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54章

丫環平兒端了白粥,進了淳王妃的臥房,見帳幔低垂,**隱隱傳來小聲的哭泣。唉,淳王去邊關已快一個月了,平時隔三差五經常有平安信,小姐每次見信都垂淚,如今已經十天,隻字片言都沒有來,不知到底出了什麽事,令人揪心。小姐茶不思,飯不想,瘦了一大圈。

“小姐,哭也不能解決什麽,還是身體要緊啊。”平兒勸道。

幽靜終於下了床,平兒幫她梳頭,鏡中一個雙眼浮腫的婦人,她伸手拾起文浩從高麗給她帶回的簪子,仿佛看到丈夫微笑著的細長眼眸,想到丈夫現在還杳無音訊,不禁悲從中來,趴在梳妝台上嗚咽起來。

忽然總管喜孜孜地跑了進來:“娘娘,娘娘,王爺來信了!”

幽靜喜出望外,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不留神絆到了凳子,“撲通”一聲摔倒在地,平兒和總管趕忙去扶,幽靜不急起來,卻急急地扯過總管手中的信,火急火燎地撕開了,抖抖梭梭地展開信箋,一見信上熟悉的抬頭“幽靜愛妻”,眼淚奪眶而出,一路讀下來,知是平安,放了個大心,哭哭笑笑好一陣子。

那頭平兒見她這副模樣,掩嘴笑道:“小姐打算就這麽一直坐在地上,直到王爺回來?!”

幽靜不好意思地笑了,從地上爬起來。

“小姐,你要吃好,睡好,王爺說了,等他回來,如果發現你瘦了,就要罰我的。你一點也不為我考慮!”平兒撅起嘴,數落她。

“聽你的,吃吧。”幽靜安慰她,端起了碗。

蓮池畔的小軒,荷花已經開敗,一池碧水依舊,幽靜倚欄小坐了一會,便進了文浩的書房。丈夫出征前,這裏她很少來,主要是怕打擾丈夫;自丈夫出征後,這裏是她常來的地方,這裏的一切,都能夠讓她感覺到文浩的氣息,也隻有這裏,能讓她找到片刻的安心,讓她有丈夫從未遠離的錯覺。

她靜靜在書房裏轉,摸摸案台上的筆墨,翻翻丈夫的書冊,在丈夫最愛的太師椅上倚靠一會,閉上眼,仿佛就能看見丈夫的身影。

幽靜悵然起身,在書架前轉悠一陣,想抽本書出來看,一抽,忽然發現書後麵,有一個小小的圓球,這是什麽?她好奇地去摸,以為隻是一個擺設,用手一扳,隻聽見“噶噶”幾聲細細的聲響,書架竟象生了腿一般,順著牆自己移動了起來,露出了一間小屋。

這,難道,是丈夫的密室麽?

這裏麵,到底有什麽樣的秘密?

她站在門邊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邁了進去。

她緩緩踏進密室,目之所及,全部都是清揚的畫像,滿滿當當掛了一屋,站著的、坐著的、練劍的、繡花的、歡笑的、憂傷的、正麵的、側麵的,林林總總,應有盡有。

她環顧四周,在滿堂清揚的畫像中眩暈。她扶住書架,好不容易強撐著沒有讓自己倒下。良久,良久,才清醒過來,手,不經意摸到了書架上的書。

這是什麽,這分明是丈夫的筆跡。

她再度遲疑,最終還是用顫抖的手翻開了書冊。

這是丈夫的日記,是丈夫隱藏得深不可測的那段愛情,主角,就是清揚。

她起身走近牆角的箱子,那把鎖,隻是虛掩地掛著,她,輕而易舉就打開了它。那隻長笛,吊著白色的長穗,不用想,就知道那是清揚的物件。而剩下那幾冊書,就是文浩親筆寫下的,對清揚無盡的思念。

真相,以促及不防的方式,向她迎頭痛擊過來,打得她眼冒金星,痛不欲生。

他原來是深愛清揚的,並且一直都愛著清揚。他娶她,是應了清揚的要求,他對她好,是因為對清揚的承諾。

那耳鬢廝磨的情意綿綿,難道隻是丈夫在作戲,丈夫心底深處綿長而憂鬱的心事,全然都是因為清揚。

幸福啊,她曾經自以為是的幸福啊,原來竟是如此不堪一擊,原來都是一場夢,原來都是假的,假的!

天呐,她淚雨滂沱,怎麽會這樣?我該怎麽辦呀,我到底該怎麽辦呀——

突如其來的打擊讓她方寸大亂,好半天,她才醒過神來,發現自己癱坐在地上。抖抖梭梭地站起來,強撐著將所有的東西放回原位,確信不會讓丈夫察覺,幽靜這才退了出去,重新將機關歸位。

她靜靜地將淚拭去,無力地坐在書房的太師椅上,隻覺得頭疼欲裂。

我到底該怎麽辦?

幽靜忽然間很後悔,,後悔自己不該進那間密室,如果我可以什麽都不知道,那該有多好。不知道真相,未嚐就不是好事。丈夫這些年,瞞她瞞得好苦。

想到丈夫,她又一次流淚,她不相信,丈夫的好,都是在演戲,她也不願承認,丈夫對她一點感情都沒有。

文浩,也是個可憐人啊——

他愛清揚,卻為了向清揚證明自己的愛娶了她,他心裏的苦,又有誰能體會,

遠處依稀傳來平兒逗哄兒子的聲音,想到兒子聰明可愛的模樣,似同丈夫的眉眼,幽靜輕輕地歎一口氣,從心裏原諒了丈夫。與此同時,她也做出了一個決定,她要強迫自己忘掉今天看見的一切,當作所有的事從未發生。隻有這樣,她就還是從前的幽靜,丈夫,可能一世都不會對她提及。不管他愛過誰,愛著誰,重要的是現在她是他的妻子,唯一的妻子,他們還有個兒子,以後還會有更多的孩子,他們是生死相依的一家人,隻要他對她好,她就可以什麽都不管,永遠地自欺欺人。

因為,作為丈夫,他太完美,她太愛他,太怕失去他。

盡管她明白,自己擁有的可能隻是海市蜃樓,但她更明白,一旦揭穿他,他或許就無須再掩藏,到那時,她連這海市蜃樓的幸福都將成為奢望。

她不敢麵對,不敢改變,無法應對,因為懦弱,她選擇了沉默。

幽靜腳步踉蹌,搖搖晃晃地走出書房,走著,走著,停下來腳步。

平兒中從回廊過來,看見她如此虛脫的模樣,擔心地叫道:“小姐,您這是怎麽了?臉色怎麽這麽蒼白?”連忙近身來扶住她,更加急切:“您的手怎麽了,這麽涼?您是不是病了?”

她軟軟地倚在平兒身上,無力地擺擺手。

“剛才還好好的,”平兒有些慌亂:“我這就去請太醫。”

幽靜拉住她,虛無地說:“不用了。”

“小姐——”平兒急了,額頭上滲出了星星點點的汗:“您可不能有事啊——”

幽靜緩緩地滑坐在回廊上,輕聲的道:“我沒事。”

“那……”平兒也不知該怎麽辦了。

“換宮裝,送我進宮。”幽靜拚盡最後一點力氣,一字一頓地說。

“要去見皇後娘娘麽?”平兒試探著問,卻看見幽靜的臉上淚水已經滑落,她不知到底出了什麽大事,讓小姐如此難過,但身為一個下人,又不便多問。隻好扶了幽靜,進內室換衣。

幽靜的思想已經陷入了混沌,唯一一根繃緊的弦,就是丈夫文浩。她心底有個強烈的聲音,我不能失去他,絕不能。我要去找清妃娘娘,不管他們有什麽樣的私情,不管清妃會不會遷怒與我,我都要去求她,求她放棄他,把他還給我。我不能失去他,我不能沒有他,我不能——

“娘娘,淳王妃求見。”清揚正在看書,宮女通報。

她來找我幹什麽,清揚有些驚訝,揮手示意請進。

淳王妃倒頭就拜,任清揚如何請,就是不肯起來,清揚隻好揮退眾人,柔聲道:“你有什麽難事,先起來再說吧。”

“今日我可能冒犯娘娘,請娘娘賜罪。”淳王妃抬起頭來,淚水滑落。

清揚麵色嚴肅起來,她從未見過幽靜這副模樣,麵容消瘦,眼圈紅腫,不禁忐忑,追問:“到底出什麽事了?”

“我,”幽靜欲言又止。

清揚輕聲鼓勵她:“你放心,隻要我能辦到的,一定竭盡全力達成你心願。”

“你一定竭盡全力達成我心願,要文浩娶我也是你竭盡全力達成的嗎?”幽靜貿然問道,複又淒切地哭求:“清妃娘娘,您已經貴為娘娘了,請您忘了文浩吧——”

“你,”清揚一時語塞。

“我都知道了,”幽靜還跪在那裏哭哭啼啼:“娘娘,您可憐可憐我吧,我不能沒有文浩”

清揚輕輕地歎了口氣,扶起傷心欲絕的妹妹,悵然道:“你怎麽就知道了呢?”

幽靜抽噎著將事情經過說了出來。

哦,清揚深深地歎了口氣。

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文浩,你已娶妻子生子,我也入宮為妃,為何還是放不下?枉費我一番苦心,到頭來還是傷害了靜兒。

“對不起……”清揚難過地說:“我沒有想到……”

如此回答倒是出乎幽靜的預料,她以為,清揚會否定,甚至會大怒。

“這不是我的本意,請你相信我。”清揚踟躇地說。

她這樣說,也就是承認當真與文浩有私情,幽靜心中一刺,看見清揚欲言又止的樣子,想到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竟然還有一些愧疚,怒氣也少了幾分,反而生出些憐憫來。其實清揚與文浩,也是挺相配的一對,可惜,造物弄人……

幽靜擦去淚水,輕聲道:“算了,算了——”

聽了這話,清揚抬起頭來,詫異地望著她。

幽靜咬咬下唇,猶豫片刻,還是鼓起勇氣說:“我不敢冒犯娘娘,如果娘娘能夠答應我放棄文浩,我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

怎麽她,竟以為我跟文浩有私情?這都是哪裏跟哪裏啊,清揚一時間蒙了,忽然忍不住“撲哧”一笑。

“你笑什麽?這有什麽好笑?”幽靜沒有想到自己設身處地地為她著想,她卻竟自己的好心當作驢肝肺,還取笑自己,登時怒起,不顧自己的身份,數落道:“從前你既然愛文浩,為何又不肯光明正大地愛,偏要他娶我來做遮掩?現在你身為皇妃,理應遵守婦道,為何又和文浩牽牽扯扯?你破壞我的家庭,我本應譴責你,卻好心為你遮掩,原本以為你真如傳言般善良,沒想到如此下作!”說到最後,又氣又急又委屈,眼淚刷刷刷,又奪眶而出。

“你想錯了。”清揚輕聲道,微笑著看著幽靜。

“是我看錯了!”幽靜眼見她還笑,氣得渾身戰抖:“當初在寺裏見到你,我還以為你是多麽純潔的人,還想找機會與你親近,妹妹在宮裏刁難你,我還替你不平,想不到你真是這樣一個人!我真是蠢!”

“我是怎樣一個人?”清揚淡淡地重複了一句。

幽靜咬牙切齒道:“表麵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盜女娼!”

“你如今這樣看我麽?”清揚靜靜地望著她,神色有些淒然:“你為什麽不能相信我呢?”

“我為什麽要相信你?”幽靜哭叫著:“你叫我怎麽能相信你!”

“靜兒——”清揚忽然淒切地喊了一聲。

幽靜一愣,呆住了。她叫我靜兒,她為什麽這樣叫我?

清揚盯著她的臉,沉聲道:“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文浩,我們之間不但沒有私情,而且……”說到這裏,她頓了頓,看見妹妹的臉色已經緩和,接著,無比清晰地說道:“而且,我愛的人,並不是文浩。”

幽靜臉上顯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忽陰忽晴,還是半信半疑。

清揚從幽靜臉上收回目光,投向遠處,仿佛目光穿透了時光,又回到從前,聲音也飄渺起來:“在我入宮以前,文浩是喜歡過我,也經常去找我,我們可以稱之為好朋友,也可以稱之為知音。但絕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不愛他,也從來沒有愛過他。你應該知道,當初太後應允他可以自己選妃,如果我願意,現今的淳王妃就不可能是你。”

“他喜歡你,怎麽會因為你而答應娶我,太後不是應允他可以自己選妃麽?”她已經看過文浩的日記,知道其中的原因,但她不甘心,還是想親自驗證。

“這其中,是有我的原因,”清揚歎了一口氣:“我利用了他的感情,逼他娶你。”

“你為何要逼他娶我?”既然已經開始,就要繼續。

“因為你愛他。”清揚向她投來會心的一瞥。

“你怎麽知道我愛他?”幽靜好奇地追問。

“你忘了那日你們母女三人在佛堂痛哭的事了麽?”清揚淡然道:“當時我就在窗外。”

幽靜的腦海,頃刻間浮現:

殿內,母女三人抱頭痛哭,那清靈的女子悄然無聲地走進來,用一雙波光流轉,幽深含蓄的眼眸,靜靜地看著她們三人,似有很多的話要傾訴一般。

母女三人還坐在地上,淚痕還掛在臉上,在驚訝的注視中,那女子緩緩地走上前去,彎腰拾起林夫人麵前的卦,悠悠道:“一切都還沒有定數,或許可以改變呢?”衝三人嫣然一笑,反手一揚,極幽雅的姿勢把卦拋出,看也不看,飄然而去。

“啪!”卦落在地上,一聲脆響,驚醒了母女三人,三人同時去看——

一匍一反,正是聖卦。

卦書上雲:聖卦,上上卦,求萬事皆可如願。

原來,在那時,清揚就決定了,將文浩讓給她。

清揚的眼睛,就這樣定格在幽靜的心裏。

那樣溫柔,那樣深情,那樣憂傷,就象今天她再一次望向自己的目光。

“你要他娶我,是因為我愛他?你真的有這麽善良,還是你別有所圖?”幽靜無法找出原因,她怎麽會想到,成全這門親事,完完全全就是因為自己。誰會為了一個陌生人,心甘情願地付出,殫精竭慮地設想?

“我沒有別的目的,”清揚柔聲道:“我希望你能幸福。”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幽靜偏頭思索一陣,不確定地問:“你當時在窗外幹什麽,是特意來看我們的麽?”

“是的。”她輕輕地笑了。

“為什麽?”幽靜小心地問,她有預感,這個答案將是最後的真相。

清揚沉思一會,抬頭說道:“我可以告訴你答案,但,你不能再問為什麽,也,不能跟任何人提及。”

幽靜想一想,點點頭。

清揚上前,微笑著執了她的手,領到銅鏡前,站住,指著鏡中的影象,問道:“你仔細看看,像麽?”

幽靜細細地望去,除了眼睛,那鼻子,那嘴唇,那下頜的線條,甚至於身形,都像極了。一瞬間,她又開始迷糊了,喃喃道:“奇了怪了,怎麽會這麽像?”

“因為,我們是親姐妹。”清揚壓低了聲音小聲說,似乎怕嚇著了她。

幽靜還是被嚇了一大跳,瞪大了雙眼直直地望著清揚,連話也不會說了。

天色漸晚,清揚推推呆坐發愣的幽靜,提醒她:“該回去了,小王爺還在家裏等你呢。”

幽靜這才緩過神來,順口“哎”地應一聲,急忙起了身。

“如果有什麽事情,記得來找我,”清揚送她到門口,還殷殷叮嚀:“我一定竭盡全力達成你心願。”幽靜忽然鼻頭一酸,險些落淚,連忙將轎簾掀起,借機用長袖飛快地拭去淚水。

清揚俯在她耳邊,握住她的手,輕輕一捏:“記住你答應我的事。”

她重重地點點頭。

素色的轎簾放下來,陰暗狹小的空間裏,幽靜疲倦地閉上了眼。

往事似閃電,無比清晰地從頭腦中過了一遍。

歸真寺大殿裏,清揚那雙想說話的眼睛……

那件別具匠心的嫁衣,是清揚親手繡的……

皇後生日那天,昆侖湖的畫舫上,清揚伸手將自己輕輕地攬到身邊,微笑著問:“你過得好嗎?”……

生下小王爺,清揚送來的禮單,豐厚等同太後親賜,那分明,傾盡了她的所有……

禦花園裏,母親險些摔倒,清揚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一臉緊張神色……

上膳殿內,清揚麵對母女三人的無措和含蓄……

出征的高台上,眾人都已離去,自己痛哭失聲時,隻有清揚,摟了她肩膀,低聲安慰……

清揚對皇後的屢屢援手……

宮中傳出的,心慈公主酷似清揚的長相……

鏡中,自己與清揚神似的麵容,母親與清揚神似的麵容……

淚水從幽靜閉著的眼睛裏滲出。

清揚,我相信你所說的一切,你,是我的姐姐。

清揚,我明白你的苦心,這是個秘密,我不問為什麽,也,絕不跟任何人提及。

謝謝你,將文浩讓給我,謝謝你,賜與我想要的生活,賜於我所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