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50章

這天夜裏,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吳美人生下了一個皇子。整個後宮沸騰了,張燈結彩,一派喜氣洋洋。皇恩加賜,吳美人母憑子貴,一躍而成為德妃。在這歡騰的背後,皇宮陰暗的角落裏,卻隱藏著數不清的嫉恨和敵視,還有無邊的詛咒。

皇上正在德妃的宮中觀看歌舞,他竟然忘了象往常那樣邀請自己最為寵愛的清妃,第一個兒子的到來,顯然占去了他大部分的心思。對於誕下皇長子的這個妃子,他開始不能免俗地另眼相看。

明禧宮裏的清揚,聽到了遠遠傳來的鼓樂聲,對於這歡樂,她深有感觸,德妃十月懷胎固然辛苦,而她和太後要用紙包住火的心思,卻是耗費了她太多的心力。皇長子的順利降生,她不知道,自己應該高興,還是悲哀。保護另一個女人為自己深愛的男人生孩子,還要為了這個女人嚴密地防範、不懈地瓦解自己的妹妹,對於清揚來說,誠然她善良,不忍害人,可是每一次抉擇,都讓她兩難。她不是聖人,她也會嫉妒,盡管她一直都在努力去擺脫和忘記,可是,深愛過的,深愛著的,豈是那麽容易割舍?

象妹妹一樣,她也有太多的不甘心,她不甘心為了師父的使命犧牲自己的愛情,她不甘心與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愛情,她不甘心就這樣一生與文舉遙遙相對。可是,她又能如何?!

師父可以預見到的痛苦,她嚐過,便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承受,息心止步固然痛苦,隨心所欲地愛,她卻更加無福消受。她以為憑自己的忍性,便可以輕易地超然於愛情和親情之上,可是一旦真正地麵對,她才明白自己無法坦然。畢竟,這些都是她生命中極端欠缺的東西,都是她極端渴望的東西,就象又幹又渴在沙漠中麵對那一杯甘霖,她要付出的意誌力是何等的艱辛。

這一刻,誰能體會她心中深切的悲哀,不能與人言的,沉重得無以覆加的悲哀。此時輝煌的煙火,喧鬧的鼓樂,經久不息,既也不屬於她,不屬於妹妹,隻屬於德妃,屬於他。

連續三天,德妃的逸雅宮歌舞升平,期間清揚去看過她一次,德妃那張神采飛揚的臉時時令她想起皇後淒然的淚眼,除去禮節性的探望,她不得不承認,其實,她也不想常去那裏,麵對得意之人,想到失意之人,心情難免惆悵。德妃的飲食起居皇上已經親自過問,清揚也得了個清閑,先還擔心皇後會有所動作,可是一段時間過去,集粹宮那邊寂寂無聲,宮人來報,皇後的境況日益消沉。這倒是更令清揚擔心,時局的發展已經越來越無法掌控,縱然她可以庇佑某些人,卻無法喚回皇上遠去的心。

小公主被抱走,皇後那裏君恩已絕,而她,無計可施。

愁緒百結中,總還是有一件喜事。小公主滿月了,皇上集了眾嬪妃,在禦花園裏設宴,滿席喧嘩,獨獨少了皇後。想到皇上親下的禁足令,她黯然神傷,她改變不了的事情太多,他,是皇帝啊——

“清妃娘娘,皇上叫您呢。”身旁的宮女悄悄地推她。

她忙起身,行禮。

公公在叫:“皇上賜清妃娘娘座。”

她低著頭,走過去,依照公公的指點,坐在皇上右側。

隻聽見皇上說:“去,把公主抱給清妃娘娘。”

她有些意外地接過公主,粉嘟嘟的小臉又長胖了些,她情不自禁地親過去,將臉貼近公主,輕輕地摩挲她的小臉,身外的一切,便都不存在了。

恍惚之間,再回過神來,筵席已散,隻有她,兀自抱著小公主,還在原地發愣。

她感到奇怪,人都走光了,皇上,也走了,她竟一點也沒有察覺,而皇上,怎麽竟然也沒有派人來接走小公主。

他,不要我們了。清揚衝懷裏的公主輕喚了一聲“心慈”,眼淚險些湧出。

“你終於舍得開口了。”身後傳來低沉的話語,他,並沒有離開。

而她,也沒有轉身。

“我已下令解除皇後的禁足令。”他說。

“謝皇上。”她的語氣甚是冷淡,依舊沒有轉身。

“長公主已經滿月,以後隨你怎麽安排。”他又說,言語裏顯現出難得的溫柔意味。

她沉默,沒有轉身。

他伸手,探向她烏黑的發,卻停在半空。未幾,一拂袖,離去。

她麵對公主的情不自禁,她望向公主的眼光,她將臉龐貼過去的自然,總是引起他的錯覺,讓他恍惚覺得,她就是心慈的親娘,她就是他心愛的妻子,可是,那樣溫情的麵容,她卻不肯給他。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繼而憤怒。

你憑什麽擺臉色給我看?我是皇帝,整個後宮都因我的高興而快樂,惟獨你,要拗著我幹!我已經解除了皇後的禁足令,也同意把公主還給皇後,我已經讓步了,你還想怎樣?我對你,已經是夠遷就的了,你還要如此倔強地擺譜,掃我興致。

換了別人,早已小命不保。

風清揚,你別太過分!你要知道,我是皇帝!

清揚連夜抱著小公主,送回了集粹宮。

皇後清瘦了不少,抱著孩子,隻是哭泣。解除了禁足令這個好消息,也並未給她帶來多少欣喜。

清揚剛進明禧宮,沈媽就告訴她,剛剛太後送信來,說是過幾日就回,要趕著回來給皇長子辦滿月酒。隨同送來的紅帖,正是皇長子的滿月儀仗安排,擺酒、唱戲、賀禮、賞賜,滿滿當當十多頁,清揚一路看過去,隻覺得紅晃晃地刺得眼睛生痛。

這樣的排場,妹妹何曾有過,心慈何曾有過,皇長子啊,皇長子,她終於體會了妹妹的希翼,任世人,誰不會為此心動?!

不公平啊,為什麽不可以是香兒?!為什麽不可以是心慈?!

她為自己突然冒出了這樣的想法大吃一驚。我曾經那麽痛恨妹妹的嫉妒,而我現在,為什麽也會嫉妒?

唉,無欲則剛啊,我是不是,走遠了。

她神色索然地合上紅帖,坐在燭光下,謂然長歎一口氣,自語道:“母後,所幸清揚未負你的所托,你終於,可以安安心心地抱孫子了。”

門外,一雙明黃色的龍靴,兀自停住。

手,正欲推門,卻也停住。

“皇後還好麽?”沈媽在桌邊納鞋,一邊“嗤嗤”地扯著線,一邊問。

清揚不語。

“在想什麽呢?你不是才去過的集粹宮?皇後怎麽樣了?”沈媽問。

清揚悵然道:“不好。”

“唉,自打生下小公主,皇上就一次也沒有去看過她,”沈媽擔憂地說:“這孩子心性太高,也不知怎麽熬過去?”歎一口氣:“可憐啊——”

燭光閃爍,隻聽清揚疲倦的聲音:“聽天由命吧。”

沈媽放下手中的活計,躊躇片刻,忽然輕聲問:“你為何不接受了皇上,看得出,他很愛你啊。”

一絲苦笑牽動清揚的嘴角。

沈媽又說:“你已經是皇上的妃子了,總是這樣拒絕他也不行啊,他可是皇上啊。”

清揚搖搖頭。

“你是不是還念著淳王爺?”沈媽望著清揚寂然的臉,有些心酸。

“文浩還好麽?幽靜呢?”這一問,倒是正好提醒了清揚。

“他們好得很呢,”沈媽看著清揚,心疼地說:“可是苦了你了。要是當年你不讓給她,自己做了淳王妃,現在該有多幸福啊,淳王爺,倒是一個很專情的人呢。”

“說什麽讓不讓的,隻要他們幸福,我就很開心了。”說到淳王夫婦,清揚的語氣才顯得不那麽沉重。

“可你總該為自己打算,”沈媽埋怨道:“以皇上對你的感情,這個皇長子本該是你的。”

“別說了,”清揚黯然道:“我和皇上,是不可能的。”

“為什麽?”沈媽不依不饒。

清揚垂下頭,不作聲了。

“忘了他吧,”沈媽晃動清揚的肩膀,急道:“孩子,忘了淳王爺吧!你還年輕,重新開始啊——”

清揚無奈地搖搖頭:“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怎麽能告訴沈媽,其實她愛著的,一直都是皇上,而她一直不肯應允文舉,並不是不愛他,而是因為太愛他。她實在是怕,到了要向師父交付使命的那一天,因為太過投入,她無法割舍他。所以,她隻能克製自己的愛,隻能選擇息心止步。她的出生,注定是個罪孽,而她的一生,就是為了用自己的犧牲洗脫這與生俱來的罪孽。

她是不能愛啊——

“你這樣固執,會惹惱皇上的,”沈媽擔心地說:“花無百日紅,看看皇後現在的樣子,你拿什麽跟人家比,人家有背景的有背景,沒有背景的有孩子。”

“有就有吧。”清揚笑道:“我有的她們可沒有。”

沈媽嗤一聲:“皇上已經好久不來了,你有什麽?!”

清揚偏要無賴地貧嘴:“我有你啊,有你就足夠了。”然後吃吃地笑。

“去!去!去!”沈媽惱了:“清揚,你回不去了,認命吧,孩子!”

“唉,”清揚定定地看她一眼,幽幽地歎了口氣:“不認命還能怎樣?”

“那就把皇上叫來,”沈媽正色道:“我就不信,你就生不出個皇子!”

“他不會來了。”清揚淡淡地說:“如果他要來,還不如去皇後那裏。反正我跟他,是不可能的。”

“你怎麽還不開竅呢?!”沈媽急了。

“行了,外婆,親外婆,最親最親的老外婆,您饒了我吧。”清揚伸手去攬沈媽的肩,沈媽一躲,別過身子不理她。

“連你也不理我了麽?”清揚見沈媽真的生氣了,傷感地說:“在這世上,我有娘不能認,想愛不敢愛,妹妹近在咫尺,卻是仇人一般。我到底前世作了什麽孽,今世要在這冰冷的皇宮裏受這樣的折磨?上蒼若是真的有靈,不如早些把我收了去,也是個解脫……”

沈媽猛地回頭過來,低聲道:“不要再說了!”

“我可能活不長了,”清揚突然悲愴地說:“真的外婆,我有預感,我真的活不了多久了,我會死的……”

“不!”沈媽緊緊地捂住她的嘴,厲聲道:“不許胡說!”將她往**一推,胡亂蓋上被子:“睡覺!睡覺!不準再說話!”

屋裏的燈須臾滅了。

門外,皇袍一閃,龍靴無聲遠去。

正陽殿裏,文舉徹夜未眠。

他不願因為她的請求而再次遷就皇後,不論是作為一個皇帝,還是一個男人,他都不願意勉強自己,同時,他也惱怒,她為何每次都是為了別人的事來激怒他。然而,他更心疼她,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為何,就不能替自己打算一點?

盡管為了維護自己作為一個皇帝的尊嚴,這段時間他一直故意冷落她,可是,他還是想她,抑製不住地想她。尤其是今天在禦花園的筵席上,看見她心事重重的麵容,他連舉箸都沒了心思。

好不容易眾人散去,他向她示好,她卻不理他,連頭也懶得回一下,他甩袖而去,馬上又後悔,折回去找她,隻看見她抹著淚從集粹宮出來。

一路上,他就在奇怪,皇後被棄,她傷個什麽心?直到——

他在門外聽見她和沈媽的對話。

夜已經深了,此刻,他毫無睡意,甚至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清揚,終究還是太單純了,那樣直白的感情竟然不會加上半點掩飾。

他將清揚和沈媽的對話從頭到尾,細細地想了一遍。

沈媽是她的外婆,盡管知道她們之間的關係非比尋常,可是,這樣的真相,還是讓文舉有些吃驚。

清揚對皇後的關心,沈媽對皇後的關注,還有,清揚口中那個近在咫尺,卻是仇人一般的妹妹,難道,就是皇後?!

清揚說“隻要他們幸福,我就很開心了。”她愛文浩,因為他的幸福而開心,不難理解,問題是,當年文浩愛的是她,最後為什麽竟自己要求娶了林家大小姐?而清揚,她為何要將淳王妃讓給林家大小姐?這個林大小姐,不就是皇後的親姐姐麽?

林家,清揚,他反複念叨著,揣想他們之間的任何一種可能的關係,然後又一一推翻否決。

首先,依照清揚的稟性,不可能被收買,她做這一切,必然是心甘情願的。其次,如果是收買的關係,皇後不可能處處針對她,必然會攻守同盟,而顯然,皇後對她是有敵意的。再次,林家可能對她有恩,但清揚進宮之前從未離開歸真寺,恩從何來?

可能,也許,或者,他忽然意識到,並馬上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

清揚,淳王妃,皇後,她們或許就是親姐妹!

隻有這樣才解釋得通,清揚為了林大小姐,將文浩拱手相讓;為了皇後的幸福,一再對自己苦苦相求。所以心慈,會長得那麽象清揚,而清揚對她,也是由衷地偏愛。所以,從前的許多事,無疑都是清揚在故意袒護皇後。

不,他需要更多的證據,而不是直覺。

沈媽是清揚的外婆,如果皇後是清揚的妹妹這一條成立,那林夫人就應該是沈媽的女兒。

如果林夫人是清揚的娘,那為何要將剛出生的清揚棄於佛門?

清揚說她有娘不能認,為什麽不能認?

如果一切推斷成立,清揚知道自己同胞妹妹的存在,那麽,皇後和林大小姐知道嗎?

事情還有不少的疑團,現在下結論為時過早。

他長歎一口氣,想起清揚那一句“想愛不敢愛”,清揚,你愛的到底是誰?給我一個確定的答案吧!我隻希望,不要是文浩,真的不要是文浩。我和你,為什麽會沒有可能?是因為文浩,還是皇後,還是別的什麽?你怎麽能說你可能活不長了,你不可以離開我,不可以,永遠都不可以!

他心裏一刺,難過地閉上了眼。

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了,他的計劃就要開始,不論是後宮,還是朝堂,都無法脫離他的控製。

窗外,晨曦已現,公公領命,匆匆出了正陽殿。

而明禧宮裏,他曾經布下的眼線,將清揚盯得更緊。黑暗中的那一雙眼,無時不在,將她的一切清清楚楚地展現給他。

清揚尚未起身,沉睡中的麵容愁眉深鎖,是什麽夢讓她如此憂慮,還是,在夢裏,她看見了他撒下的這張大網,已經迎頭罩下來,無處遁形。

她身上的謎,他一定要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