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81章

歸真寺裏,一弟子緊閉方丈禪房門,在房裏寫《寺誌》,雖是《寺誌》,記錄的不但有寺中大事,更有國家大事,包括官員更換和大案要案。因為,歸真寺也是皇家寺院,隻有記錄好官員更換,才能按官職進行祭祀安排和大殿拜佛日程,而記錄大案要案,是為了普度眾生,消除業債,保國家太平。

戒身走進來,展開《寺誌》,匆匆瀏覽了一遍,目光,久久地停頓在林展衡一家問罪的那一段文字上麵。

旁邊靜立的弟子悄聲問:“還是照老規矩,送往後山麽?”

戒身為難地又看了一遍《寺誌》,在房裏踱了好幾個來回,這才仿佛下了個很大的決心似的,說:“送過去。”

弟子接了信,就要動身。

戒身複又喚住他:“小心。”

弟子點頭,匆匆離去。

昭山後山,歸真寺麵壁崖,三麵是絕壁,隻有一條路可通,曆來都是佛門禁地,由寺中一名專職武僧把守,沒有方丈許可,任何人都不得擅入。崖上有一石洞,洞邊有茅屋兩間,屋前有石桌一張。

弟子向武僧出示寺牌,上得崖來,將信用石頭壓在石桌上,上前輕扣茅屋門環三下,匆匆離去。

未幾,一雙纖纖素手,將石桌上的石頭移開,取走了《寺誌》。

少頃,茅屋裏傳來陣陣木魚聲。

歲月如梭,如白馬過隙。

一晃心慈就三歲多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心慈公主長得越來越象清揚,麵貌、神情、舉止,甚至包括性情,撇開皇後來說,簡直就是清揚嫡親的女兒,活脫脫是清揚的翻版。在宮裏,誰不知道,太後和皇上對她的寵愛簡直是無可比擬。盡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心慈卻生得謙和善良。

而這兩年多來,皇上廣施仁政,休養生息,國家也開始顯現出太平盛世的氣象來。

正陽殿裏,燈火通明,皇上還在徹夜批閱奏章。

一個小小的身影,從後殿走出來,稚氣的聲音還帶著朦朧的睡意:“父皇,天亮了麽?”

文舉回頭一看,心慈穿著睡衣,揉著眼睛,還打著嗬欠,他連忙起身,抱起女兒:“怎麽起來了,這樣會著涼的。”當即拿了外套把女兒包得嚴嚴實實,送到**,柔聲安撫女兒:“乖,父皇待會就陪你睡啊。”

“不,我已經等了你很久了。”心慈勾住父親的脖子撒嬌:“我不要一個人睡,我怕。”

文舉愛憐地望著女兒,白天她都在莊和宮裏,由太後帶著,國事繁忙的時候,她也睡在莊和宮,是沈媽陪著她睡,隻要一有空閑,文舉就把她接到正陽殿來,自己親自帶著。雖然這兩年多來,在太後的催促下,他還是臨幸了後宮嬪妃,添了兩個皇子三個公主,但所有的孩子裏麵,他還是最偏愛心慈。心慈仿佛,不是皇後留給他的女兒,而是清揚留給他的唯一的安慰。他喜歡她,縱容她,女兒卻沒有一丁點的驕橫,善良得讓他心悸。

他記得有一次,因為心情不好,他在正陽殿裏因為公公失手打碎茶杯而大發雷霆,心慈小小年紀,卻敢為公公求情,隻說“算了,父皇,他不是故意的,他下回不會了。”見他還是氣咻咻的,又說“就當是心慈打碎的罷,不要責罰他了。”那一刻,他的心裏,真是百感交集。

女兒啊,身上竟有那麽多清揚的影子——

“可是父皇現在還不能睡,你看,父皇還有好多奏折要批閱呢。”他輕聲向女兒解釋。

心慈看一眼書案上的奏折,不情願地撅起嘴巴。

“叫沈媽來陪你好不好?”他低聲征詢女兒的意見,因為不能陪女兒,他心裏覺得虧欠了心慈。

心慈搖搖頭,依舊扯著父親的手臂。

“改天父皇一定早些上床陪你,給你講好聽的故事啊——”他安慰女兒。

“不嘛——”心慈不情願地說:“你說話老不算數。”

“那怎麽辦呢?”他微笑著,把難題交給了女兒。

心慈偏著腦袋,認真地想了想,說:“既然你不能陪我,那就我來陪你吧。”

他不由得笑出聲來:“怎麽陪啊?”

“到書案那裏陪你羅。”她從**跳起來,箍住了父親的脖子,兩腿盤到了父親腰上。

“耍賴皮!”他笑罵,言語裏滿是溺愛,起身將女兒抱到書案前,摟在膝上:“這樣,是不是?”

心慈調皮地笑了笑,滿足地將頭靠在父親胸前。

“小孩子要多睡覺,以後可不能老是這樣來陪父皇啊。”他低頭親女兒的小臉。

“不!”她將臉貼近他,說:“我就要這樣陪你,永遠。”

“永遠。”他重複一句,靜靜地望向女兒。

這雙清澈而幽深的眼睛,多象清揚啊,他的思緒,又一次穿越時空,回到了十年前的桃林……

清揚,還是那個清麗脫俗的小女孩,穿著一塵不染的素衣,純淨飄逸地站在漫天飛花裏,將那串佛珠遞給他,認真地對他說:“你不會孤單寂寞的,我會永遠陪著你”……

清揚,那張微笑的臉龐,漸漸清晰……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還是昨天的事,他的她,似乎從未遠離……

“永遠……”他喃喃地念道,心,慢慢潤澤,眼前,漸漸地迷離起來……

蒙古再次進犯邊境,皇上為此大傷腦筋,並不是朝中沒有大將,但與蒙古有過豐富抗擊經驗的隻有胡策儀將軍和杜可為。他曾和杜可為率兵與蒙古兵交戰,蒙軍凶悍並狡詐,沒有經驗和非凡魄力膽識的將領是應付不了的。蒙軍此次來勢洶洶,大軍集結如潰堤之水,不同與以往的小打小敲。在他大力與鄰國開展貿易交往,一切才剛剛起步時,蒙軍如此行動,目的並不完全是為了擄財,他懷疑是有別的企圖,因此,這次不但要盡快應戰而且一定要大獲全勝才行,壓製住蒙軍的氣勢對目前和長遠的局勢來說都有非常大的意義。杜可為卸下帥印,他本還可以倚靠胡策儀將軍,偏偏在這緊急關頭,胡將軍校場練兵時因意外從馬上摔下,把腿給摔傷了,別說領兵打仗,如今是連床都下不了。

皇上左思右想,還是喚來公公:“傳安國侯。”

話音未落,殿外又進來一個值事太監,奏報:“安國侯求見。”

杜可為竟主動來見他,詫異之餘,他有些不安了。

杜可為匆匆進殿,皇上抬眼一瞧,發現他竟沒有穿上朝服。

“杜兄,你這是?”不穿朝服覲見皇帝,皇上本可問他的罪,但文舉深知,杜可為的為人,看似散漫,其實一是一,二是二,很有分寸的。今天如此裝扮,定然是有原因的。盡管因為清揚的死,他們之間已經劃開了一道看不見,且無法逾越的鴻溝,但皇上,還是真心地把他當成兄弟看待。

杜可為自進殿開始,並不象以往那樣默然而倔傲的一副神情,他一直沒有抬頭直視皇上,隻是跪下,深深地磕了一個頭。

文舉的心裏,忽然忐忑起來。

“杜兄,我正要去找你,來得好不如來得巧。”他故做輕鬆地說。

杜可為沒有抬頭。

“邊關告急,希望你寶刀未老,重掌帥印,再替朝廷出征。”文舉輕聲說,因為被拒絕的次數太多,他實在不敢確定杜可為會接受,要求是如此的迫切,言語裏竟顯出些企求的意味來。

沉默了好久,杜可為仍然跪在地上,並沒有起身,隻是緩緩地抬起頭來,神色複雜地看了皇上一眼,低聲道:“臣,恐怕會辜負聖意。”

“你……”皇上欲言又止,猶豫了半晌,竟無法再說些什麽。其實從杜可為一上殿,他就猜到了這樣的結局,直覺告訴他,杜可為今天上殿,不是等待他的發問,而是要來給他一個答案,另外的一個答案,與他的問題不著邊際卻密切相關的一個答案。

“臣,要走了。”杜可為又低下了頭。

皇上的心忽地一沉,是了,這就是安國侯褪下朝服的原因。

“你,要到哪裏去?”皇上的聲音顯得很頹喪,有氣無力的。

杜可為的聲音從下麵傳過來:“臣,準備歸隱山林,從此後不再過問世事。”

皇上須臾間便明白了,杜可為,是要拋棄一切,帶著林夫人遠走他鄉,過著那隱姓埋名而平靜如水的生活。

“她,這麽重要,你縱使可以拋棄功名,又怎能置國家安危於不顧?”雖然是一句責問的話,卻問得這樣憂傷和失落。皇上長歎一聲:“先帝曾說,有安國侯一門,朕可夜夜安睡。安國侯世代忠良,你父親泉下有知,會答應你這樣做麽?!”

杜可為的頭更低了:“臣愧對先帝,愧對皇上,愧對父親,更是愧對天下百姓,”他咬了咬牙關,慚愧地說:“但臣,最對不起的還是她。斯人已逝,臣已負先人,不能再辜負她了。”

這就是率性而為的杜可為啊,敢作敢當,言辭鑿鑿,擲地有聲!

一刻的情動,文舉忽然為自己感到悲哀,他何嚐,不是最對不起清揚,斯人已逝,他已然辜負了她,杜可為尚且還有機會補償,還有勇氣補償,不惜用一切來補償,可他呢?斯人已逝,斯人已逝!斯人已逝……誰能將遠去的人喚回,不讓餘恨留在人間呢?

“你,還恨著我吧——”他愴然長歎:“身未老,心已死,你意已決,我也無法強求。我知道,你是永遠都無法原諒我了——”

“不,”杜可為突然抬起頭來:“臣,謝皇上成全。”

哦,他還是領了赦免林夫人的情,文舉淡淡地一笑,無盡的苦澀湧上來。縱然我補償了他,又拿什麽來補償清揚呢?我的清揚啊——

文舉的心,尖銳地刺痛起來,他靜靜地屏住呼吸,一言不發,在令人窒息的疼痛裏再一次肝腸寸斷。

杜可為似乎不忍見皇上的失落,說:“臣雖不能掛帥,但可向皇上舉薦一人。”

“誰?”他顯示出了一點希望。

“原臣的部屬驍勇將軍魏梁。”杜可為說。

魏梁?清揚從淮北帶回來的那員猛將?文舉記得他,的確是一條虎虎生風的漢子。

“你對他有信心?”皇上的身子向前探了探。

杜可為篤定地說:“臣認為他行。”

皇上點點頭,有些欣慰地說:“我會好好考慮的。”

“臣,這就要走了,”杜可為再次深深地一叩頭,沉聲道:“請皇上保重。”話語雖然掩飾不住離別的憂傷,卻也沒有了半點零星的留戀。

“哦,”文舉訕訕地應了一聲,在心裏幽傷地歎道:這就走了麽——

他起身下座,走到案台一側,從劍架上取下當日杜可為一怒之下慣在地上的寶劍,遞過去:“杜兄,你我兄弟一場,無他物相贈,所謂寶劍贈英雄,留個紀念吧。”

皇上的用意,相當明顯,他希望他們,還能留有兄弟之誼。尚方寶劍,上可斬王侯,下可殺士卒,他也是希望,杜可為能一路平安,萬一有什麽事,亮出尚方寶劍,也可保得周全。尚方寶劍,代表的可是皇帝,文可驅使百官,武可調動軍隊。這是皇上的信任,也是皇上的祝福。

杜可為注視著寶劍良久,默默地看了文舉一眼,終於,還是伸手接了。

文舉暗暗地鬆了一口氣,杜可為肯接劍,多少,還是給了他一些安慰,他沉聲道:“保重。”即使心中有太多的不舍,他還是,說不出口。

杜可為執劍拱手,竟是還了他一個兄弟之禮,然後轉身,決然離去。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一時間,往事曆曆在目,文舉有些難以自持,禁不住唏噓起來。

杜可為出了皇宮,跳上在皇宮外等候的一輛黑頂馬車,徑直駛向城門。

他隻帶了一個老奴,一個丫鬟和林夫人,輕車簡從,要去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開始全新的生活。

自從父母親都故去之後,家裏隻有他一個人,對於他來說,那似乎並不是一個家。現在,他雖然失去了女兒,卻有了林夫人,她原本,就應該是他的妻子,有了她,他才算是真正有了一個家。他不在乎榮華富貴,也不在乎世襲爵位,他隻在乎她,他不要她再受苦,再受閑言碎語的困擾,他要寬慰她,用心來嗬護她,所以他選擇帶著她,拋開所有的一切,遠走他鄉。

就他而言,這一生中,已經享夠了榮華富貴,已經經曆了生離死別,有了她,便可以推翻一切,重新開始,她是他往後的全部,所有的所有。

偌大的正陽殿裏,空蕩蕩的透出些陰深的氣息,皇上孤零零地坐在龍椅上,發呆地聽著這殿裏傳來的寂寞的回響,空曠得令人窒息,寂靜得令人窒息。

清揚走了,皇後走了,弟弟走了,現在,連杜可為也真正離開他了,他身邊,親近的人,一個一個都走了,他就這樣,進行著徒勞無功的挽留,把他們一個一個送走。做皇帝,難道就真正要做到孤家寡人?!這寂寞的深宮,這疏遠的情感,這隱忍的心痛,都必須是一個皇帝所必須承受的嗎?!他驟然間感到無比的孤單,我還有誰,可以相依相伴?

他在無邊的孤寂中,突然想到了母親。

母親是言而有信的,在她說過不再過問朝中之事之後,她確實鮮有問及朝中之事,更別提橫加幹涉了,尤其是在清揚去了之後,母親更是難得邁出莊和宮,皇後的殯天對她也是個不小的打擊,這之後,對後宮事務,母親都有些愛管不管了。她的興趣,除了心慈,無非就是那些花花草草了。

他幡然想起,自己,已經有近一個月的時間沒有去給母親請安了。上次見到母親是什麽日子,他都想不起來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開始理解母親從前的一些做法,心裏,也不那麽憎恨和討厭母親了,隻是,親情疏遠得太久,想重新拾起來,再恢複兒時的親密無間和全心依賴,已經是有些尷尬了。可是,此時此刻,他忽然意識到,這世間,可以相依相伴的人,隻剩下這個曾經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母親了。

她,總歸是自己的母親,何況,她也從來都沒有危害過他什麽。

殿外天色漸暗,已是掌燈時分了,他猛地冒出一個想法,要去看看母親,念頭一起來,便無法再遏止,他有些急迫地起了身,並加快了腳步,迫不及待的往莊和宮趕去。

太後正斜靠在暖榻上,手裏拿著心慈今天臨摹的字帖,太學的老師剛剛已經匯報了心慈最近的學業,她非常滿意,眼下看著這一筆一劃還顯幼稚卻也工整的筆跡,她輕輕地笑了,心裏很是欣慰。

胸口還是隱隱作疼,最近疼得更是頻繁了許多。她緩緩地抿了一口茶,有些感傷起來。她仍清晰地記得那個夢,多年前,她曾做過的那個夢——

歸真寺大悲殿,太後伏在觀音菩薩腳下,菩薩警肅的聲音傳來:“龐綺蘿,你醒悟了麽?”

太後恭聲道:“信女不知所為何事?”

座上觀音沉聲道:“人人心中有明鏡。”

太後謂然長歎一聲:“信女自知罪孽深重,甘願受罰。”

觀音道:“你抬起頭來——”

太後抬頭一望,正迎上觀音菩薩的眼光,她一怔,菩薩眼裏的光彩,似曾相識。

觀音菩薩沉聲道:“罰你不得善終——”緩緩抬手,豎指一彈,忽一道金光劈頭向太後打來,直入其胸。

太後當即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隻覺胸口劇痛,她揉按著胸口,驚懼不已。

這個夢,似乎是一個預兆,她在冥冥之中,覺得這就是上天對自己的暗示,自己的結局,定然就是要得到這樣的報應,因為她手上沾了太多的鮮血。今天,這個夢又無比清晰地湧現在腦海裏,她更加不安起來,感到自己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了,或許,就是今夜……

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聽見宮女傳報:“皇上來了——”

她納悶起來,兒子來幹什麽呢?難道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為朝廷之事?她已經好久都不曾過問朝政了啊,那就是,為後宮之事?可是在皇上自己明確表態不再封後之後,新近後宮也沒有什麽大事發生啊。所有可以想到的,她都在腦海裏依次飛速地過了一遍,還是猜不出兒子今夜前來的目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兒子啊,絕不是來問安那麽簡單的,哪一次象征性的問過安後,他不是直截了當地就進入了正題,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屑於跟她這個做母親的寒暄。今天,定然也是來提要求的罷。

想到這裏,她自嘲地搖了搖頭,我們母子,沒有變成仇人就已經是萬幸了,哪裏還敢奢望他真心實意來請什麽安?!這一世,跟兒子,也隻能是空有母子名義,沒有更深的情份了。她黯然地想到,或許,她隻能帶著這樣的遺憾離開人世,於是,幽幽地歎了口氣:“唉——”

他走進來,正好聽見母親的歎氣,綿長憂傷的一聲,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心底深處,有什麽東西,因為這一聲歎息的緣故,正鹹鹹濕濕地湧上來。

他咽了咽口水,潤潤喉嚨,恭聲道:“母後,兒臣來向您請安了。”

“哦,”太後抬起頭來,征詢地望著他:“這麽晚了,有什麽事麽?”

他聞言愣住,母親,竟沒有想到他並沒有別的事,隻是來請安的,僅此而已。是母親沒有想到,還是她不願相信。一路上,他都在想,當他說出這句話時,母親會是怎樣的表情,是欣喜,還是傷心?總之,象他這麽誠心的一次請安,應該是母親盼望已久了的,不論怎樣,母親都會是很激動的。但,他一開口,母親並沒有顯現出特別的表情,仍舊是那麽平靜,甚至有些漠然。沒有達到預期的設想,他的心跌落下來,一瞬間的愣神,他馬上恢複了常態,飛快地掩飾了自己內心的失落。

可是,太後已經看見了,她捕捉到了兒子臉上細微的變化,兒子為什麽會有那樣的一副表情,他為什麽會失落?她開始有些後悔了,自己怎麽會把那樣一句公事公辦的話脫口而出,沒有一點溫情呢?!兒子這個皇帝當得並不開心,她是知道的,也許她這個做母親的應該給予他更多的關心才對,可是,她並不是那樣溫柔的一個母親,她的身上,理智和氣魄過於強大,反而少了很多的女人味,更何況,她的關心,每每都讓兒子誤會,久而久之,他們母子的會麵竟變得象例行公事一般了。

正揣想著,皇上開口了:“母後近來身體可好?”

“好——”她有口無心地應了一句,思緒還陷在剛才的問題裏麵。

他靜靜地注視著母親,盡管保養得很好,她的眼角,還是長出了細細的尾紋,眼袋有些發黑,還有些浮腫。

“母後……”他欲言又止,說什麽好呢,肚子裏似乎有千言萬語,一但要開口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那些略顯溫情的話要從他的口裏吐出來,好象太肉麻了,他囁嚅了半天,還是什麽也沒有說。

她抬起頭了,直視著兒子,更加納悶,兒子今天是怎麽了?她甚至開始擔心,到底出了什麽事呢?或者,又想繞一個什麽樣的圈子,把我兜進去?!

他望著母親,那雙曾經美麗現在略顯疲憊的眼裏依舊透出犀利的光,打量著他的同時也在揣摩著他,那眼光裏,隱隱地含著些戒備,他讀懂了它的含義,也因此更加傷感。曾幾何時,他是那樣的依戀母親啊,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變得象敵人一般?就象他幼時尋求愛和保護一樣,母親這樣的年紀,應該是全身心地倚靠他的時候,可是母親,為什麽會用如此戒備和不信任的眼神看他?他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失敗,不是一個好皇帝,不是一個好丈夫,不是一個好哥哥,也不是一個好兒子。

她等待著兒子開口,直等得眼睛有些幹澀,她不得不眯縫起了眼。

“母後,我今天,確實是沒有什麽事。”他無力地晃了晃腦袋,垂頭喪氣地走了。

她詫異地盯著兒子的背影,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我這是怎麽了?他是我的親生兒子,我怎麽沒有想到別的,首先就是懷疑他的動機呢?!他真的是專程來給我請安的麽?多少年了,我不是一直都在盼望著這一天嗎?他真的來了,我卻不敢確定了。

她非常懊惱,同時也開始擔心和心疼兒子,如此地一反常態,該不會是受了什麽打擊了吧?她本來是準備安寢了的,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不放心,一起身,也不叫隨從,自己獨自一人,就往正陽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