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72章

夜已經深了,皇上還是毫無睡意。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也在短短的時間內,以外放、換防,和明升暗降的手段將陳光安的關係網摧毀於無聲無息之中。

可是,造反一案,如何定論,如何處置,他還是拿不定主意。

於是,他來到了莊和宮。

母親,很久都沒有染指朝堂了,一開始,他還有點不習慣,甚至以為母親在耍什麽詭計。到後來,發現母親真的是徹底放手,他也就甩開手腳大幹一場,卻沒想到,將事情搞得一團糟。

教訓給了他經驗,也逼得他自我反省。

朝臣為什麽對造反樂此不疲?不是想借淳王起事,就是巴結陳光安之流,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皇帝自己,為人處世太過苛責。水至清則無魚啊,這個道理,他早就知道,可惜明白得有些晚了。

所以,對於這次事件的處置,他自己都左右為難。

是從嚴從重,還是從輕從寬?前者縱然可以起到威懾作用,但隻會讓朝臣更加人人自危;後者雖顯婦人之仁,卻可感召天下。

他想了很久,忽然就決定,去聽聽母親的意見。

“母後,您還沒有歇息麽?”他進了母親的寢宮,卻看見母親穿戴整齊,還沒有就寢。

太後對他的到來並不感到意外,說:“老了,就睡不著了,還是多看看書罷。”

“母後,兒臣遇上了一件為難的事。”皇上說。

“哦。”太後隨口應了一聲,似乎興趣不大。

“母後不想問問是什麽事麽?”皇上有些失望。

“讓皇帝為難的,除了國事還是國事,”太後悠聲道:“皇帝還是自己拿主意罷,隻要想清楚了,幹什麽,母後都支持你。”

“母後……”皇上還想繼續下去。

太後輕聲打斷了他:“母後老了,想法跟你們年輕人不一樣了,再說了,母後總是會死的,以後你找誰去呀?”

他默然了,隻好訕訕地起身。

“舉兒,有些事做錯了,還可以改,有些事做錯了,卻影響一生,所以,你做任何決定之前,都要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全把它想仔細了,想透徹了,再行動。”太後輕聲說完,又笑自己:“嗬嗬,人老了,就是羅嗦。”

他回頭望一眼母親,猛然發現,母親的額角,已有白發。

沒有來由的,他忽然心裏一軟,母親啊,真的老的——

懷著重重心事,一路信步走來,突然停住。

這是哪裏?

我怎麽,在不知不覺中,又站在了明禧宮的門口?

宮門緊閉,物是人非,燈籠裏的光透出來,將皇上孤單的背影拉得老長。他靜靜地站在宮門外,凝神細聽,那裏麵,是否還能隱約傳來清揚的聲音?燈下,是否還有清揚昨日的容顏?回廊裏,是否還能閃過清揚迤儷的身影?他揣想著,霧氣漸漸浮出眼底,忽然想起清揚說過的一句話“我予佛淚眼,佛予我無言”。她尚且可以寄希望於佛,那我能夠去求誰呢?

清揚啊,你恨我嗎?

你為什麽不能愛我?你為什麽不能象愛文浩那樣愛我?

你可曾知道,隻要你軟一下口氣,不要那麽決絕,我是,不想殺你的——

可是,你為何,要一再惹惱我、逼迫我?

我曾經多麽猶豫,想放你一條生路,可是,你卻那樣痛恨我,讓我明白,這一生,你都不會被我感動。

我多麽不願意相信,背叛我的人是你,為什麽要是你啊?

即便是這樣,我還是相信,你是善良的,就算你不曾被我感動,那你在天之靈,能否給我一點啟示?

我,到底該怎麽做?

他寂寥地站在明禧宮的門外,任夜色濃重將他淹沒。

“傳朕旨意,從此後明禧宮不得再賜於任何妃嬪居住,一切保留原樣,不得變更,定期派人打掃,非朕允許,任何人不得入內。”

他在心裏輕聲說,清揚,你會回來看看麽?我知道你喜歡清靜,再也不會有人來打擾你了,隻有我,會常來看你。

風,輕輕地掀動幔帳,絲絲縷縷,幽幽地穿過屋堂之中,帶著微微的涼意,拂過他沉睡的臉龐,象一隻看不見的手,帶著溫柔的輕飄,試圖舒展他緊鎖的眉頭。

是她麽,是她的魂魄乘風歸來了麽?

在渾渾噩噩中,他思緒飄飛,仿佛靈魂已然出殼,置身於一片暗灰色的水氣氤氳中,他不知該往何處走,是進還是退?

猶豫間隻聽“鐺”的一聲,渾厚悠長,象是寺院裏的鍾聲。

他摸索著往鍾聲的方向走去,隻聽腳下又是“鐺”的一聲,俯身定睛一看,一把劍,寒光四射。

他正要伸手去撿,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急切地說:別撿!

這個聲音怎麽這麽熟悉,好象以前曾在哪裏聽見過?

這個聲音怎麽這麽親切,好象是一個可全身心倚重的故友?

我怎麽想不起來了呢?

他想找到這個說話的女人,正待回頭張望,那聲音又清晰地說:別回頭!一直往前走!

盡管有所懷疑,他還是聽了她的話。

一直往前走,走了很久很久,麵前出現了一張門,他猶豫片刻,推門而入,一座莊嚴的廟宇立在眼前,“大悲殿”三個字赫然在目。

他再往前,走進殿中,地上一串佛珠。

他撿起來,見佛珠上刻有“亦嚴亦慈,不離不棄”八個字,湊近一聞,還有清香,比麝香淡,比檀香純。

他驚覺,這不是我的佛珠嗎?

與此同時,他聽見了一陣遙遠的、輕盈的笑聲,正是剛才的那個女聲。

他突然頓悟,這不是清揚的聲音麽?

“清揚——”他大叫著,從夢中驚醒。

環顧四周,空空如也,哪裏有清揚的影子,隻有風,微微的風,拂在臉上,象清揚的手,深情地撫過。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伸出手去抓,卻什麽也抓不到,風,從指縫中無聲地消逝,他握不住它,隻能任憑它,悄然溜走。

清揚,是你麽,是你的魂魄乘風歸來了麽?

他呆呆地從**坐起來。

我怎麽做了一個這樣的夢?這個夢,曾經在生死一線的時候做過,他以為自己會死,卻奇跡般地醒了過來。他抬起手,敬畏地望著腕上的佛珠,是佛珠救了我,是佛祖救了我,是清揚救了我。

可是今天,為什麽,會做一個同樣的夢?

是清揚托夢給我麽?她想告訴什麽?為什麽要阻止我撿劍?

“大悲殿?”他喃喃自語道:“佛家以慈悲為懷,以慈悲為懷……”

忽然之間,他想到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來呀,將造反一案的卷宗給朕拿過來!”他起身披衣,急急趕往正陽殿前殿。

怎麽處理,他已經有了主意。

可是,存在的疑點,他還是要查清。

造反一案,疑點甚多。清揚身處深宮,如何與外界聯係?她說所有的事都是她冒用淳王名義進行,但為何往來密函又全是淳王親筆?如果密函都是清揚仿照,是為了最後逼迫淳王謀反,那為何嶺南王又曾麵見淳王本人,可見淳王並不是如清揚所說,完全置身事外的。而陶將軍招認,一切準備就緒,淳王卻反悔。他為什麽反悔?是因為害怕,是不甘心受脅迫,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他又拿起龍袍裏跌出的那封信,“天堂地獄,一念之間;當機立斷,柳暗花明”,他想起了那天晚上清揚異樣的表現、失常的舉動;想起了那夜明禧宮窗外,金碧輝煌的琉璃瓦屋簷下,那盞掛起了的紅燈籠;想起了她看見紅燈籠前緊張的神色和看見紅燈籠後臉上淡淡的笑意。

真的如她所說,她是在等待淳王起事麽?如果掛上燈籠代表起事,她當然應該笑,可是淳王反悔了,燈籠才掛上,她笑什麽笑啊?而他折返明禧宮的時候,分明聽見清揚在說“好在燈籠已經掛起,不然我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辦法留住皇上了。”她應該是希望燈籠掛起的,為了給掛上燈籠留足夠的時間,她想盡一切辦法留他。

細細想來,他忽然大吃一驚,掛燈籠,代表的,不是淳王起事,而是淳王放棄起事。她之所以笑,不是因為淳王起事,而是淳王放棄起事。

還有皇後,皇後到底知道些什麽,為什麽她會在半道上攔住我,她怎麽就知道那時我折返明禧宮就一定有收獲?

他心裏一動,龍袍,難道是龍袍,清揚掛燈籠是在等龍袍送進宮?!送進宮的龍袍被皇後看見了——

他的手指在案台上越敲越快,思維也漸漸清晰。

是的,所有的罪證都顯示,要造反的是淳王,清揚說她才是幕後主謀,這分明站不住腳,漏洞百出。她收攏了密函和龍袍,是想毀掉,可惜時間沒來得及就東窗事發,罪證確鑿,她隻好一肩擔待。

她,竟是在為淳王頂罪!

他的手,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她竟是這樣深愛文浩,不惜以命相陪!

他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痛得幾乎不能呼吸——

可是,這封信,“天堂地獄,一念之間;當機立斷,柳暗花明”,該怎麽解釋啊?

淳王為什麽造反?又為什麽反悔?

他沉聲道:“速傳淳王進宮!”

公公應了,匆匆出門,招手喚來一名宮女:“速去告訴太後,皇上急召淳王。”

淳王府,公公到。

文浩臉色大變,造反一案尚未結案,事無征兆,深夜傳召,看來是凶多吉少啊。

幽靜腿都嚇軟了,盡管丈夫沒有多言,但她直覺,大事不妙了。

此一去,或許,就再也回不來了。

文浩在王府門口,上馬之前,回首深深地望了一眼妻子。

眼看著丈夫的身影愈走愈遠,幽靜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消息傳到莊和宮,太後倒還是鎮定,和衣起床,隻說了句:“密切關注正陽殿動向,有什麽事情及時傳稟。”

她拿不準兒子要幹什麽,但此時,她隻能按兵不動。

正陽殿,文浩進來:“皇上萬歲。”

“我都記不清從什麽時候開始,你就不叫我皇兄了。”文舉自嘲地說:“還記得小時候,你總象個跟屁蟲一樣纏著我,皇兄,皇兄的,叫得可勤了。”

文浩低頭不語。

“今夜沒有朝臣,隻有兄弟。”文舉說:“哥哥我想好好跟你談談。”

文浩一怔,還是沒有說話。

“你有什麽話想對我說麽?”文舉問。

文浩搖搖頭。

文舉歎道:“我們真的生分了呢,還是,我太苛責了。”見文浩還是沒有要開口的意思,隻好挑明了說:“造反一案牽涉到了你,我希望你能告訴我點什麽。”他說:“如果我要殺你,今夜,就不會召你進宮了。”

文浩一聽,猛地抬頭,見皇兄,正盯著自己。他想了想,跪下:“造反為首之人就是我。”

“為什麽造反?”

“為了清揚。”

“為什麽反悔?”

“為了清揚。”

文舉沉默了,他沒有想到,弟弟的理由這麽簡單,從頭到尾,都是因為一個清揚。

“為清揚而造反?”他重複了一句。

“是的,我一直都想,救她脫離苦海。”文浩說。

在這盡享榮華的皇宮裏,擁有皇帝無可比擬的寵愛,竟是苦海?文舉不禁苦笑起來,是的,對於清揚來說,對於文浩來說,兩個深愛的人不能在一起長相廝守,不是苦海是什麽?!

“你有機會,為何又放棄?”

“因為,”文浩頓了頓,有些傷心地說:“她要我放棄。”

“她?”文舉疑惑了,難道,她不想跟他天長地久?她不想脫離這個苦海?

“你就放棄了?”文舉的語氣裏,透露出太多的不相信。

“既然她不愛我,而且自己選擇了這樣的生活,我還能強求她麽?”文浩黯然說道。

“她不愛你?”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弟弟的理由,是不是太虛偽了。

文浩慍怒地瞪了他一眼,他忽然覺得,這可能是弟弟的痛處,於是,輕咳一聲,說:“她也許,隻是不想你因為造反而丟掉一條命。”

“也許罷,”文浩悵然道:“本想救她,沒想到最後還是她救了我。”

“她救不救得了你還不一定呢。”文舉忽然頗有深意地一笑,讓文浩不寒而栗。

“我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天,”文浩心知,今夜,決計是逃不掉了,既然結果已經預知,也就沒什麽好怕的了。文舉的和悅,隻為引誘他說出真話。但他早就知道,說不說,定然都是個死字。

座上的人,雖然還是他的皇兄,卻同樣是天下人的皇帝,他不會,輕饒叛逆之臣。

“她是如此愛你,不如,你下去陪她,雙宿雙飛啊。”文舉陰陰地笑道:“我可願意成全你們了。”

文浩歎道:“我當然願意下去陪她,隻可惜,她渴望雙宿雙飛的對象不是我。”

“是麽?”文舉又想笑了,好一個大言不慚啊。

文浩聽出了他話裏的意味,靜靜地走上前,盯住了文舉的眼睛,忽然仰天大笑。

“都說世人愚魯不自知,可是一點也沒有錯啊,”他說:“當日清揚迫我娶了幽靜,一直都覺得虧欠了我,最終用生命來補償,她愚魯!我一直認為清揚是愛我的,妄想拯救她於水火,卻不知那正是她心中期盼的生活,我愚魯!世人都愚魯,隻有你,最聰明!”

他哈哈地笑著,指著文舉的鼻子說:“你最聰明!聰明個屁!”

文舉臉色一變,就要發作,可是文浩,根本沒有看他的臉色,隻顧自己說話:“她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不愛你;她說,我愛他勝過一切,如果有誰敢對他不利,我就與誰拚命!如果那個人是你,也是一樣!如果你要對他不利,我會恨你一輩子!她還說,你要知道,我在歸真寺的桃林裏,等了他整整八年。”

文舉的臉色,霎時變得蒼白。

文浩還再笑:“清揚,你不是說,你愛的人,一直都是文舉麽?你在天之靈睜開眼睛看看,這就是你愛的人呐!他說,他願意成全我們,他甚至不知道,你是那樣愛他,全心全意地愛著他,殫精竭力地幫著他!我愚魯,你比我還愚魯,可是他更愚魯!”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道:“清揚,你回來看看,為他,真的不值得!”

文舉一把揪起他來,將“天堂地獄,一念之間;當機立斷,柳暗花明”的信箋伸到他麵前,大聲問:“這是什麽?這是什麽?!”

“這就是我放棄的原因!”文浩吼道:“我不想清揚恨我一輩子,我不想下地獄!”

“你為什麽現在才說!”文舉咆哮:“為什麽現在肯說了!”

“因為你從來都沒有問過我!”文浩也咆哮:“你總以為自己聰明!自以為是!”

“我要殺了你!”文舉吼道。

“我要讓你下地獄!”文浩開心地笑道:“你已經下了地獄了!”

“混蛋!”文舉揮拳,一頭揍過去。

文浩一趔趄,撲倒在地,爬起來,拉住文舉,連拖帶拽來到正陽殿門口的正衣鏡前,兩腿一攤,坐在地上,指著鏡中的兩個人影氣哼哼地問:“你看看,我們倆,誰更象混蛋?!”

文舉呆呆地望著鏡中的自己,麵黑眼紅,氣急敗壞,“啊——”他一聲長嚎,抱住了頭。

我是混蛋!

我才是真正的混蛋!

看看我都幹了些什麽?!

“來人,送淳王回府。”他虛弱地開了口。

文浩愕然,他不殺我?

“沒有朕的命令,不得私出王府。”他輕輕地揮揮手,緩緩地進了大殿,再也沒有回頭。

莊和宮,宮女在太後耳邊小聲匯報。

太後皺了皺眉,什麽也沒有說,複又睡下。

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