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26章

皇上乘坐的轎子行進到正陽殿,正要停,轎裏的皇上忽然示意,要去莊和宮。一行人,便悄無聲息到了太後寢宮。

文舉兩步急速跨上台階,正要推門進去,忽然停住,嘴邊掠過調皮的一笑,停住,站在門邊,貼耳細聽,莊和宮內靜悄悄的。他躡手躡腳閃身進內,殿中無人,他再往裏走,碰上一宮女,低聲問:“清妃娘娘呢?”宮女嚇得麵如土色,結結巴巴地說:“在後院。”文舉見她臉色,心中生疑,緊走快走跑到後院一看——

花叢中,那舉碗跪著的,不是清揚是誰?!

他幾步上前,一把打掉她舉著的碗,“哐當”一聲脆響,碗碎了,水灑了一地。清揚呆呆地望著他,不知所措。

“誰罰你頂碗的?”他陰沉地問。

清揚低頭不語。

他一把扣起她的下巴,她眼簾低垂,不看他,也不回答。

“回答我!”他的話顯示出他的忍耐已經達到了極限。

清揚淡淡地回答道:“沒有誰,是臣妾自己在練功。”

練功?!鬼才信!他眉宇間冷氣凜冽,手上用力,扣住她下巴的手往上一抬,陰鷙的眼光便霸道地罩了下去,不留一點餘地:“你在袒護誰?恩——是不是太後?”

清揚坦然道:“不是。”

“那是誰?”他的臉蠻橫地逼近,直湊近到她跟前,臉上已感覺得到他那辣的目光,鼻息隨著話語呼到她的耳邊:“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

清揚心知已經躲不過,緩緩抬起眼簾,無畏無懼地望著他,悠悠開口:“是臣妾自己在練功,皇上。”

文舉就輕輕地收了手,一言不發,斷然回身,往宮外走去。

清揚,你騙不了我。

你到底是在袒護誰,還是在顧忌什麽?為什麽不肯對我說實話,是還在生我的氣,還是不相信我能保護你?

你可以不說,我已想到是誰。莊和宮,太後的寢宮,有誰如此大膽,敢在太後的宮裏責罰後妃?!除了太後,還會有誰?!

走到莊和宮門口,迎麵正好碰上龐太後。

太後一愣,舉兒,怎麽悄無聲息就來了,怎麽這麽快就又離開?

文舉突兀而陰森的目光冷冷地從太後的臉上掃過,臉似冰封一般,嘴角掠過一絲詭異的笑。

好你個龐太後,今天請你去看孝慈宮,心中不快,奈我不何,竟拿清揚出氣,罰她頂水!

我就知道,把清揚接到莊合宮居住,你就沒安什麽好心,想以此來要挾我,做夢!

我早就暗示過你,要見好就收,你卻不領情,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龐太後進殿,正碰上宮女端著碎碗從後院出來。

“怎麽回事?”

宮女湊近太後耳邊,將事情前後詳細地說了一便。

太後麵色如常,輕聲叮嚀:“此事再不要向任何人提及。”

進了內室,沉吟半晌,擺架集粹宮。

集粹宮,林皇後起身迎接:“母後今日得閑,怎麽想起到臣妾這兒來呀?”

龐太後笑道:“怎麽就隻許你哀家那裏去,哀家就不能到你這兒來?”

林皇後麵色微變,太後敢情是來興師問罪的。心念一轉,笑著說:“臣妾早間去請安,沒見著母後,倒是見到了新來的清妃,她對臣妾無禮,臣妾便責罰了她,母後不會怪罪我吧?”

清揚會對你無禮麽?都說皇後厲害,笑裏藏刀,原先還不覺得,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太後微微一笑,柔聲道:“既是無禮,那便該罰,皇後嘛,總得有些威儀的。”

林皇後聞言,甜甜地抿嘴一笑:“謝母後體恤。”

“當皇後不易呀,”龐太後推心置腹地說:“後宮事務瑣碎,人心又複雜,皇後不但要管好自己,還要平衡後宮。”

“臣妾一定竭盡全力。”林皇後恭敬地說。

龐太後點點頭:“你還做得不錯。”一邊起身往外,一邊說:“時候不早了,哀家也該走了。”複又回頭,盯著林皇後的眼睛,幽幽地說:“皇後,你要記住,有容乃大。”

“臣妾謹記。”林皇後輕笑著行禮:“恭送母後。”

太後身影遠去,林皇後臉色陰沉下來,心中憤恨,教訓我?!好你個龐太後,你不向著我皇後,反倒向著清妃!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原來你不是就沒看中我,隻想要我姐姐做太子妃嗎?死老太婆,教訓我,咱們走著瞧!

風清揚,你有種,竟敢告我的黑狀,唆使太後來教訓我!

別以為有太後撐腰我就不敢把你怎麽樣,我跟你勢不兩立!

龐太後心事重重地走在回宮的路上——

皇後未必會接受我的提醒,可是說了總比沒有表示好,至少能讓皇後在短時期內收斂一點。不指望皇後能息事寧人,隻希望她不要再興風作浪。

後宮之中,人人自危,慘劇已經太多了。

龐太後幽幽地歎了一口氣,當初選皇後,真的不該將就啊。

或許,我真的不該選她。

爭強好勝,妒忌心強,手段狠毒,比起當年的我,有過之而無不及。

若要將整個後宮全權交付到她的手上,隻怕永無寧日。

正陽殿,龐相國奉召入殿,正要叩拜,皇上已經開口:“免禮,賜坐。”並親自上前攙扶他,親切道:“外公近日身體如何?”

龐相國受寵若驚:“好,好。”

皇上微微一笑,輕聲道:“朕記得到今年臘月初七,外公就滿六十二歲了吧。”

“是啊。”能被皇上準確地說出生日和年齡,龐相國心裏激動萬分。

“外公如此高齡,還在為國事操勞,為朕分憂,朕十分感激,也非常愧疚。”皇上幽幽地說:“按理應該是安享天倫的時候,都是讓朕給耽誤了。”

龐相國誠惶誠恐地說:“臣不敢當啊。”

“唉——”皇上長歎一口氣,憂慮地說:“朕實在是離不開相國的輔佐啊,可是,這些大臣總不讓朕省心。”

“發生什麽事了,陛下?”龐相國連忙問。

“你自己看吧。”皇上順手遞過來幾本奏折。

打開一看,都是彈劾龐家的奏折,龐相國看得心驚肉跳,冷汗淋漓,情知不妙,嚇得腳一軟,就跪下了:“皇上明鑒,臣冤枉啊——”

“朕也知道,”皇上為難地說:“可是這麽多人彈劾,總得有個交代吧,不然,如何服眾啊?”

龐相國跪著,不敢抬頭。

“朕若追查,又怕有人從中使壞,到時真查出點什麽,想替外公擔待都不行了;可是不查,又會有人說,是由於相國位高權重,朕有所畏懼,這樣又必損朕的威信。”皇上也是麵帶愁容。

一時沉悶,都無言。

皇上緩緩開口:“不如,外公請辭吧,朕正好借此機會宣布不予追究。”

龐相國麵色一凜,旋即黯然。

原來皇上聖意已決,進已無望,退亦無路,權衡再三,也隻能如此了,龐家,縱橫朝野幾十年,終是氣數已盡。好在皇上顧念情義,能替龐家擔待,可以全身而退,總好過全軍覆沒。

於是,緩緩摘下官帽,托舉過頭頂,沉聲道:“謝皇上,臣願即刻解職,回家養老。”

皇上無聲微笑,走下座來,扶起相國,朗聲道:“來呀!擬旨,龐相國德高望重,輔佐有功,賜黃金千兩、良田百畝,撥城中宅院一座、城郊別院兩處。”

入夜,莊和宮,正陽殿公公求見。龐太後知會宮女:“請清妃娘娘過來。”

公公將龐相國請辭一事詳細告之,隨後離去。

“清揚,”太後氣定神閑地開口:“談談你的看法。”

清揚低頭不語。

“你才進宮,可能不太明白。”太後思索一會,便將皇上的用心一一道明,隨後說:“這就是為君之道,懂嗎?以後要好好學。”

清揚眨巴眨巴眼睛,似有所悟地問:“太後您打算幹涉嗎?相國可是您的父親。”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以來都如此。”太後答道:“做為龐家的女兒,當然希望龐家永在權力之巔,但身為太後,皇帝的母親,要為社稷著想,必然要有所舍棄。”她走上前,牽清揚坐到自己身邊,坦然道:“所謂功高蓋主,要維係皇權,就必須用一些強權手段,樹立皇帝的威信。他這樣做是對的。”

清揚低下頭,暗想,太後真是巾幗須眉,如此氣度令人佩服。

“想什麽呢?”太後輕聲問。

清揚抬頭,正迎上太後含笑的目光,一時間,竟有些恍惚,她,好象娘啊……

“清揚,”太後忽然問道:“今日你為何不對皇上說實話?”

清揚臉一紅,低聲道:“我……”

我該如何回答,告訴太後,我是想袒護妹妹,怕皇上遷怒與她嗎?比起太後的深明大義,我真是小肚雞腸,太慚愧了。

“你不說實話,皇上一定認為是哀家做的。”太後長歎一聲,說:“知道嗎?相國請辭一事皇上本不想如此急迫行事,實在是因為今天看到你受罰,以為是哀家所為,故以此給哀家一個警告。殺雞儆猴啊。”

清揚詫異地望向太後,這一點,她真地沒想到,居然連累了太後。她無措地站起來,眼光裏滿是愧疚,喃喃地說:“對不起,都怪我不好。”

“沒事。”太後寬和一笑:“你大概是想息事寧人,不想後宮再起爭端吧。換了是我,也未必咽得下這口氣,你這孩子,倒是虛懷若穀啊。”太後收斂起笑容,幽幽道:“你尚且可以如此顧全大局,哀家身為太後,受一點委屈又如何?!”

清揚再次臉紅。

太後的大家風範,更令她感覺到自己的小家子氣。

慚愧啊——

隨著時間的推移,清揚慢慢地熟悉了宮裏的規矩,也了解了一些宮裏的人和事,常伴在太後身邊,對太後也有了更深的了解。而太後,凡是處理宮裏的事,都讓清揚在旁傾聽,更多的讓她發表意見。諸多的參與,使清揚逐漸成熟起來,而她一些處事的方法,也讓太後頗為讚許。

一晃,清揚進宮已經兩個月了。

這天,清揚剛洗完頭,正在梳頭,太後走進來,接過宮女的梳子,笑容滿麵地看著清揚,清揚奇怪,問:“母後,您這是笑什麽呀?”

太後笑得愈發神秘,替她挽起發。

“為什麽不說話?”清揚扭頭,執了她的手,孩子一般扯她的衣袖。

太後仍舊不說話,笑著往旁邊一讓,清揚凝神一看,門口處,一個熟悉的身影,

——文舉!

她臉一紅,低下了頭,扯著太後的衣袖,半天不知該怎麽辦。

太後輕輕推她,她才慌忙起身,側身行禮:“臣妾恭迎皇上。”太後悠悠一笑,退了出去,將門輕掩。

“平身。”文舉走近,坐在床頭:“你過來。”

清揚咬咬下唇,走過去。

文舉低沉道:“再過來一點。”

她低著頭,遲疑一下,再向前走兩步,人還沒站穩,冷不丁就被文舉拖了過去,抱在腿上,抱在懷裏,緊緊地擁在胸前,不出聲。

從未與一個男人如此的親密,從未這樣做坐在一個男人的腿上,清揚窘迫地,慌亂地,想推開他,卻被越抱越緊,箍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唔”她忍不住哼一聲,箍她的手便鬆了一下,隨即,耳邊傳來他渾厚的聲音“還記得我是誰嗎?”

他是誰?他是文舉,是皇上,是,我的丈夫。

清揚頃刻間臉發燙,下意識地咬住了下唇,在他的懷中停止了掙紮,揪著他龍袍的手也鬆了勁,就那樣失神地扯掛著。

文舉輕輕一笑,將她鬆開,依舊抱在身上,攬在懷裏,深情款款地注視著她。烏黑的發,雪白的皮膚,通紅的臉,睫毛濃密,眼簾低垂,斜眼不敢望向自己,瞟著地上,牙齒咬著下唇,依舊是無語嬌羞的模樣。他抬起手,指尖拂過她的發梢,滑過她的額頭,停在她光潔的臉上,指腹感應到她臉上發燙的溫度,她眼珠在眼簾下躲閃,身子僵硬挺直。

他感覺到她的緊張,嘴角掠過一絲笑意,輕聲道:“你很害怕嗎?”

她快速地掃他一眼,臉更紅,嘴唇咬得更緊。

他想也沒想,低頭將臉俯下去,將唇印在她的唇上——

時間就停止了流動,她嚀嚶一聲,軟了下來,伏在他身上。

文舉啊——

他無聲地吮吸著她的櫻唇,柔柔地,深深地,探入她的口中,輕啟她的牙關,觸及她柔軟的舌頭,一親芳澤。

她眩暈,大腦一片空白。

“皇上,緊急奏報!”門外一公公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

驚醒了春夢中的人兒。

清揚猛地睜開眼睛,推開文舉,從他懷中一躍而起,站在一邊,左顧右盼,好象做了什麽見不得的事被別人發現了一樣。見四下無人,低頭撫胸長籲一口氣,偷望文舉一眼,兀自羞紅了臉,轉過身去。

文舉仍坐在**,看著她一連串舉動,先是驚詫,接著啞然失笑。緩緩起身,悠聲道:“你以為誰會偷看?誰又有膽子闖進來?”走到清揚身後,雙手環住她的腰,將臉貼在她的發際和頸部摩挲,柔聲道:“朕先去了,晚上再來。”眼角眉梢滿含深深的意味,嘴角輕揚,戀戀不舍地放開清揚,抽身離去。

清揚呆呆地望著文舉遠去的背影,將手放在他剛剛摩挲過的位置輕輕撫摸,心狂跳不止。

所有的懷疑和彷徨,都不敵如此真實的感覺;所有的恨意和動搖,都在轉瞬之間煙消雲散。

天,我這是怎麽了?他抱著我,他緊緊地貼著我,他的氣息,還在身邊縈繞,他呼出的熱氣,還停留在我的脖子上,我怎麽會希望他不要走,再多留一會,

他說晚上再來,晚上,他來幹什麽?

她忽然就意識到了,他是她的丈夫,那他晚上將要幹什麽,明明是不難猜到的啊——

心,就要從口裏蹦出,瞬間清揚的臉燙得就象燒紅了的鐵,手都近不得。

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失了神。

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眉又顰起,我為什麽歡喜,為什麽盼望,為什麽心慌?所謂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為情所困,不能超然,如何完成師父交付的使命?

她幽憂地長歎一聲,喃喃道:“息心止步啊——”

天色漸暗,夜幕降臨了。四喜走進來,將燈點上,見清仰仍在發呆,就關切地問:“娘娘,您這樣都整整一個下午了,有什麽事奴婢可以幫您分憂嗎?”

清揚笑一下,沒頭沒腦地問:“四喜,如果有一件事,明知道不能做,但你心裏卻很想做,那你會怎麽辦?是不做,還是做?”

四喜想也不想,張口就說:“那就去做,勉強自己多痛苦,日後還會後悔。”

清揚恍然:“你倒是率性而為,所以總是這麽快樂。”

“所以娘娘,您也不要想太多,想做就做,不要後悔。”四喜隨意的一句話,就解開了清揚的困繞。

想那麽多幹什麽,既然一切早已注定,該來的遲早會來,就順其自然好了。

她走向梳妝台,坐下,拿起胭脂盒,輕點一點在指尖,抹在唇上,望向鏡中的自己。

這樣的夏夜,靜謐的深宮,我,清妃娘娘,在等待皇上,還是,我,風清揚,在等待文舉?

文舉,文舉啊,我在桃林裏苦等你八年,是否就是為了今夜?!

我們之間究竟應該是什麽樣的結局,才不枉費我經年的相思?不辜負我深愛你一場?

今夜我決意拋卻一切,不再是梵音,不再是清妃娘娘,不再惦記使命,不再為息心止步矛盾,讓我為自己深愛的人,為文舉,放縱自己一回,墮入紅塵俗世做一次純粹的自己。

我將永不後悔,隻因——

隻因我深愛著他,深深地愛著他,勝過一切,超過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