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28章

從集粹宮事件後,清妃多次在深夜被皇上喚去受實地實景的教導,每次清晨回來,都好象是受了重大打擊一般,麵色憔悴,沉默不語。一個月下來,終日悶悶不響,臉也愈發尖了,原先鵝蛋型的臉也變成了瓜子臉。身邊侍侯的四喜、珠兒和許公公唯有歎息的份,倒是皇後,一直沒有再為難她,也算是一個意外收獲吧。

窗外,又是日落漸黃昏,清揚靜坐在床邊,萬般愁緒湧上心頭。

今夜,又會召我去哪個後妃的寢宮,去看他尋歡作樂,去看他翻雲覆雨,去承受再一次的羞辱和折磨,這樣的日子到底哪一天才會完結,究竟還要心痛多久才會麻木?她無力地靠在床框上,努力去忘記,不願再想。

“娘娘,”珠兒走進來,輕聲說:“公公來了,傳旨要您馬上去集粹宮。”

心中尖銳地刺痛,逃也無處逃,躲也躲不開,還是來了。清揚緩緩地抬起頭來,虛弱地站起來。珠兒扶住她,哽咽:“奴婢已經跟公公說了您不舒服,但皇上不許。”淚抑製不住地滑下:“娘娘,您一定要挺住。”

清揚怔怔地望著她,真好啊,還有淚可以流,不像我,淚已經流幹了,再也再也擠不出一滴。

集粹宮,皇上跟皇後正在進膳。

清妃在公公的帶領下,悄然走了進來。文舉斜眼,看見她,還未說話,林皇後察言觀色,笑著招呼:“清妃,過來侍侯皇上用膳。”宮女便將酒壺遞過去,清揚接了,走近皇上跟前,將他手邊的杯子斟滿。

文舉淡淡地瞟她一眼,隻一眼,心開始隱痛。

剛才公公來報,說清妃不舒服,但他沒有退讓,依舊叫她來了。她的臉色確實不好,蒼白中帶著蠟黃,嘴唇也沒有血色,雖然自始自終都低垂著眼簾,看不到她的眼神,可是那沉重的憂傷,還是從身上散發開來,纏繞著她,象輕煙,卻又揮之不散。

她的臉為何瘦成了這樣,我是不是不該這樣羞辱和折磨她?

文舉轉回眼光,兀自端著杯,想心事。

林皇後嘻嘻一笑,打斷了他的思路:“清妃,你忘了給哀家添酒了。”

他收回思緒,一揚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林皇後望一眼清揚,又看一眼皇上,眼光叟然,臉上叵測地笑著,悠聲道:“皇上,空腹喝酒傷身,來,吃點菜。”玉手纖纖抬筷,夾起一塊魚,伸到皇上嘴邊,一語雙關地說:“清妃,你看清楚了,要這樣侍侯皇上才是做臣妾的本份。”

一句話,猛然點醒了文舉。

我怎麽心軟了,我是要做什麽來的,不是要讓她學會好好侍侯我嗎?!

縱使我再愛她,也不能縱容她,我是皇帝,誰都不能違抗我!

他含住皇後遞上的筷子,臉色又變得板硬。

一切盡收皇後眼中,她抿嘴一笑,款款起身,往皇上身上一坐,一手勾了皇上的脖子,一手拉了皇上的手環住自己的腰,又端起杯,軟綿綿地說:“皇上,我們來喝花酒好不好?”

文舉木然道:“好。”

林皇後笑盈盈地含了一口酒,湊近皇上唇邊,兩唇相碰,酒便與舌頭絞在了一起,兩個人的嘴唇粘在一起,纏綿。文舉一把抱住皇後,橫呈在身上,埋頭下去,用力深吻。皇後緊閉著眼,在文舉的懷裏陶醉。

皇上,我喜歡你這樣吻我,用力啊,不管你心裏是誰,現在你吻著的人,是我啊!

文舉也閉著眼,滿是霸氣地將舌伸入皇後口中,將皇後的唇整個包容,狠狠地吮吸。

清揚,你看見了,你好好看看,別人是如何臣服我的?!

我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看上你,是你的福氣,你要知足!

清揚,哪一天你也可以對我這樣?

兩人糾纏著,相互撕扯著,把身上的衣服隨手拋下,一路淩亂地走向床邊,兩張唇,粘在一起,始終沒有分開……

一幅讓人血脈賁張的畫麵,宮人們已經司空見慣,可對於清揚來說,簡直就是一種酷刑。這一月來,在各個妃子的宮裏轉來轉去,幾乎每天都是如此,看著他和別的女人親熱,她無法不動容,除了心痛,還是心痛,無邊無際的心痛,每次都可以置她於死地。她有很多話想說出來,但一句也說不出;她甚至想衝上前去拉開他,但她無法動彈;她想流淚,可心意沉沉,無淚可流,若真要從雙眼中擠出點什麽,也不會是淚,隻能是血,心裏流出的血,心裏再也裝不下的血。

同以往一樣,她默默地低下頭,垂下眼簾,呆立在一旁,任涼氣從腳底升起,慢慢地將整個人浸透,然後在無法承受的心痛中沉淪、絕望,寒氣痛徹心扉,將她冰凍。

清晨,清揚疲倦地回到莊和宮,一進寢宮,就看見太後在等她。

“母後,早啊。”清揚躬身行禮。

“免禮,”太後猶豫一會,緩緩開口:“清妃,有一件事,哀家要告訴你,但是你一定要挺住。”

清揚抬頭,望著太後。

太後斟酌一番,小心地說:“歸真寺送信來,你戒嗔師兄病重。”清揚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四喜連忙扶住。她難過地低下頭,沒有說話。

“年歲大了,你要有思想準備,我允你出宮,”太後停頓一下,輕輕地說:“也許這是你,見他最後一麵。”她怕清揚一下子接受不了,特意分兩次說,不至於讓清揚感覺太突然。

盡管有了先前的鋪墊,這個不幸的消息還是帶給了清揚無以倫比的打擊。她臉色頃刻間變得煞白,身子劇烈戰抖,強撐著沒有倒下來。

“我現在就可以出宮嗎?”半晌,清揚才問,聲音遙遠,象從天際傳來。

太後點點頭,說:“珠兒,許公公,你們陪她去,即刻就走。”

“沒有朕的準許,誰也不準出宮!”聲音未落,皇上已跨了進來。

太後看一眼清揚,緩緩道:“皇帝,得饒人處且饒人。”

文舉不為所動,冷冷道:“母後教訓的是,不過,朕現在要和自己的妃子說說私房話,母後可否回避?!”言語中,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所有人都退下,房中隻有文舉和清揚。

她朝前微傾著身,低著頭,不說話。

他目光炯炯地望著她,也不說話。

沉默隻持續了一下子,“請皇上準許臣妾回歸著寺一趟。”清揚跪下。

他眉毛一挑,還是因為歸真寺,也隻有歸真寺能讓她低頭。他默不作聲,站著。

“皇上,請準許臣妾回歸著寺一趟。”清揚跪著,沒有抬頭,重複一遍。

他仍然沒有開腔。

皇上?!我要你叫我文舉!

“臣妾懇請皇上,準許臣妾回歸著寺一趟。”清揚第三次重複,聲音有些顫抖。

文舉依然沉默。

你為什麽不肯叫我一聲文舉?!

許久,許久都等不到答案,清揚咬咬嘴唇,暗暗地下定了決心,緩緩地站起身,麵色沉鬱,眉顰著,依舊低垂著眼簾,沒有看他,慢慢地抬起手來,解開腰帶,任腰帶滑落地上,再解開裙扣,罩裙滑下來,隻留下襯裙,雙腿已是若隱若現。麵無表情,仿佛在做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雙手往上,剝下衣裳,脫去中衣,隻剩下一席白緞的肚兜。

你不是要我屈服嗎?今天我豁出去了,不管是刀山,還是火海,我都要過;無論你要我做什麽,要放棄尊嚴,還是驕傲,我都願意,隻要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回去歸真寺。

她仿佛又看見桃花盛開,仿佛又置身桃雨紛飛,而她,一心盼望著的那個人,再也,再也不會回來了,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他看著她,一件件褪去衣物,冷峻的麵容嚴肅,仿佛麵前不是一個女人,不是他最愛的女人,此時此刻,他望著她憂傷的臉,失去了最原始的衝動。

她,想幹什麽?

是要跟我做一筆交易嗎?想用自己做一次交換?!

她的手伸向頸間,開始解肚兜的結繩。

他忽然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抱在了胸前,手觸及到她背上滑嫩的肌膚,冰涼。他的手略微一縮,竟好象有些怯意。

清揚,你為何這般冰冷,象你的心一樣,對我,始終沒有任何的溫度。

出乎意料的,她沒有掙紮,也沒有拒絕,隻靜靜地站著。他已然明白,接下來,無論他做什麽,她都會順從,理由隻有一個,為了換取一次回歸真寺的機會。

他停住了手,沒有任何動作,沉聲道:“穿上衣服,去吧。”說完,轉身便走,連頭也不回一下。

清揚,我不要你這個樣子,我寧肯你違逆我,抗拒我,也不願意你象行屍走肉一樣,不具悲歡,沒有感情。嫁給我,你始終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啊。可是,如果我要你,也不要用這種方式。

我要的,不是你的身體,我要你愛我,用心來愛我。

身後,是表情沉靜的清揚,目光虛無,象帶了一副麵具,從頭到尾,除了隔半天,機械地眨一下眼,再沒有任何改變。

她已經沒有希望,心意沉沉,傷痕累累,再也沒有熱情可以燃燒,再也沒有愛情可以揮霍。平靜的麵容下,一顆停止了跳動的心。

歸真寺,戒嗔無力地靠在枕上,戒身坐在床邊。空靈方丈緩緩地從凳子上起身,問:“信確定送到了?”

戒身輕聲道:“今天一大早就送進宮了。”

一僧人匆匆跑進來,空靈方丈連忙問:“梵音回來了麽?”

僧人麵有難色,小聲稟告:“宮裏有消息說,太後準她回來,好象被皇上攔住了。”

空靈方丈和戒身對視一眼,淒然。

“唉,”空靈方丈幽歎道:“實在不行,老衲親自去見皇上,皇上總要給幾分薄麵。”看一眼**的戒嗔,擔心地說:“誰知他還撐不撐得住。”

戒嗔忽然睜開眼,沙啞著喉嚨急問:“是不是,梵音來了呢?”硬撐著起來,臉漲得通紅,望向門邊,伸出手:“梵音,梵音……”

戒身捉住他的手,放下,輕聲安撫:“師兄,你不要急,梵音就來了,再等等,就快了。”

“你騙我——”戒嗔喘著粗氣,激動地說:“從,早上,到現在,已,已經是晌午了,你隻會這麽,一句。”他抖著手,抓住戒身,拚盡全身力氣說:“我,一定,要見到梵音。”腦袋一攤,又陷入昏迷中。

“咳!”空靈方丈一擺袖,神色堅決到:“不能再等了,老衲即刻進宮麵聖。”匆匆就出了房門。

師兄的情形,非常不妙,苦等了一天一夜,年邁身弱,看來是難以支撐到那一刻了。

戒身幽幽一歎,眼中,已有淚光閃爍。

梵音,難道真是今生都不可再見了嗎?

這裏空靈方丈剛出寺門,遠遠地就看見一輛馬車疾弛而來,車頂掛著明黃色的宮燈。車簾掀起,清揚雪白的身影從車上一躍而下,見了師父,還未開口,空靈方丈驚喜交加,拖了她,直指過去,要她飛奔戒嗔的禪房。

清揚一路狂奔,穿過操場,跑過大殿,橫過回廊,疾速飛奔。

戒嗔再一次從昏迷中醒轉過來,眼眸中精光閃爍,忽然清晰地對戒身說:“梵音來了。”

看看門邊,哪裏有人?分明是師兄的幻覺。戒身無奈地搖搖頭,心知戒嗔回光返照,時間不多了,鼻子一酸,眼淚無聲地流下。

戒嗔咬著牙,撐著坐起來,戒身連忙扶他靠到自己身上,他一雙眼,直盯著門,口裏不停地念著:“梵音,梵音……”

“師兄——”隨著一聲長呼,清揚雪白的身影出現在門邊。

戒身驚詫!

戒嗔臉上浮現出滿足的笑容,使盡全身殘存的最後一點力氣,向清揚伸出手去“梵音啊——”

清揚疾步上前,撲向床邊,探手向前,想握住他的手,

就在這一瞬間,戒嗔的手無力地垂落——

清揚抓了個空,兩隻手,握著空拳,就那樣懸在半空中。

眼睜睜地看著師兄含笑地閉上眼睛,頭輕輕地靠在戒身肩上,與世長辭。

望著師兄安詳的麵容,她仍固執地伸著手,不肯放下,期許著象兒時一樣,隻要伸著手,不論多久,不論多遠,師兄都會回過身來抱她,師兄給予她的希望,從來都不會落空。

從來都不會落空,

可是,這次師兄還會回頭嗎?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從頭到腳,都無一例外地被心痛揉碾,耳邊傳來師父悠遠的一聲輕歎:“都放下了——”

三天後的清晨,山後塔林的坪,架柴的火垛,是戒嗔人生的終點。按照佛家的規矩,佛門中人,死後都是火葬。

火,騰空而起,將躺著的戒嗔淹沒。

清揚默然地盯著火堆中的戒嗔,思緒飄回從前。

白白胖胖,憨憨傻傻的三師兄,從小將她帶到六歲,她認識的第一個人,就是他,會說的第一個詞,就是“師兄”;他送給她人生中的第一條裙子,讓她懂得了自己的美麗。有好吃的都留給她,每次挨罰的時候找他救命,沒有哪一次不遲到;每天給她洗臉梳頭,晚上給她講故事,翻來覆去都隻會說那一個;可以抱著他哭,他陪她一起傷心;可以抱著他笑,他跟她一起開心;隻有在他麵前,她可以無拘無束;無論如何捉弄他,他都不生氣;無論犯多大的錯,他從來不計較。高興的時候,總是不停的點頭;傷心的時候,象個孩子般地抽泣;急起來,卻隻會摸著光頭團團轉;有什麽事,從來都在臉上寫得明明白白,藏都藏不住。

火光映照在她臉上,撲麵而來的的氣流帶著溫度,將她重重包圍,象師兄溫暖的懷抱。她閉上眼,向大火張開雙臂,仿佛最後一次擁抱師兄。風,從她臉上撫過,溫柔如師兄的手,她靜靜地感受,在風中綻開微笑,裙裾飄飛,就象要追隨師兄一起飛升。

師兄,是你在抱我嗎?

讓我抱抱你,就象以前一樣……

佛唱閣,戒身坐在“息心止步”匾額下,兀自擔心。梵音初入皇宮,聽說過得不盡如人意。今日見她,變化甚大,一是憔悴,二是沉默,三是反常。在戒嗔辭世的這幾天,神情甚是哀傷,卻沒見她掉一滴淚。戒身憂慮地想,師父老說這孩子象我,曆來心思極重,不願過多地表達自己的感情。而他,最不願意的,就是在這一點上,梵音像他,不善於表達感情,其實內心比別人更多苦楚。戒嗔的辭世,要說她不傷心,是不可能的,可在火葬現場,她的模樣,不哭反笑,一副看破紅塵的超然,一副心馳神往的向往,照理說應該為她感到高興才是,可是因此他才更擔心。短短幾個月的皇宮生活,居然讓她連哭這種最基本的發泄功能都散失了,接下來,更漫長的後宮歲月,她還能承受嗎?她還要如何承受?!

清揚走進來:“師兄。”

“這幾日在佛唱閣,還住得慣嗎?”戒身關切地問。

清揚點點頭。

不但住得慣,如果可以,我希望在這裏住上一輩子。

“在宮裏過的好麽?”戒身又問,盯著她的臉。

“還好。”清揚淡淡地回答,回避師兄的眼光。從小,她就不敢在戒身麵前撒謊,因為戒身的眼光,太銳利,太通透,她逃不過去。

而這一次,她也沒能逃過去。

“你撒謊。”戒身的聲音很輕,很低,並不似她幼時那麽的嚴厲,反而充滿了柔和,一下就戳中了她心底最柔軟的部分。

她身子一震,幾欲流淚。

“撒謊了就要挨罰。”戒身輕聲命令:“把手伸出來。”

清揚低著頭,把手心展開,伸出去。

然而,戒尺並沒有落下來,師兄執了她的手,用手指在她手心裏寫下一個字。

清揚猛然抬頭,望著戒身,戒身點點頭。

逃!

師兄叫我逃!

一瞬間,心中升騰起希望,逃,逃向自由廣闊的天際!

一瞬間,又黯然。

我逃了,皇上會罷休嗎?師兄、師父、歸真寺都會受到株連,無人可以幸免。

她耳邊又響起文舉殺氣騰騰的聲音:“拖出去,砍了!”

她不寒而栗,決然地搖搖頭。

不,我不能逃。

我不能置大家的生死於不顧,不能辜負師父的囑托,不能成為佛門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