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68章

“娘,您怎麽來了?”皇後見到行色匆匆的林夫人,頗有些意外。

“等會你姐姐也會來。”林夫人說完這句話,便坐在一邊出神。

皇後望著神色凝重的母親,不禁有些忐忑起來。記憶中,母親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是神色,看來,此事非同小可。

不多時,淳王妃匆匆進了集粹宮。

“你們都來了,我有件事情要告訴你們。”林夫人緩緩開口,神色依然嚴肅。

姐妹倆同時抬起頭來,望向母親。

“你們一定要竭盡全力營救清揚,”林夫人頓了頓,沉聲道:“因為,她是你們的親姐姐。”

地上靜得連掉下一根針都聽得見。

這句話,象炸雷一般在幽香的耳朵邊敲響,以至於母親後麵說的前塵往事,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腦袋裏就象有一隻蒼蠅,嗡嗡地叫著,隻有一個聲音在耳邊徘徊,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清晰:

她是你姐姐!

風清揚是你的親姐姐!

她忽然慘叫一聲,抱住了頭:“不——”

不,她不是我姐姐,風清揚不會是我的姐姐!

她是我的仇人,我幾欲置她於死地!

她不可能是我的姐姐!

她怎麽可以是我的姐姐?!

林夫人默然地望著幽香。

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兒了,一生都不肯屈就於人下,處處爭強好勝,當了皇後亦不知足。對皇帝的寵妃清揚,不論人家怎麽示好,她從來都是明裏打壓,暗地裏使絆子,一刻也不曾消停。如今忽然告訴她,清揚是她的親姐姐,這一下要她如何接受?

林夫人沉沉地歎了口氣,幽香,縱然同她爹爹一樣,是一個利欲熏心的人,但本質上,她還是維護家人的,她再喪心病狂,也斷然不會拿自己的手足開刀。更何況,清揚曾那樣用心地幫過她。女兒,還需要時間來接受這個現實。

轉過頭來,林夫人將眼光投向幽靜,卻正好,迎上幽靜坦然的目光。

林夫人躊躇片刻,欲開口解釋:“靜兒,娘過去的事不該瞞你們,可是,娘也是剛剛才知道,你姐姐還活在人世……”

“不要說了,我早就知道了。”幽靜輕聲打斷母親的話,柔聲道:“那不是您的錯。”

林夫人的淚一湧而出,緊緊地抓住了女兒的手。幽靜善解人意地摟住了母親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她。

不知何時,幽香抬起頭來,正好看見這一幕,不禁悲從中來:“你們既然早就知道,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她憤恨地瞪了母親和姐姐一眼,我就這麽不可信任,你們獨獨要瞞著我?你們要是早點告訴我,事情也不至於到這步田地。

幽靜明顯地往母親懷裏縮了縮,畏懼地看了妹妹一眼,細聲解釋道:“我答應了清揚的,不告訴任何人!”

“你給我閉嘴!”幽香厲聲道:“早告訴我就不會死人了!”末了又嘟嚷一句:“從小就蠢,不可救藥。”

林夫人一聽這話,忽然心生疑惑,問道:“早告訴你就不會死人了?你又做了什麽?對清揚做了什麽?”

幽香猛地被母親戳中心思,臉一紅,掩飾著沒好氣地說:“我能做什麽?你們早說,我好早幫她,這下好了,什麽都遲了!”複又轉向姐姐,仍舊是氣衝衝地問:“你還有什麽瞞著我?!”

幽靜顯然被妹妹的氣勢洶洶給嚇壞了,她張口結舌道:“其實,其實,那龍袍,是,是文浩私造的……”

幽香的腦袋裏“嗡”地一響,事情竟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樣,清揚原來是替文浩頂罪!頃刻間,全身的血都往上湧,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清揚,原來不止是傾盡全力給予她所有,同樣,她也用生命在護佑幽靜!在真相中,幽香禁不住渾身戰抖,慚愧、悔恨、自責,重重地包圍了她。她隻覺得一股巨大的、無名的火直往上湧,無處突破,就要將她焚毀。她狠狠地抓起桌上的花瓶,猛地對地上一砸,又一個箭步衝到床前,將帳幔一陣狂亂撕扯,執起**的玉如意,摜到地上,再狠狠地踩……

麵對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林夫人和幽靜目瞪口呆!

“香兒,不要這樣……”林夫人試圖去拉她,卻被她一把推開,幽香紅著眼睛,對母親吼道:“走開!都怪你!你要是貞潔烈女,就該去死!”

林夫人當場愣住,身子晃了晃,就要暈倒。

幽靜慌忙扶住母親,責怪妹妹:“你怎麽可以這麽說話?!”

“我就要這樣說話!什麽都瞞著我,你當我是誰?!蠢貨!”幽香憤怒之下,歇斯底裏,口不擇言。

沒有什麽能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在所有的情緒裏,隻要一個字,就可以令她爆炸。

恨!她好恨啊——

恨母親,在這個時候告訴她實情。讓她在毫無思想準備中要將一個恨之入骨的人頃刻間變成至親的人,誰想過她的感受?要她如何接受?她剛剛還在為自己親手將清揚這個眼中釘打入地獄,卻被告之這個人是最不該死的,而且還必須傾盡全力去救她。機關算盡卻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恨姐姐,竟把她當外人,將彌天大罪和手足真相隱瞞她那樣久,將她陷入這不仁不義的境地。她要如何做?她又能怎樣做?救清揚,勢必要檢舉淳王,保幽靜,勢必犧牲清揚!姐姐啊,姐姐,一時糊塗,卻讓她一籌莫展,無計可施!

恨清揚,隻把真相告訴幽靜而不是她。為什麽偏偏就不能告訴她?!如果早知道,她或者,就不會采取那樣的卑鄙手段,至少,她不會讓清揚去死!

然而她更恨的,還是自己。我怎麽會這麽失敗?!清揚不信任我也就算了,畢竟我的所作所為讓她不齒,可是,姐姐幽靜也如此不信任我,什麽都不告訴我,我真的做人就這麽失敗?!在她們心裏,我究竟有多卑劣?!

這一刻,她真正感到了自己的孤立,望著滿地的碎片、滿目的狼籍,還有幽靜畏縮的樣子、母親滿臉的淚痕,她感到無限蒼涼,我處心積慮縱然是為了自己,歸根結底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她們都是我的親人,為何不能理解我,為何對我如此敬而遠之?我真的,真的,就那麽不堪麽?

她呆呆地看著抱成一團的母親和姐姐,悲愴地長呼一聲:“娘啊——”

林夫人顫顫巍巍地走過來,淚流滿麵地抱住了她,輕聲道:“香兒,娘不是故意的……”

幽香在母親的懷裏放聲大哭,母親還對她感到愧疚,她還能說什麽啊?她能告訴母親,是她親手將清揚推下懸崖,而她,對於搭救清揚也無計可施。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好不容易等幽香平複下來,幽靜期期艾艾地問了一句:“我們到底該怎麽辦?”

幽香低頭沉吟了片刻,緩緩道:“隻能找太後試試看了。”

莊和宮,太後正在後院裏修剪花草。如今,她也隻能寄情於花草,兩耳不聞窗外事。宮中數十年的生活,看過了太多的悲歡離合,經曆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她真的累了,也真的老了,經不起了。

“太後,皇後、淳王妃、林夫人求見。”宮女來報。

太後一愣,她們母女三人同來?!她略微一想,似乎猜到了她們的來意,嘴角掠過一絲淺薄的笑意,隱含著些許的苦澀。

“你們母女三人到我這裏,所為何事啊?”太後問,眼光輕輕一瞥,看見了母女三人均紅腫的眼睛。

“請太後向皇上求情,免清妃娘娘一死。”三人跪下。

“哦,”太後佯裝詫異:“該來求情的,好象不應該是你們啊?”

三人緘默。

太後又問:“為什麽不直接去求皇上,而要來找我?”

“賜座!”她招呼道:“皇後,你過來。”

皇後挨著她坐下,太後輕聲道:“是你的主意罷?”

皇後低著頭回答:“是的。”

“為什麽想到找我?”太後頗有興趣地問。

皇後遲疑片刻,老實回答:“因為隻有您才說得上話,而且,您喜歡清妃。”

太後笑了:“我也喜歡你,因為你夠聰明。”複又補上一句:“不然,也不會立你為後。”

皇後臉一紅,麵色踟躇起來。她實在搞不懂,太後這話,是讚賞,還是諷刺。

“清妃死了,你應該高興才是,”太後仍舊小聲跟她說:“為何反來求情,是為了故做姿態麽?”

“不!”皇後急忙聲辯,正欲解釋,看林夫人一眼,又閉上了嘴。她還是有顧慮的,畢竟此事,關係到母親的名節、林家的聲望。

“那,總有些什麽,是我應該知道的罷?”太後不急不忙,從母女三人踏進莊和宮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今天,她可以印證自己長久以來的猜想。

林夫人離座跪下:“其稟太後,清妃娘娘是我親生的女兒,是皇後和淳王妃同母異父的姐姐。”

不消多時,太後就知道了清揚的身世。是的,身世是曲折,但也跟她先前的猜想差不了多遠。隻是,安國侯是清揚的生父,大大出乎她的預料。這件事,依杜可為的性格,絕不會坐視不理。而文舉的性格,也是開弓沒有回頭的箭。兩人生死之交,一旦交惡,後果不堪設想,更何況,杜可為掌管的,可是皇上的親兵啊。在君王與親情之間,杜可為將做怎樣的選擇?縱使安國侯世代忠良,可清揚,也是杜可為唯一的骨血,人啊,不到緊要關頭,什麽都不能定論。

太後不禁又憑添了許多憂慮。她無奈地意識到,這其中能做緩解的,還是隻有清揚啊。

“你知道這件事情傳出去,會對你有多大的影響嗎?”太後輕聲問林夫人。

林夫人回答:“麵子總也大不過一條命,她終歸是自己的孩子。”

麵對這樣樸實的一句話,太後一時無言。她素知林夫人的為人,一個柔弱女子為了救女兒不惜犧牲自己名節,多少令太後感到有些意外,在感歎她母愛無私的同時,也由衷地佩服她的勇氣。太後不由得對林夫人肅然起敬。

“太後,臣妾也有事要奏。”幽靜跪下。

“說吧。”太後猜想她無非也是要為清揚求情。

可是接下來,幽靜說出的話,卻出乎了每個人的意料。

幽靜深吸一口氣,徐徐開口:“起稟太後,我要檢舉造反之人!”

眾人臉色皆變。

幽靜繼續說:“造反的不是別人,正是臣妾!”

眾人大驚失色。

“臣妾罪該萬死!請太後治罪!”幽靜磕頭不止。

太後在片刻的愕然之後,忽然悠然一笑:“姊妹之中,你最象你姐姐。”長籲一口氣道:“救人情急,口出狂言,赦你無罪。”

幽靜卻一反常態,徑直撲了過來:“臣妾認罪,隻求一死!”

“起來吧,”太後淡淡地說:“你若認罪,豈可不連累淳王?皇上若斬手足,又如何安告天下?你這樣,豈不辜負了清揚的一片苦心?!”

一語既出,四下皆驚。林家母女三人終於明白,太後已經知道,造反的人是淳王,她並非不想救清揚,但為了社稷的穩定,隻能犧牲清揚。而從太後的話中,分明可以體會到,清揚,同太後是有著某種默契的,她們似乎達成了某種協議,在共同地維護某些人、某些事。這樣看來,清揚,必死無疑。

林夫人雙手掩麵,淚水無聲地溢出指縫。

幽靜呆呆地跪在地上,一臉淒然。

太後斜眼一瞥,皇後已然紅了眼眶,是真情還是假意,一目了然,她不由得在心裏歎了一聲,或許,皇後,真的如清揚所說,並不是一個無情之人。她頓了頓,說:“收拾一下吧,我帶你們去見見她。”她在心裏默默地說了一句,或許,這將是最後一麵了。

潮濕陰暗的天牢,清揚呆呆地望著那尚可透下一絲光線的天窗,她已無所求,亦已無所懼,可是,她還有太多的東西放不下。

是文舉,是香兒,是文浩,是幽靜,是母親,是師父,是師兄,是歸真寺,還有太後……

“孩子……”那是誰在叫她,聲音如此陌生而親切,顫抖而帶著哭腔。

她回頭一看,是林夫人,眼巴巴地趴在木欄間隙,向她伸出手。旁邊,是哭泣著的幽靜,還有默然的皇後。不遠處,站著太後。

“林夫人……”清揚故做淡然道:“非親非故,怎敢勞夫人來探視。”

事到如今,她竟還裝做無事一般,為母親遮掩,眾人無不為之動容,林夫人再也忍不住了,號哭道:“我是你娘啊,孩子,我是你親娘啊——”

“林夫人糊塗了,我是出生不祥的人,斷然不是夫人的孩子。”清揚拒絕承認。

太後忽然插了一句:“你娘為了救你,已經承認了一切。”她實在是不忍見這樣悲情的一幕,她也是一個做母親的人,她知道,對於林夫人來說,名節也好,麵子也罷,都抵不上清揚一聲“娘親”的呼喚。

清揚定定地望著母親,淚水洶湧而下,她輕輕地走過去,悲傷地說:“何苦要這樣呢?我的出生已經給你帶來了痛苦,為何臨死還要讓你背負這樣的壓力,你以後,如何麵對蜚短流長啊?”

林夫人含淚笑了:“你真是傻呢,娘不在乎。”

“姐姐!”幽靜泣不成聲。

“靜兒,以後你要好好照顧娘,跟文浩好好過日子。”清揚低聲叮嚀她,又望向一旁沉默的皇後,招手道:“香兒——”

皇後怯怯地走過來,低著頭。

“香兒——”清揚抬手,撫過她的發。

皇後再也忍不住,淚水倏地地滾落,她掙脫了清揚的手,跑到一邊,別過頭去,怎麽也不肯回頭。她自覺,沒有臉見清揚。

清揚輕聲歎了口氣,說:“再見也是徒增傷感,早些回去吧。”她深情款款地注視了她們一眼,眼光停在林夫人臉上,無限柔情地說道:“回去吧,娘——”

一聲“娘”足以讓林夫人肝腸寸斷,她倚靠著木欄,無力地滑落在地,覺得靈魂都脫離了身體。宮女上前攙起她,正欲離去,她忽然回轉過來,又趴在木欄上,伸出雙臂,聲嘶力竭地喊道:“讓娘抱抱你,娘從來都沒有抱過你,娘要抱抱你——”

清揚靜靜地偎依過去,將頭靠進母親的懷裏。母親身上的氣息,溫暖甜膩,這是從不曾有過的感覺,一生之中隻要一次,對於清揚來說,已經足夠。

抱緊了懷裏的女兒,林夫人的心痛無以附加。

“你原本出身高貴,不應該是這樣的命啊——”林夫人愴然道:“你是真正的金枝玉葉,你的爹,就是安國侯杜可為啊……”

原來,杜可為就是我的爹啊,清揚含著淚,輕輕地笑了,我不是出生不詳啊,那個鐵骨錚錚的漢子,竟是我的爹爹。有娘如此,有爹如此,夫複何求?!

一步三回頭,她們終於離去,皇後落在最後麵。拐過彎,便見清揚不著了,從此,便是訣別。皇後在拐彎處,忽然停住了腳步,遲疑很久,終於還是回過頭來。

清揚正望著她。

她在蒙蒙的淚光中,看見清揚對她比劃了一個圓,然後做了一個咬的姿勢。

烙餅,是烙餅,清揚還在提醒她,那是一個可以救命的符。是的,從此以後,她一步都不可以走錯,因為,宮裏再也不會有一個清揚,再也不會有一個可以隨時準備為她承擔一切罪責的姐姐。清揚不是傻瓜,她定然知道是自己設計陷害了她,可是,她卻絲毫沒有怪罪自己的意思,臨到末了,她還在為自己操心。

烙餅,烙餅!皇後一路渾渾噩噩地回了集粹宮,不吃不喝地坐在**好半天,忽然開始抽自己的耳光,一下,一下,狠狠地抽,抽到兩個臉頰都腫了,還沒有停手的意思。

她不能失敗,更不能允許自己失敗。而清揚的存在,就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的失敗。嫉妒成癡,因為偏執,她泯滅了良知。如果早知道清揚是自己的姐姐,她也許,不會這樣狠毒,可是,她想要的太多,這就注定,她要毀滅別人。要使權利的顛峰唾手可得,這也就注定,她要失去更多。

皇上不喜歡她,太後不垂青她,而她又隻生下了一個女兒,如今,清揚即將被處決,沒有了清揚的幫助,就憑她,如何能再得到皇上的寵幸,對於未知的前路,她忐忑不安。

皇上會因為她是清揚的妹妹而遷怒於她嗎?

她感到了深深的恐懼,自己難道犯下了一個無法彌補的大錯誤,不該除去清揚,她如果早知道真相,就一定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出賣了清揚也就毀滅了自己。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啊——

她悔恨,自責,可是,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