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清妃娘娘,皇上為迎接太後回宮,準備更換莊和宮的部份擺設,囑奴才請您過去挑選。”日上三竿,一公公來明禧宮請清妃。清揚隨了他,一路走去,正好路過禦花園,隻聽一陣悅耳的笑聲,不禁探頭望去,登時呆住——
那不是林夫人、淳王妃和皇後麽?三人正在假山上的蘭亭裏品著小點,說說笑笑,好不愜意。
她的腳步便象被釘住了,再也沒法前挪,裝作隨意地問:“怎麽皇後的家人會來呢?”
公公答:“皇後不是出了月子麽,皇上見她悶了許久,特意降旨,接林夫人和淳王妃前來探視。聽說,中午還親自賞了宴席。”
“哦。”她緩走幾步,悄俏隱身在遠處的林蔭下,望向蘭亭。
“娘娘……”公公低喚好幾聲,她才回頭,投來納悶地一瞥。
“時候可不早了……”公公小心翼翼地說。
清揚複又回頭望望皇後,臉上雖然清瘦,但到底是得了皇上的特許之恩,既見到家人,又博回了麵子,那笑意盎然,顯然是發自真心。很就沒有見到她這麽開心了,或許,皇上對她,還是有些舊情難忘的,清揚終於感到了一絲欣慰。抬眼再望向林夫人和淳王妃,正在逗小公主,天倫之樂,其樂融融。
“娘娘……”這回是珠兒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忽然記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公公還在一旁等著呢,她卻舍不得離開,可以這樣與娘和妹妹們近距離的接觸,哪怕是偷偷的,也是難能可貴的機會。她開口道:“公公你帶珠兒先去吧,我走累了,在這裏歇歇腳,過一會就去。”眼見兩人遠去,她環顧四周,確信再沒有其他人,偷偷抿嘴一笑,終於可以安安心心幹自己想幹的事情了。
皇後帶母親和姐姐出了蘭亭,一路閑逛,走走停停,清揚亦步亦趨地跟著,眼巴巴地瞅著,不覺已走出了老遠。
一行人上了假山,看了一會風景,正要下山,林夫人走在最前麵,忽覺裙帶一緊,似乎被後麵的人踩著了,重心一偏,就要一頭栽下,清揚一驚,忘了自己是偷跟著的,猛地從矮桂叢中跑出來,奔向林夫人。而那邊前頭引路,提食盒的公公已經搶先一步,橫跨過去托起了林夫人。
皇後對林夫人身後的宮女吼一聲:“你沒長眼睛啊!”正要發作,林夫人忙說:“算了,算了,她也不是故意的嘛。”
在虛驚一場後,大家都驀地發現清妃出現在假山下的小徑上,而清揚,在情急之中,也因為失態暴露了自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尷尬間,卻聽身後傳來皇上的聲音:“清妃,公公沒有請你去挑選擺設麽?”
清揚慌忙轉身叩拜,借坡下驢道:“就要去的,正好經過這裏。”
怎麽會經過這裏,方向不對啊,皇上意味深長地一笑:“來得好不如來得巧,就要用午膳了,清妃不如留下來和大家一起進膳。”
“謝皇上,清妃還有事的。”清揚婉拒。
“不就是選擺設嗎,下午也可以,不在乎這一時半會的,”皇上一揮手:“走吧。”
這決計是推辭不了了,清揚隻好低了頭,跟在後麵。皇上走得快,在拐彎處,隨意地向後一望,似在看皇後她們跟上來沒有,其時那眼光,飛快地掃過清揚,看見她一雙手,鬆鬆放放,不停地扭結著裙帶。她很緊張,他知道。
上膳殿內,皇上攜皇後上座,長條的桌子上菜肴豐盛,今日宴席的規格等同國宴,皇後顯然沒有料到,驚喜之下說話都開始哽咽:“臣妾謝,謝過皇上!”
清揚低著頭,默默無聲。
皇上象征性地吃了一些東西,便借故離去了。
皇後揮退眾人,招呼母親和姐姐:“沒人了,隨便點啊。”
清揚思忖,自己是不是該懂味一點,先行退下呢,正想著,忽然聽到林夫人說道:“清妃娘娘,您怎麽不吃菜呢?”
她倏地地紅了臉,羞怯地一笑,忙伸手去夾菜。那頭幽靜,已經端了盤子遞過來了,笑著說:“這個獅子頭好吃!”
一瞬間,她的眼眶,不由得濕潤了。
“謝謝您對皇後的照顧。”林夫人含笑道,眼光甚是慈愛。
“來,我敬你一杯。”皇後已經端起了杯子,走了過來。
清揚將酒喝下,便起身告辭,幽靜說:“您還沒吃什麽東西呢?!”
皇後也是難得的和善:“多坐一會吧。”
清揚笑笑,推辭而去。
做人,不可以太貪心,母女四人可以同桌就餐,有這片刻的幸福,對她來說,已經足夠。她隻能,選擇讓一切不留痕跡,這既是為母親和妹妹們考慮,也是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
“我怎麽老覺得,她好象很親切。”幽靜感歎,說完小心地看妹妹一眼,生怕一個不小心,又打翻了她的醋壇子。皇後卻沒有象往常那樣急於搶白她,倒是顯出些心事來。
“這孩子,生得慈眉善目的,一看就叫人喜歡。”林夫人也是頗為讚賞的口氣。
“吃飯,吃飯。”皇後顯然不然繼續這個話題。
“宮裏的事我多少也聽說了些,別的不說,單說她冒險施針救了你和公主,也應該謝謝人家,”林夫人說:“在宮裏你也沒什麽朋友,她倒是一個可以親近的人。香兒,做人別老象個刺蝟似的,容不得別人靠近半分,你呀,就是太爭高……”
皇後有些不耐煩了:“好了,娘,我不爭,別人就要坐這個皇後的位子了,你以為我願意啊——”
林夫人歎口氣,無奈地住了口。
清揚歡喜地走進明嬉宮,迎麵碰見四喜。
“娘娘,瞧您滿麵春風的,有什麽喜事啊?”四喜難得見她如此高興。
“不告訴你。”清揚探頭張望一陣,問:“沈媽呢?”
“我也正在找呢。”四喜回答。
話音未落,沈媽進來了,清揚一把抓住她就往屋裏拖,四喜奇怪地看著她們,不知所以。
清揚興衝衝地關上門,神秘兮兮地伏在沈媽耳邊說:“告訴你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沈媽卻懶洋洋地說:“你不說我也知道。”
清揚顯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沈媽嗬嗬一笑:“你見到你娘和妹妹了不是,還一起吃了飯?!”
她眼睛一下瞪得溜園。
“你痛快了不是,”沈媽拍拍胸口,心有餘悸地說:“我可嚇得要死。”
“怎麽了?”清揚詫異地問。
“喏,我看到了用膳時間你還沒回,就去找你,誰知在路上碰到皇上,說你在上膳殿陪皇後母女三人用膳,我就準備回來,結果皇上又叫住我,說是廣西進貢了新鮮水果,他剛才給忘了,要我趕快送過去。可把我給急死了,我可不能讓你娘看見我,又不能違抗聖命,拎著那籃水果,我是一身冷汗都下來了。”說到這裏,沈媽又開始冒汗,可見當時嚇得不輕。
“後來呢?”清揚追問。
“真是天助我也,正當我急得團團轉的時候,集粹宮的張公公路過,我就捂著肚子裝內急,把水果打發給了他。”沈媽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
清揚偷笑:“你可是越來越聰明了。”
沈媽揚手就是一掌:“好你個小丫頭片子,敢取笑我!”
掌燈時分,所有的消息都匯集到了皇上這裏。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皇上把玩著手上的佛珠,臉上似笑非笑。
沈媽,果然不敢去見林夫人。她在怕什麽?
今天的戲演得很好,沒有出一絲紕漏。就是要讓清揚在禦花園“偶遇”林家母女三人,她居然,真那麽悄悄地跟著;就是要讓林夫人摔倒,她真的,就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就是要讓她們四人獨處,她終於,掩飾得再好也還是露出了破綻。今天的恩許,不是給皇後的,都是給清揚準備的,而她,就這樣毫無察覺地消受了。
你繼續無知無覺地走下去吧,把我帶進真相之中,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而下一個計謀,已經開始,清揚,你已經無處可逃,無法回避。
我要知道,你所有的一切,包括,你的心!
太後回宮了,身體經過近兩個月的調養,已絲毫看不出曾經大病的痕跡。太後回宮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親自操辦皇長子的滿月酒。皇宮的聖宴,自是不同凡響,太後的賞賜,又讓德妃得了個盤滿缽滿。
歡宴散去,清揚悄然進了集粹宮。
“你是來安慰我的,還是來看我的笑話?”皇後一邊晃動著搖籃,一邊淡淡地問,話語仍是尖刻,語氣卻沒有了往日的淩厲。
清揚在搖籃邊坐下,沒有回答,隻探手整了整公主的被子。
皇後長歎一聲,幽幽地說:“皇上今夜定然是在德妃那裏過夜了。”
清揚無語。
皇後忽然輕聲說:“謝謝你。”
清揚一愣,心就軟軟地泛起了漣漪。
“你看,她長得多象你,我不知道應該愛她,還是恨她,就象對你一樣,”皇後低聲說:“我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愛上皇上,你說是不是?”
她靜靜地抬起頭來,望著皇後,皇後回避,忽然道:“你別這樣看著我,這麽悲憫的目光,我受不了,好象我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似的。”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緩緩地起身,就準備離開。
“清揚,”皇後猛地叫住她:“你說,皇上還會來集粹宮嗎?”
她目光深沉地停在皇後的臉上,篤定地說。“會的。”
集粹宮寂靜無聲,這又是一個無眠的夜。
皇上已經許久都不曾來了,她如今,隻是一個虛設的皇後。
她始終認為,自己所做的都沒有錯,她夢想著,她能生下皇長子,這樣她就能更加靠近皇上的心,更加牢固地掌握榮華富貴。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冒險催產不但沒能讓她如願,反而讓皇上陡增反感。她隻是不該,生了個女兒,而萬幸的是,女兒長得象皇上心儀的清妃。原本以為,憑借女兒,可以再次得到皇上的垂青,皇上卻恩斷情絕,奪走女兒,將她禁足。就在她萬念俱灰的時候,清揚卻將公主送回給了她,而皇上,恩賜家人進宮,親賜聖宴,又一次給足了她的麵子。
她不是傻瓜,她也不難猜想,這其中,定然有清揚的相助。
她不明白,清揚為何要幫她,正如母親所說,在宮裏,她沒有朋友,可是,每每明裏暗裏伸出援手的,為何總是清揚?而每每阻止她行事的,為何也總是清揚?
她已經是夠聰明的了,卻搞不懂清揚,更令她搞不懂的,是皇上。
他不愛她,從來都沒有愛過她。可她,卻是那樣的深愛著他。她拚盡全力,隻為得到他所有的愛,因為愛情,從來都是自私的、排外的。她從來都不否認,自己想要的太多,可是,上天太不公平,她想要的,哪怕是再微小的一樣,她都從未完完全全地擁有過,皇上的愛是這樣,皇後之位也是這樣。
她想不通,他怎麽會那麽愛清揚,這愛,讓她看在眼裏,恨在心裏。
她看不透他,要屏棄她,又給她做麵子,給了她希望,又不肯臨幸她。他在想什麽,她永遠都猜不到,正因為猜不到,所以她總是迫切地想知道。曾經的教訓告訴她,主動出擊隻會暴露自己,隻有靜觀其變,才是萬全之策,尤其是對他。
不管願不願意,現在,她都隻能依靠清揚。不僅僅是因為皇上愛清揚,也不僅僅是因為清揚善良,而是因為,她有一個驚人的發現。
清揚,不是在討好她,而是在袒護她。
她不知道原因,但她知道,隻要她開口,隻要不是去害人,清揚,一定會幫她。
可以利用的機會,她一定不會放過,也不能放過。
畢竟,這裏是皇宮。
“娘娘,皇上請您去莊和宮。”公公一清早就來請清妃。
清妃匆匆趕往莊和宮,太後、皇上、皇後已經在正殿了。
“有件事,要合計一下。”皇上緩緩開口:“蒙古邊境小股土匪頻頻做亂,朕準備開拔城郊陶將軍麥滬營去邊關,由淳王爺監軍。”
皇後恭聲道:“朝堂之事聽憑皇上做主。”
“叫你們來不是討論朝堂之事,而是家事。”皇上說:“淳王妃上書,請求與淳王同往邊關。皇後,你是淳王妃的親妹妹,說說你的意見。”不經意的,眼光瞟向清揚。
清揚臉色微變,眉頭也擰了起來。
皇後仍舊恭聲回答:“聽憑皇上做主。”
皇上沉默片刻,轉向太後:“母後,您向來特別關心皇弟,這件事,您怎麽看?”
“伉儷情深,可以理解。”太後並沒有明確的表態,反而問清揚:“你說呢?”
“淳王妃同去,可能不太妥當。”清揚猶豫著回答。
皇上正了正身子,饒有興趣:“說下去。”
太後寬慰道:“別吞吞吐吐了,說吧。”
清揚遲疑,她不知道,這樣的場合,該不該自己說話,但事關妹妹的安危,她鼓起勇氣,還是決定說。
“邊境生活條件太苦,淳王妃身體孱弱,恐怕難以承受,蒙古土匪居無定所,萬一突襲,萬一有個什麽閃失,危險不小,而且,小王爺還太小,總是離不了娘的。”
皇上又緊接著問:“朕還顧慮,淳王沒有帶過兵,也沒有出過遠門,派他監軍妥不妥當?”一雙眼,直盯著清揚的臉。
清揚卻麵色如常,沒有什麽表示,倒是太後開口了:“浩兒本來就書生氣重,去軍營呆呆也好。”
“是啊。”皇後附和。
皇上點點頭,宣布:“那就這樣吧,淳王妃其情可嘉,但不可行,煩勞皇後去做做她的工作,讓她安心呆在家裏等浩兒回來吧。”
皇後應了,起身離去。
太後舒展一下身體:“我也有些累了,你們自便吧。”說著說著就走了。
屋裏隻剩下清揚和皇上兩人。
清揚起身行個禮,準備回去,卻聽皇上慢悠悠地說:“我又沒叫你走,你急什麽?”
她踟躇,不敢告退。
“你怎麽,就知道淳王妃身體孱弱呢?”他不緊不慢地問,眼光死死地罩住她。
她有些慌張,盯著地板,半天,才小聲回答:“聽別人說的。”
“怎麽,你很喜歡道聽途說嗎?”他步步緊逼。
她無言以對。
“淳王妃去了邊關,萬一死了,你不就有機會了。”他笑:“我還可以改變聖命,叫她同去。”複又陰陰地補上一句:“要我成全你不?”
“不行!”她又嚇又急,臉都青了。
他嘿嘿笑著斜了身子,靠在榻上,捏著手腕上的佛珠,眼睛卻沒有離開她的臉,故意說:“他們兩口子,總得死一個,我才開心,你願意誰死?淳王妃?”
“你閉嘴!”她生氣了。
“總得死一個,那就淳王?”他不陰不陽地笑。
她別過頭去,不屑於看他。
他站起來,順手從筆筒裏抽出一支毛筆,從腰上取下一塊玉佩,擺放在清揚麵前的茶幾上,決然道:“筆代表文浩,玉佩代表淳王妃,你決定誰可以留下性命就拿哪樣東西,記住,隻能選一個!”
他不是在開玩笑,冰冷的語氣是在宣布要人的性命。她囁嚅,臉色蒼白,腦子裏因為這些突如其來的信息而一片混沌。
他為何要這樣做,他派淳王上前線是為了要淳王死嗎?為何還要搭上淳王妃?他到底要幹什麽?我該怎麽辦?
他就這樣逼視著她,看她在他淩厲的逼迫下方寸大亂。
容不得她細想,他猛地大吼一聲:“選!”下意識的,她的手倏地握住了玉佩,緊緊地抓在胸前,驚懼地望著皇上。
他一言不發,詭異一笑,挫身離去。
她呆立在原地,不知所然。心想,他,是否又在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