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44章

雪夜,一行五人飛馬從皇宮中疾馳而出,奔向茫茫淮北大地。

文舉和周丞相等幾位大臣,站在宮門內,極目遠眺,直到身影不見。

“皇上,回去吧。”周丞相勸道:“清妃娘娘一定會馬到成功。”

文舉默然進了殿,燈下卻是滿麵擔憂。

清揚,我怎麽能把你置於如此危險的境地?!

如果萬一,你出了事,我怎麽辦?

他脫下手腕上的佛珠,一粒粒地撥過,菩薩,你曾經保佑過我,這一次,請你保佑清揚,隻要清揚能平安歸來,拿什麽交換我都願意。

宿夜疾奔,中午時分到達淮北驛站,官員出來迎接,說驛站簡陋,淮北原有行宮一座,已布置好,請娘娘過去休息。到了行宮,觸目所及,竟是極盡奢華,清揚歎一口氣,誰不知道此次前來的是皇帝最為寵信的清妃啊,官員定是想方設法要討我歡心,如此排場,又不知是多少百姓的口糧啊。

剛剛喝了粥,州官正在匯報情況,忽然聽到門外嘩然,她匆忙起身查看。

行宮外,幾十名百姓正在討吃的,士兵在驅趕:“滾!誰敢打擾娘娘休息,都亂棍打死!”

清揚正要打開行宮的門,州官連忙製止:“娘娘,門一開,暴民就阻擋不了了。”清揚微微一笑:“我正想看看暴民長什麽樣。”

門一開,百姓都湧過來,看見門口站著一個白衣女子,都愣了一下,繼而又一湧而上,兵丁拚死攔住,州官想是早有準備,從裏麵叫了大堆弓弩手出來,劍拔弩張,場麵一觸即發。清揚緩緩走下台階,輕手將兵丁的槍挑開,眾人都驚懼地望著她,州官嚇得舌頭打結:“娘娘,使不得……”

清揚走一步,人群便讓一步,她走到一個孩子麵前,柔聲問:“告訴我,你到這裏來什麽?”孩子約莫七、八歲光景,不知麵前是何人,傻愣愣地說:“我餓。”“那你怎麽知道這裏有吃的?”清揚又問。孩子回答:“我聞到這裏有粥的香味。”

他究竟餓了多久了,竟然可以在空氣中聞到粥的香味,清揚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掉下來,牽起孩子,對州官說:“把行宮裏所有吃的都搬出來。”

州官不敢做聲,把食物都搬了出來,擺了一坪。

眾人一哄而上,口咬手抓,各自都縮在一角吃起來。清揚看到人群中,有一位大爺,雖然模樣潦倒,但舉手投足之間,甚是顯得從容,而且頗有氣度,於是她走過去,輕聲問:“大爺,您家住哪裏啊?”老人並沒有理會她,慢條斯理地吃著饅頭,一邊用手指指西頭,清揚端來一碗熱粥,默默地看大爺吃完,才問:“您是西莫郡的吧?”

“是啊。”

“你們那裏可是有人造反?”清揚問。

“造反?”大爺笑:“不就是搶了糧倉,燒了縣太爺府嗎?!”

“為什麽?”清揚問。

“你不是娘娘麽?”大爺笑道:“你應該知道原因。”

清揚奇怪了:“大爺,看您也是有幾分學識之人,請您明示。”

“我原是教書先生,也是前朝的秀才啊。”老人有幾分自得,搖頭晃腦地說:“想我淮北魚米之鄉,從前為朝廷做過多大的貢獻啊,今年重災,朝廷不但賑災不利,還要加重賦稅,百姓無路可走,隻能造反啊。”

清揚大吃一驚:“老人家,皇上頒旨,是普減賦稅啊,尤其淮北,今年是賦稅全免啊——”老人也大吃一驚:“可官府張榜,是加稅啊!”清揚沉吟一會,說:“大爺,您跟我來。”

將老人領進行宮,將聖旨一一道明,老人痛心疾首,大呼道:“貪官!貪官啊,皇上,娘娘,你們都被騙了——”

清揚怒道:“把州官給我帶進來。”當下一盤問,州官來了個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全說了出來。

原來朝廷下撥的賑災銀兩,全被淮北官員們象剝竹筍一樣層層雁過拔毛,到百姓手中,已經所剩無幾。而淮北總督郭平卓更是置普減賦稅的聖旨於不顧,明令增收,尤其是西莫郡縣令,為拍好馬屁,更為中飽私囊,變本加厲,逼得百姓沒有活路,才憤而造反,搶了糧倉,燒了府衙。然後串聯了各郡,形勢便一發不可收拾。

清揚抱了尚方寶劍,說:“去總督府!”回頭對老人說:“請您與我同去。”

“郭平卓,你可知罪?”清揚端立堂中,問跪在地上的淮北總督。屬地官員全數跪在座下。

郭平卓朗聲道:“臣無罪。”

清揚道:“你欺上瞞下,假造聖旨,貪贓枉法,致使民不聊生,哀鴻遍野,你可知罪?”

“臣無罪。”郭平卓甚是強硬。

清揚沉思片刻,說:“我最後問你一次,你,可知罪?”

郭平卓抬起頭來,漠然道:“臣無罪。”

清揚當機立斷一擺手,身後隨從的武官抽出尚方寶劍,“嗖”的一聲,手起刀落,郭平卓人頭落地,血濺當場。眾官員驚恐萬狀,有的當場失禁,有的昏倒,有的胡言亂語,狀似瘋癲。

清揚淡淡地說:“都給我鎖了,把知道的全交代出來,否則,看看地上的前車之鑒!”吩咐道:“把總督的師爺給我帶上來。”

師爺抖抖索索地上來了,不等清揚開口,已經跪下:“娘娘,奴才知道的都已寫下來了,還有總督府的帳本,奴才全部交給您。”說完呈上一摞資料。

清揚點點頭,問:“總督大人最討厭誰啊?不喜歡的人有哪些?”

師爺戰戰兢兢地回答:“總督大人最討厭的是千葉縣令李準,不喜歡的人多了,主要是黃成穹、肖簡、王誌鵬……”

清揚打斷他,說:“擬個名單來,我要見這些人。”

大堂裏,清妃要見的人已經滿座,座下有一人,囚衣在身,很是惹眼。

“請問,您是哪位?”清揚踱到他麵前,問。

此人一叩首,答:“下官千葉縣令李準。”

“你如何這般模樣?”她詫異。

身後的大爺忙湊近,告訴清揚,在賑災款分配一事上李準不肯同流合汙,早惹總督不滿,這次加稅,他為民請命,拒不執行,被總督以抗旨的罪名下獄。

清揚道:“郭平卓假傳聖旨,李準無罪,傳我令,擢千葉縣令李準即日起代理總督之職,待我回朝稟明聖上,再頒明詔。”

座下眾人無不歡欣鼓舞。

清揚笑笑,說道:“清揚久居宮中,孤陋寡聞,所思所想,不盡周全,今天請大家來,是想聽聽大家對淮北政局的看法,請大家暢所欲言。”

李準帶頭道:“當務之急是賑災。”

清揚點點頭:“總督家產及我帶來的萬兩黃金都交於你,由你統一調配,三日之內發放到位,有問題麽?”

“臣領旨。”

“敢問娘娘對造反一事有何看法?”座下有人高叫。

“我自始自終不認為他們是在造反。”清揚緩緩起身,沉聲道:“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座下唏噓,不勝感慨。

“娘娘,他們都是被逼的啊——”下麵有人高喊,眾人也七嘴八舌開始議論。

清揚揚手:“大家的心情我理解,我已急奏皇上,即刻詔告天下,淮北災民隻是因吏治群情激昂,不是什麽造反。對參與開倉燒衙的百姓一律既往不咎。”

眾人鼓掌。

清揚與眾人一席長談,直至第二日淩晨,小睡了一個時辰,又馬上趕往西莫郡。

一路上白雪茫茫,觸目所及,道上不少凍死餓死的屍體。清揚一行的馬奔過,一雪地中舉起一隻手來,一閃而過,清揚勒馬回頭:“有人求救!”

武官道:“娘娘,您定是看花眼了。我們還要趕路呢。”

“不行,我還是要回去看看。”清揚執意回頭。

雪地裏,相互偎依著的老倆口,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雪花,清揚走近,兩個老人已經快被凍僵了,隻有眨巴幾下眼睛還知道他們氣息尚存。清揚連忙拍掉他們身上的雪花,灌下幾口酒,又喂他們一些吃的,老人才緩過氣來。

“老人家,這麽冷的天,你們要去哪呀?”清揚關切地問。

“去西莫郡,找,找兒子。”老頭說。

老太太隻知道哭,什麽也不說。

“帶上他們。”清揚吩咐隨從。

“娘娘,我們的馬匹也不夠啊。”武官小聲說。

“啊,娘娘——”兩個老人對視一眼,神色驚慌。

清揚看在眼裏,想是自己的身份嚇著了他們,輕聲安撫道:“老人家,別怕,我一定帶你們去西莫郡。”一抬眼,他們六人加上秀才大爺,隻有五匹馬,沉思片刻:“我帶老婆婆。”一指身形稍瘦的武官:“你帶老大爺。”

上了馬,見老婆婆身上的棉衣全是破洞,不由得搖搖頭,脫下自己的白狐裘給她披上,老人很惶恐,堅決不受,清揚說:“披上吧,馬上風大。”武官見狀,也將自己的披風脫下給了老大爺。

秀才大爺將一切默默地看在眼裏。

一行人匆匆上路,已近晌午,到了一破廟,眾人下馬休息。

武官升起一堆火,兩位老人縮在一角,似有顧慮,不敢靠近。清揚走過去,將他們拉過來:“老人家,相遇便是有緣,隨便點啊,不要怎麽拘束。”

武官拿出幹糧:“娘娘,您早上還沒吃東西呢。”

清揚將饅頭遞給秀才老人,又拿了一些幹肉送給兩位老人,兩人接了卻不動。清揚想了想,莞爾一笑,隨即起身,從馬上解下瓦罐裝了一些雪進來,錯在火上燒開了,將饅頭和幹肉撕碎了放進去,不多時,香味飄了出來,清揚將瓦罐端給老人:“吃吧,這可不需要用牙咬。”老婆婆登時熱淚盈眶,哆嗦著嘴,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娘娘怎知這樣照顧老人?”秀才老人驚奇地問。

清揚笑笑:“我師父牙不好,也是這樣吃東西。”

“娘娘的師父已經九十多歲了。”武官隨口道。

秀才大爺驚奇:“高壽啊,這世上九十多歲的老人,原來我以為隻有皇家寺院歸真寺的空靈老方丈一人,敢情娘娘的師父,是何方人士?”

武官忍不住笑出聲來:“那不就是娘娘的師父。”

“啊——”秀才大爺恍然大悟:“空靈大師的那個關門弟子,白州城裏有口皆碑,都說她生於民間,長於佛門,至純至性,仁慈寬厚,原來就是您啊!”倒頭便拜:“今日得見娘娘,還可得娘娘如此眷顧,小人此生矣已。”

清揚扶起他:“大爺無須多禮,盡管將我看作小輩罷。”

“小人先前言語對娘娘多有不恭,態度多有不敬,請娘娘寬恕。”秀才大爺不肯起來:“小人慚愧。”

“無妨,無妨,隨意便好。”清揚躬身再次相扶。

“不,”秀才老人就是不肯起來:“請娘娘一定降罪!”

清揚笑了:“大爺你何罪之有?”

“那日娘娘點名要見之人,是否少了兩個?”

“哦,你是說淮北名流世家之黃成穹、肖簡兩人?”清揚問。

“娘娘好記性,娘娘可知此二人情況?”

“黃成穹文武雙全、肖簡才學過人,此二人並稱淮北雙才。”清揚說:“黃成穹的詩詞歌賦大氣磅礴,頗有大將之風,而肖簡詞藻秀麗,以高雅脫俗著稱。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黃成穹的詩詞、肖簡的音律。”

秀才老人暗暗吃驚,想不到,清妃娘娘還是飽學之士。

“娘娘知道此二人關係如何?”

“二人惺惺相惜,是知音啊。聽說二人曾想對兒女親家,可惜肖家獨女早夭,為此,黃成穹還特意作了一首詩,表達自己的遺憾。”

“娘娘如何知道得如此詳細?”

“天下人才,皇上都時刻關注,我隻是耳濡目染,得知點皮毛罷了。”

秀才大爺號啕大哭:“聽娘娘此言,小人更是羞愧難當啊。”

清揚詫異。

隻聽秀才大爺說:“小的一直都是恃才傲物,一路對娘娘更是心存顧慮,卻想不到娘娘如此虛懷若穀,對小的如此關心,真是折煞小人了。”

“你……”

“小的就是肖簡,愧為淮北一才啊。”

“快快請起。”清揚大喜過望:“能得先生相助,清揚淮北之行定能事半功倍。”看肖簡一眼,笑道:“都說肖簡滿腹經綸,偏好布衣本色,今日一看,傳言非虛啊。”

肖簡說:“時局動蕩,我想去西莫郡找黃成穹一同進京,本帶有銀兩,一路走來,施舍了一些,所剩的又被強盜搶去,所以混在災民一起去行宮索要吃食。”嘿嘿一笑:“不料正好碰上娘娘,真是萬幸。”

“先生心係百姓,令人感動。”

“娘娘有所不知,”肖簡說:“那起事的領頭人,正是黃成穹的學生屈國棟啊。朝廷原將此事定性為造反,已經阻斷了他們的後路,可我和黃成穹,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走上這條不歸路,準備聯合上京找朋友,想辦法將事實真相告訴皇上,以挽救水火。”肖簡道:“小人近日一直觀察娘娘,發現娘娘心存仁愛,是可信之人,這才將實情相告,待到了西莫郡,找到黃成穹,一同去勸說屈國棟,請娘娘饒他性命。”

“隻要他浪子回頭,一切都既往不咎。”清揚篤定地說。

火邊的老兩口聞言對視一眼,眼光裏迸發出希望之光。

進了西莫郡,兩位老人執意要自己走,清揚隻好留下錢物和一匹馬,與他們分開。

臨走前,老婆婆將白狐裘歸還,清揚不接,隻說:“老人家,不能再照顧你們,這裘衣,你們就留著自己禦寒吧。”

老婆婆道:“謝謝姑娘。”

老大爺糾正:“叫娘娘。”

“都一樣,無所謂。”清揚輕笑一聲,策馬遠去:“保重——”

老太爺站在原地,喃喃道:“後會有期了……”

得到黃成穹、肖簡淮北雙才的幫助,事情出奇地順利,屈國棟盡數遣散屬下,淮北局勢趨於穩定。

夜已經深了,李準匯報完賑災情況,見清揚還沒有休息的意思,提醒道:“娘娘,您要注意身體啊。”

清揚搖搖頭:“請黃成穹、肖簡老先生過來。”

“娘娘可是為了其他小股勢力擔憂?”人未進門,已聽到黃成穹爽朗的聲音。

清揚回答:“是啊,其他的都不足為患,百姓基本都會歸家,惟獨有以魏梁為首的一幫子,近日又有增多的趨勢。”

肖簡道:“魏梁是農家子弟,沒讀過書,道理是講不進去的,但聽說此人性情豪爽,為人義氣,倒是在地方小有名氣的好漢。他麾下聚集的人,多是鐵杆兄弟,不是那麽容易被撼動的。”

“很傷腦筋啊。”黃成穹也很為難。

清揚沉默許久,忽然起身道:“我要會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