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糨糊

第8章 白雪映紅梅

今年冬日冷,第一場雪便下得甚大,九疑喂飽了銀子仰頭看了看天,一片雪花落到眼裏,眨了眨便融化了,從眼角流出,似是一滴淚。

扯著袖子很是豪爽地一擦,九疑暗歎:“還是回去吧,免得到時候身上濕了。這上好的綢緞洗多了可不太好。”她身上這件綢衫質地柔軟舒適,花了她好些銀子,不被穿壞而被洗壞那可是大大的不值。於是九疑抬腳,依舊是愉悅地邁著步子,朝鼎華樓去了。

她才進了門小二便遞來一張請柬,亂懷樓的人送來的。

重新出門的九疑並未執傘,雪落無聲,迷了人眼。她卻是不在乎的,柳公子的請柬上隻一句話:“人死得很漂亮。”那般挑剔刻薄的柳公子竟讚了她,她得意得很。

歡愉時候光陰總嫌太短,不一會兒九疑便熟門熟路地到了肅殺園。

九疑推開園子的大門,走進去所見的依舊是曲曲折折的抄手遊廊,隻那兩旁的鳥籠已被取下,使得那長廊更顯寂寥。

園子裏積了一層雪,雖不太厚實,可也有了白雪皚皚的模樣。

還未走到盡頭,目光已是可見盡頭,九疑呆住:一人獨立寒庭,隻剪影已恍然如畫。

柳陵鬱身上是一件湖藍色的錦緞長袍,外罩白狐裘披風,長發披散,隻以一根錦緞發帶係住。

寒風瑟瑟,雪花紛紛,那人半彎著腰,並看不清麵容,卻教人覺得那雪中的一抹影子已是充漲了人眼,令萬物失色。

隱隱約約,九疑似是瞧見他內裏衣衫上銀絲穿引,流雲暗紋,婉轉起伏,稀疏處如浪花閑戲,密集處如鳥獸奔騰。同色腰帶緊束纖腰一把,其上枝蔓妖嬈,亦是風流無限,一旁懸雙魚比目玫瑰佩,翠玉剔透,流蘇輕晃,搖搖曳曳。

如此纖弱柔美,真是個宛如絕妙女子的男人,九疑暗想,卻又極快地在心裏甩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呸!他那般陰損的東西,你還念他是絕妙女子!

真真是個呆貨!”

柳陵鬱左手托一小瓷碟,裏頭有些麥粒,右手時不時撚起一小撮,細細地撒下去,有麻雀啄食。

他看得仔細,也未曾抬過頭,卻開口問:“九姑娘嘀嘀咕咕在說些什麽?”

九疑立時一驚,幾乎要跳起來,慌忙覥著臉湊上前去,諂媚道:“柳公子今日的裝扮著實好看,我這不是看呆了嘛!”

柳陵鬱這才站直了身,定定地看著九疑,良久也不見做聲。

他長眉墨黑,溫柔繾綣好似春山柳色,雙眸漆黑,哀怨幽深宛若秋波流水,唇角菲薄,婉麗秀美勝過荷塘花嬌。而那尖俏的下巴藏了一半在毛領子裏,更襯得臉麵白如凝脂。還有那三千流泉一般傾瀉而下的烏發上點綴了稀稀疏疏的雪花,宛若漆黑夜幕上嵌著的點點繁星。

見九疑愣神,柳陵鬱卻笑了,陰陰的,很是不屑,抿著嘴將瓷碟放到她手裏,自己卻朝內去了:沒骨氣的呆貨竟還知道什麽是好看!真真是好笑!

九疑沒跟上去,而是將那手裏的瓷碟舉過頭頂,眯眼細看:“剔透如玉,胎薄如紙,官窯冰裂紋瓷,果然名不虛傳!”

柳陵鬱懷抱著一隻八寶掐絲手爐出來,朝西邊喚了一聲:“紅冶。”

立時那人便鬼魅一般地出現了,柳陵鬱衝她使了個眼色,紅冶就走過來呈給九疑一件她十分熟悉的東西。

這下九疑傻眼了,那就是她今早削下薑知漁頭顱的鐵片。

“人死得是挺漂亮,可若是不要本公子來給你收拾爛攤子,那就更漂亮了。”一陣寒風吹過,柳陵鬱攏了攏披風,“要是被朝廷的人得了這東西,怕是用不了多久九姑娘就真正揚名四海了!”

九疑嘴角抽了抽,卻說不出半句話。那鐵片是前幾日才去鐵匠鋪子打的,若是有官兵挨家盤查,不久便會查到她頭上,屆時四海通緝令一出,她九疑的確是要揚名四海了!而且是無所遁形、無可奈何、避無可避地揚名四海。

柳陵鬱看著她那副辯駁不得的模樣甚是得意,冷笑了一聲,擺擺手道:

“今日是請九姑娘來賞雪的,這等事宜還是稍後再說吧。”

肅殺園幽深,擺布也很是精致,故而給人一種極小巧的感覺,實則不然:

九疑一路尾隨柳陵鬱,走了許久都是不同景致,直到穿過流水小橋,當然流水已成冰,這才見到一片梅林,還有……一張琴台。

九疑瞥了瞥那甚是雅致的烏木琴台,又瞅了瞅前頭走著的柳陵鬱,撇嘴暗自道:“這家夥也會彈琴?莫不是看中了我是頭不解音律的牛,故而隨便彈啥都可以?”

柳陵鬱不知九疑心中所想,在梅林前止住,指了指不遠處的帶雪紅梅,問:“九姑娘覺得本公子的這一片紅梅比之梅花山莊的如何?”

鬼才知道!九疑搖頭,小心答道:“九疑是俗人,柳公子問我這等難題我也解不了啊!”她要是看得出梅樹哪棵好哪棵壞,那何必費那麽大勁兒讓白嘯林領她去梅園尋那棵最金貴的老梅?

柳陵鬱本就不是認真問,可看九疑如此實誠,反而來了興致,又問:“那依九姑娘看來這滿園子的梅樹哪一株最妙?”

環顧四周,再環顧四周,九疑的黑眼珠轉了又轉,終是閉上,隨便一指,睜開眼,指尖對著的正是最東邊的那株,滿樹璀璨,恰是花開得最多的那株,於是九疑歡快道:“那株最妙!”

真是不解風情!柳陵鬱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兒,道:“梅花講究疏落有致,枝幹遒勁,九姑娘倒是與旁人不同。”他悶聲笑了笑,便坐到琴台後頭去了。

哼!就你知道什麽叫風雅!九疑也就是心裏頭哼唧幾聲,麵上依舊是諂媚笑著,應承道:“我哪裏有柳公子的風雅!”

柳陵鬱那般聰明的人怎會不知她的意思?可他就是愛看這人賤骨頭的模樣,她說得越是違心,他便越是高興。他經營這亂懷樓如許年歲,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個個都是青蔥開花裝水仙,外頭越是光鮮,內裏便越是肮髒,卻獨獨沒有九疑這般渾然不在意臉皮的賤骨頭。你說她愛財如命,可她又惜命如金,時而露些個骨氣,稍稍嚇上一嚇,頃刻就化身縮頭烏龜,連個不字都不敢說,真真是有意思得緊。

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露出馬腳……如此想著,柳陵鬱又笑了笑,朝對麵那人招手。九疑立時屁顛兒屁顛兒地奔過來。

“拿著。”他把手爐放到九疑手裏,兩隻纖長秀美的手撫了撫琴台上的五弦琴,奏了起來。

九疑才不管他彈的是什麽曲子呢!她滿腦子都是伸過來的那雙手,素白溫柔,修長美麗,而脫手離開手爐的時候,掌心排了五顆朱砂痣,小小的、密密的,圈在一處,映著白皙的掌,似是滿山白雪裏獨放的一朵紅梅。

一雙宛若女子的手,一雙天生該用來彈琴寫字畫畫的手,很難想象這樣一雙手可以飛枯葉斷鴉頸。

前幾次瞧見這人怎麽就不覺得這人生得如此之好呢?九疑想著想著就扯遠了去,直到“噌”的一聲,柳陵鬱猛撥琴弦,這才回過神來。

柳陵鬱又彈了片刻,想是覺得手冷,便止住了。

九疑趕緊把那寶貝手爐遞給他,心裏一邊納悶兒道:這人功夫那般好,怎麽還會覺得冷?

“曲子可好?”柳陵鬱明知這人說不出什麽所以然來,可還是忍不住要為難她。

九疑退遠了一步,畏畏縮縮地小聲道:“不好。”

柳陵鬱本以為這人定會不管好不好都讚得天花亂墜,卻不想這人說出這兩個字,側首問道:“哪裏不好?”

“聽著難過,心緒不好,所以……曲子也不好。”琴聲雖動聽,可感覺清冷,配上這滿園子的雪與梅,愈加令人抑鬱,九疑很不喜歡。她就喜歡俗到不能再俗的《船工號子》,聽著暢快,心裏也就痛快,故而在她心裏那才是好曲子!

“剛才的……那是《離魂》。”柳陵鬱說了這幾個字便不再理會九疑,癡癡地看著琴麵,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呆貨竟聽得出這曲子的難過,而那句“心緒不好,所以……曲子也不好”言語簡單,卻是大雅若俗。

九疑最討厭猜別人心思,尤其是眼前這心思七拐八繞比線團還亂的柳陵鬱的,她也受不了冷冷清清,故而沒話找話,指著那琴道:“這琴不錯,梧桐木製琴最是合適,上頭嵌的那幾顆南珠也甚是名貴,不過……最值錢的還是那幾根琴弦吧?南海冰鮫絲,很是難得啊!”

柳陵鬱被這殺風景的呆貨驚到了,站起身來看著九疑的那對黑眼珠,剛想開口,那人又道:“這把琴照我看來,少說也值個三千兩,不錯不錯很不錯啊!”

柳陵鬱再也按捺不住,一個白眼兒翻過,恨恨道:“你那腦子裏,除了銀子還有什麽!”

“金子。”九疑覥著臉,無恥道。

柳陵鬱氣結,好容易平複了心境,半眯著眼問道:“你可知這世間最好的琴在哪裏?”

最好的琴?那豈不是十分值錢的寶貝?九疑的那對眼珠又閃光了,口水也有即將流出的趨勢,連聲音都充滿了急切:“在哪裏在哪裏?”

“山莊。”柳陵鬱淡淡道。

九疑又問:“可有名字?”

柳陵鬱答:“璧瓏。”

“好名字!”九疑大讚,“就衝這名字,也該叫個雅致的人去伺候它!”

而自己這個大俗人恐是養不起那琴的仙氣。

沉吟良久,柳陵鬱瞪了她一眼,道:“你這等下賤東西還是離那金貴的仙物遠些好!”

九疑左右沒臉沒皮慣了,聳了聳肩,反正也無所謂。

二人在園子裏又轉了一會兒,雪越發大了,柳陵鬱覺得有些冷,見著九疑又煩,扔給她一個小木盒子就獨自走了,而九疑很是高興地抱著銀票蹦蹦躂躂回去了。

回到屋裏暖和了的柳陵鬱後悔至極,好好的賞梅觀雪時候,他那點兒難得的閑情逸致卻全教那俗物給敗壞了!