跪著的清揚,她是怎麽了,好不容易跑出去,又自己說明身份,叫人送她回來?是怕連累歸真寺眾人嗎?文舉歎一口氣,他深知,歸真寺是清揚的軟肋,抓住這個七寸她就得乖乖就範,逼她進宮時不得已用了一次,已導致清揚心生忿恨,今後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打算再以此脅迫於她。
回眼一看,公公卻沒有下去,還站在原地沒動。他眉一揚,問:“你還有什麽事?”
公公跪下:“皇上,小的可否請賞?”
“好,”文舉淡淡道:“那你說,你想要什麽?”
公公說:“小的不要別的賞賜,隻求能留在清妃娘娘身邊,伺候娘娘。”
文舉沉吟:“你抬起頭來。”
公公抬起頭來,年紀約莫二十七、八歲,倒也眉清目秀。
“進宮幾年了?”
“十三年了。”
“讀過書嗎?”
“讀過四年私塾。”
“叫什麽名字?”
“小的叫許安連,宮裏的人都叫小連子。”
文舉點點頭,準了。
清揚靜靜地跪著,做好了挨罰的準備,無論皇上給她什麽樣的責罰,她都認了。
宮人們肅立一旁,戰戰兢兢,不知暴怒的皇上,會動用怎樣殘酷的刑罰,都為剛剛進宮,不知深淺,從未領教過聖怒覆天的清妃娘娘擔心。
皇上陰沉著臉,起身離座,踱到清揚麵前,停住,盯著她烏黑的發。
清揚,我不想罰你,可是,我不得不罰你,為了我皇帝的威儀。
他冷冷地開口:“拖出殿外,鞭打二十。”言畢轉身,回到座上,不再言語,也不再看她,麵無表情,低頭喝茶。
他希望,她能跟被的後妃一樣,抱著他的腿求饒,那樣,他打算就勢下驢,斥責她一番,就這樣算了。
可是她沒有,靜靜地跪在殿前,順從地接受侍衛鞭打。
“啪!”一鞭甩過來,痛得一噤,雪白的襟衣上血痕滲出,一條鞭印觸目驚心。她緊緊地咬住嘴唇,秀眉揪成一團,堅忍著不吭聲。
他眉頭一皺,手一抖,杯中的茶灑出來。
“啪!”又一聲鞭響,她全身**,緊閉的眼刷刷地流出眼淚,好痛啊——
他聽見聲音,心跟著抽搐一下,生生地疼。
皮鞭一下又一下甩過,清揚背上已現斑斑血跡,襟衣碎成一塊塊,貼在身上,皮開肉綻,慘不忍睹。她嘴唇已咬出血,滿頭是冷汗,雙手撐在地上,強自堅持著,依舊一聲不吭。
他一直沒有看,慢慢地喝著茶,仿佛一切都於己無關。
清揚,你怎麽哼都不哼一聲,你倒是哭喊幾聲,求個饒啊,我也好借個台階下,就這樣算了。
清揚,你就告個饒吧,我真的,真的不想打你。
“娘娘!”一聲驚呼,文舉抬眼望去,清揚仆到在地,看樣子,已經暈了。侍衛停下手,猶豫著望向皇上。
他心中揪痛,麵色卻依舊冷冽:“還有幾鞭?”
侍衛回答說還有六鞭。
怎麽還有六鞭,他眉頭一皺,手兀自捏緊了茶杯,心中不忍,口中卻冷冷地說:“架起來,潑醒,繼續打。”
宮女將清揚架起,迎頭一盆涼水,清揚晃悠悠地醒過來,背上便又是鞭子落了下來。她縱是想叫,也叫不出來了。
打完了,抬著往皇上麵前一放,清揚軟塌塌地伏在了地上,痛得隻剩下喘息。
文舉蹲下去,沉聲問:“下回還敢如此任性麽?”
清揚費力地撐起身子,扯得背上疼得鑽心,她望文舉一眼,心疼更勝過身痛,幽聲道:“賤妾,賤妾再也不敢了。”隨著話音,眼淚奪眶而出。
你不是我的文舉,我的文舉不會這樣對我,
你不是我的文舉,我的文舉已經死了——
他呆呆地望著她流淚,心痛。
清揚,你不要哭,哭得我的心都碎了。
“皇上,”公公在身邊低聲提醒:“您還穿著濕衣服呢。”
他眼睛徑自盯著清揚一動不動,嘴裏說:“去備水,讓清妃娘娘伺候朕沐浴更衣。”
熱氣騰騰的澡盆,宮女們退卻,輕掩上門,室內隻剩下文舉和清揚。
文舉轉向倚靠在屏風架旁的清揚,雙手背後。清揚看著他,明白他的意思,緩緩地走過來,站在他的對麵,抬手幫他解衣服。他注視著她,她的臉色平靜,依稀可見淚痕,長長的睫毛忽閃,難掩眼睛裏濃重的憂鬱和傷感。
她側身,扯動背上傷痕,痛得一咬唇,動手解他的腰帶。他瞥一眼她的背,血痕斑斑,白衣已被染成紅色,深深淺淺,斑駁驚心。
他心中猛一下刺痛,低聲道:“算了,朕自己來吧。”她靜靜地收了手,垂首站在澡盆邊,一手抓住盆沿,一手拿起了水瓢。
文舉泡入澡盆,她舀水,從他頸上淋下。
兩人各自想著心事,一時無言。
不多時,文舉忽然感覺有水滴落在頭上,他抬手去摸,又一滴滴落在手背上,他收回手,望著手背思索,回頭,看一眼清揚,隻見她仍是一手撐盆沿,一手舀水,動作緩慢,表情木然,眼睛呆呆地看著窗外,雙頰有淚,無聲地滑下,這一滴,正好滴落在他的臉上。
他默默地回過頭,黯然神傷,止不住地心痛。
清揚,你如此憂傷,我到底要怎樣彌補你?才能讓你快樂。
耳畔又響起皮鞭抽打的聲音,他倒吸一口涼氣,柔聲道:“下去休息吧。”
再轉頭,背後空無一人。
文舉大驚,從澡盆中猛然起身,澡盆下,清揚雪白的身影,緊閉的雙眼,蒼白的臉,嘴角有血流出。
他匆匆披上袍子,一把托起清揚,拔腳就往太醫院跑,邊跑邊喊:“快傳太醫!”一幹宮人跟在後麵,跑的氣喘籲籲不說,竟被甩下一大截。
“砰!”的一聲,太醫院的門被踢開,皇上抱著一個白衣女子衝進來,麵色焦急。
太醫認出是前日才進宮的清妃娘娘,慌忙上前診脈,好一會兒,才呈報:“皇上不必擔心,娘娘沒有大礙。不過,昨日寒邪尚未徹底清除,整整一天未進粒米,今日又受外傷,身體太過虛弱,加上肝氣鬱結,導致血氣逆行,得好生調養一段時間才行,萬不可再受刺激。”
文舉這才放下一個大心,下意識地將懷中的清揚又摟緊了些,方才走出太醫院。
青頂小轎已在外候著,公公見皇上出來,忙將披風替他披上,他卻示意公公,將披風取下裹緊了清揚,坐進轎中,開口道:“速將藥熬好,準備點粥。”
轎子靜靜地從皇城穿過,轎子裏,文舉抱緊了清揚,臉貼著她冰涼的臉。
清心殿,文舉將清揚趴放在**,宮女上前,端一盆水,小心翼翼地幫她脫衣洗背。因為時間拖得久,血已結痂,絲帕潤濕,再輕輕地揭開衣服碎片,畢竟是痛,昏迷中的清揚忍不住“啊……”呻吟一聲。
“蠢貨!”文舉大怒,反手一耳光,將宮女扇得老遠,低吼一聲:“拖出去砍了!”
“不要……”隻聽帳內一個虛弱的聲音,清揚正好清醒,聽見文舉要殺宮女,一時情急,顫顫悠悠伸出一隻手來阻擋:“不要……”
文舉牽起她的手,坐在床邊,想起太醫說不能再刺激她,遂低聲道:“滾下去!”
宮女連滾帶爬就下去了。
文舉便自己動手來幫她洗背,清揚兀自忍著,不吭一聲,疼到極致,也隻是抓緊了枕頭,渾身戰抖。文舉動作輕柔,清揚動一下,他便收手,就這樣停停洗洗,大半個時辰,清揚冷汗淋漓。
一邊端水的宮女不忍看,竟落下淚來。
文舉抬眼一掃,隨意問:“你叫什麽名字?”
宮女抽抽鼻子,答:“奴婢叫珠兒。”
“恩”文舉不再抬眼看她,一邊給清揚上藥,一邊說:“以後你來做清妃娘娘的貼身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