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清揚正望著鏡中的自己發呆,一隻手從身後,輕輕地搭在了自己肩上。
是他,不用回頭,她已感覺到,他來了。
緩緩回頭,仍是那英挺的劍眉,那黑亮深邃的眼眸,身後,熟悉的容顏,還是當年桃林中的文舉啊,仿佛穿過時間的隧道又回到往昔,仿佛又看見了漫天紛飛的粉紅花雨,仿佛又被他牽起手在桃花中穿行,仿佛又一次在歸真寺大殿的操場上重逢——
她怔怔地望著他,又一次在他的眼光中迷茫,不知道身在何方,不知道今夕何夕。
他也望著她,盯著那清澈見底的黑色瞳仁,看見她眼裏的自己,隻有一個自己,沒有別人。那一刻,他明白自己擁有真正的清揚、全部的清揚。此刻在他的眼裏,隻有一個清揚,此刻在他的心裏,也隻有一個清揚,世界都不複存在。
他輕輕地擁她入懷,閉上眼睛。聞到她發上的清香,感覺到額頭上光滑細膩的皮膚,心顫栗。
清揚,清揚啊,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擁有了你,我就覺得自己擁有了整個世界。
她靜靜地偎依在他懷裏,閉上眼睛,聽見他的心跳,堅強有力,感覺到他的胸肌,厚實粗獷。他的胳膊環繞著她,象一個溫暖安全的港灣。
文舉,好希望你一直這樣抱著我,直到永遠,直到,比永遠更遠。
他的手,溫柔地從她的背上撫過,往上,摸到緞子般的黑發,輕輕將玉簪一拔,她的黑發如瀑布傾瀉下來,散落在雪白的肩上。他的手,撫摩上她的唇,指尖輕沾一點胭脂,映入眼裏是一點嫣紅,他浮起笑容,她居然也肯為他擦胭脂,到底是女為悅己者容。他的手,從她的額上滑下,觸及發燙的臉,一個詞湧現腦海,是人麵桃花啊——
人麵桃花——
他忽然就想到邊關回宮時,文浩的那幅丹青,他忽然就想到文浩醉酒的那句話“我們相愛為什麽不能在一起啊?”,他忽然就想到歸真寺裏,清揚曾親口承認她的意中人“不是你!”
臉漸漸僵硬,麵龐上脈脈的柔情就被冷凜取代。
她仍閉著眼,不願從夢中醒來,輕環著他的腰,斜靠在他肩上,默默地等待。
卻聽見他冷冷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如果文浩看見你這樣,不知會怎麽想。”
她猛然睜開眼睛,離開他的懷抱,用陌生的眼光象不認識一般看著他。
他泛起冷笑,沉聲道:“這麽快就接受現實了,你跟別的女人也沒什麽兩樣。”
她定定地望著他,心絞痛,呼吸幾乎停止。怔怔地站著,任悲哀和羞辱洶湧奔襲而來,絕望頃刻間溢滿心懷。眼,垂下,望向地麵,無聲地將心痛掩蓋,依舊沉靜的麵色,沒有任何的改變,後退一步,緩緩地叩拜下去,平靜地說:“夜已深了,請皇上回宮歇息。”
皇上稍站片刻,拂袖離去。
你還是放不下文浩麽,提到他,你竟拒絕我的臨幸!
我以為你的清高不會為任何人改變,還不是一樣為皇權折腰,虛偽的女人!
你拒絕我,我還對你沒興趣!我堂堂一個皇帝,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
皇上的背影出了門,清揚才抬起頭來,眼淚,無聲滑落。
可笑啊,我竟還抱有希望,今時今日,才真正醒悟,文舉,再也回不來了。
可悲啊,我還為他點絳唇,肆意棄師父的教導於一邊。
可憐啊,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多情自古空餘恨。
我有多幼稚,以為他還是當年的文舉,滿腔盼望,放下驕傲,換來的隻有嘲諷和屈辱,甘不甘心,都要放手。
或許上天,就是用這樣一種方式勸戒我,隻能——
息心止步——
搖曳的燭光下,清揚獨坐到天明,蠟燭垂淚到天明。
心,碎落一地,無法再拾起,無法再粘合。
第二天一早,太後來到清揚的房間,深歎一聲,熄了桌上的蠟燭,幽幽道:“或許,你真的不應該進宮。”
“不,”清揚依舊直直地盯著蠟燭,沉沉道:“我應該進宮,一定要進宮,隻有這樣,方可把一切看破,徹底斷了念想,才不會再痛苦。”
太後不語,望向清揚萬念俱灰的麵容,靜靜地退了出去。
夜,又來臨了。
公公進了莊和宮偏殿,朗聲道:“恭喜娘娘了,皇上今夜歇息娘娘這裏,請娘娘早做準備。”
四喜連忙叫了珠兒,焚香鋪床,準備香湯給清妃沐浴,卻聽清妃淡淡地說:“別忙了,皇上不會在這裏歇息的。”
“為什麽?”四喜詫異。
“因為我不打算侍侯皇上。”清妃在燈下看書,頭也沒抬。
“娘娘,不可任性啊,”四喜小心地勸:“昨天皇上來了,不多時又走了,這事早在宮裏傳開了。”
“別人要取笑隨他們好了。”清妃也無所謂。
四喜急了:“娘娘,別人取笑事小,可是失寵的妃子,在宮裏的日子是很難過的。”
難過?清揚皺皺眉,還有比失去愛情,失去尊嚴和自由更難過的事情了嗎?
“還沒有沐浴嗎?”皇上一腳踏進殿門,就看見房中熱氣騰騰的澡盆,頗有興致地說:“怎麽,想等朕來一快洗?!”
心想,女人,終究是女人,不論曾經愛過誰,現在心裏愛的是誰,嫁了人,都一定會認命。你肯放下身段,我也就坡下驢,隻要死心塌地地陪著我,我也努力忘記你心中還有個文浩。畢竟,你還是我的清揚,這世上,也隻有一個清揚。
清揚捧著書,微微顰眉,他,竟裝得象沒事一般,好象還對刺傷我頗為得意,心中一時,象打翻了五味瓶,什麽滋味都有。緩緩起身拜下:“臣妾恭迎皇上。”
皇上微笑,伸手來拉她,她輕輕避開,平淡地說:“恕臣妾今夜不能侍侯聖架,臣妾身子不爽。”
此言一出,皇上臉色忽變,不悅道:“哪裏不爽?”
四喜、珠兒嚇得慌忙對清妃使眼色,清妃視而不見,依舊固執,說:“臣妾月事未淨。”
皇上眼睛含著冷光,掃過來,陰沉地問:“是真的嗎?”
珠兒見皇上望向自己,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低著頭不敢回答。四喜已到清妃身後,拚命拉扯她的裙子。清妃對皇上的問話充耳未聞,反倒挺直了背板,盯著門,不發一言。
“既然月事未盡,昨夜為何對我投懷送抱?”皇上冷言。借口,以為我是白癡!
趨步上前,走近清妃,欲伸手,清妃一退兩、三步遠。
怒氣就浮現在皇上的臉上,他忿然又向前一大步,伸手,清揚便無畏地迎上他的眼光,再退一步,決然道:“別碰我!”
皇上的眼睛裏蹦出火光來,臉緊繃得一根針都擦不進,劍眉倒豎,怒氣跳動。僵持幾秒,忽然冷冷開口:“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嗎?”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用你來提醒我。清揚沉聲道:“後宮同我一樣身份的女人多了,皇上找誰都一樣,何必來找我?!我跟別人並沒有什麽不同!”
“誰說沒有不同?”皇上怒不可遏,吼道:“她們的心裏隻有一個朕,可你的心裏,從來都沒有朕!”
“對!我心裏從來都沒有你!”清揚一字一頓地說:“從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永遠都不會有,永遠永遠都沒有你!”
“賤人!”皇上咬牙切齒揚手一耳光,把她打倒在地。
清揚從地上爬起來,使盡全身的力氣甩他一耳光,隻聽“啪”的一聲,皇上臉上出現五個手指印。
“你竟敢打我!”皇上盛怒,咆哮!
宮人們嚇得全部跪倒在地,不敢說話,也不敢抬頭,全部戰戰兢兢,渾身篩糠。
“你可以打我,我為什麽就不能打你?!你憑什麽這麽霸道?!”清揚毫不示弱,反唇相譏:“你是皇帝有什麽了不起,我不稀罕,我就不稀罕!你打死我,我心裏還是不會有你!”
一句話戳到皇上的痛處,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中沉默半晌,忽然低沉地說道:“你想死,我偏不讓你死!我要讓你比死還難受!”一把揪起清揚的前襟,拖出偏殿。清揚掙脫不了,情急之下,照他手掌一口狠狠咬下去,疼得他牙關一咬,但沒有吭聲,也沒有鬆手。
正將清揚拖下莊和宮前麵的青石階,撞上匆匆趕回來的太後。龐太後見狀大驚,我原本是想避開,讓兩人不要因為我在場而顧忌,怎麽一會功夫,竟變成了這樣的局麵?她趕緊上前,拉住皇上:“皇帝,這樣成何體統?”一邊去拉清揚起來。
皇上陰沉著臉,怒氣未消,撥開太後的手,撩起清揚扛到肩上,自顧自地往前走去。
宮人們去追,卻被太後喝住:“都回來,還嫌事情鬧得不夠大!”又對四喜和珠兒說:“你們到哀家房裏來,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皇上就扛著清妃一路疾走,進了集粹宮,直入皇後寢宮,將清妃往地上一慣。林皇後匆匆行禮,心中奇怪,不知皇上為何發這麽大的脾氣,帶清妃深夜到此又是想幹什麽。
隻聽皇上低沉道:“皇後,清妃初入後宮,不知該怎樣侍侯朕,今夜你要好好教教她!”
林皇後一愣,旋即明白皇上的意思,臉上就笑開了花,嫋嫋婷婷地靠近皇上身邊,嬌聲道:“皇上,您要臣妾如何教啊?”
皇上沉聲道:“清妃,你跪在這裏,看好了。好好學學為妃之道!”反手一攬皇後的細腰,抱在腿上,俯頭一陣狂親。皇後佯裝躲藏,身子就勢賴在了皇上身上,環著皇上的腰,嬌滴滴地說:“皇上,你壞啊——”
皇上扣起她的下巴,皇後順從地抬頭,閉上眼睛,任皇上親吻。雙手環住皇上的脖子,恨不得將整個人都融如皇上的口中。皇上三下兩下扯掉她的衣裙,一把就壓在了身下,連紗帳都來不及放下,兩個人就辣地糾纏在了一起。
清揚跪在地上,默然低頭,閉上眼睛。如此場景,如何麵對,耳邊傳來皇後的嬌喘聲聲,一聲一聲纏綿悠長,還有皇上的嘿休嘿休的喘氣聲,不堪入目,不堪入耳,明明知道皇上也好,皇後也好,都是為了弄出更大的響動來刺激她,但她無法逃避,無處躲藏,更做不到坦然麵對。
她漠然地跪在地上,難堪、羞辱和深深的心痛將她重重包圍,無法呼吸,令人窒息。
文舉啊,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一定要傷得我體無完膚?為什麽一定要逼著我息心止步?我是多麽多麽地愛你,你卻一再傷我的心,甚至如此下作的刺激我,我在你心裏,究竟是什麽?你為何,硬要將自己從我的心上抹煞——
香兒,妹妹,如此不堪的場景,你要我用什麽樣的勇氣麵對?
一個是自己深愛的男人,一個是自己的親生妹妹,當著自己在暖榻上翻雲覆雨,縱是金剛鐵骨也心痛難持。清揚隻能強憋住眼淚,低頭閉眼,任心中淚流成河,排除一切雜念,口中默念經書:“南無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南無佛,南無僧,人離難,難離身,一切災殃化為塵……”
嘴唇喃喃蠕動,長誦經書,心情歸於平靜,耳邊無聲無息,仿佛又回到了歸真寺,在佛祖的堂前,燃著靜穆的高香,清燈長明,青石板的地麵鋥亮如鏡子。
就這樣進入虛無空靈的境界,身外的一切都不複存在,隻有安靜,隻有平靜,隻有寧靜。
他和她,在暖榻上沉沉睡去,她,跪在哪裏,似一尊白玉石雕。
身後,是沉重黑暗無邊的夜。
天,終於亮了。
皇後替皇上穿衣,昨夜的**未消,臉上滋潤,笑意盈盈。
皇上冷冷地瞟一眼地上的清揚,隨意地說:“皇後,教導清妃的職責就交給你了,以後你要是有時間,可隨時將她從莊和宮喚過來,好好**。”
皇後邪邪地衝清妃一笑,意味深長地說:“皇上放心,臣妾一定盡心盡力。”
皇上就走了,連頭也不回一下。
林皇後洗梳完畢,才踱到清揚麵前,悠聲道:“今天哀家心情好,就到這裏,你可以走了。”嫣然一笑,湊近清揚的臉,陰陰地說:“哀家有時間的時候,會傳喚你的。”
清揚叩頭謝恩,剛起身,膝蓋一軟,又跪下了,跪了一夜,腿是酸的,膝蓋早已麻木。她伸手撐地,反複試了幾次,才起來,仍直不了腿,隻能曲著腿,一步一拖,一瘸一拐地挪。好不容易出了集粹宮,又不認識路,隻能扶著宮牆慢慢移,迎麵碰上兩個宮女,便問:“請問往莊和宮怎麽走?”
宮女不屑地問:“你是誰,去莊和宮幹什麽?”
“我是清妃娘娘。”她輕聲說。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清妃娘娘。”宮女嗤笑:“都說清妃娘娘是傾國傾城的美人,今日一見,怎麽灰頭土臉、頭皰眼腫的。”
另一個宮女也趁機嘲諷:“不是三千寵愛在一身嗎,怎麽這麽快就過氣了!”
“這就是落地的鳳凰不如雞。”宮女們一陣嬉笑,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
“放肆!”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怒喝,原來是許公公,急衝衝地說:“清妃娘娘,太後派奴才來接您。”恭恭敬敬地扶了清揚,回頭嗬斥那兩個宮女:“你們是什麽東西,敢當麵譏諷娘娘,讓太後知道,撕破你們的狗嘴!”
兩宮女嚇得連忙跪下,連聲說:“公公,饒了我們吧,下次不敢了。”
許公公還要教訓她們,清揚製止他:“算了,我們走吧。”
走了一大截,公公忽然歎道:“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啊。娘娘冰清玉潔,竟被下賤的丫頭取笑,奴才心裏真是難過。”
順著公公的話語,四喜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娘娘,別人取笑事小,可是失寵的妃子,在宮裏的日子是很難過的”。失寵的妃子,我竟已是失寵的妃子了。清揚笑笑:“沒什麽。人情冷暖隨他去,世態炎涼奈我何?!”又像想起了什麽,問:“太後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叫你來接我?”
公公幽聲道:“這皇宮之中,還有什麽事是太後不知道的?!”
清揚定定地看了一眼公公,似乎有些懂了。
公公突然停步,關切地說:“娘娘,還是奴才來背您走吧。”
“使不得,”清揚還想推辭,許公公不由分說,輕輕把她托上了背,順著紅色的宮牆靜靜地遠去。
太後已在莊和宮等她,見她回來,大為寬慰:“還好,雖跪了一宿,神色疲倦,但精神尚好。”喚宮女為她呈上熱粥,熱水燙腳,溫茶褒捂膝蓋。
清揚看太後吩咐下去,做起來一套套,好奇地問:“母後,你怎麽會準備得這麽周全?”
龐太後溫和一笑,幽幽地說:“因為哀家是過來人,知道你會需要。”
清揚便愣住了,是啊,太後也曾是後宮妃子,跪一夜等其他宮中的責罰,她如此熟悉應對之法,看來不但見過,或許也受過,所以今天,才早早就為我備好了熱粥、熱水和溫茶褒。看著太後眼角掩蓋不住的皺紋,她忽然有些心酸,更多的是感動,不由輕聲說:“謝謝您。”
“一家人,說什麽謝不謝的,”太後走過來,輕撫她的發,說:“我是你的母後啊。”
清揚羞怯地一笑,眼圈就倏地紅了。
上天,待我從來都不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