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30章

莊和宮裏,清揚慢慢地睜開眼睛,緩緩地掀起紗帳,一邊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一邊從被窩裏抽出雙腿,想下床,正低了頭找鞋,一雙溫暖的手便握了她的腳,輕柔地替她穿上了鞋,她說:“謝謝。”抬眼一看,怔住。

映入眼簾的,是文舉俊朗的臉龐。

“皇……”她有些驚訝,有些慌亂,正要起身,他卻一手輕點她的唇,一手將她輕按在床邊坐下。

“禦醫說,你要好好休息。”他輕輕地說,聲音柔和,愈顯磁性。

她有些受寵若驚,又有些莫名其妙,還有些忐忑不安,他,這是怎麽了?是不是,又要幹什麽?眼睛狐疑地看他一眼,正好迎上他的眼光,黑色瞳仁裏射出亮晶晶的光,那麽熟悉,又讓她顫栗。

她慌忙掩飾,垂下眼簾別過頭去,臉,不由自主地紅了。

他輕輕地擁住她,攬入懷中,閉上眼,用臉摩挲著她如緞的黑發,幽幽地問:“清揚,你恨我嗎?”

她在他懷中默然闔眼,不做聲。

我恨你嗎?我是應該恨你的,你杖責師兄,強逼我入宮,鞭笞於我,羞辱於我,我應該恨你的。

可是,我做不到,我怎麽能夠狠下心來恨你?

你是文舉啊,你是我的文舉啊,我做不到,做不到……

兩行清淚從她閉著的眼中悄然滑下來,順著他的衣襟滑入他的脖子裏。

“你不要哭,清揚,”他溫柔地安撫她:“我保證以後不再那樣對你了,我以後再也不勉強你做不願意做的事了,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輕撫她的背,像哄一個任性的孩子,低聲下氣,百般遷就。

她的悲傷似潮水般湧來,環住他的脖子,淒切地號啕大哭。

他抱著她,除了心痛,還是心痛,除了自責,還是自責。

眼圈兀自紅了,耳畔,又回響起母親的話“你們兩人,一個專橫霸道,一個清高驕傲,一個不善於表達,一個不屑於解釋,誰也不肯低頭,哪個也不願讓步,偏偏又總是錯過恰當的時機,不斷地傷害彼此。”

剛才他一直坐在床邊,想著母親的這番話,她怎麽好象對一切了然於胸似的,她的話分明是在暗示我什麽,難道清揚是愛我的?清揚不屑於解釋什麽?為什麽我們總是錯過恰當的時機?那又是什麽時候出現過恰當的時機?

我要相信清揚是愛我的嗎?

我要相信母親的話嗎?

母親,我真的可以相信她嗎?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收回思緒,抱緊了哭泣的清揚。

清揚,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

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是隻有文浩一個人會那麽愛你。

叫我一聲文舉吧,我還是你當年的文舉啊——

“恩”門外有人一聲輕咳,驚散了兩人。清揚低頭,文舉拿出絲帕,幫她拭淚。

一會兒,林皇後迤儷著從門後笑著走進來:“皇上,清妃妹妹,我沒有打擾你們吧?”

文舉眉頭微皺,她來幹什麽?

清揚起身行禮,林皇後趕緊幾步,攙起她,柔聲道:“哎呀妹妹,你身子弱,免禮了。快躺著吧。”

文舉望著她,平淡地問:“你不在自己宮裏呆著,到這裏來幹什麽?”

林皇後嫣然一笑,眼波流轉:“我聽說妹妹因為師兄過世傷心,所以過來看看她。”複又安慰清揚:“妹妹,節哀順便啊。再過幾日就是哀家的生日了,怕妹妹參加慶典徒增傷感,所以特意來告訴妹妹,安心休息,就不用去招呼了。”

回頭笑盈盈地對文舉說:“皇上,您去露個臉就行了,多留點時間陪清妃吧,”扭頭看看清揚,歎道:“唉,可憐啊。”款款一拘禮,搖曳著走了。

文舉盯著林皇後的背影,心想,她倒是通情達理,如果心口如一,也不失為母儀天下的風度,就是不知是不是做戲,如果真是做戲,那這個女人就太可怕了。收回心念,凝神再望向清揚,卻見她愣愣地望向林皇後的背影,眼裏依稀仍有淚光。

他垂下眼簾,複又抬起,忽然問:“你覺得皇後這人如何?”

“啊”清揚被他一問,忽感意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轉眼看著文舉,劍眉又將皺起,心覺不妙,連忙說:“皇後好啊,是個好人,知書識禮,好。”

文舉聞言,靜靜地看著清揚,突然裂嘴一笑,劍眉彎成柔和的線條,眼裏有什麽東西,亮晶晶地一閃而過,嘴角跳動著幾許邪氣,露出幾顆雪白的牙齒。

清揚忽然就怔住了,望著他的笑容,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甜甜酸酸。

他笑了,他又望著我這樣笑,這種笑容隻有他才有。

我有多久沒有見他笑過了,她在腦海裏搜尋如此熟悉的笑容,在桃花雨中,他這樣望著她笑過,在藏經閣裏,他這樣望著她笑過,還是往昔的容顏,如此一樣的笑容,她盯著他的雙眼,聚精會神地看著他,透過他深黑色的瞳仁,仿佛又看見漫天紛飛的花雨,桃林下,依稀過去的時光,還是自己深愛的那個人。

她失神地抬起手,戰抖地伸向文舉的臉龐,嘴唇囁嚅著,呼之欲出就要叫出他的名字……

真的是你嗎?是文舉嗎?

是我的文舉嗎?

你真的回來了——

正當清揚情不自禁的時候,“鐺——”一聲鍾聲在耳邊敲響,她猛一下清醒過來,臉色大變,歸真寺的鍾聲,為何此刻在耳邊敲響,是師父在提醒我嗎?要息心止步。

她凜然索眉,驟然收手,猛然起身,衝出門外,抖落劍鞘,一頓狂舞。

文舉緊跟著她,默然地立在門邊,望著上下翻飛的劍影,無言。

她剛才,分明是想叫我文舉,話到嘴邊,居然那樣毫無征兆就全變了,到底是為什麽?

是她還放不下文浩?還是她始終不肯原諒我?

他靜靜地轉身,走出莊和宮。

清揚,我給你時間,我可以等,不論多久,我都可以等。

林皇後心事重重地坐在轎子裏,用力地絞著絲帕,眼裏射出凜冽的恨意。

她本來是想去奚落清揚,給她的傷口上撒把鹽,可是,未曾想,卻撞見了那樣一幅情意綿綿的場麵。以她的美貌,以她的才學,以她的才智,如果沒有清揚,她完全有把握俘獲皇上的心。可是,為什麽,要出現一個清揚?

她憤怒、忿恨、嫉妒得幾乎要發狂。

老天,既生瑜,何生亮?!

她憤然,手中用力,“嗤!”的一聲,絲帕竟被生生撕開。

不,我決不允許別的女人奪走皇上的心,皇上是我的!

我是皇後!

“娘娘,該用膳了,”四喜輕聲稟告:“太後請您過去。”

清揚放下書,走向莊和宮正殿,叮囑四喜:“每次都要太後請,下次你要早點叫我,應該是我等太後才對。”四喜點頭。

一腳跨進正殿,一桌豐盛的菜肴,旁邊端坐的,除了太後,還有另一個人。

是皇上——

她愣在那裏,隻聽見太後喜滋滋地叫:“清揚,快來,菜都涼了。”見她遲疑,起身牽了她,按在文舉身旁坐下,先自夾了一塊雞肉過去,柔聲道:“皇上特意叮囑禦膳房做的,江西進貢的烏雞,你要好好補補身子。”

她端起碗,低頭吃將起來。

太後又夾起一塊雞肉遞到文舉碗裏:“國事操勞,你也多吃些。”

文舉端起碗,眼睛卻看著清揚,一動不動。眼看清揚雞肉快要吃完,又夾起一塊海參放進她碗裏。

清揚一聲不吭地吃掉,依舊不肯抬頭。

文舉抓起一隻膏蟹,敲掉殼,將蟹黃撥入清揚碗中,清揚忽然抬頭,看他一眼,又看太後一眼,輕輕放下碗,不動了。

文舉猶豫片刻,再抓起一隻膏蟹,端起蟹黃,無聲地撥入太後碗中。

龐太後一忽眼圈紅了,嘴角裂了裂,哽咽著說:“夠了,夠了,自己也吃。”端起碗,將蟹黃盡數吃掉,手竟有些戰抖。

清揚看著太後吃完,莞爾一笑,自己才吃。

文舉溫和地望著清揚,看見她看著太後笑,他的臉色也鬆弛下來,嘴角淺笑畢現。太後見兒子這樣的表情,大為欣慰。

這頓飯,雖然三個人都不多話,卻都吃得甚是開心。清揚放下碗筷,正要起身,卻被文舉一把拖住:“我送件禮物給你,如果合你的心意,要記得跟我說聲謝謝。”言畢拍拍手掌,應聲從門後走出一個人。

精瘦的身材,發白的頭發,盤著一個數年來從未改變過的發髻,站在門邊,望著清揚,微笑,卻帶著淚水。

“沈媽——”清揚驚喜,一把抱住她,喜悅的淚水奪眶而出:“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好想你啊,我好希望每天睜開眼睛都能看到你啊——”

“孩子,”沈媽抽泣著說:“沈媽每天都逼著自己不要想你,想起你,我就忍不住要哭。”

“不要哭了,”清揚破泣為笑,為沈媽擦幹淚,高興地說:“現在我們又在一起了。”拉著沈媽就要回屋,卻忽然像想起了什麽,止步,回頭望文舉一眼,輕聲說:“謝謝!”

文舉微笑著點點頭。

她對我說謝謝,竟然沒有說“謝皇上”,她是因為太高興忘記了身份,還是,在這一刻,她的的確確把我當成了從前的文舉。

在她麵前,我不想做皇帝,我隻想做回真正的文舉。

“她的心其實很柔軟。”太後望著清揚的背影,幽幽地說:“也很沉重。”凝神看著兒子,用一種母親獨有的深情深沉地說:“舉兒,你也是一樣。”

夜深了,清揚還在看書,太後輕輕推門進去:“怎麽不早點休息?”

清揚回答:“睡不著。”

“想什麽呢?會睡不著?”太後笑問。

清揚黯然道:“想起師兄,我心裏好難過。”

“哦,”太後點點頭,說:“世上有太多苦楚,逝去也不失為一種解脫。你不要想太多。你師兄是高僧,以他的造化,興許已經投胎轉世,是逝世也是新生,你是修佛之人,應該明白因果循環的。”

“是啊,”清揚認同:“師兄是好人,希望來生投生一好人家。”

“清揚,”太後忽然執起她的手,輕聲說:“我要謝謝你。”

清揚微微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莞爾一笑:“他孝敬您是應該的。”

“不,”太後的眼光移向窗外黑沉沉的夜色,虛無地說:“他憎惡我。”側臉回望清揚一眼,憂傷地說:“你知道嗎?舉兒,他十年沒有跟我同桌吃過飯了,九年沒有為我夾過菜了。”她無奈地笑笑,陷入回憶:“舉兒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他小時侯很孝順的,有一次,主動為我梳頭,說是想起了一個新發型,還叫先皇來看,結果把我的腦袋搞得跟堆亂草似的。”回想當時的情形,太後忍俊不禁。

清揚望著太後神采飛揚的臉,那眉眼,那神態,活脫脫就是當日在桃林初次相見時,文舉的臉,明亮燦爛。她恍惚間又看到兒時的文舉無邪的笑臉,聽到他爽朗的笑聲,還有他摘下的那枝桃花,又在眼前晃動。她幽幽地歎一聲:“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太後的眼神漸漸地暗淡下去,悵然若失地說:“你知道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麽?”

“如果人生可以重新選擇,該有多好啊,”太後的眼裏淚光浮現:“可惜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錯了就是錯了,永遠也回不了頭。”她將往事敘述了一番,說到陷害龐皇後,泣不成聲,說到妹妹的死,痛不欲生。

清揚靜靜地聽著,百感交集。後宮中的爭鬥,沒有親情可講,皇權真的就那麽吸引人嗎?而龐皇後,偏偏又是那麽另類,一個與世無爭的弱女子,為了保全家族和孩子,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死亡。而文舉,小小年紀,親眼見證如此血腥的場麵,受到如此殘酷的刺激,怎麽承受得了?怎不會性情大變?他到底還可以相信誰呀?

她的心頃刻之間揪成一團,文舉啊,當我在桃林中苦等你不到,正埋怨你的時候,正是你人生最痛苦的時候,我卻毫不知情,無法安慰你,無法陪伴你。

“十年了,”太後止住哭泣,無限傷感地說:“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至高無上的皇權、無可比擬的榮耀,可是,我快樂嗎?在我失去妹妹的那一刻,我也失去了舉兒,失去了做姐姐、做母親的資格。”她慘然一笑:“真是報應!我每一天都詛咒自己,有時候,連自己都痛恨自己。但是,盡管如此,我還是得活下去,為了舉兒,我要活下去。”

太後沉痛的麵容,又現剛毅:“我要為了舉兒活下去,因為,他的根基還不夠穩固,他還不夠強大,不夠堅挺。”她執起清揚的手,輕聲道:“所以,你要幫我,也隻有你,可以幫我!”

“我?”清揚疑惑:“我能幫您什麽啊?”

“好好待他,感化他,影響他。”太後的手撫過清揚的黑發。

清揚低頭,期期艾艾地說:“母後,我怕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的,”太後篤定地說:“你一定做得到,也一定要做到。”

她抬起頭,有些錯愕地看著太後,太後清淡地說:“你愛他,不是嗎?”

她的臉,一乍就紅了。耳畔又傳來太後悠然的一句:“你信也好,不信也罷,讓我告訴你,他是天下人的皇帝,而你,在他心中,至高無上。”

太後的手指輕輕地從清揚的額上劃過,順著臉頰滑下,抬起她的下巴,深沉地問:“知道我今天為什麽要告訴你這些嗎?”

清揚搖搖頭。

“我要讓你知道,凡事都有美好的一麵,也有殘酷的一麵,將來有一天,或許你也會麵臨如此兩難的選擇,何去何從,要當斷立決。後宮的歲月,爾虞我詐,防不勝防,誰都不可以相信,誰都不可以依靠,你必須靠自己,想清楚,站直了,穩穩當當地走下去,並且永遠都不要回頭。”太後悠然地向門外走去,輕輕拋下一句:“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娘娘,您怎麽不換裝啊,今天可是皇後娘娘的生日。”四喜一頭紮進清揚的房中,連聲催促:“時候不早了,還要趕去碧熙園呢。”

清揚輕輕一笑:“就這樣去。”

正要起身,忽然想起什麽,又折到鏡前,端詳自己的模樣,今天,我又可以見到娘,見到靜兒了,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微微一笑,有些自嘲,我這是看什麽看呢?她們又不知道我是誰。一反身,迎頭紮進一個人的懷裏,她往後一彈,卻被牢牢抱住,抬頭一看,不是文舉是誰?!

她頃刻間羞紅了臉,退也不是,進也不是,正尷尬間,太後進來了:“別磨蹭了,都走吧。”她低了頭,正要緊跟著太後出門,卻被文舉一手拖住,拉到自己身邊,她剛想開口叫母後等等我,太後已經上了馬車,匆匆回頭對她詭異一笑,竟好象是故意要甩掉她,一溜煙逃也似的走了。

她無奈地跺跺腳,隻好乖乖地上了皇帝的馬車,坐在文舉的身旁。

車簾放下,文舉往她身邊靠靠,緊貼著她,她側頭看文舉一眼,那家夥麵無表情。她往邊上讓讓,不多時,他又靠了過來,她再抬頭看他,這家夥依然目不斜視,她隻好又往邊上讓讓。

他心中好笑,卻又不動聲色,還是往她身上靠。可清揚這邊,已經退到無路可退,被他擠在馬車一角,忽然有些氣惱,不由衝口而出:“你搞什麽啊?到底想怎麽樣啊?”

她終於惱了,接下來,又要跺腳了,他強自忍笑,又往裏擠一點。

果然,清揚一跺腳,就要站起來,趁著她起身,文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輕輕一轉,就抱在了自己腿上,忍不住嬉笑,調侃道:“生氣了?那樣坐不舒服,這樣坐舒服不?!”

清揚急了,口裏嚷嚷著:“下流!”揚手就要打他,他也不語,迎著她的手,抬起臉來,閉上眼,一副願打願挨的樣子。

她盯著這張近在咫尺的臉龐,忽然心軟,手停在了半空,隻怔怔地望著,紅了臉,失了神。

他閉著眼睛,等了許久,麵上涼涼的,並沒有東西落下來,周遭也靜悄悄的,沒有聲響。他緩緩地張開眼,正看見清揚舉著手、紅著臉,望著他發呆。

她舍不得打我,竟然舍不得打我。

我給了她一身的傷痕,而她,竟然舍不得打我。

文舉陡然間心酸,猛然將清揚攬進懷中,顫聲長呼:“清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