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71章

“皇上!皇上!”公公在邊上輕聲喚他。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光線有些刺眼,頭很重。

“什麽時候了?”他無力地問。

“辰時了,皇上。”公公答。

他心裏一驚,辰時了,竟然已經是辰時了,巳時,不就是處決清揚的時辰麽?

他的心往下一沉。

皇帝匆匆趕到前坪,太後已經早早地等在那裏了。

“我還以為你改變主意了呢。”太後說。

“是麽?”皇上漠然道:“朕的話是聖旨,不是玩笑。”

我真希望是個玩笑,太後在心裏嘟嚷了一句。

皇輦上,母子無言。

“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改變主意?”皇上冷不丁地問。

太後望他一眼,明知兒子定下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這分明,是在套她的話,懷疑陳光安之死是她和清揚設下的套。薑還是老的辣,她淡淡地說:“無論你做什麽決定,娘都支持你。”

皇上冷笑一聲,再不開腔。

皇輦開始有些顛簸起來,已經進山了,歸真寺越來越近了。

囚車上,清揚看見山門大開。

我終於回家了,卻是以這樣一種方式。

寺中僧人盡數跪在地上,喊到:“恭迎太後娘娘!恭迎皇上!”末了還有一句:“恭迎師叔祖回寺!”聲音宏大,竟蓋過前麵一句。

歸真寺後山,已經架起一座高台,是給太後和皇上觀刑用的。高台不遠處,已經壘起了一堆柴山。幹柴壘成正方形,中央是一個平整的木板,用來安置人犯。

“你是怎樣安排的?”皇上叫來戒身。

戒身回答:“先讓清揚喝下朝佛湯,再登上柴塔,點火。”

“活生生燒死?”太後想到烈火燒活人的慘狀,不忍心。

“太後多慮了,”戒身回答:“喝了朝佛湯,便會喪失知覺,如同活死人一般,是感覺不到痛苦的。”

“那藥力發作,她豈不是攤倒在地?”太後又問。

戒身道:“她可以趁沒發作盤腿而坐。”

“給她一張凳子。”皇上忽然說,說完之後,一揮手,將戒身摒退。他實在受不了,母親這樣那樣地問得那麽詳細,每一個問題都敲在他的心上,都讓他感到劇烈的疼痛。他可以強忍著不回頭,卻無法忍住心頭的刺痛。而母親偏要強調,他就快要瘋了。

“時辰到!”行刑官喊到:“帶欽犯!”

清揚白衣一身,走上前來。

他不敢看她的臉,低頭,卻看見了母親緊抓著椅把顫抖的手。

戒身走上前來,無言地遞上朝佛湯,清揚接過,一飲而盡。戒身隨之將她引到柴塔之上,坐好。

下了柴塔,戒身在高台之下請示皇上:“可否按師父遺訓,對梵音行寺中之禮?”

皇上點頭。

戒身趨步來到柴塔下,舉起師父禪杖:“弟子梵音坐著聽訓!”

清揚答:“弟子謹聽。”

戒身朗聲道:“師父有令,迎梵音回山,接梵音入寺!”

眾僧再次俯首:“恭迎師叔祖回寺!”

清揚在座上點點頭。

戒身錯後一步,將禪杖高舉過頭頂,說:“師父有令,梵音歸寺,戒身替師父跪行三叩首,師父說,佛門以慈悲為懷,為師沒有負天下蒼生,卻有負於你,三叩首以謝你深明大義、不辱使命!”言畢,三叩首。

眾僧隨同三叩首。

戒身向前一步,娓娓道:“梵音,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的佛骨,將以寺內最高規格,葬於後山塔林。”

“在你神誌尚未迷糊之前,再聽聽歸真寺規,權當最後一次早課吧。”戒身招手,一弟子上前,開始宣讀寺規。

她並沒有聽寺規,她的眼睛,遠遠地望向高台上的他。直到眼睛漸漸迷蒙起來,腦袋輕輕往後一偏,失去知覺。

戒身製止弟子的宣讀,隨後一擺手:“點火!”

火,一點即燃,須臾間,吞沒了清揚的身影……

他一直沒有抬頭,隻盯著高台腳下的空坪,劈劈啪啪的燒柴聲就象燒在他身上,他被撕裂,被炙烤,被焚燒,卻必須強忍著不能哀號!汗,從額頭上冒出,時間,一分一秒,慢得如同過了一世紀。

終於,戒身端上來一個黑色的小壇子:“請皇上驗示。”

這就是清揚麽?這就是我的清揚麽?他盯著小壇子,血脈賁張,幾乎要崩潰。他沒有勇氣打開它,他甚至害怕麵對它,強自鎮定之後,他從牙逢裏擠出幾個字來:“太後驗示吧。”

掉頭就走。

太後遠比他堅強得多,既然兒子要她驗示,她硬著頭皮也要驗示。她將手放在壇子小巧的蓋上,看一眼戒身。戒身的表情並無異常,沉痛中帶著宿命的平靜。她遲疑一下,揭開了蓋子,望過去,隻少少的半壇。她不禁有些感傷,一個偌大的活生生的人,怎麽就成了這麽小小的一壇子灰?

她呆呆地望著壇子,忽然做了個讓所有人都驚訝不已的舉動——

她將手指伸進壇子,四指濾過一遍骨灰,說:“清揚,就權當是最後同母後再告個別吧!”

擅動骨灰,豈不是對身故之人的大不敬?難道太後不懂麽?!戒身有些愕然,卻看見太後臉上已現淚痕,他默默地低下了頭。

“葬了吧。”太後將眼光投向遠遠的天際,淚痕未幹的臉上好似掠過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

清揚,你解脫了,可是,你真的,都放下了麽?

清揚,母後好孤單啊,你知道麽?

安國侯王府,杜可為在中堂供上了清揚的牌位:愛女風清揚之位。

下人勸道:“侯爺,私供欽犯牌位是砍頭大罪,要誅九族的。”

杜可為悶聲道:“我就孤寡一個,誰愛告誰告去。”

淳王夫婦,也在密室裏供上了清揚的牌位。

文浩將滿室畫卷一一取下,投入火盆,痛哭失聲。

“別這樣,留著它吧。”幽靜從火盆中搶出畫卷,傷心地說:“見畫如見人,留個紀念也好啊。”

文浩悵然道:“人都不在了,留畫有何用?”

“我們都不應該忘記她。”幽靜深沉地說。

忘記她?這一輩子,我如何還能忘記得了她?文浩苦笑著,將日記一頁頁撕開,要把它燒掉。

幽靜無聲地奪了過來。

“燒了吧,我們重新開始,這也是你姐姐希望的。”文浩憂傷地說。

“重新開始也用不著回避過去啊,”幽靜輕聲道:“留著吧,回憶既屬於你,也屬於她,既然付出過,就不可能沒有痕跡,何苦要強求呢?你曾經愛過的,這是事實,何必抹殺掉呢?”

他的眼光疑惑地停留在妻子臉上,她是溫柔的,他卻從不知道,她還會如此明理和大度。他本想,了卻清揚的心願,好好同幽靜過日子,他以為,這輩子,他隻可能愛清揚一個人,對妻子,始終都會是懷著憐惜和尊敬的,不可能有愛情。

可是,麵對她的溫柔,她的豁達,他真的感動了。或許,清揚說得對,他們真的很般配,隻是長久以來,因為對清揚的感情太過投入,他忽略了身邊的妻子,忽略了她太多的優點,錯過了她恒久的忍耐。他隻是,認命地接受了清揚給他的禮物,卻從來沒有細揣過這份禮物的內涵。她從來沒有苛求什麽,隻是等待,耐心地等待,懷著一顆寬容的心,給予了他太多的自由空間。

她是一個多好的妻子啊,這麽長時間了,我居然視而不見。

文浩無言地抱緊了妻子。他雖永失我愛,卻仍舊有妻子不離不棄,深情依舊地慰籍著他這顆沉痛愧疚的心。他已經,錯過了清揚,不能,再錯過眼前的她。

“我們重新來過,”他鄭重地重複了一遍:“重新來過。”

她的淚靜靜地滑下來,她知道,她等到了,終於等到了。

清揚就這麽走了。

杜可為解下帥印,從此不再上朝。

林夫人被丈夫軟禁,無法出門。

淳王夫婦,更是重門深鎖,足不出戶。

皇上按照從明禧宮裏搜出的罪證,將一大批官員緝拿,嶺南王自殺未遂,押入天牢待審,惟有老奸巨滑的盧州王,早就聞風而逃,遁形於蒙古。

幾天時間,對於這些人來說,就是天翻地覆。

然而,更令人震驚的,還在後頭。

早朝。

“眾卿有事上奏,無事退朝。”皇上似乎精神不佳。清妃造反一事,給他的打擊實在太大。他不但,無法從被自己深愛的女人背叛的事實中解脫,對大批牽涉進來的官員和王室成員的處置,也讓他大傷腦筋。從重從嚴,是他曆來的作風,可是,這一次,他卻猶豫了。因此,造反一案,拖了幾天,還是沒有定論。

眾大臣都心知肚明,按說這時不應再給皇帝添亂,但偏偏,就有不識時務之人。

“臣有本要奏!”座下一大臣出列。

皇上定睛一看,大學士嚴哲文。唉,書呆子一個,無非又是什麽要重修太學之事罷。皇上隨口道:“說吧。”

“臣要彈劾陳光安!”嚴哲文大聲說。

此言一出,四下皆驚。片刻的沉默之後,眾大臣開始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起來。

自古民俗,死人麵前不論是非。陳光安已經死了,本該塵埃落定,功過是非都不會有人追究,更何況,皇上還在前日親賜諡號“魏國公”,這便是對他的肯定。可嚴哲文就是不服,要跳出來搗騰。

都說書呆子認死理,皇上也知道,不讓他說,他也不會甘心,反正遲早都是說,索性就讓他說個痛快好了。雖然有些不悅,有些意外,但皇上,還是沒有打壓,決定給他一個機會。作為皇帝,如果連這點雅量都沒有,豈不讓天下人恥笑。

“說吧。”皇上正了正身子。

顯然,皇上的態度極大地鼓舞了嚴大學士,他挺了挺胸,字正腔圓地說:“據臣考證,罪臣陳光安有二十大罪狀,一是私結朋黨……”

皇上起初還有些漫不經心,但嚴哲文不愧為大學士,奏本風格嚴肅、邏輯嚴密、措辭嚴謹,再加上他思維清晰,列舉詳細,分析透徹,語氣又毋庸質疑,大臣們一時都被他震住了。皇上的臉色越來越嚴肅,聽到最後,背心已經滲出了絲絲冷汗。

這哪裏是在聲討陳光安,分明是在指責皇上的不是。一條條罪狀羅列開來,觸目驚心,是陳光安的陰謀,更是皇上的失察。先不說這二十大罪狀是否都存在,但嚴哲文此舉,無異於石破天驚!

他就沒有想到一旦觸怒聖顏,將是死罪?

皇上的眼光陰沉地掃過大殿,一揚手,公公將嚴哲文的奏折呈上來。

“臣有不同看法。”座下又出一人,為陳光安申辯。

接著,又站出來幾個,不但為陳光安申辯,還開始參劾嚴哲文。

嚴哲文不服,據理力爭。

一時間,大殿之上,吵吵嚷嚷。

“行了!”皇上製止:“都是些口舌之爭,把個朝堂搞得跟個菜場似的,成何體統!”

眾人噤聲。

“陳光安的功過,還是交給曆史去評說吧,大家各自管好自己的事。”皇上一句話,就了結了大殿之爭。

嚴哲文一聽,知道皇上想蓋棺定論,不予追究了,麵露不服之色。而為陳光安說話的臣子,則沾沾自喜起來。

皇上全都看在眼裏,忽然說道:“嚴大學士的文章,朕要認真拜讀,諸位也要多學習!”他揚了揚手中的奏折,稱讚道:“好文章啊!”

說完便宣布:“退朝!”

哪一邊,他都不想偏袒,哪一個,都無法明白他心中真實所想。這正是他想達到的目的。他是皇帝,要權衡,要平衡,要讓人琢磨不透才行。

正陽殿裏的文舉,莫名焦躁。

造反一事尚未完結,陳光安舊案又被翻起。雖然朝堂之上,哪天不是你彈劾我,我彈劾你的,但嚴哲文的奏折,還是引起了他的不安。如果罪證確鑿,他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是掩蓋,將錯就錯,還是徹查,以正視聽?

他招來公公:“召刑部尚書鄭祿名。”忽又改變主意:“不,還是召刑部侍郎甘鳳池。”公公還未轉身,他再一次改變主意:“算了,還是,速召大內密探付離!”

嚴哲文的奏折中提到,陳光安廣布關係,安插自己人,這刑部尚書鄭祿名,正是他的表兄。皇上沒有疏忽到,用陳光安自己的人查他陳光安。刑部侍郎甘鳳池也不能用,他與戶部柳大人是兒女親家,而柳大人,大女兒嫁到了甘家,小女兒可是他陳光安的二兒媳。

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陳光安到底要幹什麽?他居然在自己不經意間,組成了這麽龐大的一個關係網,讓自己在他死後要有所動作,都處處製肘?

文舉再一次翻開嚴哲文的奏折,細細讀完,已是一身冷汗。如果奏折中提到的一切都屬實的話,那陳光安,就太不簡單了。難怪先帝禦批“永不錄用為京官”,空穴不來風啊,總是有道理的。他在無形之中,已經開始左右朝綱,而自己,竟毫無察覺!其人精明厲害的程度,可見一斑啊。

好在他已經死了,文舉在慶幸之餘,不由得感到後怕。

“皇上!”付離已到。

文舉將奏折遞過去:“十天之內查清所列之事。”

十天之後,付離回稟。

嚴哲文的奏折百分之八十屬實,其中更有百分之三十,情形比奏折所說的還要嚴重。

事實印證了文舉的不安,他開始為自己的輕信和急躁後悔。

“好一個魏國公!朕親封的魏國公!”他恨恨地一拳,砸在案上!

我該怨誰?難道不是我,一意孤行調他入京?難道不是我,力排眾議委他重任?始作俑者,難道不是我?!

看看我都幹了些什麽?!

他懊惱地抬起頭,目光卻停留在清揚曾經坐過的角落,是的,清揚不是提醒過他,“他們反對,必然是有理由的”,“空穴不來風,皇上還是應該繼續考察他一段時間”,他還記得,大殿之上,手刃陳光安之前,清揚不是還聲色俱厲地數落他“我答應你,新朝建立便封你為相,而且,現時我也沒有虧待你,你的幾個舅子,不都如願掌了兵權,你的幾個堂兄、表兄,不都官居要職嗎?我待你不薄,你卻翻臉無情!”

清揚、陳光安,他們真的是一夥嗎?如果是,為何她拿不出證據?

大殿殺人,太出人意料,是什麽讓清揚如此急迫而決絕?

如果清揚沒有殺死陳光安,照這樣發展下去,難保不會重演前朝的崇艾之亂。所幸陳光安死了,他也因此順利地避免了重蹈覆轍。

還是,清揚想借機暗示他什麽?清揚到底想做什麽?

等等,等等,“新朝建立便封你為相”是說陳光安有造反之心,“你的幾個舅子,不都如願掌了兵權,你的幾個堂兄、表兄,不都官居要職”是說陳光安差不多已經準備就緒?是的,兵權、要職,都是自己人,剩下的,就是策反,或是兵諫了。

文舉恍然大悟。

心,忽地往下一沉。

清揚,是你麽?是你在幫我麽?

他的心,開始尖銳地疼痛起來。不,這不是事實,不可能是這樣,絕對不可能。

如果清揚是為我著想,她為何,要替文浩私造龍袍啊——

她明明,是在為文浩操持一切啊——

種種疑點,太費思量,他找不到突破口,腦子裏亂成一鍋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