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73章

一大早,太後就來到了正陽殿。

皇上形容憔悴,似是一夜未眠。

她瞟一眼書案上,造反一案的卷宗攤開著。

“浩兒昨夜來過了?”她問:“你已經決定了,是嗎?”

他陰沉著臉,沒有回答。

“你打算怎麽處置這些人?”太後問。

“怎麽母後又忽然對朝堂之事感興趣了?”他悶聲問,在太後聽來,竟有些諷刺的意味。

看他的臉色,太後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了,兒子縱然明白了清揚的冤屈,又豈可輕易罷手,他定會遷怒於他人,首當其衝的,便是文浩。他如果處死文浩,清揚的心思豈不白費了?

此時非常時期,最好還是不要惹他。太後想想,欲走,又覺得不踏實。

於是貿然開口道:“文浩畢竟是你的兄弟。”

“清揚是我最愛的女人。”他冷冷地回敬了一句。

“清揚已經死了。”太後說,她還想繼續說,要是處死文浩,清揚就白死了。但她強忍著,沒有說出來,這句話,現時兒子根本就聽不進去的。

“她為什麽會死?”他問,似乎在問太後,又似乎在問自己。

太後決然道:“是你下旨賜死她的。”

他憤恨的眼神射過來,怒氣畢現。

“你想過清揚為什麽要替文浩頂罪麽?”太後輕聲問。

他啞然。

是為了維護幽靜麽?淳王一旦獲罪,淳王妃也難逃一劫。

剛想到這裏,太後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不完全是為了淳王妃。”

他的眼光移過去,陰鷙地停留在母親的臉上。

“如果百姓認為皇上不但性情暴虐,驅逐忠臣,而且手段殘忍,連自己的同胞兄弟都不放過,會怎麽樣呢?”太後看似不經心的一句話,象重磅炸彈一樣砸向文舉的心頭。

他的耳邊,又響起清揚的話:

“你大概還在沾沾自喜,認為自己差不多已經掌控朝廷了吧?”她頗有深意地一笑:“朝廷的局勢,危如累卵,眾朝臣朝不保夕,無心政事;陳光安已將老臣們驅逐得差不多了,到處安插自己的關係;有多少大臣盼望著侍奉新主,從而得到重用;嶺南王想鬧獨立;盧州王也蠢蠢欲動;就連蒙古都想乘亂分得一杯羹;而天下百姓怨聲載道;此時無論是誰,揮臂大呼一聲“新皇殘暴、另立新君”都可能立即得到廣泛的響應。如今的局勢,內憂外患,一觸即發,此時不反,更待何時?我已與嶺南王商量好,會同陶將軍以“君王暴虐,就百姓於水火”的借口擁兵自重,一旦起事,盧州王將策動蒙古一舉進犯,你就全完了!”她有些得意地說:“即便太後肯出麵力挽狂讕,你也大勢已去,難以翻身了。”

該說的話,清揚都已經說了。

我已經是四麵楚歌,再加上個弑殺兄弟的罪名,那真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暴君了。

太後見他陷入沉默,知道這話對他有所觸動,想著留些時間讓他慢慢去思考,抽身準備離去。

皇上驟然開口:“你早就知道造反的人是文浩,是不是?你卻保持沉默,任由清揚去死!你這個冷血無情的女人!”

太後驀地轉身,激動地說:“我阻止過,你停止了嗎?!”

他額上青筋暴起,卻強自隱忍下去。他自己犯下的過錯,有什麽資格遷怒於人?

她看見兒子痛苦的模樣,忽然覺得兒子很可憐,口氣也軟了下來:“你聽得進我的話麽?你若一早聽了,會是這樣麽?”眼見兒子的頭已經深埋進臂腕,太後鼻子一酸,柔聲道:“也怪我,不夠堅決,你要是覺得怪我心裏會好受一點,那就全當是娘的責任罷。”

他沒有抬頭,擺擺手,示意母親離開。

“唉——”太後長長地歎了口氣。

夜色涼如水,皇上經過幾天的思考,將造反一案批閱完畢。處置的意見擬好聖旨,蓋上玉璽,明晨公布。

他緩步踱出正陽殿。

也讓我來效仿一次楚莊王的絕纓宴會罷。

楚莊王平定了叛亂,回到郢都大擺宴席慶功,文武大臣和妃嬪都參加。大家開懷暢飲,一直喝到日落西山,莊王就命令點起蠟燭再喝,叫他最喜歡的許姬出來給大臣們敬酒。正在這時候,忽然一陣狂風把大廳裏的蠟燭全吹熄了。不知是誰趁此機會,拉住許姬的袖子,去捏她的左手。許姬順手把那個人帽子上的纓子揪下來,咬著耳朵向莊王訴述此事,並請莊王追查。莊王卻叫所有的大臣都把帽纓子摘下來,才叫人點燃蠟燭,大臣們照樣喝酒。後來楚國討鄭國時,健將唐狡自告奮勇當開路先鋒,進兵神速。莊王召見唐狡,要獎賞他。他說:“君王已給我優厚的賞賜,我今天應該報效於您,不敢再受賞了。”莊王感到很奇怪,說:“我還不認識你,什麽時候賞賜過你?”唐狡回答說:“在絕纓會上,拉美人袖子的就是我,承蒙君王不殺之恩,今特舍命相報。”莊王說:“當時若查明治罪,今日你能死力效勞嗎?”說罷便給唐狡記了頭功,並準備再加重用。

莊和宮,太後召來林皇後。

“皇後,從今天起,皇長子就指給你了,希望你盡心撫育他。”太後說。

皇後非常意外,即便是沒有了清揚,這樣的好事,又怎麽可能輪到自己?她衝口而出:“為什麽?”

“因為……”太後正要說出原因,卻自行打住,隻輕輕地說了句:“皇上已經默許了,這也是清揚的遺願。”

皇後聞言,什麽也沒有再說,謝了旨意正要離去,太後卻叫住她:“皇後,清揚已經不在了,以後,凡事要三思而後行。”她渾身一震,明白太後的所指,是的,沒有了清揚,她什麽都要靠自己單打獨鬥了,一步,一步都不可以走錯。

回到集粹宮不久,太後就把皇長子送過來了。

到底是年紀相仿的孩子,不多時,心慈便和皇子滾成一團。皇後隻顧看著他們發愣。她不知道,後宮那麽多出身顯赫的妃嬪都沒有生養,太後為何要將皇長子指給已經生養了的她?在她的印象中,太後對她,從來都不是特別喜歡,隱隱地甚至還有些冷淡。那麽太後這麽做,到底是什麽用意?

是想要試探自己?這個想法剛一冒頭,就被否定。拿皇長子冒險,不可能。

是因為清揚不在了,失去了倚重,太後便想來投靠自己?不,城府頗深的太後,到死都不會倚靠任何人,也不需要倚靠任何人。

那,就是愛屋及烏,因為知道了自己是清揚的妹妹,所以將對清揚的喜歡轉移到了自己身上?想來想去,還是這一點比較合情合理。她忽然想起,太後的話“這也是清揚的遺願”,是清揚求她的,一定是的。想到這裏,她的鼻子,忽然一酸,險些落淚。

有些東西,一定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它的可貴。

忽然衣角被人扯動,低頭一看,是心慈,蹣跚地走過來,拉她的裙擺。她愣愣地望著心慈,一張這樣神似的臉龐,像極了清揚。她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傷心,一把抱起女兒,絕望地哭道:“她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正哭得傷心,懷裏的心慈忽然手抓腳蹬起來,身子一個勁地往前探,皇後疑惑地回頭一看,那默然走近的人,不是皇上麽?

她慌亂地站起來,嚇得麵如土色、戰戰兢兢。背著皇上私哭一個叛逆之賊,可治死罪。

“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便吧。”他並沒有要責罰她的意思,甚至連要生氣的意思都沒有,反過來,寬慰她,又好象,是在寬慰自己。

她長籲一口氣,放了個大心,再去看皇上,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心慈,周圍的一切,仿佛都不複存在了。他還是,忘不了她啊,皇後的心裏,酸酸澀澀起來。他到集粹宮來,還是因為清揚啊——

良久,他從女兒身上收回目光,轉頭再望向皇後,卻見皇後也盯著心慈兩眼發直。他突然意識到,麵前的這個女人,是清揚的妹妹啊。他看著她仍舊水意盎然的眼睛,忽然心念一動,她或者,不是他從前想的那樣薄情寡義,也沒有他設想的那樣不堪,畢竟,她還有勇氣,在這深宮裏為自己死去的欽犯姐姐偷哭一場。她或者,是在懺悔以往的種種,畢竟,那時她根本不知情。

耳畔仿佛又傳來清揚低聲的乞求“去看看皇後吧,她很愛你,不是嗎?”

造物弄人啊,他傷感地歎息了一聲。我是那樣深愛清揚,卻一再被自己愚弄;而皇後是這樣深愛我,我卻無法喚起對她的愛。天地萬物,為何總是顛倒錯過?這到底是誰的過錯?

頭一回,他用充滿了憐惜的聲音對皇後說:“你也累了,早些歇息了吧。”

“是,皇上。”皇後躬身行禮。

他柔聲道:“免了,以後隨意一點吧。”

皇後激動得哽咽起來。

次日,聖旨公布。

造反一幹人等,全部赦免,官複原職。

削去陳光安“魏國公”封號,全族發配嶺南,終生不得進京。

但與陳光安有關係的大臣,一律既往不咎。

如此寬大懷柔的政策,真是破天荒頭一遭,大臣們歡欣鼓舞,奔走相告。

誰也沒有注意到,聖旨中,並未提及清妃,既沒為她平反,也沒明確由她承擔全部罪責。一切歸於平靜後,人們,似乎都將她忘了。

而她,卻永遠地留在了某些人心中。

三日後,皇帝在城門上懸掛“罪己詔”,反省自己八大罪狀,誠心邀返眾臣歸朝。

然而十日過去,城門每日往返人數愈萬,卻無一人響應。

當日離朝的大臣們,均沒有動靜。

整整五天過去了,皇上從最初頒布“罪己詔”的躊躇滿誌變得有些垂頭喪氣。且不說他一改往日的苛責,立誌以仁治天下,隻說向天下公示自己的罪狀一事,從古到今,象他這樣敢於自我批評的君王,能有幾人?他以為,此舉定當感動老臣們,他們一定會回來輔佐他,助他渡過難關。可是,等待讓他失望,伴之而來的,是更大的挫敗感。

他自問,如此氣魄,如此雅量,如此誠心,天下帝王再無二者,可是,為什麽朝臣依然不肯回朝?

他陷入深深的苦惱當中。

如果不是清揚,一個陳光安,足可以讓他滿盤皆輸。

他想亡羊補牢,卻深感勢單力薄。

想找一個貼心人商量,腦海搜遍,卻沒有一個合適人選。老臣盡去,新臣稚嫩,諸多重要位置空缺,他缺少的又何止是左膀右臂?

萬般無奈之中,他想到了母親。

“母後,”他一腳踏進莊和宮,就看見母親在繡花,細眯著眼,很是吃力的樣子,“這些事,叫宮女們做就可以了,何必弄得自己這麽為難?”他說。

“越是不做就越手生啊。”太後感歎道:“人呐,能靠自己還就不要去麻煩別人。”

他一愣,母親是在說他麽?難道母親猜到了他的來意,是在暗暗的拒絕自己?

他遲疑一下,忽然問:“母後,我到底錯在哪裏?”

她無聲地笑了,執拗的兒子竟然肯承認錯誤了,可見,城門口的“罪己詔”不是他的惺惺作態。她輕聲反問一句:“你說呢?”

“為人太過苛責,處事太過急躁,脾氣太過暴烈。”他說。

“就這些麽?”太後平靜地問。

他沉默了片刻:“我難道改得還不夠誠心麽?”

“不,”太後一語點醒他:“你夠誠心,是他們難以放心。”

他靜靜地望向母親。

“伴君如伴虎,”太後輕聲道:“你若曾被驅逐,甚至險些喪命,還會輕易相信人麽?”

他茅塞頓開,卻又一籌莫展:“要怎樣做,才能打消他們的顧慮?”

太後不言語,從桌子那頭輕輕推過來一個黑匣子。

他疑惑地看母親一眼,打開匣子,那匣子裏,靜靜地並排躺著八個半張桃符。

他向母親投來更加疑惑的目光。

“把它掛在你的‘罪己詔’旁,你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太後說。

他半信半疑地接過了匣子。

第二天一大早,城門口的“罪己詔”旁,赫然掛上這八個半張桃符。

第三天,沒有動靜。

第四天,沒有動靜。

第五天,一大早,公公一路狂奔,徑直撲進正陽殿。

“皇上!回來了!回來了——”

皇上從龍塌上一翻而下,衣裳也沒來得及穿,打著赤腳就往外跑,公公在後麵高叫:“正宮門!正宮門!”

皇上急切,直奔正宮門,遠遠地,他看見——

宮門開處,以周丞相為首的八位老臣,一字排開,跪在宮門口。

他的眼眶濕潤了。

“愛卿,平身。”他聲音唏噓:“大家都受苦了。”

周丞相將手中的托盤舉起,暗紅的托盤上,八個拚湊完整的桃符,泛著淺黃色的光。

“臣誓死效忠皇上,肝腦塗地,再所不辭!”眾人齊聲說。

他又愧又喜又感動,說:“朕對不住大家了,今後君臣一心,開創太平盛世!”

莊和宮。

皇上進來,一言不發,將裝有桃符的匣子放下,倒頭就跪。

太後什麽也沒有說,靜靜地轉過身去。

“母後,兒臣知錯了。”皇上說。

她轉頭,深深地望了兒子一眼,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

母親從來都是強悍的,他的印象中,隻有母親的聲色俱厲,沒有母親的柔弱溫和,他頭一次看見母親的眼淚,知道那眼淚裏包含了太深的意味。他已然為自己的鹵莽付出了代價,可是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對母親的傷害,和母親因他而受的委屈,他因為自己的過份更加羞愧,腦袋無力地掉在胸前,喃喃地重複一遍:“兒臣知錯了。”

“知道錯了那就跪著吧,”太後嚴厲而決絕地說:“在這裏跪一個晚上!”

說完拂袖而去。

這一句“兒臣知錯了”她等得太久了,為了這遲到的一句話,她失去的太多了,這句話,勾起了她太多的心事,讓她再堅強,也難以自持。數十年來,她付出了多少艱辛、多少犧牲、多少擔心,才為他掙來了一切,他卻不領情。在他終於明白的她的苦心之後,她的委屈,才一瀉而出。

她太愛兒子,因而也更恨兒子。她所有的生命都是為他而鋪就,她渴望,得到他的孝敬,可他的固執和霸道又那樣傷她的心。有一種恨,明明白白就是因愛而生。於是,當一切都過去了之後,她也隻能咬牙切齒地罰他跪上一晚。太重了,狠不下心;太輕了,她又解不了恨;原諒他,她更加不甘心。她是要罰他的,重重的罰他,可一顆母親的心,卻怎麽也硬不起來。

於是,返身掩上門後,她的眼淚更加止不住。

這回的眼淚,是為清揚而流。

清揚,你知道麽,他跪在我麵前承認自己錯了。

清揚,請你原諒我,我隻是一個自私的母親,我象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希望兒子依戀我,所以我奪了你的功勞,沒有告訴他這是你的先見之明。我們母子,相互仇視這麽多年,還是托了你的福,終於有了修複感情的機會。我不能失去這唯一的機會,所以我狠下心來,以一種極不公平的方式,奪走了原本是屬於你的一切。雖然現時我隻能欺負你口已不能言,但我,一定會在合適的時機還你公道。

請你原諒母後,你是那樣善良的一個孩子,相信看到我們母子和睦也是你的願望。

可是,母後的心裏,總也覺得,還是對不住你,虧欠你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