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55章

早晨的太陽正好,幽靜抱了孩子,在蓮池畔的小軒裏玩,滿池碧綠的波光在陽光裏躍動,又是平靜悠閑的一天。

以前隻是為丈夫的心事擔心,如今知道了真相的她反而坦然。她的性情,正如妹妹所言,象極了母親,純柔和善,又容易知足。盡管丈夫心裏有別人,但丈夫對自己很好,她就很滿足了。能夠嫁給自己深愛的男人,有一個如此可愛的孩子,上天賜於她的,在她看來,已經足夠。沒曾想走進密室,讓她發現了丈夫的秘密,緊接著,又多出了一個體貼入微的姐姐。

上天的安排總是這樣奇妙,而生命,總是在不經意間給自己太多的驚喜,避免嫁入深宮為妃,被心儀的皇子親點,原來這一切,都是因了自己有一個不能堂而皇之相認的姐姐。

她實在是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恩之情,命運這樣的眷顧,不是可以單純地用好運氣三個字來形容的。這裏麵,是姐姐的良苦用心,是姐姐的隱忍付出。

我,林幽靜,何德何能,竟能得到上天如此垂青,出生這麽多年,從來都不知道有那麽一個姐姐的存在,而等到自己知曉,她已然默默地為自己做了那麽多的事情。她竟然是自己的親姐姐,姐姐,多麽親昵的稱呼,對自己來說,是得到,對她來說,卻隻意味著付出。

我,真是慚愧。

幽靜輕輕地歎了口氣,想到妹妹香兒對清揚的百般刁難,心中難過起來。如果不是答應了清揚,我一定要告訴妹妹,清揚,真的太苦了。我如果能為她做點什麽,該有多好啊。

“小姐,小姐……”平兒興高采烈地從回廊跑過來:“夫人來看你了——”

幽靜開心地抱了兒子站起來,看見母親的身影已經出現在回廊那頭,遠遠地向她招手,示意她不要過去。

“娘,好久沒有看見您了。”幽靜喚了平兒,備了點心坐在小軒裏。

林夫人微笑著說:“王爺出征了,想起你一個人寂寞,一直想來看看,可惜最近你爹……”

“爹怎麽了?身體不好麽?”幽靜緊張地問。

“不是。”林夫人笑笑:“他是心情不好。”

幽靜不言語了,澀澀地問道:“那娘,您還好麽?”

“好啊。”林夫人還是笑容滿麵。

幽靜卻黯然神傷,爹爹心情不好的時候,遭罪的就是母親,在外麵,爹爹總以老好人的麵孔出現,在家裏,卻是有些陰沉蠻橫的。別人眼裏的夫妻恩愛,在幽靜看來,多是母親的隱忍和遷就。爹爹如果是身體不好,母親也不過小心伺候,但如果是心情不好,動輒發火,母親的委屈也就無處可訴了。

林夫人見她沉默,關切地問:“靜兒,你沒事吧?”

幽靜搖搖頭,執了母親的手,問:“娘,您今天來,爹爹允許了麽?回去他不會發脾氣吧?”

“是他叫我來的。”林夫人說:“看上去,今天他心情好多了,聽說他的奏章皇上批了。”

“哦,”幽靜好奇地問:“什麽奏章啊?”

“好象是舉薦陳光安吧。”林夫人想了一會。

幽靜心想,這個陳光安,好象聽文浩說起過,她不禁衝口而出:“不是先帝禦批永不錄用為京官嗎?!爹爹是舉薦他到哪裏去啊?”

“可不是嗎?!”林夫人擔心地說:“那陳光安送了重禮來家裏,要進京為官,你爹爹收了禮,就應允了他,誰知奏章剛呈上去,就被太後知道了,把你爹爹叫去問話,回來以後你爹爹寢食難安,天天在家裏發火,後來去找了香兒,沒曾想,拖了十天,香兒倒把這事辦成了,你爹高興,叫我來看你,要你好好象香兒學習,也給家裏辦點事。”

“我……”幽靜語塞。

林夫人寬慰道:“說是這麽說,娘知道,你跟香兒不一樣,從小就老實膽小,中規中矩,做不來就算了,你爹的話,聽了不舒服,耳邊過一下就算了,也不要計較。隻要你過得好,娘就放心了。”

“娘,爹說我沒有出息,肯定又會奚落您一頓,”幽靜心事重重地說:“您受委屈了。”

“這麽多年,也習慣了。”林夫人笑道,並不在乎。

幽靜也笑了:“您就是性格好。”

“人生在世,活得都不容易,彼此多體諒一些,就好了。”林夫人豁達地說。

“爹爹那裏,該不會有事吧?”幽靜有些擔心。

林夫人的神色也開始憂慮起來:“是啊,官位顯赫,還有什麽不滿足的?!我總勸他知足常樂,不要收受禮品,不要因為自己的事牽連香兒,可是,你爹,固執啊——”

“算了,娘,反正也管不了,隨他去吧,香兒是何等精明的一個人,更何況……”她想說,更何況,宮裏還有一個人,不會見妹妹危險而不顧,但她馬上想到對清揚的承諾,急急地住了口。

林夫人卻並未在意她的話語,隻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將臉轉向小王爺。

幽靜定定地望著母親,她猜想不出母親出嫁前曾發生過什麽樣的事情,是遭遇了不幸,還是別有隱情,想來清揚的出生,是她一生的心痛。母親,多麽溫和寬厚的一個人,她知道清揚是她的女兒嗎,她會高興還是會傷心?

清揚,總是為別人設想得太多,這與母親,是多麽相似啊。

林夫人見她愣神,奇怪地問:“又怎麽了?”

幽靜悠悠地說:“娘,您還記得嗎,那次我們三人去歸真寺回家路上,就是馬車驚了的那一次,不是有個相士說,您有三個女兒,會有兩個是皇後嗎?”

林夫人想了想,笑道:“江湖術士的胡言亂語,隻為混口飯吃,哪能當真?說不定他偷偷打探過,知道你和香兒,一個是太子妃,一個是淳王妃呢。”

母親竟然是一副毫不知情,毫不生疑的樣子,幽靜也不再多說什麽了,她既不想失信於清揚,也不想傷害母親。

林展衡正在書房裏端詳著陳光安送來的翡翠麒麟,愛不釋手,隻聽門頁輕響一下,知道是妻子回來了,仍舊舍不得放下,一邊小心翼翼地把玩,一邊漫不經心地問:“她怎麽說?”

林夫人輕聲說:“相公,有些事她做不來的,別為難她了。”

林展衡陰聲道:“我還沒叫她做事呢,真要有事,就她這副德行,做得了什麽?!白養了十幾年!”戀戀不舍地從麒麟上收回目光,揚聲道:“還是我的香兒有用!”瞟妻子一眼,炫耀道:“你看看,我親手**出來的女兒,就是與眾不同。”

林夫人也不說話,靜靜地退出。

“哎,夫人!”林展衡卻叫住她,親手在她發髻上插上一支碧玉簪,端詳片刻,由衷地讚道:“夫人還是二八佳人一般,永遠這般美貌。”

林夫人微微一笑,斂去了自己的心事。

“夫人,前向為官場上的事,脾氣不好,請夫人不要見氣。”林展衡賠笑。

“一家人,沒什麽的。”林夫人淡淡地說。

“夫人,”林展衡愉悅地指著桌上的一堆綢緞說:“你看,這是雲南彩錦,我特意留著給夫人添置衣裳的,喜歡不?”

林夫人一看,心知定是丈夫又收了別人的重禮,這次不知別人又有何事相求,不禁有些擔心地看了丈夫一眼。林展衡見她麵色並沒有預想中的高興,頗有些不悅:“夫人何故不高興?”

“相公,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你已經是從一品官員,又是當今皇上的嶽丈,要什麽沒有?對於這些身外之物,還是不要強求,做人隻求一日三餐,安心就好。”林夫人柔聲規勸。

“你怎麽每次都這麽煞風景!”林展衡慍道:“我這麽辛苦,還不是為了這個家!說你女人見識短淺,你還不長進!幽靜就是跟你一個樣,扶不起的阿鬥!”一甩袖就出去了。

林夫人呆呆地站著,眼見丈夫的身影已經出了院落,幽幽地歎了口氣,轉身也出了書房。一路走著,忽然想起幽靜的話:

“娘,您還記得嗎,那次我們三人去歸真寺回家路上,就是馬車驚了的那一次,不是有個相士說,您有三個女兒,會有兩個是皇後嗎?”

她猛地停住了腳步。

三個女兒?我明明是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啊?!

她驀地想起,自己曾在白州城郊生下的那個孩子,生下來就死了,隻知道是個女兒,長什麽樣子都沒見過。唯一知情的沈媽,這麽多年了也不知所蹤。她怎麽想得到,那個孩子的親身父親,就是安國侯杜可為呢?

如果不是大夫說她身子弱,貿然打胎會導致日後再無生育能力,她是不會生下那個孩子的。可是懷胎十月,隨著孩子在腹中一天天長大,她對它萌生了感情。無論如何,孩子是無辜的,何況還是自己的骨血。那時她還太年輕,少不更事,全憑家裏人做主,爹爹說生下來就送人,她也隻能如此。可是,誰能想到,孩子生下來就死了。她著實傷心了一陣,也隻能認命,甚至還有些慶幸,孩子不用受苦,她也不用牽掛。

這麽多年過去了,看到自己的孩子,她就會想到那個苦命的孩子,常揣想,如果他(她)活著,該有多大多大了,是否成家了?

直到那日,在歸真寺裏得知真相,在杜可為的懺悔中,她真真心碎,為自己,為杜可為,更是為那個孩子。那一刻,她多麽希望,那個孩子還活著,她甚至願意用自己的生命換他(她)一條命,以回報杜可為多年的執著尋找和苦苦等待。

她因為杜可為的懺悔解開了心結,卻因為孩子的夭折憑添了另一個心結。

我苦命的孩子啊,你是否是因為知道自己身世堪憐,所以選擇離去?你又怎能知道,你原本應該是金枝玉葉,比你的妹妹弟弟們身份更為高貴?我懷你十月,未曾見上一麵,便天人永隔,你可知道,你的親爹,也隻剩你這唯一的一點血脈?

如果早夭的那個女兒也算,她的確,是三個女兒啊——

杜可為那隱忍痛苦的麵容在林夫人腦海閃現,林夫人隻覺心如刀絞,不禁掩麵而泣。

吏部鄭大人五十壽辰,在府邸大宴賓客。高朋滿座,連皇上,都親賜了賀禮。

林展衡攜夫人一同出席,才上座,安國侯杜可為就上前來問候。林展衡禮節地寒暄一番,就轉到別處去了,杜可為卻沒有離開,反而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

“夫人,最近身體可好?”他輕聲問。

林夫人微微一笑:“謝侯爺,還好。”

未幾,酒席開席,主人在台上致辭,眾人皆端杯起來,林夫人動作稍微慢了一點,便被丈夫狠狠地瞪了一眼,她有些慌亂,一緊張,杯子倒了,酒也灑了一桌。林展衡見妻子笨手笨腳的模樣,大為不悅,低聲道:“像什麽樣子!”杜可為見此情景,就將自己手中的酒杯遞給了林夫人,道一聲:“灑酒散福,好兆頭!”這才化解了林夫人的尷尬。

酒過三巡,大家皆有些醉意,有的家眷已開始告辭,林展衡連連使眼色,暗示林夫人離開。看林夫人起身,林展衡也起了身,笑意盎然地走近鄭大人,林夫人幽幽地歎了口氣,知道丈夫又要開始巧言令色,無奈地搖搖頭,也不願再看,抽身便走。還未出正廳,幾個半大不小的公子哥喝得稀裏糊塗的,橫衝過來,狠狠地撞在林夫人身上。

林夫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撞得往後一倒,險些摔得四仰八叉。後麵忽然伸出一雙手,有力地托住了她。她愕然地回頭一看,正迎上杜可為善意的笑臉。

林夫人感激地一笑。

杜可為回頭看看在群臣中談笑風生的林展衡,頗有些不平:“怎麽他也不送送你?”

“他有他的事,忙著呢。”林夫人寬和地說。

杜可為深深地看林夫人一眼,不再說話了,一直把她送到門口。

“謝謝了,侯爺。”林夫人致謝後就準備上馬車,杜可為笑笑,也一躍上馬:“我送你。”

“那怎麽敢當?”林夫人慌忙製止:“不用了。”

“天已經晚了,林府尚遠,夫人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杜可為並沒有因為林夫人的強烈反對改變主意。

“使不得……”林夫人連連擺手。

“有何使不得?!”杜可為朗聲道:“坐得正,行得直,沒什麽不妥。”一揚鞭,不由分說:“走!”

馬車“得得”地走在黑暗的深巷裏,四周寂靜無聲,兩人一個車裏,一個馬上,沉默地想著心事。

林府到了,林夫人再三致謝:“侯爺,今天謝謝您了,如果不是展衡不在家,說什麽也得請您進去喝杯茶,還是下次吧,請侯爺不要見怪。”

杜可為豪爽地揮揮手:“沒事!”

林夫人正欲進屋,杜可為忽然上前一步,攔住她的去路,低聲問:“他對你好麽?”

林夫人莞爾一笑:“他對我很好。”

“那他為什麽不送你?”杜可為正色道:“想他是個讀書人,應該懂得好好愛惜自己的妻子。”

“男人嘛,總有自己的事要忙,顧及不了那麽多的。”林夫人替丈夫解釋,溫和地說:“他平時在家裏挺照顧我的。”

杜可為沉吟一會,決然道:“如果他欺負你,就來告訴我!”

林夫人一愣,片刻之間,杜可為已經翻身上馬,揮鞭遠去。她靜靜地站在門口,望著杜可為遠去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安靜的明禧宮裏,宮門外傳來公公一聲高喊:“皇上駕到!”

清揚趕來接駕,文舉已經進屋:“清妃,朕已頒旨,從今往後,你見朕都可以免去這些繁文縟節。”

清揚還是躬身叩拜了下去,文舉一揮手,所有的人都退下了。

“這裏沒有別人了,”文舉柔聲道:“我還沒吃早飯呢,你烙餅給我吃好不好?”

他吃著餅,眼睛卻盯著她。

而她,一直在回避。

“好吃!”他說,眼光仍舊罩著她。

她欲起身,還未開口,他就象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忽然說:“你別找借口,我不喝茶。”

她隻好重新坐下,轉向一邊。

他大大咧咧地用袖子擦擦嘴,嘻嘻一笑,湊近:“我希望天天吃你親手烙的餅。”

她默默地低下頭去。

他用手輕輕地扣起她的下巴,深邃的眼光望著她,而她,始終低垂著眼簾。

“你恨我是不是?”他輕聲問,見她默然的麵容,陡然間心酸,歎道:“有時候,我也恨我自己。”

“我不要看見你現在這副樣子,”他痛心地說:“如果是這樣,還不如……”

他收手起身,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仿佛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似的,沉聲道:“我決定了,還你自由,”聲音開始飄起來:“你,還是回歸真寺吧——”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從來都不肯放手的,今天,是怎麽了?愕然地望過去,隻見他魁梧的背影,立在窗前,竟有幾分蕭索。

他不敢回頭看她,他害怕自己在瞬間改變主意,這個決定,對於他有多難,要知道,任世間任何一樣東西,都不能讓他放棄清揚,因為他太愛她。可是,也正因為他太愛她,終於促使他決定放手。她可以用放棄成全妹妹,難道他不能,用放棄成全她?他太希望,她能快樂。而她的快樂,不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給予她。

這個至高無上的皇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也體會了痛心疾首的無奈。

他的清揚啊,如果屬於他,就沒有快樂,那就放手吧,讓清揚還是清揚,隻要,隻要她快樂起來。

他頓了頓,堅定地說:“兩天後送你出宮,準備吧。”言畢也不停留,匆匆離去。

她的淚,無聲地滑落下來。

這是真的麽?

自由啊——

最終還是,同愛人的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