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46章

清揚這一覺,睡了整整一天,直到第二天晌午時分,方才醒來。

“娘娘,皇上吩咐,您休息好了就到正陽殿去。”宮女稟告。

清揚望望正陽殿,時間已經不早了,想必早朝已散,文舉在正陽殿批閱奏章。她小跑到正陽殿,推開偏門,隻看見文舉的側麵,正專心致誌地在書寫什麽。她偷嘴一笑,閃身進門,輕步快跑過去,一把捂住他的眼睛,笑道:“不準寫了!”

“恩咳!”座下傳來一聲輕咳。

清揚抬頭一看,座下,正寂寂地坐著幾名大臣,全都看著她,剛才輕咳一聲提醒她的,正是周丞相。清揚的臉刷地一下變得通紅,她慌忙縮手,呆立在那裏。

文舉側頭,看她一眼,臉上閃過一絲不可察覺的微笑,輕聲道:“先下去吧。”

她惶然行禮,正要轉身,忽聽一人高聲說:“後宮妃嬪豈可隨意出入正陽殿,還做出此等輕薄舉動,損我皇帝威儀,理當重罰!”清揚循聲望去,隻見一黑臉大臣,正對自己虎視眈眈。她咬咬下唇,跪在了地上。

“哎呀,”周丞相連忙出來解圍:“董大炮,對清妃娘娘不可無禮。”

清揚心裏一驚,原來,他就是鼎鼎大名的董大炮,朝廷之中錚錚鐵骨,凡事不避讓,忠言直諫被先皇喻為“大炮”,她不禁抬頭,又多看了那人幾眼。不料這幾眼,竟惹惱了董大炮,他以為,清揚看他,是心懷不滿,當即高聲道:“身為娘娘,理應做天下的表率,卻擅入朝堂,成何體統?!”

周丞相聽他話意,竟是非得當回事來做了,有些不悅:“清妃娘娘才從淮北立功回來,將功折罪,大大富餘,董大炮你就不要得理不饒人了。”

“周丞相此言差矣,”董大炮朗聲道:“正因為立了功,才更要斂心收性,不可恃寵而驕!”

“董大人言重了,”周丞相臉色一沉,說:“皇帝的家務事而已,大人不要上綱上線。”

“皇上的家事就是天下事!”董大炮絲毫不給麵子,咄咄道:“天下事皇上定奪,皇上的家事也請皇上定奪!”不但封了周丞相的嘴,也將了皇上一軍。

皇上沉默了半天,才緩緩開口:“清妃殿外罰跪兩個時辰,大家還是議正事吧。”一句話,堵了大家的口。

清揚跪在殿外,大臣們散了,依次從她身邊走過,周丞相停住,俯身道:“娘娘,董大人為人向來如此,請不要往心裏去。”

清揚輕聲道:“適才董大人也拂了丞相大人的麵子,丞相大人可否見氣?”

“唉,”周丞相歎口氣:“同朝為官幾十年,在他麵前已無麵子而言,能謹小慎微不被他揪住辮子當眾給予難堪,已經是萬幸了。”

“周大人尚且如此看法,我還有什麽想不開的?!”清揚抿嘴一笑:“這個董大人,難怪先皇叫他大炮,真是個名副其實的大炮。”

周丞相恭身一行禮,退下了。

明黃色的鞋靴已經緩緩地踱到了清揚的麵前,文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起來吧。”

“還沒到時辰呢?!”清揚不抬頭,看著地麵。

文舉蹲下來:“你不要告訴我你生氣了哦?!”他沉聲道:“清揚,你要知道,當皇帝有時也必須做些心不甘情不願的事情。”伸手去拉她,清揚卻執意不肯起來,小聲道:“董大人還沒走呢。”

文舉一回頭,董大炮的衣角拱門後一閃。

“董大炮!”文舉黑著臉叫:“出來!”

董大炮應聲從拱門後站出來,彎著腰,低著頭。

“散了你還不走?”文舉的語氣頗有些不耐煩。

“臣乃禮部侍郎,凡與禮治有關的,比如今日之事,都是臣的職責範圍,臣自當對此有始有終。”

清揚暗笑,這個董大炮,看樣子,是要把這件事管到底了。

文舉卻有些惱火,在大殿上我已經給你麵子了,本來可大可小的一件事,你非得逼著我罰清揚,罰就罰吧,你還要督促執行,還有完沒完啊——

他陰沉著臉,不悅道:“怎麽個有始有終法?”

“臣要監督娘娘不折不扣地執行聖命。”董大炮毫不畏懼。

文舉怒火蹭地一下竄起來,他忍不住要咆哮,卻被清揚輕輕地扯了一下袍角,他默然好一會兒,強壓住怒火,氣急敗壞地站在那裏,臉色泛青。

董大炮依然彎著腰,低著頭,卻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

文舉的倔勁也上來了,叫公公搬來一把椅子,坐在上麵默不作聲,直直地瞪著董大炮。

就這樣僵持了一個多時辰,公公才說:“時辰到了。”

“可以了麽?”文舉強壓不快,甕聲甕氣地問。

董大炮這才一鞠躬:“國法不可僭越,皇上英明,臣告退。”

清揚偷眼見董大人身影消失不見,才忍不住“撲哧”一笑。

“你笑什麽?!”文舉麵色鐵青。

“董大炮其人,我是久仰大名,直至今時今日,方才領略到他的厲害。”清揚搖頭晃腦道:“果真名不虛傳。”

“總有一天我要他大炮變啞炮!”文舉恨恨地說道。

“時常有個人跟你唱唱反調,也不見得是什麽壞事。”清揚笑道:“今天他做的,雖不合情卻也合理。”

文舉定定地看她一眼:“有人管我,你好象很高興?!”

“當然了,”清揚眼角笑得彎成一絲線:“看你以後還敢不敢胡鬧。”

文舉嘿嘿一笑,反唇相譏:“我胡鬧有人管,你胡鬧我也得找個人來治你!”

清揚聞言臉一乍就紅了。

“還跪在地上不肯起來,要我抱你?!”他猛一把,拖起她,攬進懷裏。

清揚一扭,掙脫開:“我還有別的事要急著辦呢。”笑著跑開了。

一路到了莊和宮,太後看上去精神好了許多,正在前庭曬太陽,看到清揚來,非常高興,一手拉著問長問短,甚是開心。

“太醫說您可以多走動走動了,對身體有好處,您為何還蜷在宮中呢?”清揚問。

太後說:“不能有絲毫的風吹草動,所以隻能憋屈自己了。”

“不如,”清揚想了想,說:“太後可以出宮散散心啊。”

“去哪裏散心?”太後饒有興致地問。

“大病初愈,宜靜養,”清揚沉吟片刻,說:“如果太後有興趣的話,不妨考慮去衛州波耶寺。”

太後靜靜地看著清揚,鼓勵她:“說下去。”

“我五師兄在波耶寺任主持,醫術高明,太後可以借口參佛去寺裏靜養,不用擔心走漏風聲,寺中有溫泉,對您的身體有好處,而以我師兄的醫術,也可為您好好調養。”

“這個主意不錯,”太後點頭:“那就由你替我安排吧,盡快。”

清揚看看她,欲言又止。

“說吧。”太後揮退左右,低聲道:“對我,你還有什麽顧慮?!”

“我把郭平卓殺了。”清揚垂首道。

太後執起她的手,顫聲道:“清揚,你心中所想我都知道。”

清揚抬頭,正好迎上太後微笑的眼神:“孩子,我知道你這麽做,也是為了顧全我的麵子。郭平卓是龐瑞的妻弟,平素為人,我也有所耳聞,這次膽敢假傳聖旨,必然也是與龐瑞勾結。龐瑞,我多次警告他,他總是置若罔聞,此次若非你當機立斷,殺了郭平卓,牽扯下去,必然連累整個龐家。”

清揚點點頭,羞怯道:“不止這件事,其實,建議您出宮靜養,也有別的原因。”

太後再度微笑道:“那我就再說說看,你看我有沒有猜對。”抿一口茶,緩緩開口:“淮北鬧事,顯現吏治的弊端,皇上決定整頓吏治,定以淮北眾官為突破口,雖然郭平卓已死,難免牽連龐瑞,為避免我和舉兒的正麵衝突,所以要我出宮靜養。”

清揚輕聲道:“母後盡管放心,我一定誓保龐家平安,誓保龐瑞性命。”

太後歎一口氣:“龐瑞此關,想是難過,即便削職為民恐怕也難泄舉兒心頭怒火,你能想辦法保住他的性命,我也不能再強求什麽,畢竟,他作孽太多。”傷感道:“好在我們龐家,還有一個爭氣的,龐標長進,不然九泉之下,我怎麽向妹妹綺雲交代?!”垂淚道:“我是再也沒有力氣再去管龐家的事了,也管不了了。”

清揚拍拍她的肩,安慰她:“母後不要想太多,龐家不會一蹶不振的,龐標還是很精幹的,而且我聽說,龐瑞雖不長進,他的兩個兒子,倒是一表人材。”

太後這才破泣為笑。

入夜,清心殿,宮女來報,董大人求見。

清揚納悶,董大炮來做什麽,難道是為了白天之事前來請罪?!她抿嘴一笑,這個董大炮,無事不登三寶殿,絕不是為請罪而來,開口道:“有請——”

董大炮進來,什麽客套話也沒有,一張嘴,開門見山就說:“請清妃娘娘搬回明禧宮。”

清揚一愣,旋即莞爾,故意逗他:“為何?”

董大炮硬邦邦地說:“清妃娘娘住在清心殿,於禮製不合。”

清揚忍住笑,故作不解:“此話怎講?”

“清妃娘娘是後妃,理應住在後宮之中,此清心殿位於皇上的寢宮之中,除了太後和皇後,一般人等不得涉足,而太後和皇後,也不得在此久留,以免擾皇上清淨。清妃娘娘身份,理應禁足後宮。”董大炮朗聲道:“請清妃娘娘移駕明禧宮。”

“你還知道我是娘娘啊?”清揚見他一本正經,有心繼續逗他。

“正因為您是娘娘,所以才更要注意自己的身份。”董大炮的語氣很重。

清揚一笑:“好了,怕了你了,我馬上就搬回明禧宮。”

“不行!”文舉走了進來,慍道:“董大人,你也管得太寬了。”

“臣的職責所在。”董大炮毫不退縮:“請娘娘即刻搬回明禧宮。”

“說了不搬就不搬!”文舉怒氣衝衝地說。

董大炮見皇上生氣,轉向清揚:“娘娘已經答應微臣即刻搬回明禧宮了。”

“你反了!”文舉抓起桌上的書扔向董大人,“信不信我砍了你?!”

清揚一把拉住他:“你答應了我不殺人的。”

“清揚——”文舉攬住她:“不走!看他能把你怎麽樣?”

“他不能把我怎麽樣,”清揚盯著文舉的眼睛,柔聲道:“你卻能隨時要他的命,他為何甘冒性命之憂上諫,那是因為他忠於職守。”輕聲說:“他說得對,我應該聽,回去明禧宮才是正確的,你送我啊——”見文舉不動,輕扯他衣袖:“皇上——”

文舉憤然衝董大炮一擺袖,氣勢洶洶地跟著清揚走了。

董大炮彎著腰,低著頭,站在那裏沒有動。

路過集粹宮,清揚忽然止步,對文舉說:“去看看皇後吧。”

文舉狡黠一笑:“要去一起去。”

清揚眼珠一轉:“你先進去,我去拿點東西,隨後再來。”

文舉看她良久,確認她沒玩什麽花樣,才抽身進去。清揚見他進了集粹宮,才偷偷一笑,在宮女耳邊叮嚀一番,款款離去。

文舉進了集粹宮,皇後大喜過望,挺著個大肚子,出來迎接。

文舉揮揮手:“免禮。”

皇後笑道:“皇上來得正好,這裏有熬好的蓮子羹。”

文舉瞟一眼桌上,想是給皇後補身子的,搖頭道:“還是你吃吧。”

皇後端了過來,執起勺子,伸到文舉嘴邊,柔聲細語勸道:“皇上,您吃——”

文舉眉頭一皺,皇後,怎麽還是如此膩味?!皇後見他不悅,惶然收手,站在一旁麵色有些憂傷。他又覺不忍心,到底,她還懷著孩子,於是低聲說:“皇後也坐吧。”

皇後這才鬆了一口氣,坐下來,期期艾艾地望著皇上。

文舉卻望向門邊,清揚怎麽還沒有來?

皇後看在眼裏,以為皇上想走,有些著急,說道:“皇上,再坐坐吧。”

文舉也不做聲,端了茶細品。

這時一個宮女進來,衝皇後招招手,皇後過去,宮女遞上一張紙條,皇後展開一看,上麵隻寫了一個字“哭”。皇後心神領會,回到座上,低了頭。文舉等了半天,也不見清揚來,又不好當著皇後的麵叫宮人催促,正心煩,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小聲的啜泣。他扭頭一看,是皇後,正在偷偷拭淚。

“皇後很愛你啊”他仿佛又聽見清揚的聲音,想想自己,此刻身在皇後宮中,坐在大腹便便的皇後身旁,卻仍然記掛著清揚,這樣,對皇後來說,難免也是過分了點,他不禁對皇後產生了幾分憐憫,語氣也溫和了些:“你哭什麽?”

皇後不答,仍舊哭著。

文舉上前,遞過絲帕,緩緩道:“朕關心你是太少了些,今夜,就不走了。”

皇後的淚還掛在臉上,笑容卻已湧現。

清揚回到明禧宮,正好碰上沈媽匆匆出門,她拉住沈媽:“上哪去啊?”

“找你啊,”沈媽喜氣洋洋地說:“淳王妃生了,是個小王爺!”

清揚高興得跳了起來:“什麽時候的事?”

“下午。”

“賀禮送了嗎?”她急問,忽又象想起了什麽,撒腿往莊和宮跑去:“太後知道一定會很高興的。”一溜煙便沒了影子。

“母後,母後!”人沒有進門,聲音已經傳了進來。

“知道了,知道了。”太後笑道:“淳王府添了個小王爺,我已經知道了。”

清揚笑道:“我正叫沈媽送賀禮過去呢,看看母後送些什麽,別送重了才好。”

“你瞧。”太後一指著上的禮簿,讓清揚看。清揚展開一開,琳琅滿目,應有盡有,當即說道:“那我還有什麽可送啊?!”

“隨便送,禮不在多,禮不在多!”太後開心地說:“多多益善!”羨慕地說:“瞧瞧,當弟弟的都趕到前麵去了,舉兒還不當回事。”

“快了,”清揚看出太後的遺憾,寬慰她:“吳美人還有一個月也該生了,皇後再過兩個月也臨盆了,你終歸是快抱上親孫子了。”

聽到皇後,太後忽然說:“最近皇後好象安份了不少啊。”

清揚幽幽地說:“到底也是要做娘的人了,興許性情也跟著變好了些。”

“但願如此啊,”太後歎一聲,深深地望清揚一眼,說:“隻要她能繼續保持現在這個樣子,就已經很好了,我對她,也沒有別的要求了。”轉頭又問:“吳美人那裏如何?”

“一切如常,”清揚環顧左右,輕聲回答:“消息沒有泄露半點。”

太後悠然一笑,開玩笑:“如果兩個都生兒子,那是最好不過了。如果隻有一個是兒子,你希望是誰生的?”

清揚抿嘴一笑,沒有回答。

太後也抿嘴一笑,沒有強求。她心裏明白,清揚,終歸是希望皇後生個兒子的,看看淳王妃生了孩子她的高興勁,就不難猜到她的心思。

她與林氏姐妹的秘密,終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皇後如今的表現,不管清揚用了什麽方法,也不管是不是皇後真的變了性情,這樣的結果,太後很滿意。

皇後,必須有人可以對她製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