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69章

送走林家母女三人,太後沉吟良久,還是決定起駕正陽殿。

舉兒,當真這麽絕情?事情,果真沒有一點回旋的餘地了麽?

清揚,一定要死麽?如此善良寬厚的女孩,身世堪憐,卻無怨無艾,想到這裏,太後不由得感歎道:命似風中紛飛柳絮,身如亂世雨打飄萍。

出了正陽殿,戒身一路心情沉重,隻聽一個聲音高叫著:“戒身大師!戒身大師!”

他悶悶地抬頭,看見杜可為遠遠地迎上來。想到這是皇上的親信,戒身有些遷怒的心理,根本沒興趣搭理他,麵子上卻又不好得罪他,諾諾地應了聲,就要拔腿。杜可為一把拉住他,扯到僻靜處,急切地問:“大師可是為了清揚的事麵聖?聖上怎麽說?”

戒身懶得理他,也不多話,隻搖了搖頭。

杜可為見戒身如此表情,知道不妙,顯然急了:“皇上不改聖命?!”

戒身聽出了他話裏的關切,這才漠然地瞟了他一眼,冷冷道:“此事與侯爺無關,多謝侯爺關心。”話音未落,又要拔腿。

“大師不要走!”杜可為突然俯首:“請受小侯一拜!”說話間,已經屈膝拜下。

戒身大吃一驚,莫名其妙:“侯爺這是為何?”

“撫育清揚十七年,小侯無以為報,一拜以示尊崇!”杜可為說。

戒身蒙了,一頭霧水。

隻聽杜可為長歎一聲道:“大師,小侯也是今日才得知,清揚,正是小侯親生的女兒啊——”

一聽此言,戒身不禁潸然淚下:“造孽啊——”

“我正要去麵見皇上,既然大師還沒離宮,就同我一塊去吧,路上我再於大師細說。”杜可為不由分說,拽了戒身直奔正陽殿。

一個是生身父親,一個是師兄若父,兩個人為了改變清揚的命運,不惜做最後的努力。

正陽殿上,皇上從奏折中抬起頭來,一眼瞥見戒身,奇怪了:“大師怎麽又回轉了?”

杜可為拜下,朗聲道:“是臣硬拉他來的。”

“你又有何事?”皇上見到杜可為,聲音明顯和悅了些。

杜可為沉聲回答:“臣為清妃娘娘而來。”

皇上的臉色馬上多雲轉陰,不悅道:“這好象不是安國侯做人的風格吧?朕一直以為,安國侯不是多事之人。”忽而一笑:“杜兄,朕可不願為了一個女人傷了兄弟之間的和氣。清妃之事已有定論,勿再多言。”語調雖然平和,語氣卻甚是堅決,輕輕一下,就堵住了杜可為的嘴。

“清妃造反,確實該死。但臣願用免死金牌,換她一命。”杜可為並沒有因為皇上的話而退卻。

皇上與杜可為在邊關駐守八年,出生入死,深知杜可為的稟性,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倔人一個。對他,可不能用強權壓製,皇上悠然一笑:“杜兄,免死金牌可是隻有安國侯王府的直係親屬可用,並且隻能是三代之內。侯爺是不是忘了,清妃並不是侯爺家眷,而侯爺本人,也是第二代,安國侯傳人,第三代暫時還後繼無人啊。”隨後又重申道:“你若要認她做義女,也是不符合免死金牌使用條件的。”

“她符合免死金牌的使用條件,”杜可為似乎早已料到皇上會這麽說,不慌不忙地回答:“因為,清揚,是我的女兒,我杜可為的女兒!”言畢抬起頭來,直視著皇上。

皇上頃刻間愣住,事情怎麽變成了這樣?觀乎杜可為的神情,不像是撒謊,而杜可為的為人,也不是刁鑽之徒,他更沒有理由,為了一個不相幹的女人來這樣大動幹戈。可是,這樣的消息,來得太突然,皇上明顯沒有任何思想準備。

皇上沉默良久,尷尬地一咳:“恩,這個,何人可以作證?”

“我可以作證。”不知何時,太後立在了殿門一側,她早就來了。

皇上的眉頭皺了起來:“你們都知道了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誰來告訴朕?”

太後走上前來,道:“還是我來說罷。”一五一十地將林夫人帶皇後和淳王妃相求,以及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這才是清揚真正的身世,皇上陷入了沉思。

“皇上,清揚是可以使用免死金牌的,”杜可為還在地上苦求:“隻要皇上免清揚一死,臣願意即刻上繳免死金牌。”

皇上依然不語。

杜可為道:“請皇上收回賜死令!”

“罪證確鑿,要朕如何收回成命?如何詔告天下?”皇上甕聲甕氣地答複。

“皇上可曾記得經年桃林之約,可曾記得望眼欲穿的等待,可曾記得山重水覆的找尋,可曾記得淮北平複之功啊?”杜可為一氣說道,他知道,皇上深愛著清揚,文舉舍不得她。

皇上以手撐住額頭,伏在案上,陷入無限的苦惱之中。

他何嚐,想殺她,他何嚐,舍得她?可是,她為何,要背叛他,她為何,見不到他對她的好,一心隻放在文浩身上,為了雙宿雙飛,甚至不惜使盡一切手段,隻想讓文浩當皇帝?見到她手拿龍袍的那一刻,他如萬箭穿心,背叛他的是任何人,都可以讓他接受,可是,為什麽偏偏要是她?!她愛的,始終都是文浩,是文浩!有誰知道他心中的悲哀和絕望?他為她,付出了所有,愛得那樣深沉而痛苦,而她,卻是一直都在踐踏他的愛!

他無法麵對這樣一場失敗的愛情,無法接受她是背叛者,而事實,卻無情地砸向他,破滅了殘留的最後一點留戀。

“造反當誅!造反當誅!”一個聲音在耳邊高叫,而另一個聲音卻在腦海裏輕語:“饒她一命,饒她一命……”聲音細弱近似乎無,但他卻更願意,豎起耳朵捕捉這個細弱溫和的聲音,那才是,他心裏真正想的。

“皇上,即便免死金牌不能用,臣鬥膽,請皇上實踐當日對臣的承諾!”杜可為見皇上遲疑不決,便解下身上佩劍,雙手呈上。

這把佩劍,皇上太熟悉了。這原是皇上的佩劍,那時他還是皇子,八年駐守邊關,杜可為以身涉險,三次救他,離開邊關回朝冊封太子之時,他親手送於杜可為,允諾來日登基為帝,杜可為可憑此求事一件,必將應允。登基後,他便宣布,所有朝臣,隻有杜可為一人,有配劍上殿的殊榮。此劍有如尚方寶劍,代表的便是皇帝自己。

縱然免死金牌代表先祖遺命,他可以推翻,但自己身為一國之君,又怎好推翻自己的承諾呢?杜可為今日,顯然是有備而來,不達目的事不罷休!

拒絕杜可為,是食言,收回成命,亦是食言,皇上不由得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臣願放棄世襲侯王之位,放棄所有家產,貶為庶人,帶清揚遠走,永不回京。”杜可為看出了皇上的猶豫,當場允諾。

聞聽此言,皇上一震。

是的,有了女兒,那身外的一切東西,對杜可為來說,什麽都不重要了。

太後和戒身都緊張地望著皇上。

時間好象就此凝固,過了好久好久,皇上終於開口了:“將清妃帶上來——”

左思右想,他還是決定,再給清揚一個機會,再給自己一個機會。

太後連忙招來公公,耳語道:“速傳陳光安上殿!”

她這樣安排煞費苦心,是的,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殿上的情形,有利於清揚,如果清揚夠聰明,一定會明白她的用意,趁與陳光安對質將罪責推到陳光安身上,那樣,清揚無事,而陳光安這個心頭大患,也可除去。

清揚被押上殿來,手鐐腳銬拖在地上,發出尖利刺耳的聲音。一身汙濁的白衣,血痕點點,遍布周身。一頭雜亂的青絲掩蓋不了蒼白憔悴的麵容,露出的手臂和腳腕上,滿是淤痕。

他端坐在殿中,看著她,光著腳走近,心痛,一點點地彌漫開來,他隻能,輕輕地呼吸,一旦吸重了,伴之而來的,便是牽扯著的心痛。

獄吏打她的,他們折磨她,我不是隻吩咐嚴加看管,他們怎麽要如此對她?!他心裏,就象被生生地挖去了一坨肉。

“清揚——”戒身先自叫出聲來,眼眶紅了。

她望著師兄,輕輕一笑,臉上仍舊沒有絲毫血色。

杜可為還跪在地上,側頭過去,看見她走近,卻是默默無言。

“清妃,你知罪麽?”他垂下眼簾,不忍再望她。

“罪婦知罪。”她跪下。

他猛地打住,不知接下來該怎樣問了,他要問她什麽,才能給她一個台階?

沉默間,忽然殿外闖進來一個人,倒頭就拜:“臣來遲了,請皇上贖罪!”

皇上凝神一看,竟是陳光安。我什麽時候傳他了?正奇怪,太後在底下悄悄踢了踢他的腳。他馬上會意了,一本正經地說道:“清妃,既然你知罪了,那就應該對朕毫無隱瞞才是。”

“是。”清揚回答。

“那朕問你,你跟陳光安是什麽關係?”皇上問。

清揚回答:“我們是同盟。”

“冤枉啊!”陳光安大聲叫屈。

太後開腔了:“冤枉什麽啊?難道當日虎符不是你給清妃的?!”

皇上轉向清揚:“你,接著往下說。”

“我曾事先跟陳光安約好,他陷害大臣,我則救大臣,這樣一旦新朝建立,老臣們因為欠我的人情,就不會生事。”清揚說。

“哎呀,我又沒得你什麽好處,你倒是拿出證據來呀?!”陳光安當然不肯認帳。

“我答應你,新朝建立便封你為相,而且,現時我也沒有虧待你,你的幾個舅子,不都如願掌了兵權,你的幾個堂兄、表兄,不都官居要職嗎?我待你不薄,你卻翻臉無情!”清揚反唇相譏。

“大膽陳光安,你居然勾結叛賊,妄圖顛覆朝廷!”太後厲聲道。

“皇上,冤枉啊!”陳光安可不是那麽好對付的人,他開始叫囂:“拿出證據來!”

清揚暗暗叫苦,這分明是栽贓,哪來的證據?偷眼去看皇上,一臉的將信將疑,再這樣鬧騰下去,恐怕隻會適得其反。事不宜遲,要當機立斷!她緊張地纂緊了雙手,猛一眼,瞥見了杜可為手上的劍,一個想法,飛速占據腦海。

對,就這麽辦!

她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握住劍柄抽劍出鞘,反手一刺,本想刺陳光安前胸,卻因為手銬礙事,隻刺中了肩膀,陳光安隻是一個文官,又不似清揚學過功夫,大驚之下,隻顧逃命。而腳鐐分明阻礙了清揚的行動,天牢刑罰導致了清揚的虛弱,她雖執劍在手,卻眼睜睜夠陳光安不著,眼看他就要逃脫。

此時皇上大喊:“侍衛!侍衛!”

與此同時,反應過來的戒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上去,一把扣住了陳光安,而杜可為反向一推,將陳光安直逼向清揚的劍口,清揚拚盡全身力氣死命一刺!陳光安腹背受敵,無處可逃,驚恐地看著劍頭沒胸而入,慘叫一聲,兩眼一翻,登時斃命。

侍衛蜂擁衝入殿中,將皇上和太後團團圍在中央。清揚將手中的劍一摜,丟在地上,傲然而立。她最後的心願已了,死而無憾了。

“你竟敢在大殿之上誅殺朝廷重臣!”皇上咆哮!

“朝廷重臣?!”她笑道:“我看隻不過是反複無常的小人!”

皇上看一眼地上陳光安的屍體,冷冷問道:“證據呢?”

“沒有證據。”清揚傲然道:“要證據多的是,你可以自己找。”

他登時咬牙切齒,她根本沒有證據,隻為了臨死拖個陪死鬼!沒有如願讓文浩當上皇帝,她始終心有不甘,縱然是死,也要殺掉他倚重的大臣,斷他的左膀右臂,給他以重創!

這個女人,真是死不悔改!我竟然,還對她留有一念之仁,真是可笑!

“哼,哼,哼哼!”他冷笑數聲道:“你要找死就別怪朕沒有給你機會!”話語之中,殺機畢現。

她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皇上,請看在杜家世代為國效忠,給臣一個薄麵吧!”杜可為跪下磕頭不止。

“大殿殺人,誰給朕薄麵?!”提到此事,皇上怒氣騰騰:“普天之下,曆朝曆代,什麽時候發生過這樣離譜的事!朕不追究你們同罪已是萬幸了!”

“皇上,請看在臣曾救駕有功,既往不咎吧!”杜可為本不是居功自傲之人,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了。

皇上沉聲道:“就是念你曾救駕有功,侯王府不受此案株連。”

“皇上,請念在清揚是臣唯一的骨血,留下我兒一條賤命吧!”杜可為仍苦苦哀求,說到動情處,亦是涕淚橫流。

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安國侯鐵骨錚錚,如此示弱,怎不叫人難過?太後無奈地搖搖頭,她太了解兒子了,他已經決定了,並且再也不會更改。她不是不想開口求情,而是求情根本沒有用。事情的發展,太過突然,暴怒之下的文舉,什麽也聽不進去了,一切隻能是徒勞,隻能是適得其反。她把陳光安叫來,本想救清揚,誰知清揚卻殺了他,陳光安該死,卻不該是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由清揚來殺死。可是,她能夠理解清揚,因為清揚的時間不多了,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清揚隻能選擇鋌而走險,讓文舉繼續誤會。可是這樣,也就斬斷了自己的最後一條退路。

“都不要說了!”皇上決然一揮手:“傳朕旨意,三天後處斬清妃!今後凡為清妃求情者,一律殺無赦!”

杜可為聞聽此言,如五雷轟頂,急切道:“皇上……”

“不要再求他了,”清揚輕聲道:“起來吧,爹爹。”

一聲爹爹,杜可為淚如雨下,他勾著頭,踉踉蹌蹌地站來。他伸手,撫過女兒額前的發梢,望著女兒,千言萬語不知該從何說起。如花一般的容貌,如花一般的年齡,她不該是這樣的命啊,我的女兒,不該是這樣的歸宿!可是女兒的眼裏,沒有怯弱,隻有視死如歸的堅強。他袖子一攬,抹去臉上的淚,重又恢複了硬漢的模樣,握住女兒的手,地說了句:“不愧我杜家的後人,有種!”

“皇上,小僧有個不情之請。”戒身忽然開口。

“朕有旨,凡為清妃求情者,一律殺無赦!”皇上板著一張僵硬的臉。

“小僧不是要為清妃求情。”戒身說:“小僧是想,既然清妃一定要死,能否看在安國侯的麵子上,自己選個死法?”說完求援似地看太後一眼。

太後想了想,示意他說。

“清揚是歸真寺弟子,按照寺中規矩,佛門實行火葬。早些時候皇上曾答應準了師父的遺願,清揚死後回寺安葬,那麽能否幹脆在寺中為清揚火葬,一來可低調處理,免得民眾議論,二來善後處理也方便。”戒身說。

太後點點頭,問皇上:“可行,你說呢?”

皇上轉向杜可為身邊的清揚:“皇恩浩蕩,看在你父親的麵子上,斬首、自縊和回寺火葬,你可以自己選擇。”

清揚淡淡地說:“我願意回寺火葬。”

“選好了就回天牢,行刑之前,任何人不得探視!”皇上一句話,冷酷無情,又阻斷了所有人的念想。

清揚默默地轉身,回首望一望父親,悲麽悲啊生別離。

“答應我,幫幫他。”她說,殷切的目光停留在父親的眼眸裏。

杜可為沒有回答,他知道,女兒的所指。他們兩個人的愛情注定要錯過,而女兒,付出得太多。

“你一定要幫他。”她喃喃地說,再一次回頭。

杜可為默然合眼,點了點頭。他不能拒絕她,作為父親,他能為她做的,太少了。

寂然的大殿。

“安國侯,你可以退下了。”在杜可為的沉默中,皇上感覺到了他的壓抑著的怒氣。盡管有點理屈,但皇上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跟他糾纏。

杜可為沉默著,既不肯走,也不開口說話,隻直直地盯著皇上。

“杜兄,朕也有難處。”皇上的口氣軟了下來,卻不敢看杜可為。

“小人卑微,豈敢與皇上稱兄道弟?!”杜可為的話語裏,沒有了往日的熱乎勁,冷冷地將他拒之於千裏之外。

“杜家有叛逆之女,無顏再率領皇上的親兵,小人即刻交出帥印,解甲歸田。”言畢從懷中拿出帥印,交到皇上案上。

“杜兄,這又何必?”皇上一怔,知道杜可為負氣,便走下座來,想寬慰他。

“我說過,沒有資格跟你稱兄道弟!”杜可為猛然發火,將皇上的手狠狠一甩。

皇上好言道:“兄弟一場,有話好說……”

“兄弟?!”這個稱呼,曾讓杜可為感到無比的親切和榮幸,此刻對於他來說,卻無異於一個天大的諷刺,他將手中的劍狠狠地往地上一擲:“還給你,從此你我割袍斷義!”又一把揪下腰上的免死金牌,又是狠狠地朝地上一摜:“要這破牌有啥用?!”

還沒等皇上開口,他頭也不回地走了,隻留下一臉尷尬的皇上,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