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84章

正陽殿裏重掌燈火。

“母後!母後!”文舉急聲呼喊血泊中的母親,太後臉色鐵青,雙眼緊閉,皇上聲嘶力竭地喊道:“速傳太醫!太醫——”

“不用了……”懷裏傳來太後虛弱的聲音:“娘,過不了今夜了——”

“不!不會的!不會的!”他製止母親的話,眼裏淚光浮現。

“娘的時間不多了,娘,早就有預感,,今夜就是大限”太後幽然一笑,氣若遊絲:“你還好吧?”

“杜可為和魏梁及時救駕,刺客盡數被捉,”皇上淒然道:“兒臣沒事,可是,您……”

太後微微側頭,看見端立一旁,鎧甲在身的杜可為和魏梁,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輕輕點點頭,轉頭向兒子:“此事非同小可,不可小覷,定要徹查到底,捉出幕後元凶。”

皇上點點頭:“母後不要再說話了,好好休息,太醫馬上就到。”

“再不說就來不及了,”太後抖抖梭梭地伸出手,皇上連忙握住,沉痛地說:“都怪我,沒有保護好您……”

“傻孩子,”太後憐愛地說:“從來都應該是做娘的保護孩子才是——”

皇上聞言,緩緩地將頭埋進母親的頭側,不再言語。

“舉兒——”太後的聲音很低很低。

皇上柔聲道:“你想說什麽,母後?”

“娘還有最後一個心願,”太後輕輕從皇上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撫上兒子的發,幽幽地說:“叫我一聲娘吧,你有多長時間沒有叫我過娘了,我不喜歡,不喜歡聽你叫我母後啊——”

他猛地抬起頭來,含淚望著母親的眼睛,有多少人告訴過他,他像母親,最傳神的就是這雙眼睛,黑、亮、深,而且充滿了威嚴,滿含著霸氣。如今這雙眼睛,沒有了威嚴,也沒有了霸氣,隻有深情,飽含著做母親的深情。

他一下子哽住,我有多長時間沒有叫過娘了?這句話提醒著我,我是一個多麽不孝的兒子啊——

“叫啊——”太後殷切地望著他,因為迫切,蒼白的臉上泛起了些許潮紅。

“娘,”他醞釀了好久,才生硬地、低沉地吐出了這個音節,可是,他卻好像從這個生疏的稱呼找到了久違了的感覺,緊接著,他深情而綿長地加喚了一聲:

“娘親——”

“哎——”太後長長地應了一聲,嘴角漾起一個滿足的微笑,靜靜地閉上了眼……

魂魄依稀,冥冥之中,還是那個夢——

歸真寺大悲殿,太後伏在觀音菩薩腳下,菩薩警肅的聲音傳來:“龐綺蘿,你醒悟了麽?”

太後恭聲道:“信女不知所為何事?”

座上觀音沉聲道:“人人心中有明鏡。”

太後謂然長歎一聲:“信女自知罪孽深重,甘願受罰。”

觀音道:“你抬起頭來——”

太後抬頭一望,正迎上觀音菩薩的眼光,她一怔,菩薩眼裏的光彩,似曾相識。

觀音菩薩沉聲道:“罰你不得善終——”緩緩抬手,豎指一彈,忽一道金光劈頭向太後打來,直入其胸。

她知道,她作孽太多,菩薩曾在夢裏警示過她,雖貴為太後,卻不得善終,對此,她早有思想準備,但能讓她走得如此心滿意足,難道不能說是菩薩的恩典?今日中劍的胸口處,正是當日夢中菩薩所指。她升騰著,穿越佛光,蒙朧中蓮花座上的觀音菩薩向她投來柔和一瞥,那眼光,又一次讓她感覺似曾相識,她驀然驚覺——

——那不是清揚的眼睛麽?!

他默默地捋開垂在母親臉龐上的發絲,將母親頭上的金釵扶正,小心翼翼地將母親攬進懷中,就象兒時母親把溫暖的懷抱留給了他一樣,他也想,把溫暖通過這樣的方式輸送給母親。可是,母親,在他的懷裏,已然漸漸冷卻,再也沒有了人間的溫度。

歸真寺後山麵壁崖,茅屋裏,戒身立在白幔前,輕聲道:“太後薨了。”

幔後木魚的敲擊聲嘎然而止。

“你莫要難過,”戒身言語輕柔:“超升往生,也是幸事。”

幔後木魚聲複又響起。

戒身看白幔一眼,遲疑片刻,還是開口說道:“昨夜宮中有人行刺皇上,刺客盡數被捉,但禦林軍也牽涉其中,事情還要追查下去的。”

木魚聲再一次止住。

“你不要擔心,”戒身平靜地說:“皇上安然無恙,毫發無傷。”

木魚聲複又響起。

戒身歎了一口氣,緩步離去,近門口,突又回頭道:“昨夜救駕的是安國侯杜可為和驍勇將軍魏梁。”他頓了頓,又說:“沒什麽大事我就不親自來了,你要好生照顧自己啊,有什麽要求盡管傳話過來。”回手正準備將門掩上,又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猶豫了一下,說道:“三天之後寺內將為太後大作法事,你若有心,還可送她最後一程,我會為你安排好的。隻是,千萬要小心,不要去不該去的地方,不要被不該看見的人看見。”

幔後的木魚聲明顯地停頓了一下,旋即,又恢複了如常的節奏。

按照太後先前的意願,其靈柩沒有安放在皇宮,而是擺靈歸真寺。

今夜,是太後停靈的最後一個晚上。

夜已經深了,皇上已經通宵未睡熬了三天三夜了,為了明天太後出殯還能支撐下去,在宮人的勸慰下,終於去禪房休息了。

殿堂中隻剩下守靈的僧人和為數不多的宮人,戒身緩步踱入殿中,將宮人聚齊,說道:“明天還有大的儀式,請大家先去休息,既是在歸真寺,這裏就交給貧僧吧。”

宮人推辭一番,都下去了。

戒身一擺手,僧人們也全都退至殿外,將門掩上。

靈堂內靜悄悄的,隻有滿堂的白燭,默默地燃燒著。一個披著黑色鬥篷的身影,悄然從側門而入,到了靈前,端立片刻,跪下,上香祭拜,九叩首。

未幾,起身,走近靈柩,一雙素手,輕撫棺沿,飽含著深情,緩緩摸過去,滿腹話語,隻能化作無言。

門楣傳來三聲輕磕,該是要走的時候了,那雙素手抬起,從頸上取下一個物件,緊緊捏住,複又鬆開,躺在手心的,是一枚翠綠的翡翠指環。反手覆過,指環無聲地滾落入太後的棺木中……

人影從殿堂內無聲地隱沒。

第二日,起靈。

一切儀式完畢後,儀仗官高喊道:“封棺——”

幾名公公將棺蓋移正,隻待扣嚴,便可起棺了,可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棺材“轟”的一下從擱架上傾斜了下來,一角落地,隨即一個小小的物件跌落出來,落在光滑的麻石地板上發出“噌”的一聲脆響,在地上滾動起來。直滾到皇上的腳邊,還打了個轉,忽然停住了。

眾人嚇得麵如土色,都驚懼地盯著皇上!

文舉低頭,注視著腳邊良久,徐徐彎腰,拾起了一枚翠綠的翡翠指環。不用多想,一看便知,這曾是母親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他曾在這歸真寺的桃林裏將它做為信物送給了清揚,可是母親竭力反對他娶清揚為後,從清揚手中索要了這枚指環。此後指環的歸屬,他無從得知,想必是母親要回來之後就一直帶在身邊了吧,不然,它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呢?

他沒有多想,握著指環走近棺前,想把它再放進去,可是就在舉手的那一刻,他改變了主意,既然已經出來了,就不要在放進去了罷。他擺擺手,說道:“封棺!”

在母親的葬禮上出現這樣的失誤按理來說是絕對不允許的,但他不想節外生枝,母親波瀾一生,到走了,還是平平靜靜地去才好,更何況,他明眼所見,公公們移動的隻是棺蓋,並沒有去動棺材,而且棺材質地沉重,如若不是奮力去推,是斷不可能跌落的。對這一幕,他也覺得很是蹊蹺,但現在不是深究的時機,也許,這是母親的在天之靈故意這麽做的,依照母親曆來的行事作派,或者,她還有別的含義在其中。他默默地將指環納入袖中,示意儀仗官繼續。

大葬已經過去,皇上還沒有從悲痛中恢複過來。

正陽殿這幾日,氣氛甚是沉痛,皇上又是熬燈深夜。

“皇上,太後已經去了,您更應該愛惜龍體才是,不然太後泉下有知,又該擔心了。”塗公公進殿,跪下懇求皇上早些休息。

皇上動了動眼皮,看了他一眼,說:“他們都不敢勸朕,就把公公您給請來了。”

“奴婢不才,不知皇上能否給奴婢一個薄麵?”塗公公問道。

“想起母後,朕實在是睡不著,”皇上歎了口氣,喚塗公公起身:“起來吧,你來得正好,陪朕說說話。”

塗公公近了前。

“塗公公進宮二十多年了吧?當總管也有十多年了吧?”皇上似乎問得有些漫不經心。

“是啊,奴才進宮二十五年了,當總管整好十八年。”塗公公謙卑地回答。

皇上長噓一口氣:“是啊,你進宮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呢,你當總管的時候我娘還不是皇後呢,一晃,這麽多年就過去了。”他低頭想了想,說:“你是宮裏的老人了,一直跟著母後,是母後最信任的人,如今母後去了,我也該妥善安置你才是。這樣吧,你以後,就跟著朕吧。”

“謝皇上厚愛,”塗公公跪下:“奴才年歲大了,恐怕伺候皇上心有餘而力不足,如今太後去了,一個人在那裏也孤單,連個體己的人都沒有,請皇上看在奴才服侍太後這麽多年的情份上,準予奴才去東郊為太後守陵,陪伴太後吧。”

皇上顯然吃了一驚,看過去,座下塗公公滿臉淒然,他靜靜地閉上眼睛,慢慢地仰靠在龍椅上,陷入了沉思。

塗公公,本名塗海明,浙江人氏,其父是浙江首富,家有良田萬頃、商鋪千間,富可敵國。十八歲那年,他隨祖母去媽祖廟捐功德,邂逅當時浙江知府的兩位小姐,對龐家大小姐龐綺蘿一見傾心,誓非其不娶。於是塗家以東海夜明珠十顆、黃金萬兩為聘,向龐家提親。龐知府當時有意,可龐大小姐執意不肯。後塗家為打動龐大小姐,張榜明告眾人,“不論何人,隻要能說動龐大小姐,促成這門親事者,塗家以千兩白銀相酬”,此事在江南曾轟動一時。

龐知府沒多就升任京官,舉家進京,塗公子千裏迢迢追到京師,龐小姐被其誠心感動,麵見一次,說出自己的抱負,要其死心。麵見不過三兩句話,塗公子回家後大病一場,病好後揮刀自宮,入宮當差,憑其精明聰穎,在宮中極盡人事,並散盡萬貫家財拉攏關係,短短七年時間,已經由一名小太監做到了大內總管。

就在塗公公進宮的第二年,龐大小姐進宮,自此以後,塗公公一直暗中相助。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皇上閉著的眼睛仍舊沒有睜開。

他在想什麽呢?

這個故事,是姨娘當年告訴他的,姨娘說,“你娘啊,是個意誌堅定的人,她從小,就立誌要掌控天下,做女人中的第一,所以,無論塗公子如何讓她感動,她都不會動搖自己的心意,她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麽,不想要什麽。即便他們在世人眼裏,看上去是多麽的般配,你娘也全然沒有心思,富可敵國怎比得上坐擁天下?她後來肯見塗公子一麵,也隻不過說了三句話。”

“哪三句話?竟會讓塗公子受那麽大的刺激?”他很好奇。

姨娘捏著手中的繡花針笑了笑,麵色慢慢地嚴肅起來:“你娘說,燕雀安知鴻皓之誌?富貴於我,不過小爾,榮華在身,才是所求。既然你對我沒有任何的幫助,還是走遠些吧。”

他撲哧一笑:“這的確是娘的風格。”

姨娘低下頭,答所非問地說:“你娘那樣冷酷,我們都以為,塗公子一定會知難而退,沒想到,他竟衝著你娘最後那句話,進了宮。”

“他挺聰明的啊,單憑娘那幾句話,就知道娘想要什麽。”

“你以為有錢的公子哥兒都是紈絝子弟啊?”姨娘不置可否:“塗公子也是風流倜儻一個翩翩少年,吟詩做賦也不是胸無點墨的。”

那時隻有十二歲的他,對世事似懂非懂,聽了這話,非常不解地問姨娘:“既是家財萬貫,又是滿腹經綸,況且還一表人才,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

姨娘長歎一聲回答道:“問世間情為何物啊——”

是啊,問世間情為何物——

這該是怎樣的一份情啊?他為她,不惜擔負不孝的罪名,以家中獨子的身份成為閹人,散盡家財為她鋪就一條成功的路。他愛她,實在是愛得簡單,隻要她快樂,他便快樂;他愛她,實在是愛得徹底,隻要她要,他就拚了命地給。他保護她,幫助她,成就她,末了,他的要求,也隻是為了去陪伴她。他沒有娶到她,卻成為了她一生不可或缺的人,為的,隻是那一句“既然你對我沒有任何的幫助,還是走遠些吧”。

我要讓你知道,我不離開你,是因為你將會離不開我,因為我會幫助你。

他想到了宮中的明爭暗鬥,想到母親一步步的升遷,如果不是塗公公的傾力幫助,這後宮之中,同樣是胸有大誌,又善權謀的妃嬪,難道還少麽?要知道,當塗公公官居後宮總管公公之時,母親還隻是一個普通的妃子,沒有塗公公的暗中謀劃和保護,她也不可能誕下皇長子,貴為皇貴妃,並最終實現了自己早年的抱負,不但入主後座,而且將自己的兒子推上了皇帝的寶座。

而塗公公,如果不是因為這份執著的愛,大可繼續富賈一方的瀟灑生活,何苦廢其男兒身,入宮看人臉色,受盡苦楚?就算衝動之下入了宮,既然已經是宮中總管,他又何必為一個曾經對他不屑一顧的小小的妃子死心塌地呢?要知道,想巴結他的妃嬪多的是。

他睜開眼,抬頭又望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塗公公,看起來,塗公公是下定決心,非得讓他首肯了。

皇上輕咳了一聲,說:“母後在那裏確實孤單,你的請求,朕準了。”

塗公公叩首道:“謝皇上隆恩!”聲音已經哽咽。

“你想什麽時候動身都可以,朕親自去送你。”也許是因為母後的緣故,他對塗公公,還是有些眷顧的。

“謝皇上抬愛,奴才明早就動身,不耽誤皇上早朝了。”塗公公回答。

明早,這麽快?他有些出乎意料,脫口問道:“那,該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好了麽?”

塗公公輕聲道:“基本上都辦好了,隻有兩件事,還沒有……”抬頭看皇上一眼,又低下了頭。

“你起來,近前說話。”他疑惑於塗公公的態度,納悶,什麽事啊,怎麽吞吞吐吐的。

塗公公應聲走近,低聲道:“奴才在世上已經沒有一個親人了,苦心經營一生,小有些積蓄,願意悉數捐獻國庫,請皇上接納。”

他點點頭,表示同意,接口道:“那還有一件事呢?”

“在清心殿的‘息心止步’匾後有太後給您的一封信,太後生前囑咐奴才,一定要等她身故之後告訴您。”

聞言,他愣了一下,答曰:“好,朕知道了。”

塗公公再次跪下,深深地一叩首,作為最後的告別。

皇上直直地望著塗公公曾經英氣如今已經蒼老的麵龐,還有那有些佝僂的背脊,禁不住有些傷感,這樣的一生,對塗公公來說,真的無怨無悔嗎?他突然有了個想法,探手入袖籠,拿出母親的那枚玉指環,遞過去:“這是母親的遺物,送給公公做個紀念吧。”

塗公公淒然一笑:“謝皇上美意,皇上已經成全了奴才去東郊為太後守陵的心意,這個,就不需要了,您還是自己留著吧。”靜靜地盯著皇上手中的指環,忽然麵色一變,“咦”了一聲,但馬上,又不做聲了。

“哎,有話就說吧。”皇上慢悠悠地開了腔。

塗公公猶豫了一下,小心地說:“這個指環,奴才明明記得,當日在天牢裏,太後親手交還給了清妃,怎麽又會出現在太後的靈柩中呢?”

他一驚,指環給了清揚,卻從母親的靈柩中跌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母親的靈柩莫名跌落,難道真有蹊蹺?還是,母親的在天之靈,在暗示他什麽?謎底,難道就在清心殿的“息心止步”匾後?

他一躍而起,直奔清心殿。

塗公公站在原地,臉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他靜靜地轉身,消失在黑色的夜裏。

一步一步,夜風中,他恍惚間又陷入往事中……

太後出事的那天夜裏——

皇上走後,太後心神不寧,一個人出了莊和宮。

“太後娘娘,您要去哪裏?讓奴才陪您去吧。”他趨步向前。

“不用了,我隻是去看看兒子。”太後拒絕了他。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太後從來都不自稱哀家。

他隻好站在那裏,目送她。

她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笑:“你怎麽老是這樣,非得看不見我了才得回轉?!是不是還準備,就這樣一直等我回來?”

他嘿嘿一笑,抄了抄手,沒有回答。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來呢,”她說:“夜風涼,早些休息吧,不用等我了。”在他麵前,她不需要那些貌似強悍的堅不可摧的麵具,這個時候的她,是溫柔的,甚至還表現出了一些小女人的柔弱。

他擺了擺手,沒有動。

“我要是不回來了,看你怎麽等!”她嗬嗬一笑,有些俏皮地將他的軍。

他裝作頗有些為難地搔了搔頭皮,還是笑,並不答話。

她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轉身又走。

走了幾步,突然停住,再次回過頭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幽幽地喚了句:“海明——”

不是特別的時候,她很少這樣喚他,伴著這樣的呼喚,他為她解決了一個又一個的難題。可是,今夜的這一聲呼喚,讓他心裏有了些不詳的預感,頭一回,他心裏,沒有底,空空落落的,好像覺得她要去辦一件大事,而對於這件事情,他無能為力。

“海明,”她輕輕地叫著他,低低地問:“你後悔麽?”仰頭,用那雙美麗的杏眼望著他,低低地追問:“這麽多年了,你後悔過麽?”

“沒有。”他沉聲道:“能陪伴你一生,我無怨無悔。”

她忽然,就紅了眼圈:“這輩子,我注定還是要辜負你。”

“這輩子,我注定會陪伴你。”他回答,一如既往的深情。

“值得嗎?”她長歎一聲:“讓我拿什麽還你嗬——”

“值得。”他肯定地說:“若是想著要你還,我又何必這麽做呢?有你這句話,便是值了。”他揮揮手,對她說:“走吧,早去早回啊——”

她一步一回頭,卻仿佛不是去探視兒子,而是在跟他做最後的訣別。

他從不讓她單獨行事,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因為她的堅持。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唯獨的一次,她真的,就一去不回了。當他再看到她時,是正陽殿裏冰冷的屍身,那一刻,他撕心裂肺,痛哭失聲!他可以不擁有她,卻不能夠離開她,可是,她竟然就舍得,自顧自地離開了他,怎不讓他傷心欲絕?

此刻他失神地站在皇宮亢長的甬道中,淚流滿麵。這是皇宮,人間榮華富貴的及至之地,是她曾經的夢想,已經實現了的夢想,可是——

起風了,他感覺到,她仍在風中徘徊著,向他顧盼,於是,他輕柔地、關切地問了她一句:“值得麽?”

他流著淚,心疼地問著她:“你覺得值得麽?綺蘿——”

風,無聲地回旋,她,似乎陷入了深邃的思考中,久久都沒有回答。

遠處,隱約傳來清揚的一聲輕語:

“真正的愛,便是千山萬水永不相離,生老病死永不相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